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拆姻緣仙姊失仙蹤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卻說何生將復娶的事婉曲告訴仙姊,備言不得已的緣故。仙姊笑道:「這事我已盡知。從前原曾說過,『數皆天定,不可預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爾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難以相安。」因將懷中女兒乳哺一飽,遞與何生,道:「這是你一點骨血,轉囑新人善為撫育,便如妾在一般。」言畢,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緣至而聚,緣盡而散』。我早已言過,何必再問!」遂絕裾而去。轉瞬間,形跡已杳。何生懷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見遺簪剩珥,芳膩猶存,倍增慘切。但事已至此,悔亦無及。因著家僮即僱覓乳母,撫育此女。況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諸事匆冗。幸有蔣生常在這邊,事事照料。這何成因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還要仰賴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氣,祇得前來幫忙。到了次日,行聘過去,那邊也有回盤禮數,不必細說。擇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發妝奩過門。到了迎娶這日,自有許多親友鄰里到來賀喜。午間親迎花轎到門,拜堂合巹已畢,款待親鄰。席散之後,回房細看新人,雖不及仙姊的容光美麗,亦有幾分姿色動人。一宵佳景不表。
  這黃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嚮何生問其始末。何生一一細述:「如今現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隨呼奶娘抱來觀看,卻生得粉妝玉琢,酷肖其母。黃氏雖撫養了一回,心中暗想:這終究是個怪種,大來諒無好處。隨遞與奶娘,略不經意。
  這何生自娶黃氏之後,看其形容動止不及仙姊遠甚,又見他不親愛小梅,未免心中鬱鬱﹔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風流蘊藉、動止隨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黃昏初時不大理會,後來見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將言語盤詰,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黃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貪戀妖婦,又何必另娶我來?不如找尋著他,同他一處去了的好。」何生雖不回言,心中更覺不悅。這黃氏每日「妖精長」、「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睬覷。
  一日晚間,夫妻兩個正在房中絮聒,黃氏道:「我從不曾聽見有仙人肯與凡人成親的。他不過是個妖孽,你卻念念不忘。幸虧他去得早,若在身邊的關係,其中不混雜任何主觀因素。自然科學就是由大量的,祇怕連性命也要送在他手裏了。如今留下這個妖種,恐怕大來還是個禍根哩!」何生尚未回答,祇聽得黃氏「哎呀」一聲,幾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臉上打了一掌。分明聽得有人說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聽,你這賤婢甚是不賢!我娘娘與你並無嫌隙,你何故屢屢惡言傷犯?小姐雖非你養,也是何郎一點骨血,你視同膜外,全無一些恩義,情實可惡。以後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罷,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黃氏明明聽得對面說話,眼中卻不見形影。何生亦大駭異,正欲動問,已覺杳然。黃氏臉上被這一掌打得紅腫了半邊,嚇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語。何生過意不去,將他摟在懷中,再三撫慰。自此以後,黃氏再不敢提起「妖精」兩字,女兒雖不十分看顧,亦不敢以陰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覺又過了數載。誰知何生命中無子,黃氏也竟無喜信。小梅已是九歲,聰慧過人,四五歲上,父親教他讀書寫字,過目了然。女工針黹之類,一看即會,有如夙習。何生珍愛過於掌珠。更有一樁奇異:凡與何生往來親友,一見面就知他的賢愚貴賤、壽夭窮通,屢屢嚮父親指說某人可以親近、某人祇宜疏遠。且常愁父親壽數不永,並乏後嗣,母親又不得見面,時時暗中零涕不已。
  卻說人生修短,自有定數。這何生到了三十六歲上,忽然抱病,日漸沉重。延醫服藥,總不見效。這小梅天性孝順,十來歲的女兒竟與大人無異,見父親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帶。黃員外夫婦也來看望,朋友中惟蔣士奇無日不至,請來各處名醫調治,喫下藥去,如石投水,毫無功效。淹纏枕席,兩月有餘,惟小梅日夜飲泣,不離左右。何生懨懨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諒難醫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些事業,又與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續宗嗣﹔祇有胞姊一人,又遠絕音耗,族中又無可託之人,黃氏少年無出,諒不能守,女兒伶仃孤苦,依傍無人。想到此處,肝腸寸斷,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聲,半晌說得一句:「苦了我兒了!」長嘆一聲,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暈在地,黃氏也號哭了一場,便收淚料理衣衾等事。
  此時何成因見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幫照料。幸喜棺木是蔣士奇早已為他備就,不致臨時慌促。這何成早有凱覦之心,今見侄子已死,黃氏年少,家中無主,他就喬當家起來,事事專主而行。黃員外夫婦自女婿病時常來看望,後來見病勢沉重,黃媼就在此住下,幫女兒照管。今見女婿已死,家中無人,又見這何成事事專主,素知他是個無行之人,諒來沒有出豁,暗與女兒商量:「你青春年少,又無子息,守亦無益,不如早為之計。」黃氏亦早懷別抱琵琶的念頭,聽了母親的說話,恨不得即時改嫁,祇為生人耳目難掩,且挨過斷七再作理會,因暗得細軟之物陸續運回。小梅總然眼見,亦不敢作聲。這何成已看在眼裏,肚內尋思:我的老婆兒又是個病廢之人,不能前來照管,倘黃家母女將財物細軟席捲去了,我又無稽查,豈不成了「糟鼻子不喫酒」枉擔著虛名了!此時正在熱喪,難以開口,又不能捉他破綻。祇得隱忍不言。挨到首七,就便開弔。素常往來的親朋鄰里都來弔唁,少不得做些佛事,並款待親鄰。過了三七,就擇日出殯,葬在祖塋,諸事草草完結。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狽。孑然孤弱,痛癢誰關?
  時光迅速,已至斷七。這日黃員外備了桌席到來燒紙,何成就將他留下。坐談間,何成就開口道:「我侄兒不幸身亡,又無子息,侄婦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計。如今遺下這個女兒,到大來雖是別家之人,也還要與他留個地步。不知親家意下如何?」黃員外未及回答,這黃媼早從裏邊出來,說道:「親家說得甚是有理。我女兒年少,又不曾生育,縱要守節,亦無倚靠的人。方纔你老人家所說,要與你孫女留個地步,倒象我們有甚麼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妝奩,仍當取去,其餘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動。你老人家點收明白,好與你孫女作地步。你兩老口,也好相依過日,豈不兩便?」何成道:「這話雖如此說,但裏邊的箱籠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須要檢點個明白。是你們陪嫁之物,聽憑取去。其餘絲毫不得拿動,俱要留與這侄孫女過活的。」黃媼笑道:「說得極是,如今就請進去檢點檢點,大家釋疑。」
  當下何成進去點看,也知細軟早已運去,卻沒有對證稽查,難以爭執。看來不過剩得些尋常首飾、散碎銀兩並衣穿等件。看罷祇說得一聲:「我家侄兒難道祇留下這點東西不成?」黃氏便接聲道:「你侄兒本無遺積,自從病起至今,這請醫服藥、衣衾棺槨、開喪發殯、待人請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銀錢!這都是你老人家親眼看見,難道是假的?」黃媼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連我女兒的箱子都打開來看一看,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無益,便隨口道:「這也不必。」此時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這黃員外亦有此意,卻一時不好出口。倒是黃媼說道:「今日既已說明,省得你另日又要過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覺兩便。」何成聽說,正中心懷,便道:「親母說得甚是爽利,倒是這般的好!」當下就吩咐黃宅帶來的家人將應搬之物,盡行搬去。
  晚間,叫了兩乘小轎到來。黃氏不免嚮靈前號哭了幾聲,又在頭上拔下兩根簪子遞與小梅,做個紀念。此時小梅如天打雷驚一般,啞口無言,祇是悲泣。黃氏遂拜辭何成,同黃媼上轎去了。黃員外亦作別歸家。這黃氏後來再醮了個浮浪子弟,把妝奩所有,弄得罄盡,嘔氣而亡。自不必說。
  卻說這何成自黃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釘,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兒搬來同住,將房中所有盡行搜檢在身邊,把些言語哄騙小梅。這小梅雖然年幼,心中卻十分明白,但事勢如此,亦無可如何,常對鏡看見自己目前氣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這何成手頭有了些東西,舊時毛病復發,不是去續舊娼,便是去尋熟賭。你想,這有限的東西如何禁得他揮灑?及銀錢用盡,便將首飾衣服變賣。後來連家伙什物也漸漸變賣盡了,就思量要變賣地土。原來何氏所遺地土下及兩頃,先將契券質銀嫖賭,後來就找賣與人。本來值十兩一畝的地,不過賣得個七折。銀錢到手,仍在賭場、妓館中撒漫而去。日往日來,不覺又是三個年頭,將家中所有弄了個罄盡。此時小梅年已十三,看見這般光景,雖在何成面前勸過多次,猶如耳邊風,全不理帳。又不及半年,把房屋也變賣了,另租了一間小屋,搬去居住。這病老婆又死了,買棺盛殮之外,一無所有。再過兩個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來了。正是:
  飽暖不禁淫念起,飢寒便覺盜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月岩曰:能透徹世情,纔是真文人。亦惟真文人。方能透徹世情。如此回敘何生夫婦絮聒一段,敘黃氏改嫁一段,敘何成吞并一段,簡切中又帶細緻,腐儒如何寫得出!敘將賣小梅,先將何氏家業逐樣消脫,一節節想算到小梅身上,敘事之妙。逼真龍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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