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華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且不說雪姐安居吉水,卻說這倭寇的根由起於嘉請二十五年。祇因彼時倭人將洋貨到江浙沿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賒,奸商又被諸貴官家鯨吞,成千累萬不償價值,以致群倭盤踞近地島嶼不散。諸貴官又聲言倭寇侵窺內地,嗾官兵進剿,因此激變群倭,分頭肆擾。始則劫奪客商,邀截海道·繼而攻城破邑,殺掠鄉村。且有內地兇徒、匪類、逸犯、逃兵勾連響應,遂至猖獗。連年以來,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撫茹環同都指揮使吳璜獲斬通倭奸細九十餘人,督兵進剿,屢立戰功。這諸貴家因不能獲利反嗾言官論茹環玩寇殃民,逮問鍛煉,暴卒獄中,吳璜亦下獄論死。自此,倭寇益無忌憚,閩、浙、江、淮等處出沒不定,殺掠焚劫,異常慘毒。又兼同時有海盜徐海、汪直聚眾至數萬寇擾江浙,與倭首趙天王相為狼狽,官軍屢戰不克。
這趙天王更為桀驁,其妻赤鳳兒使兩口苗刀,有萬夫莫敵之勇,卻是美而悍妒,因此趙天王十分畏愛。其時被江五、江七慫恿,卒領倭寇數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縣激發一澄率領民兵巷戰而死,把總在逃被殺。彼時常鎮參將李更長駐兵楊舍,崇明是他統轄地方,聞報率領官兵一千,會同太倉專管游擊袁潮合兵前來救應崇明,已是無及。兩人見倭勢方張不敢進逼,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歸路。
原來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備聞知攻破崇明,離汛咫尺,正在坐立不安、手足無措,忽報殷勇到來接印,正中心懷,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後恐倭奴乘勢來侵,即傳令箭調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營把總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領本營兵三百餘名星往孟河地方,據險設仗,邀集倭奴歸路,又與留河首尾相顧。
且說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殺掠,巨商富室,罄擄一空。婦女三十以上無姿色者殺戮無存,少艾者驅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揮刃濺血,群婦股裂受污,天日為慘。這趙天王殺掠滿意,幸得赤鳳兒妒悍非常,不敢恣其淫虐,卻聽了就地滾江五的指揮,帶了倭兵三千出據圌山,欲窺太倉。尚有倭奴千餘盤踞城內,為犄角之勢。
卻說這崇明城內有個黎富戶家,夫婦二人同逾花甲,並無子息。祇有一名義女名叫秋英,本姓華氏,原是書香舊族,父親華宣是個寒士,因拖欠官銀,追比不過,無奈將他賣身抵償。到黎家時年方十二,黎老夫婦因無子女,見他是個舊家兒女,又且生得秀美聰明,就把他作女兒看待。後來華宣死了,也虧黎老與他買棺殯葬。秋英到十八歲上更出落得十分標緻。黎老夫婦原要與他招贅一個養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屢來攻打城池,兩老口相繼懮怖而死,都是秋英一力殯葬。這華秋英不但人物秀麗,抑且心性聰明,遇事見機,極有膽智。其時也被倭奴擄在群婦隊裏,身邊卻緊緊藏著一口小利刃,防倭奴來犯已拚一死,祇因婦女眾多,一時犯他不著。
一日早辰,有數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內著眾婦女與他造飯,其餘各嬲一個當眾宣淫。內有一個身長力大的倭奴來犯秋英。這秋英卻是天生的靈巧,在倭奴中數日已習知倭奴的言語,見這倭奴來犯便紿他道:「白日裏當著眾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後無人處好。」那倭奴大喜,即跟著往裏邊來,卻是一座樓屋。秋英指著道:「樓上去好。」一面說,就上扶梯,這倭奴也隨了上來。秋英到得樓上,原主意拼命刺這倭奴,不意看見樓板上放著一個壓衣石鼓約莫也有數十斤重,秋英心生一計,道:「你且關了門,把這石鼓靠住,省得人來打攪。」這倭奴點頭,就將手中兩口苗刀遞與秋英拿著,彎倒腰雙後來掇那石鼓。秋英見他抱起石鼓時,即將一把苗刀從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進腹軟,刃利直盡刀把。這倭奴痛絕倒地,意不曾出聲。
秋英見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進來,難免一死。」人急計生,卻打從樓窗走出。見左右人家牆垣樓屋處處接連,因料這倭奴昨日從東而來,今日必不再往東去,我若走得出東門便有生路,因打從屋瓦上逐家盤遞,望東而走。到了房屋不連之處便下來。從坍處一步步找路而去。如此上上落落約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見離東門不遠,祇聽得後面哭聲震天,回頭一望,見西頭煙火,沖天而起。原來這些倭奴飽飯後探聽得有官兵到來,卻將這些婦女關閉在屋放火焚燒而去。可憐這些婦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燒死,慘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從人家樓上下來,竟出東門。卻見一路尸橫遍野,血腥觸鼻,他也顧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徑,祇望著東走。足足一口氣走了有二三十里,已過晌午,望後面並無響動,四下時亦無人跡,把心略略一放,卻半步也走不動了。看腳下鞋已綻裂,兩彎蓮瓣如何受得此苦!又見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側裏雖有一條路徑,卻不知是往何處去的,欲要挨上前去卻無半點氣力,又兼腹中飢餓難當,沒處去討飯喫,想起來終不免一死。
正在著急,祇聽得西北上炮火連天,喊聲動地。秋英想道:倭寇裏並無火器,想必是官兵剿殺,若是官兵得勝便有生路。正在踟躕,聽得喊殺之聲愈近,打一望時,已見有兵馬到來,心下驚慌卻沒個躲避去處。祇見那側路傍一箭之地有個荷池,水已干涸,卻是一池污泥,還有些枯爛荷葉在上,池側邊地有一株老樹半邊樹身橫倒在池上。一時無奈,祇得拼命走入污池內,那傍岸處不過深得尺餘,掙遠幾步便陷到臍上。回頭看時,殺聲已到。原來卻是一隊官兵被倭奴殺得毛盔棄甲,又追趕得緊,俱往前奔命。到得河邊,見沒有橋梁,都往河裏亂跳,大約逃得過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後面大隊倭奴趕來,何異屠羊殺豕,奔不到河邊的都被斫殺,血腥四濺。這時秋英也顧不得性命,將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內,把一片爛荷葉遮住了頭臉,幸喜又有那橫倒的樹枝擋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呼嘯成群,因趕得熱流汗都開懷脫臂,也有坐地歇力的,也有跳躍嬉笑的,拉屎溺尿,混鬧了有個把進辰,呼嘯一聲,仍復回原路去了。
秋英見倭賊雖去,自身卻陷在污泥內,莫說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來,天色又將傍晚想道:「死在這個泥池內卻強如被倭奴斫殺,祇是渾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頭看時,這橫倒的樹枝卻離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內將一條繫腰的長汗巾解下來,拿著了一頭把污泥用手勒去,再把這頭用力甩上樹枝,然後兩隻手拉住汗巾兩頭一步步用力掙將上來。幸喜腳帶繫緊,不曾掉下鞋腳。及掙得到池上已是氣力全無,坐在地下半晌,看渾身都是污泥糊住,肚中飢火焚燒,不覺一個頭暈就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似夢非夢,祇聽得耳邊有人喚道:「你這個女子好大膽,這黑夜間敢睡在這死人堆裏。」秋英微微睜眼,隱隱見一個人立在身邊,聽得是老年婦人聲氣,因問道:「你是那裏來的?」這老母道:「我也是與你一般逃難的。」秋英道:「原來你也是逃難的,我卻是餓倒在這裏,動彈不得,祇好聽死的了。」這老母道:「我逃難時,幸虧身邊帶得有些乾糧在這裏,你掙扎起來喫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尋個安身的所在,這裏如何過得夜?」一邊說,一邊遞了一個餅餌與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在鄉?如何這時候恰恰也逃到這裏來?」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虧得我日間逃在個山阿裏,倭寇找尋不著,夜晚纔敢出來。」秋英一邊喫著餅,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扶起來。」這老母就捏住秋英兩隻手腕拉將起來,笑道「怪道你這般重,原來身上倒加添了一半泥巴。」說得秋英也笑將起來──此時雖然坐起身來,還是渾身打顫,幸虧得喫了這個餅餌纔把飢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與你扳個樹枝兒刮落了纔好。」秋英道:「我兩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動?幸虧腳帶纏得緊,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這時略有一點微微月色,這老母扳了一條樹枝與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層污泥,道:「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待乾燥了再處。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謝姆姆,祇是我們往那裏走?」老母道:「這條小路我還有些認得,你祇跟我來,包管不錯。」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著從小路裏行來。在微月光中,看這何姆姆雖有六十來年紀,卻肌膚細膩,步履強健,因說道:「幸虧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我已無家可歸,情願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終身如何?」老母道:「你這個姑娘心腸好,日後還要享大福哩!祇是我家鄉遠,帶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纔說就住在城外,縱然遠幾十里我也願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說:「好姐姐,我實對你說,我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東人,我有個女兒許在這裏金陵岑家,我原是到這裏來探親,不想遇了倭寇殺來大家分頭逃散,如今這親戚一家兒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祇得仍回山東去了。我女兒叫做小梅,姐你日後若會著他就知道我的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東,我也情願跟去。況這個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見面認識,日後叫我往那裏去會他?」老母笑道:「你也慮得是,祇如你今日遇著我,卻也是有緣,日後安知不遇著我女兒?你祇記著我的話,包管日後會得著。」兩個一邊說話,一邊腳下輕輕鬆鬆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行走中間見路傍有一座大樹林,老母道:「我們也走得乏倦了,且到這林子裏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當時一同到林子裏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這半夜,肚裏可飢麼?」秋英道:「我喫了你老人家的餅餌,祇恐姆姆反受飢了。」老母道:「不妨,我曾合了幾丸闢谷丹,每服一丸就可耐兩天不飢,如今還剩了兩丸,與你分喫了罷!」因嚮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袋兒,袋內取出兩粒雞頭子大的丸藥,馨香撲鼻,自喫了一粒,將一粒納入秋英口內,不覺一口咽下,又將這小袋兒遞與秋英,道:「這裏面便是修合的丸方,你好好藏著,日後也好濟人。」秋英此時吞下丸丹便覺五內清涼,精神頓長,四肢間好像添了許多氣力一般。因道:「姆姆這藥竟如仙丹一般,祇恐我日後修合不來。」老母道:「這個丸方說是留侯張良傳下救人飢荒的,祇要照方修合卻也不難。」秋英遂將袋兒貼肉藏好。老母道:「我們去了罷。」當秋英已覺行步輕疾,便隨著老母前進。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蘆葦中伸出兩把鐃鉤來將他兩個鉤倒,聽得喝道:「你們這黑夜裏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細!」老母道:「我們是逃難的婦女。」那兩個道:「我們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細,既拿住了,祇把他送到老爺船上去聽憑發落。」當下不由分說,押著他兩個走了有一里來路,到了個河灣裏,見有一隻大哨船,裏面還點著燈火。聽見岸上有人行走,艙裏就鑽出十數個大漢來,手裏各執短刀,喝問:「是誰?」岸上的答道:「我們捉得兩個黑夜行走的婦女來稟爺。」祇聽裏面有人吩咐:「叫帶他上來!」正是:
纔離虎穴,又入龍潭。
究竟不知這船裏是何等樣人?華秋英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當日不知是何興會,便能撰出此等文字,讀之離奇閃爍,光怪陸離。如秋英刺倭時掇石鼓句,出東門小河阻路句,藏身污池老樹句,掙起暈倒句,遇救偕行,林中吞藥,蘆葦被等句,俱是慘澹經營,無一懈筆,無一鈍筆。我看此篇,不禁拍案稱奇,呼酒大嚼。公之天下後世,真是千秋不朽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