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施巧計蠢金夫著魔 設暗局俏佳人受騙
卻說江五把船灣灣曲曲搖到冷靜去處有一家臨水後門,孫氏叫把船灣定,說道:「不知我親家在家不在家?你們略等一等,恐怕他還要接你們上去會會哩!」郎氏道:「我們是不好上去的,姨娘進去與我們說聲問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們就好開船,等回來時再接你罷!」孫氏道:「莫說這話,況且許姑娘說起來都是有親道的,難得到了這裏,豈有不會一會就肯放你們去的?」一邊說話,就推開後門進去了。
原來這家就是龔監生家後門,是孫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認識的。有個大丫頭巧兒見了孫氏,便笑嬉嬉道:「你來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頭罵你哩!他說這幾日就要起身,你不與他上緊尋個好女子,猴急得緊,你先去應應他的急罷!」孫氏笑道:「騷浪貨!不要油嘴,明日我與你尋一個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盡。」兩個正在鬥嘴,見龔大娘子出來,看見孫氏便道:「孫嫂兒,今日想是又尋了個人來了?」孫氏道:「正是。今朝與他尋了個上得畫兒的人來,祇是價兒大,不知成不成?」龔大娘子道:「他今日到這裏來坐了好些時了,你快去見他去!」孫氏道:「我為他這事來回走了個不耐煩,今朝卻來得湊巧,想必有些成意了。」一邊說著,就往前邊書房裏來。
原來這日曹偉如正來與龔監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龔監生同往任所。龔監生辭以「家務所絆,不能偕往」。正在商議,看見孫氏到來,曹偉如道:「好人兒祇顧自己鬆爽受用受用,全不管人著急,四五天不見個影兒,我如今起身不遠,你到底尋的人怎麼了?」孫氏笑道:「這番不用著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祇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記了舊的了。」龔監生笑道:「照你這說,有了人,連你也帶了去罷!」孫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不要油嘴,且說正話。如今這個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將他出脫,想賺一注大銀子。這女子的美貌是不必說,祇是有些執性。如今騙他出來,祇說是探望親戚,並不敢提起賣他的話,恐他尋死覓活弄出事來。如今祇要騙他上來,相中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立張賣身文契,叫他娘打個花押便兩下撒開,卻遲緩不得。那時節,祇要你安頓得好,盡著你受用,祇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來就造化了。」
曹偉如未及回答,龔監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說便說得好聽,祇怕你那兩片子翻騰鼓搗,不大老實,須見了面才信得過。」孫氏又瞅了他一眼,道:「獃花子,老娘的話不信還信誰的?」曹偉如笑道:「如今在那裏?」孫氏道:「他娘兒兩個現在船中,如今祇要先騙他女兒上來。他有個嫡親娘舅,住在觀音門外,叫做甚麼金振玉,祇說你這裏與金家也是親戚,纔好騙他上來。須先與龔大娘說明緣由,管待著他。待你看中了,便須如此如此,將他灌醉,隨即與他娘講定身價。買倒割絕後,我與他娘開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飛上天去?」龔監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當時就往裏邊來,與他娘子說明緣故,吩咐巧兒到船上去請姑娘上來。
去了一回,巧兒轉來說道:「他祇催著要開船,不肯上來。」孫氏聽了,便同巧兒一同再到船上,對雪姐說道:「這是你母舅家親戚,做人最好,方纔說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會會,日後也好往來。況且天色尚早,會一會也不多耽擱的。」郎氏道:「姨娘領了上去會一會,就下來開船。」孫氏道:「祇怕還要請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孫氏說著話,就同巧兒扶了雪姐上坡。
進了後門,早有龔監生娘子接著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氣的。」一面就領進一座門來。雪姐看時,卻是一個花園,裏邊花木扶疏,亭臺幽靜,打從一座小樓經過,微聽得上面似有人言語,卻打從樓後轉出園來,又是一個院落,幾間書室。再進了一重門,就是內室。當下龔娘子就讓雪姐到上房明間內來。雪姐看見是個體面人家,也就放心。當時與龔大娘子見過了禮,丫頭就送上茶來喫了。雪姐一心祇想回家,也不暇問長問短,就要作辭起身。襲娘子道:「你金家母舅與我們這裏是至好的親家。今日姑娘是難得到來的,若空去了,明日見你母舅,一定要說我們的不是。」孫氏接口道:「況且天已過午,早間喫了飯,這回也肚飢了,就在這裏喫了便飯起身也不遲。明日見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趕不及,姑娘就在這裏住下,明日煩這裏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說話時,龔娘子就吩咐丫頭快些收拾便飯。雪姐看見如此相待,又聽說是母舅的親家,正好告訴他這遭風的情節,況腹內又飢,便道:「祇是攪擾不當。」龔娘子道:「將來正要往來,姑娘莫怪簡慢。」
敘話之間,雪姐正待將前後情節告訴出來,也是事不當敗,卻見巧兒進來對龔大娘子道:「相公請娘子說話。」龔娘子對孫氏道:「與我暫陪一陪,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去了。這裏孫氏陪著雪姐說了些龔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親熱的閑話。不多一時,龔娘子進來。此時龔監生已將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說知了。祇見巧兒來說道:「飯已待熟,恐姑娘們肚飢,先請喫起酒來罷!」龔娘子道:「也好,竟搬到這裏來喫罷。」當下讓雪姐坐了客位,孫氏對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兒、僕婦端上酒菜來,大娘子道:「匆匆便飯,待慢莫怪。」雪姐道:「甚是攪擾,祇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請他們不肯來,已另送飯到船上去了。」當下就親遞過一杯酒來。雪姐起身接過,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後坐下飲酒。凡是兩邊開口說話,都是孫氏接口支吾開了,祇是殷勤勸酒。大娘子與孫氏也陪著飲了兩杯。原來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祇道是好意,又當不過兩人再三相勸,已是飲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隨叫換上熱酒來。當不過孫氏又強勸了兩杯,便有些頭重腳輕。大娘子見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勸。」叫丫頭盛飯來喫。雪姐此時已覺支持不住,勉強喫不到幾口飯就放下碗,連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動彈不得了。孫氏與大娘子丟個眼色,一同攙他進房裏來。說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睡就醒了。」當下將他攙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來這孫氏與龔、曹兩人預先定計,叫二人先藏在花園樓上,這樓四面都有紗窗,故領雪姐從樓下周轉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個仔細。這曹偉如見雪姐果然美貌異常,滿心歡喜,祇不知要多少身價。因孫氏說是瞞著他賣身的,故不來衝破。及雪姐進去後,他兩個也就從側門轉到前邊書房去了。
卻說這孫氏見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書房來,對曹偉如說道:「看得如何?」曹偉如道:「人物是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價?」孫氏道:「他娘原要把他騙到蘇州去賣與大財主,口裏要想賣五百兩銀子哩!我再三勸他說:『你往蘇州去,人生路不熟,那個去處,且莫說房錢、飯錢、盤費是貴的,還有那一種託空駕橋訛人局騙、紮火囤強佔奪的人,見你是個外來寡婦,祇怕連你拐騙了去還不知道哩!不如在這裏,我與你尋一個好主兒出脫了,又省了盤費,豈不便宜?』如今事不宜遲,你既看中了,還他個數目,讓我好去對他娘說,省得這女子醒來又多費一番口舌!」曹偉如已是心裏愛極,又見他說得爽利,一口就還了二百五十兩銀子。孫氏搖頭道:「這一半的數,難與他開口。」龔監生道:「據你說,該與他多少?」孫氏道:「至少得與他四百兩銀子才妥。」曹偉如道:「你想要在這裏面分他一半的意思了?」孫氏道:「一分行貨一分錢,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到蘇州去,遇著個心愛的大老官,怕不賣他千兩銀子?」曹偉如道:「不要浪嘴,銀子是現成的,祇要你說妥了,當時成交,我還要謝你個不亦樂乎!」
這孫氏笑著就往船裏來,與江五夫婦說明,訂定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若多做出來是我的媒錢。」江五道:「我們祇得三百兩,其餘做出來的,都算你的謝禮也罷。」孫氏道:「我也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騙得他喫酒、喫飯,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時成交了,大家就好撒開。祇是你們得了三百兩,太喫虧了我。」江五笑道:「我權做了你半日外甥,難道你還不便宜?」孫氏笑著,復回來與曹偉如道:「他娘執意要五百兩,我再三講到四百兩上,是斷不肯少的了。你若應允,可即兌起銀子來,立刻同到船中去寫契成交,一割兩斷豈不剪截?」曹偉如道:「恐怕他家還有人出來說話,又恐他婦道家過後懊悔起來便怎麼?」孫氏啐了一聲道:「他家並沒有一個人,祇有這個晚娘,同他素不相合,決意騙他出脫了,還要去另尋頭路哩!成交後面也不敢再見的了,還有甚麼懊悔?就是我也要離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個法兒,這裏斷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窩他到你自己船裏,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在個僻靜處,不叫他見人,到你起程時帶了他走豈不全美?免得他在這裏醒來喫驚喫怪,連累龔娘子淘氣。」這一席話說得曹偉如滿心奇癢,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這許多賊智。」孫氏笑道:「聽了老娘,萬無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擱了!」曹偉如即喚跟來的老家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銀號內取兌端正的銀子四百兩,另封二十兩,即速取來應用。」老家人答應去了。──原來這龔、曹兩家,相去不過二里多地,後門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來。凡有商謀,俱在龔家落腳。
當下曹偉如挽龔監生帶了紙筆,同孫氏俱到船上來。這郎氏知是到來成交,假作愁泣之狀,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曹老爺?」孫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話已講明了,須要你立個賣女文契。」郎氏對曹偉如道:「妾身因孤貧難度,不得已將女兒出賣,雖不是親生,也是我撫養了一場,祇要老爺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個女流,又不識字,悉憑老爺怎樣立個文契就是了。」龔監生道:「如此說,我與你代寫一契,你親手畫了約也是一般。」郎氏應允。龔監生就問郎氏姓名,孫氏代答道:「他是許門張氏,六合縣人,是個寡居,家中並無親族。女兒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歲了。」龔監生聽著,就頃刻寫成了一張文契,念與郎氏聽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寫得甚好。」孫氏道:「他也是一位財主官人,不要你一個錢謝禮,你親手畫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澀道:「我不會拿筆,一發請官人代畫了罷!」龔監生道:「這卻使不得,你祇在名氏下畫上一畫,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祇得依著畫了個大十字。孫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畫了個十字,將契與曹偉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將銀子取到,當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傳如道:「這銀子天平都是兌准足的,不消看得。格外二十兩一封,是謝媒人的。」孫氏又對郎氏道:「這船駕掌難為他送你來,你也要謝他兩數銀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獨自一個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謝你費心,到家還要另謝你。」孫氏笑對曹偉如道:「這樣成交連中人的酒水不曾費你老人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纔聽說的話須要趁早安頓,不要等他醒來,喫驚打怪,連累他大娘子淘氣。」曹偉如點著頭就與龔監生轉身去了。
這孫氏便催江五開船,重到孫氏住處,把銀子分了兩大封與他。還與他送到家裏。江五趁此,兩個還敘了一敘舊,才轉來與老婆載了這三百兩銀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曹偉如轉身與龔監生商量道:「這女子醒來知他晚娘把他賣了,定然要哭吵起來,豈不帶累嫂子淘氣,多有不便,當如何計較?」這龔監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計較來。正是:
欲為惜玉憐香事,須避爭風喫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計?且聽下回分解。
遊戲成文原非此書正例,然寫來何其妙也。如孫氏說話,句句是浪婦聲口,句句是媒人聲口,純是遊戲空靈之筆,真如海外奇器,鬼斧神工,騙雪姐並騙龔、曹兩人,妙在又婉轉,又剪截,並無一些痕跡。孫氏當是古今第一神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