第二十七回 老道學論交成水乳 小仙娃識相別賢愚
卻說這嚴先生諱為霖,字潤蒼,別號碧湖居士,是個隱居高士。壯年舉過歲貢,如今年近古稀卻精神矍鑠,又夫婦齊眉,足跡不履城市幾二十餘年。為人端方正直、平坦簡易、鄉中凡有爭競,祇須嚴先生一言,兩邊無不悅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與王進士最為莫逆,因重具文章品行。兩老夫妻祇有一個公子,單諱個毅字,也是飽學秀才,卻在府城裏鄒太僕家設帳。娘子卓氏亦甚賢孝,跟前有個七歲孩兒,老夫妻愛如珍寶。家中教誨幾個蒙童,就帶著這孫兒在學讀書,說這小孩子家卻是個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遣。這早見岑忠到來,便問:「岑哥一早到來,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太太昨日從山東來到這裏,在我那邊權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專誠過來奉拜,先著我來通稟,有名帖在此。」嚴先生道:「你家房間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來了不曾?」岑忠道:「已在門首。」嚴先生道:「你與我請他進來。」岑忠出來說了,岑公子便叫他先自回去。
這嚴先生即整衣迎將出來,見岑公子如亭亭玉樹,灑灑豐儀,暗道:果然是舊家人物。遂讓進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嚴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禮,竟是常禮好。」岑公子遵命,長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祇為道里迢遙,不得一聆清誨。今日得親道范,實慰渴懷。」嚴先生道:「僕已老朽無聞,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紀說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讎東省,不知從幾時起身回來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東舍親處,不覺一住交三個年頭,竟不知家中變故。五月中旬從東省起身,幸喜在揚州遇著他們來報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嚴先生道:「小人與君子之讎,自古有之,不足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遠,今當鄉試之年,正是足下揚眉吐氣之日,亦不必因此過慮。祇是現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雖是暫居,亦覺不便。」岑公子道:「正是,雖祇有家母一人,天氣炎暑,甚是不便。聞得這裏王鄉宦家賃房頗多,正欲暫賃一所居住,也不用多餘房屋,祇可以住得下的便好。」嚴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頗幽靜,祇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側有一所房子,緊傍他的大宅。從前也有一位吾輩中朋友賃住,上科高發了,城中傅御史家請他去與子侄們看文章,因往來不便就搬往城裏去住了。這一所房屋,我從前卻曾見過來:前面一座牆門,進內一個大院子,三間堂屋,盡可會客﹔東邊兩間書房,對面有兩株垂絲海棠﹔後面三間上房﹔左右四間廂房﹔後邊另有一個空園,幾間下房。後門外臨著湖港,沿堤都栽桃柳,與王宅後門相並,晚間納涼是最幽靜的。」岑公子道:「如此甚好,祇不知一年要多少賃價?」嚴先生笑道:「這鄉間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價值,一年多不過五六兩銀子。那王公也極重斯文,若說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知。」岑公子道:「這個如何使得?祇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盡了。」嚴先生道:「請用過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祇是勞動起居。」原來這嚴先生素常不輕易出門,且懶於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吏之後,又見他舉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愛,且又為他避難異鄉,故並不推卻,用過了茶就一同出門。
這村中也有二百餘家人家,不是務農的,就是出外經營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的。這嚴先生與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著王進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來得正好,我們正要尋你。」那管家便站在一傍,問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嚴先生道:「這位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這裏尋間房子暫住,正來尋你同去看看那東首的這間房子。」那管家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領來。
原來這所房子卻在王宅左邊,一條大夾牆過道進去,另是一座牆門。開了鎖進去,前後一看,與嚴先生所說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這房間盡夠住了。」看畢,一同出來,這管家仍鎖上門,對嚴先生道:「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煩老相公去見主人說一聲,再無不成的。這所房子住了就要發科發甲,祇要這位相公格外賞個看家酒禮。」嚴先生道:「這不消你說,我們這回就同去見見你爺,煩你先去通報一聲。」那管家答應,便急急去了。岑公子道:「祇是不曾備帖未免不恭。」嚴先生道:「不妨,我與你道意就是了。況已到他門首,大家會一會,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當下兩人緩步而來。到得門首,祇見王進士早迎將出來,笑道:「老先生肯挪玉同來,一定是佳士光臨。」一邊說著話,一眼就看見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進門,讓到廳堂。嚴先生便道:「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適纔到舍,說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明日具柬來奉拜的,倒是弟說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過來。」王進士道:「極承先施。」當下岑公子以晚輩禮與王進士見過了,嚴先生亦與主人長揖,因讓岑公子坐了首位,嚴先生對面。用過了一道茶,彼此敘了些仰慕寒溫,嚴先生遂將岑公子的來意代說了一遍。王進士滿口應承道:「岑兄是名門世冑,不過暫屈一時,將來不可限量。祇是枳棘非鸞鳳可棲,若不嫌蝸陋,竟請搬移過去就是了。」因對嚴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賃』之一字。」岑公子道:「既承慨允,豈有不奉值之理?」王進士笑道:「玉峰兄豈以我為市井人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說。彼此又敘了些時事,王進士就叫取過通書一看,笑道:「明日就是個移居吉辰,正好遷移,不必再揀日了。」岑公子謝過,遂同嚴先生起身告辭。王進士對嚴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東西,不妨開個單子過來,有的祇顧取用。」嚴先生道:「這卻更好,省得岑兄一時難以置辦。」大家說著話已到大門,岑公子又打恭致謝而別。
王進士回來就著家人送鑰匙到岑公子那邊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於路對嚴先生道:「承王公一團美意,祇是不言賃值,反覺不安。」嚴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及,反是我們小看他了。況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過去,慢慢的盡情便了。」岑公子道:「祇是深費清心,容日叩謝。」當下與嚴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將拜嚴先生,同看房屋,會王進士的話,一一與母親說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了過去再慢慢商量謝他。」母子正在說話,岑義進來回道:「那邊王管家送鑰匙過來。」岑忠道:「這是他家管房租的總管,倒不好輕他。大相公酌量賞他個禮兒,日後恐還有用他處。」岑公子道:「竟送他一兩銀子罷了。」當下就封了交與岑忠給他,那管家稟謝,歡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覓了兩個短工,將一切床桌、廚櫃、箱籠、器皿、什物,俱從後門搬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邊去開了前後牆門,掃除潔淨,各處房間俱燒些芸香蒼術以闢潮氣。岑公子也過去料理收拾使,先將家廟供在內室當中,然後將床鋪、桌椅、箱籠次序安頓停當。幸喜當日岑忠將家中一應物件盡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餘一應家什俱各完全,不須另置。天氣正長,料理到晚,俱已齊備。
次日黎明,岑義妻女送岑夫人步行從前門過去。當日買了一副三牲果品之類,燒過神紙,供獻祖先。這日王進士、嚴先生都來回拜道喜,兩家又各送了一副水禮。岑公子不好推辭,都寫帖領謝了。母子商量:現今天氣暑熱,待秋涼些,治一席請他兩位過來坐坐罷。
過了一日,王進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園賞荷。這日祇請嚴先生相陪,賓主們清談雅酌。坐中王進士欲試岑公子的才學,略加問難,誰知岑公子如懸河倒峽,反亹亹逼人,王進士愈加敬愛,三人整整盤桓了一天,至晚方散。從此成了莫逆,彼此時常往來,不在話下。
如今卻要提起這何氏小梅,自從那年在山東被何成騙賣與王進士家,隨到湖州。及到了家,這王進士的夫人華氏與女兒月娥見了小梅十分喜歡。王夫人便道:「看這女子卻不像個小家兒女。」王進士道:「他原是個舊家,祇為沒了父母,遭他一個族中的無賴騙賣出來的,叫女兒當另眼相看。」原來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語,似玉更生香,與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書達理。當下看了小梅舉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細細問他的家世,小梅一一訴說。月娥知是個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麗,因走來與母親說道:「這小梅說起來不是小家兒女,他曾祖、祖父俱出過仕,父親也在黌門。祇為父親病故,遭他族裏一個無賴叔祖騙賣出來。孩兒不忍將他作下人看待,因稟過母親,祇叫他與孩兒做個閨中女伴,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個小家模樣,又生得秀美,你既有此心,待我慢慢與父親說。」月娥道:「母親若肯作主,父親也是肯的,不如就請父親來說過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這般性急。」因叫丫頭去請老爺,王公進來,夫人就把女兒的話說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個宦門女子,原許過他另眼相看,不知女兒心上如何,如今女兒既有這番好意,何必做甚麼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月娥道:「孩兒實有此意,如今爹爹、母親應允了,待孩兒與他說知,叫他明日先拜過爹娘,纔好與孩兒姐妹相稱,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兒說得甚是有理。」王夫人道:「明日還須備兩桌素供,齋齋佛、祭祭家廟纔是。」王公道:「這個自然。」當下月娥歡歡喜喜回房,一一與小梅說知。小梅垂淚道:「小姐如此見愛,老爺、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報。」月娥道:「你小我一歲,明日拜過爹娘,你就是我的妹子了。」當夜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蓋衣裙與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頭送了幾樣釵環首飾來。月娥與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裝玉琢分外生妍。當日佛堂、家廟俱焚香點燭,擺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參了佛,拜了家廟。小梅請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與夫人在上面,東西相嚮,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來。然後,兩姊妹交拜過,又一同拜了父母。這些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與主人磕頭,又與兩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後,兩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絕無一點矜驕之色,就是僕婦、小廝、丫頭有了罪過老夫妻動怒時,祇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兩語便說得兩老口反怒為笑,因此這些丫頭僕婦沒一個不奉承他。每日祇在房中與月娥做些針黹,悶時兩姐妹往園中遊玩,有時母女們出後門來觀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雙慧眼識別賢愚,家中人有不馴良的,有忠誠可託的,在繼父母面前說知,屢試無差。這些家人、佃戶不知原委,祇說是主人的見識遠大。嘗對月娥說:「父親、母親面帶孤煞,子息上甚是艱難。父親的前程也不過六品,祇是要及早退步纔好。」後來王公知道,起初也祇說是偶然料著,及後來屢試屢驗以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遺蔭,因此十分愛惜。月娥也嘗私問:「看我的終身如何?」小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後福甚大,鳳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祇怕與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處,決不叫你相離。」小梅道:「姐姐雖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齊,祇好聽之於天。」因此他兩姐妹十分親愛,坐臥不離。
這月娥自小梅進門後,凡來議親的,東說不成,西說不就,不覺又過了四個年頭可見姻緣俱有定數。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無緣朝夕會難偕。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寫嚴先生祇數筆耳,精神色澤都有。以足跡不履城市,久疏世事之人,而一見岑生,便為傾倒,則岑生之豐標玉立,已不言可知。寫小梅識相亦祇數筆,輕描淡寫,絕妙文心。與小說家動輒佳人才子吟詩作對,寄柬傳情之類,奚啻霄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