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游春夢
詞曰:
天地等蜉蝣,霧捲雲收。人生能有幾春秋?莫把青春虛度了,特地埋頭。 銀漢邈悠悠,織女牽牛。也尋快活,也風流。自古誰如天上月,與世長留。---調寄《浪淘沙》
詞意蓋謂人生百歲,光陰如白駒之過隙。必須及時尋個自在,方不辜負終身。就如上界女牛,亦且歲歲渡河,尋個風流快活。何況人生世上,日去一日,年復一年。忽忽悠悠,不目旬目而星星白髮矣。餘舊制有閒居賦一篇,其起處云:
人生好似路旁櫱,才自榮兮才又折。人生好似天邊月,才自圓兮才又缺。一日紓徐十日忙,能得幾回閒裡歇。君不見,瑤池玉洞有神仙,飲酒看花年復年。黃鶴倒騎渾不顧,一朝游遍九重天。如今我亦愛閒居,般般世事都如愚。萬丈紅塵爭掃卻,不看山水就看書。
賦意亦即要人忙裡偷閒,及時行樂。如此卷中所載,先朝一樁故事,真能出煩惱之城,游安樂之國。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天崇間有劉生者,諱詔,字子章。閩之崇安人也。有軼才,性疏蕩。高量偉志,卓爾儒林。年甫十三,已游黌序。十五而占蟾宮之首,十六而題雁塔之名。其凌轢於雲路間者,往往令人退避。是年十七,守職詞林。適其族人劉克寬,輿內侍謀奸,事覺棄市。生恐波及,托故而歸。時其父劉世昌,正遷浙西瑞州府尹。甫蒞任,生往省之。父以生之未暗也,寓之耳房。夜則責之攻書,日則與之視事。生素曠蕩,苦於所拘,而不敢辭也。不覺梅中雪盡,柳上春來。麗景良辰,引人入勝。
生偶倦坐窗下,忽一僮馳一駿馬,飄然而來。生問焉往?僮曰: 「 往遊春耳。」 生曰: 「 吾偕之可乎?」 僮曰:「可,吾方欲指引於君,君當少待。」 說訖且去,俄而復至。隨後一馬,令生騎之。倏忽間,來抵一莊。樓閣參差,竹樹陰翳。生問曰:「此何所也?」 僮微笑不言。有傾,一青衣飄然而出。揖生曰:「 何方貴介,請抵草舍進茶。」 生足跼足脊不自安,請之再三,生始下馬。偕進,詣一閣,珠簾半卷,繡戶微開。柳映紗窗,花眠玉砌。正立望,忽有雙美人,嬌妝豔服,揭簾而出。相視驚喜如平生歡。既遣坐,生知為豪貴眷屬,屏氣消聲。而二美人則雅意慇懃,清談娓娓。坐立口頻笑,芬香襲人。須臾,有青衣進曰:「 酒溫矣。」 於是二美人扶生入席,暢飲酣談。旨酒嘉肴,星羅棋佈。生頗飲得有興,忽見案上有詩一首,生取而覽之。題曰:「 春樓曉望。其次韻云: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剪水作梨花。生吟詠至三,歎為佳句。及酒微醉,生起辭歸。至中途,而僮已俟於樹下。生曰:「 子何先已在此?」 僮曰:「 吾有急,故欲歸,特於此俟君耳。但君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君其記之。」說訖,滿目煙雲,而僮已不知所往。生亦迷離恍惚,魂魄消沉。猛然醒來,卻是一場幻夢。
仰視窗際,月色已落,燭燄微明。因而憑案挑燭,沉思夢中光景;覺目觸處,猶睹美人之色。耳聽處猶聞美人之聲。蘭麝之香,依然透鼻。自想曰:「 這場夢幻,不似尋常。其中必有實人實境,特我未得身歷耳。況那僮來去古怪,其雲此番遇合,異日必有奇逢。恐是神仙降世,指引吾輩因緣未可知也。」 想到妙處,不覺拊掌自喜。忽又想曰:「但是夢中所見地方,不知其屬何處。今就以我尋那兩美蹤跡,亦何異大海撈針。想到難處,又不覺撫膺自歎。因研墨制夢美人賦一篇云:
夫何春宵之明媚兮,月朠朠而吐光。群花榀蕍於東畹兮,鬱香奇馜之奇香。紛萬籟之窣窣兮,樂融泄其未央。渡蒙茸以延佇兮,顧宇宙之微茫。悵孤身之嬛亻翟兮,慨古人之雲亡。藍橋邈而莫睹兮,洛浦阻而且長。魂□黯其欲銷兮,徒覽影以自傷。夜遲遲其未艾兮,倚南窗而獨宿。橫憂懷之怲怲兮,馳靈魂之逐逐。神縹緲其□飛兮,若徘回於楚岫。糾葐蒕之長林兮,燦孱顏之華屋。步容與其未造兮,徒龍鍾而躑躅。忽荃蕙之幽畹兮,聲喁喁其喧黷。聊引步以覬覷兮,驚伊人之如玉。容女句女俞以修佼兮,含渥飾而如天。寶髻聳而峨峨兮,垂髾美而且卷。星眸炯而精朗兮,修眉淡而聯娟。笑□妗而嫵媚兮,聲啁噍而動憐。披□瑤之環珮兮,銷翡翠之螺鈿。彼毛嬙而於茲兮,又何足以呈色。將誇娥之降世兮,詎或可以爭妍。質□紗其幽閒兮,志解泰以窈窕。既皎皎於霞外兮,亦亭亭於物表。淡忄音□以安和兮,紆閒跬而臨眺。乃相這於繁陰兮,獨重吾以俊肖。若彷彿有舊兮,第莫測機緣之冥杳。忻相對以宛轉兮,恣呢呢之妍笑。譚□口弄絮絮兮,攬紈袂以相邀。揭湘簾而並入兮,盼紅閨而寂寥。陳嘉言以晤對兮,吐蘭氣之飄飄。布羽觴於錦席兮,飫王需珉之醇膏。大白浮而交錯兮,極其樂之陶陶。聿茗□而枕藉兮,寄遙情於素毫。心凱康而莫明兮,意繾綣而莫搔。訴真愫於窾曲兮,伸月盟以勞騷。忽忿忿而索別兮,或軒袂以稱遽。攬餘手以送情兮,聲嗚咽而不能語。悲相對而飲泣兮,情淚泫而如雨。步遲遲而回盼兮,乃使我屏營而不忍去。神情怖而顛倒兮,獨倉皇而失據。靈魂□而忽返兮,遂恍惚而不知處。宿鳥群而交噪兮,覺東方之已曙。嗟靈夢之雲異兮,心煢煢而悠悠。憶芳蹤之宛在兮,覺音容之尚留。勞餘心以忍怛兮,苦輾轉以銜憂。曾不知彼姝之何在兮,倀倀乎吾將焉求。嗚呼,仙耶、神耶!何離幻以光怪兮,乃栩栩其未休。使餘心之苑結兮,耿萬古與千秋。
一日,生有友人建一山閣,工甫告成,邀生偕游。並求題詠,生乘馬以往。日晡方歸,路經一莊。畫棟飛雲,珠簾捲雨。山環水繞,壯麗深嚴。而莊前一曠花園,林木菁蔥。亭台璀璨,奇花異卉,妒豔爭紅。生見園門半開,勒馬門前。眷戀賞望,忽窺見杏花深處,俏立一絕色佳人。綽約輕盈。宛如仙子。生看得魂消魄散,幾欲撞下馬來。那美人亦閃掩徘徊,半藏半露。又恐生見,又恐生之不見。但聞嬌聲滴滴,問青衣曰:「 馬上誰家粉面郎,焉敢窺室家之好如此。一時愈覺嬌羞宛轉,欲去又不忍,欲住又不能。生不覺目注神凝,如癡如醉。扼腕而歎曰:「 這相思害煞我也。」俄聞隔花有咳嗽聲,那美人偕兩青衣,斂衽遽避。生偶立半晌,亦悵然而回。是夕茶飯俱忘,蒙被倒臥。長吁短歎,殊不勝情。捱至雞鳴,猶自神思縈縈。一夜何曾合眼,乃起拂箋搦管。揮成三絕,以攄懷。
立馬遲遲對夕陽,歸途剛遇杜韋娘,
只因未識劉公子,笑問誰家粉面郎。
其二云:
尋芳我過宋家東,十里花香逐晚風,
春色滿園遮不住,一枝濃杏透牆紅。
其三云:
紅妝冉冉下紅樓,謾步苔階彩石榴,
剛被劉郎迎一笑,走回花下暗低頭。
按,三詩純是寫人寫景,而情自在個中。適其時城南有一宦者,姓白諱慶雲,字景龍。舊為浙江鹽運使,晚年歸田。生父劉公甫蒞瑞州,即與交厚。是時白公偶遘惡疾,沉臥纏綿。劉公令生探之。生曰:「不知路徑奈何。」 劉公曰:「城南十餘里一莊,山水迴環。煥然華麗者是也。」 生退而喜曰:「此非遇美人處耶?劉阮天台吾今可得重訪矣。」 於是策馬就道:「望莊而來。既抵門,投刺請謁。俄有小公子出,揖而進之。歷階而升,直詣高堂。施禮遜坐,及茶畢。生即造榻,見白公問安。曲陳劉公遣來省探之意。白公十分感激,款款慰勞。乃呼侍兒,扶起身來,與生接談。未半晌,生起索別。白公不許,曰:「今日乍見賢台,自覺精神頓爽。吾等既係通家之好,何妨聚首數天,以慰老夫飢渴耶。」生曰:「家父懸懸,理宜覆命。」 白公曰:「 就令來僕先回,稟復嚴命便是。」 生猶四顧躊躇。公曰:「 不然老夫自臥病以來,事務家門無人料理。而小頑鳳翔,年幼未暗,不能自籌。今日敢留尊駕者,只欲賢契暫為分任耳。」 生慨然曰:「既如此,老伯尊命,敢不敬承。」 公大喜。館生於得月堂。自後賓客往來,錢穀出入,悉聽劉生裁處。
時值花朝令且,柳日芳辰。日麗雲開,澄就玻璃海宇。花明柳暗,綴成錦繡江山。禽啼帝子之魂,草長王孫之恨。馬嘶風於紫陌,醉客尋芳,鳩喚雨於青林。佳人拾翠,堪歎客愁無奈,轉憐春色有情。生於是日閒坐無聊,散步階外。行到小門開處,卻是一曠花園。亭榭參差,池林沉寂。花呈錦簇,鳥奏笙歌。劉生傍柳隨花,縱其遊賞。忽至小亭一所,翼臨清池。額之曰:「一鏡亭。」 精潔清幽,珍玩四塞。生知是家人遊宴之所,少歇其上。但見亭上琴書羅列,圖畫雜懸。案上一壺,貯酒殆滿。生捧起微吸,忽覺香透肺腸,真玉液也。於是對花引盞,聊飲數杯。不覺美酒困人醉,臥於竹牀之上。須臾,半夢中聞,聲嚦嚦然呼曰:「 春花秋月,爾們快來看看,此間睡者何人。」 俄聞一個應曰:「 此劉公子也。他寓於得月堂,何故在此晝寢。」 又有一個曰:「此非馬上的粉面郎耶?」三人驚喜而笑。又有一個曰:「昔人謂六郎面似蓮花,看此郎又當在蓮花之上。」
劉生夢中徐徐醒來,把手一伸,把眼一抹,蹷然而起。驚得那美人無處躲閃,羞怯不自安。生就而揖之曰:「小姐何人?若非玉女下凡,定是誇娥降世。」 那美人含羞答禮,以袂掩口而應曰:「妾小字玉環,白公之女也。」生曰:「小生因今日花態撩人,誤造小姐貴居,萬祈雅量。」 白玉環曰:「令尊與家君有兄弟之誼,則吾輩亦有兄妹之情。既係通家,何須介意。」於是彼此讓坐,乃命春花洗盞,秋月獻茶。劉生微把玉環審視,忽暗驚曰:「 此非花下佳人耶?」既而審視至再,又暗驚曰:「此又非夢中美女耶?」 轉又將春花、秋月審視,竟是夢中所見的青衣。而外面樓閣園林,宛然夢中所歷光景。一時聲聲稱異不已。玉環曰:「郎君初臨,何故詫異如此。」 生遂將昔日夢游此地,細細述來。玉環曰:「天下事豈有如此,斷乎無之。」生曰:「吾固知小姐之不信也,但夢中曾見小姐案上一詩,題曰:春樓曉望。還記詩中有:『 山雨染云為柳葉,江風剪水作梨花,』 之句。未知是否?」玉環駭然曰:「是矣,此乃初春之際,與表妹金月娥唱和之詩。以此想來,真為郎君神魂所覯矣。奇絕,奇絕。」說訖,也詫異不已。
生曰:「令戚金月娥何許人也?」白玉環曰:「係本省吉安府人,初生時,其母夢月宮素娥降室,故以命名。而其母則家慈之姨也。昔姨丈早歲登第,為湖廣黃州別駕。一載而卒,斯時姨母,左攜弱女,右抱孤兒。孤苦零丁,憂勞交迫。家慈傷其孤特,邀他母子至此同居。與妾同研,最為相得。而月娥尤質性敏慧,才高道蘊,學邁班昭。嘗謂妾曰:「朝廷若開女科,則狀元榜眼,當在吾等之手。是真以閨閣而抱廟廊之志者也。今七載矣。姨母久欲還歸故里,以為他擇配完婚。今歲初春,飄然遠別,雲山渺渺,欲睹無從。未知十載深情,復得一朝聚首否也。興言及此,往往傷懷。」言訖,嗟歎不已。生曰:「 姊妹懿親,豈有終無聚首之理。不足憂也。但金月娥既負奇才,其舊時所為詩文,當必存而未泯者,乞賜一覽。」 玉環曰:「數年積稿成帙,恐難一覽而終。君不惜數日之留,方可盡閱。」 因指小屏上一幅花箋曰:「此吾等臨別時唱和之作也,君讀此也可知其大概了。」生離坐即而讀之。
其第一首,是白玉環起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天上飛瓊萼綠華,
夜靜閒階同對月,春深曲徑共看花。
拈將針線情彌切,談到詩書意倍賒,
今後分攜天海外,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二首是金月娥步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萬里雲天道路賒,
寒雁聽來猶有恨,故園歸去已無花。
重門鎖斷春秋色,兩地催殘歲月華,
安得更逢前日會,十年相伴碧窗紗。
其第三首又是金月娥唱韻云:
十年相伴碧窗紗,日寫黃庭誦法華,
每對金樽同鬥草,更拈玉管共題花。
離情獨與啼鵑慘,別緒紛隨去雁賒,
低首自憐緣分薄,芳心如棘淚如麻。
其第四首又是白玉環和韻云:
芳心如棘淚如麻,煙水雲山望眼賒,
含笑已非連理樹,忘憂翻作斷腸花。
歸途恨指孤帆遠,異地愁驚兩鬢華,
若是五更尋舊夢,十年相伴碧窗紗。
劉生讀而復讀,歎賞不置,曰:「喁喁兒女語,卻本丹心血性,結撰而成,故為佳也。至於如此縮韻唱和法,前人實未有此格。閨閣得此,自可特拔千秋。」 玉環曰:「 當時別恨刺心,離愁割膽。神情交瘁之際,有何佳句成章。貼諸屏上者,欲往來觸目動心,不啻如見其人也。」 生曰:「 忙時若此,則平時之製作,可想而知。古今來,才女佳人,如卿之姊妹者,蓋亦罕矣。」 玉環曰:「 吾輩閨閣女流,雖有文章可觀,而無事業可紀。亦不過風流自賞,不旋踵而已。等塵灰奚足貴也。如郎君才高望重,名登竹帛,業著簡編。既擅譽於生前,復流光於身後。而使天下萬世,知奇男子中,有郎君之一人良足貴耳。」 生曰:「 此未盡然也。夫事業固可驚人,而文章亦堪垂世。固未嘗以男女異也。誠如卿言,則伊古來,有男子而成事業者矣,而簡冊所載者,能有幾人。有女子而擅文章者矣,而經傳所傳者又何止一人。總之,廊廟有廊廟之名,閨閣有閨閣之譽。即如漢之班,而班昭自可與超固而並譽。晉之謝,而道蘊自可與安朗而同稱。他如楊氏容華,蘇家小妹,無非以文章之彪炳,而垂閨閣之休光。亦何嘗以父子家人建事業於廊廟者,而相掩也。」 玉環喜色曰:「 聆君明言,茅塞頓解。古謂得一知己而無憾者,正妾今日之謂也。」
二人復談移時,玉環乃離坐曰:「今日閨中有事,暫請告退,尚容後會,再接清談。」 言訖,率春花、秋月,冉冉而回。劉生恍然追望,如有所失。自悔曰:「我一向思念花下佳人,夢中美女。怎麼同坐半日,竟未曾挑逗他一言,豈非癡呆。」 忽又想曰:「夢中所遇兩個美人,其一既係白玉環。其一必係金月娥矣。小生何福,幸偕一個成親,雖死九泉,亦可以含笑矣。」 於是自行自忖,悵然以歸。明日,生復潛往一鏡亭,冀欲再睹玉環也。及至,則花陰寂寂,闃無人聲。為之惆悵不已,兀坐晌許,因取案上紙筆,書一絕云:
憶昨天台路已通,特來重訪水晶宮,
池亭寂寞人何在?惟有桃花映水紅。
劉生寫完,朗誦一遍。忽外面有人厲聲曰:「 人何在,還是尋甚麼人。天台路,也不容俗士竊到。怎麼在此糊塗亂寫呢。」說未畢,已躍亭中。非他人,乃春花也。劉生笑曰:「娘子一向溫柔,何故反面如此。天台總非俗士可到而游,昔日之天台者,非劉郎耶?」 春花曰:「 我甚麼反面,只惡爾識得兩行字,熟得幾句書,便要弄斧班門。在此賣弄筆墨,豈 欺 吾 等 全 不 知 詩 耶。」 說 訖,轉 面 忍 笑。生 曰:「焉敢欺娘子,以不知詩。只是一時有感而成,佳與不佳,所不計也。何故見責如此。」 春花曰:「 豈不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外,更有滄海。若在他人,則爾或可抗衡一二,只是吾等眼下,豈容爾豪氣凌人。但爾既謂能詩,我且與爾考過一考,看爾怎樣。」 遂拈出紙筆置於生前,生曰:「 娘子何相迫如此,小生何曾自謂能詩耶。」 春花曰:「爾先迫我,怎得是我迫爾。今番爾便說到百句不能,也不免一考了。」生猶遜謝推阻,春花曰:「爾何怯我如此。」 於是一面說話,一面吟詩,頃刻之間,已成一絕。送與劉生看曰:「爾能和此一首否?」生曰:「能與不能,何妨領教。其詩云:
小亭春半綺筵開,不問人情即問才,
謾道青衣無彩筆,飛瓊今已下瑤台。
生看畢,暗暗驚喜曰:「原來春花亦有詩才,就與他唱和一番,也是幸事。況我今日正要顯個手段,令玉環看重十分哩。」因臨箋醮筆,顧春花曰:「 娘子佳作,鏗金戛玉,穎異凡音。真所謂強將之手無弱兵者也。敢不步韻,以志弗忘。」遂一筆和成,遞與春花曰:「下裡之詞,幸勿見哂。」春花接看云:
大曲休將細眼開,塗鴉那識謫仙才,
請看一管如椽筆,掃卻人間玉鏡台。
春花看畢,正色曰:「郎君之詩,固不能贊一詞矣。妾聞有高人之識者,必有過人之量。今妾故意憑凌謔浪,以戲郎君。而君果處之恬然,毫無怪責,是真有高人之識,而有過人之量者也。妾於此雖欲譽之,而何能盡於口。雖甚愛之,而何能罄其情哉。」 生此時方知,春花前頭,厲色厲聲,乃戲己也。因微笑曰:「 吾非有過人之量,但此心見了娘子,便動個可憐之念,深愛之情。雖有微愆所弗計也。」 春花聽了,十分銘感。
忽從玻璃窗,窺見玉環倚柳俏立,臨水觀魚。急呼曰:「小姐好自在呵。婢子今日鏖戰詞壇,敗於劉郎之手矣。」玉環顧而笑曰:「吾知汝今日謔浪劉郎,輕敵若此,安得不敗。」春花曰:「 小姐何不出胸中百萬甲兵,決一死戰耶。」玉環曰:「戰吾不能,當為子求成耳。」 言未已,上至小亭。春花遂呈唱和二詩觀之,玉環閱遍,笑顧春花曰:「云云亭亭,焉敢與泰山比勢。此即汝所云班門弄斧者也。」 春花曰:「婢子固不堪言,但今日才秀登壇,豈容辜負。小姐倘有雅興,也當與劉郎唱和數章。」 玉環點頭曰:「 良然,良然。吾正欲與劉郎步韻聯章,以志一時遭際之幸。」 劉生亦大喜稱妙。玉環曰:「今日妾乃詞壇之主,宜先起韻,庶免強主壓客之譏。」遂依春花原韻,揮成一絕。命春花呈與劉生曰:「率直寫來,莫怪唐突。」生覽其詩云:
杏花樓上雀屏開,玉尺端歸女秀才,
不是蕭郎塵外客,豈容輕上鳳凰台。
生看畢曰:「吐屬雄偉,浩氣橫秋。薤露陽春,可謂曲高和寡。」 因信筆和就,命春花傳與玉環曰:「愧小生巴裡庸詞,安敢拋磚引玉。幸小姐香奩妙手,還期點石為金。」玉環接詩覽云:
一點春心結不開,半緣愛色半憐才,
蓬萊縱隔三千路,終要乘風上釣台。
玉環覽而贊曰:「吐談作錦,咳唾成珠。黃鶴一章,洵令青蓮閣筆。」因復成一絕,傳與生云:
十載香閨一鏡開,長留鑒拔狀頭才,
騷壇墨客知多少,未許期登玉女台。
生又和一絕云:
昔時彩筆夢花開,曾檀金鑾奪錦才,
為道相如能賦客,也應重與醉琴台。
玉環接看畢,命喚取秋月到亭上。謂之曰:「吾等今日和詩作樂,尚欠司錄一人。汝可在此做個謄錄罷。」 因將以前數詩,交付秋月,教他撿一空冊,將前詩逐一登錄冊中。復又構成一首,命春花傳與劉生云:
芳心一點為君開,今日叨逢倚馬才,
翰墨同緣真有種,妾身翻愧祝英台。
劉生看竟,轉付與秋月登錄。亦和成一首云:
感卿何幸笑顏開,坦腹慚非逸少才,
卓氏絲桐慵未撫,直須攜手入花台。
玉環看了正色曰:「君以逸少自待,事尚可原。至以卓氏待妾,則將以淫奔之事屬之矣。絲桐未可輕彈,花台豈容遽入。」因信筆揮一絕,以示生云:
寥落閒亭筆陣開,止將詞賦會英才,
春心不與花心發,莫把金台當鳳台。
劉生微笑曰:「金台惟賢士可居,即鳳台亦惟賢士可到。蕭郎之外又何人哉?」遂和一絕云:
十分春意向誰開,辜負巫山作賦才,
神女也知心匪石,有情應許夢陽台。
玉環看罷,執詩在手,低首無言者久之。生會意,為之謝曰:「 小生性溺情狂,冒瀆小姐,萬勿見怪。」 玉環曰:「吾等男女唱和,已屬嫌疑。所為之詩,務須對得人過。幸勿以淫詞見戲為妙。」復又書一首以明志云:
十丈紅塵掃卻開,悔教今日誤憐才,
瑤池不許狂風度,深鎖重關上綠台。
生閱竟,付與秋月登錄,因和一絕,以解玉環之意云:
自古同心解不開,況逢國色與天才,
雖然浪說高唐事,爭逐區區下鏡台。
玉環復成一絕,傳與劉生曰:「 國色天才,固堪相愛。但禮法所在,宜共閒之。生接詩讀云:
羞顏素掩幾曾開,深泥郎君不世才,
明月未堪廂下待,神交惟在望英台。
生失笑曰:「得小姐神與之交,雖死黃泉實為無憾。」 乃和成,喚春花遞與玉環。其詩云:
一種春心兩樣開,深閨何事苦招才,
古來薄命知多少,酷惜明妃去紫台。
玉環見詩,笑謂生曰:「 君為明妃惜,吾則為明妃幸,何也?使明妃紫台終老,亦不過大漢一宮人。何如一曲琵琶令,千載文士騷人,憑弔於無窮也。」言未已,而詩已成。
碧桃初破柳初開,紅綠叢中各逞才,
低首自憐春色好,卻離露井與章台。
生得詩,看曰:「今日紅綠初勻,促膝談心,何章台露井之足云離也。」因和之云:
有情連理亦同開,何況奇香值異才,
自古鶯花終有主,莫教紛散落泉台。
玉環曰:「君才自高,終為鶯花所累。」因又書一絕云:
清思異境自天開,七步翻成八斗才,
學海驪珠驚獨得,知君終與屬蘭臺。
生看罷曰:「蒙卿過褒,愧赧彌甚。」遂和云:
桂林曾詡一枝開,今日方驚詠雪才,
才子若非班馬輩,斷難握筆到鸞台。
玉環接詩,謂秋月曰:「今日遇文壇飛將,刀筆困乏,不能敵矣。汝盍代我接戰一場。」秋月乃臨箋成一絕云:
幾度紅窗繡幕開,何緣叨遇冠天才,
願教青帝常為主,柳綠花紅賣酒台。
生見詩喜曰:「娘子詩意,頗慊鄙懷。」 因和成,令秋月登錄。
青眼垂兮碧眼開,幸逢佳會愧無才,
卿如有分終憐我,應與重遊弄玉台。
時秋月錄畢,喜而贊曰:「合觀諸作,真可謂錦繡之口,星宿之胸,金玉之音,刀鋒之筆。其聲大而遠,其詞麗而工。吐珠玉於行間,神驚鬼泣。撥煙雲於紙上,鬥落星寒。擅五字之長城,倒三江之巨水。鏤金錯彩,何殊陸海潘江。拾翠剪紅,穎異春椒秋菊。筆參造化,直追蹤俊逸參軍。思入風雲,更媲美清新開府。跨青蘭之小技,凌紅杏之雄才。登李杜之騷壇,殊堪並駕。入劉陶之藝苑,更可齊驅。」 劉生聽了,暗歎其舉口成章。因問曰:「 二位娘子,不知何時而學,卻也成 如 許 奇 才。若 無 小 姐,則 二 位 也 可 冠 絕 一 時了。」秋月曰:「吾等久侍小姐筆硯間,豈不聞近朱紅,而近墨黑乎。」生喜色曰:「滿亭才麗,觸目琳瑯。今日遭逢,可謂畢生大幸。」時大家交相贊羨。春花曰:「吾等何足道,昔金月娥有侍兒小鶯者,其在此伴讀時,博洽多能,尤出吾等之上哩。」生聽了,愈歎慕不已。時正談得酣暢,玉環就教春花回取酒饌,與生酌之。並令秋月、春花隅坐侍宴。
酒至數巡,春花不覺掩口失笑。生問:「 娘子何故見哂?」春花笑曰:「婢子因飲酒食肉,便想起一樁笑事,所以可笑。」生曰:「 既有可笑之事,何不說來一笑。」 春花曰:「昔有一癡翁,每自謂其精通論語。平日一舉一動,總要效著論語的話頭。一日拿著一本論語,白文亂天喊讀。其子呼食飯,不出。問其故,答曰:『吾要學夫子個發憤忘食哩。』至晚,子又呼食飯。翁雖出食,卻兩口而止。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君子食無求飽哩。』 次日,其子以翁食,少以肉供之。而翁卻不食肉。子又問其故,翁曰:『吾要學論語那句不食肉哩。』 其子沉思曰:『論語中何曾有不食肉這句書?』 翁怒叱曰:『汝狗才讀盲書眼,怎麼這句書就想不起來。待我念與爾聽,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這句非不食肉麼?』 其子笑曰:『錯將幾個不食字,連下讀了。』 翁不服曰:『 理解宛然,怎說讀錯。』 一日,翁臥病,其子以藥湯進之。翁不肯服,其子問:『何不服藥?』翁曰:『吾要學論語那句,死而無悔者。』 其子曰:『無理之句,何必學之。』 翁曰:『 聖人之言,如何無理?』後翁竟以疾而亡。小婢念及於此,是以笑耳。」 劉生聽了,笑個不休。
玉環顧生曰:「這妮子雅善滑稽,每出一言,往往令人噴飯。」春花曰:「昔又有一童,最善滑稽。每對人都稱自己盡通三教。一日有人問曰:『汝既盡通三教,汝謂儒家夫子是何人?』童應曰:『夫子是個女人,觀夫子所云,我待價者也。若非女人,何以待嫁。』 人又問曰:『 釋家釋迦是甚麼人?』童復應曰:『釋迦也是個女人,觀金剛經云:跌坐4坐。若非女人,何以有夫有兒?』 又問曰:『 道家老子是甚麼人?』童仍應曰:『老子也是個女人,觀道德經所云:吾之所患者以吾有身也。若非女人,何以有身?』」
劉生曰:「滑稽之言,全在無理中說得有理。所以可惡而復可笑。」玉環曰:「這妮子,任爾舉一件物,他都說得一般笑話來」生曰:「既如此,今日飲酒,就說酒中一句笑話罷。」春花曰:「昔有一人好嗜酒,一日與眾酒徒入一酒家。窺見牀下置一舊瓦壺。以手探拿之,壺頗重,以壺藏有酒也。喜甚,以口微吸,卻是一壺宿溺,臊臭不堪。自思曰:『吾既錯飲此溺,還要誑他們飲之,方不被他們取笑。』於是連聲稱曰:「好酒,好酒。』 中有一個也好嗜酒的,聽得口中流涎。接過壺來吸之,覺臭氣通腸,亦知是溺也。因也誑之曰:『果然,好酒。爾們何不嚐嚐?』 又有兩個奪壺爭飲。於是鱗次誑去,到最後一個,將壺中的溺不覺啜得乾乾淨淨了。大家心中明白,暗自叫苦。卻又面面相視,不敢做聲。」
時春花說到此處,劉生已笑倒幾上。春花曰:「陸士龍何善笑如此?」 劉生曰:「娘子有此聰明,若用之於文章一業,當有大可觀處。」 玉環曰:「他也曾學過文章,但都是嬉笑怒罵之作。曾見其幼時作有時文一篇,是吾老矣三字題,還記其後比云:目不睹日月之色,耳不聞雷霆之聲。視聽徒思,莫辟殘年之聾聵。而回憶千駟馳驅之日,真覺血氣之既衰也。則撫耄期之朽骨,而蜂須鶴髮,已不堪對鏡而徘徊。腰也,而若弓之彎。背也,而若駝之負。鞠躬盡瘁,空嗟晚歲之艱難。而回念瑯玡遊豫之時,真覺精神之頓減也。則緬暮景之殘軀,而鮐背龜形。竊不禁臨流而慨歎嗟乎。人非似玉,傷鳩杖之空扶。齒欲成珠,痛雞肋之莫嚼。今而後,吾惟願衣帛而食肉焉可耳。」
生聽而笑曰:「 遊戲嘲哂,妙語解頤。其雲千駟馳驅、瑯5遊豫,更能切合景公著想。」 玉環曰:「妾自與月娥賦別之後,閒愁鬱結,寂寞無聊。幸得他們嬉笑排解耳。」 正說間,忽有白公侍兒來,說老爺叫喚小姐。玉環乃匆匆而去。
劉生亦匆匆而回,是晚對燭縈思,終以不曾剖一心腹為恨。少焉東方月出,溶溶素女斜傾,出海之盤皎皎。姮娥高掛飛天之鏡。玉環是夜有感不寐,偶與春花、秋月賞月花間。俄聞琴聲泠泠然,渢渢然。自得月堂風送而出。緩急疾徐,音韻清絕。玉環側耳曰:「此劉郎所鼓也。」 乃偕春花等,潛往窗外聽之。但聞唱西廂調云:「況是落紅成陣,風飄萬點正愁人。昨夜池塘夢曉,今朝闌檻辭春。粉蝶怎沾飛絮雪,燕泥已盡落花塵。係春情短柳絲長,隔花人遠天涯近。有多 少 六 朝 金 粉,三 楚 精 神。」 唱 畢,撫 琴 而 歎 曰:「琴呵,可憐爾無知音賞呵!爾盍與我送個好音,到我那小姐玉雕成,粉捏就的耳朵兒裡者。小姐呵!爾那裡知小生吃的甚苦呵!」玉環聽得柔腸寸斷,不覺長吁一聲。生聞而驚喜曰:「窗外其有子期耶?」乃舍琴而出,即視之乃玉環也。
生喜色曰:「月色融融,花陰寂寂。小姐夜半至此,不知有何妙意,見教小生。」玉環曰:「無心而來,無心而去。那有甚麼妙意。」 生無可著語。玉環又曰:「所謂隔花人遠天涯近者,指何人耶?」 生曰:「請小姐試思之。」 玉環曰:「莫非欲以西廂事相待否?」 生曰:「 非也,此不過因春惜春,以曲奏曲。豈故為小姐而云然耶。」 玉環吁曰:「 雖然君子多情,莫謂佳人無意。君云爾者,果其為春計耶?抑其為妾計耶?倘有深情,何妨共剖。」生曰:「憶自夢中一接,花下一迎,隱恨幽情,不堪言喻。倘不以劉昭為可棄,乞早決一主意,以慰終身飢渴之思。不然苦恨交深,恐終為情而死耳。」玉環惻然曰:「佳人才子,疇獨無情。妾之思君何異,君之念妾然。女流不足以謀事,乞君速倩月老,以約良緣。庶幾燕婉之求,不致鴻離於魚網也。」 生大喜曰:「 金玉之音,是由久旱而逢甘雨者也。定當盡心圖事,以了宿緣。斷不肯兩美相逢,等諸畫餅也。」
時秋月在旁,微笑而吟曰:「勸君莫結同心結,一結同心解不開。」生聆而笑曰:「然則娘子獨無相愛之情耶?」 秋月曰:「愛則有之,情實無也。」生曰:「草木無情,娘子其草木同類否?」 秋月歎曰:「非謂此也,第以用情而得慰其用情之心,則情固足為妙事。用情而或拂其用情之念,則情轉足以累人。古如飛煙懸樑,尾生抱柱。未始非因情致死也。夫用情而至於死,又何如無情之草木,自生自植,漠不相關者之得大自在哉。」 生曰:「此意誰不曉來,只是男女之間,其一種欲芥情根纏綿固結。有刀割之而不斷,鋸解之而不開者,又何容人之用不用耶?」玉環亦曰:「男女之情,聖人不免。試即情之一字而推廣之,則凡君敬臣忠,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唱婦隨,無非本至性至情之所流貫而致者也。使以情而用之,家則鬩牆之釁不興而家齊矣。以情而用之,國則爭戰之風不作而國治矣以情而用之,天下則萬民溫厚,四海雍和而天下亦平矣。又孰謂情之不可用哉。」
春花在旁抗聲曰:「這何必與他論,他只管嘴上說得好聽耳。他昨夜與我同寢時,曾謂我云:『吾觀劉郎,那種風流,令人傾愛入骨。若得他伴過三夜,便教死也甘心。』 此非他也樂為情死麼?」 生與玉環聽了,鼓掌齊笑。惟有秋月含羞帶怒,無限嬌羞。生撫其背曰:「佳人果爾有情,將與相伴百年,何止三夜而已。」春花戲且笑曰:「若伴至百年,他便是千死萬死,亦必甘心了。」 秋月醋意曰:「 爾也謾謂無些陋態,昨夜不知何人,鑽入被窩時。咬牙切齒,把我腰股緊緊抱住,左擦右捱。問他何故如此?他笑應曰:『我把爾當個劉郎看。』」 秋月說到此句,不覺也失笑起來。生聽而笑曰:「二位均有深情雅意,只怕小生福薄,不能消受恁多。倘有因緣,誓不忘也。」 時立談許久,玉環復以婚約叮嚀。乃徐步曰:「露濕羅衣,妾不堪矣。請安寢。」 遂各散歸。翌日生復俟玉環於一鏡亭,不遇而返。
越數日,生甫晨起。聞外面有叩窗聲,啟視之,則春花也。生驚喜,叩其來意。春花以雙柑進之,具道玉環相餽之情。並示得成雙而甘心之義。生曰:「吾向重訪小姐,望空一遭。不知 小 姐 寢 坐 之 間,可 曾 念 及 小 生 否?」 春 花 曰:「小姐近日,欲吟詩而興不暢。欲彈琴而韻不調。或伏枕而沉思,或倚欄而浩歎。正所謂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者也。」生甚為感激,方欲暢談。忽白公之子白鳳翔,直詣小房。呼曰:「子章兄安在?」 生急令春花潛退,徐徐掩窗。乃出應曰:「在此,何故見召。」鳳翔曰:「劉伯伯遣使至,宣兄急回。」生惘然如有所失。答曰:「 既是家君宣召,定當速歸。」乃呼使者問召歸之故?使者曰:「 因太老爺聞說,吉安府為流寇所掠,念著一個故友,欲令少老爺往探一遭。」生聽個明白,方才入辭白公。時白公病已漸痊,但說任從尊便。且虧勞劉生不已。
生乃按備鞍馬,作別起行。出了外門,穿入竹徑。忽見春花旁立以待,著詞曰:「小姐聞君有遠行之舉,特命小婢至此囑咐,勸君速去速回,切勿耽閣流連,以誤大事也。」生惻然曰:「事在愴忙,正恨未能話別。乞代啟知小姐,說小生闇然魂消也。」 春花曰:「山高水闊,珍重為佳。望勿憂慮傷軀,致為風露所犯。」 說訖,袖出一繡包,遞與生曰:「此小姐近日所制,正欲奉贈郎君,聊作餞儀,以為記念。言盡於此,君其行矣。」 遂取徑潛步而回。生猶回望樓園,唱歎數四,方才策馬。路上將所貽繡包玩之,卻繡著一對鴛鴦,纏綿交頸,欲為異日之兆也。旁有小字兩行云:「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 暗贊曰:「 細意熨貼,可稱絕妙針神。薛靈芝有此巧工,無此妙想。」 因懸佩於衣襟間。
歸至府城,入見劉公。稟復問候畢,公命坐曰:「邇聞吉安流寇打劫,為父有一知交在彼。係府籍楊柳村人,姓楊諱谷字式亭。舊在京都,最為厚契。一向契闊已久,未曾探個居處。目今流寇橫行,又未知如何下落。為父欲令汝往探一次,以盡朋友思念之情。但須處處小心,勿貽而父掛慮耳。」生再拜曰:「 謹承嚴命。」 次早攜僕按馬,望吉安而來。數日之間,已抵府境。
明日投刺以謁楊公,公接其柬曰:「溫陵年姪劉昭頓首拜。」大喜,整冠出迎。遣詣客堂,分賓而坐。茶畢,楊公開言曰:「令封翁別來無恙?」生對曰:「幸蒙尊顧,頗獲平安。」楊公歎聲曰:「 愚叔自與尊君隔別以還,寢寐縈懷,與時俱積。今日一見賢姪,宛然如對劉兄。悲喜交集,少慰離憂之感。」生亦致劉公離索之思,並慰問患難之意。楊公曰:「厚蒙令尊君顧問,愈令愚叔感激難忘。因敝邑近歲凶荒,邑中飢民,結巢奪食。去歲冬際,卻招動數千海寇,虜掠村墟。郡中遭害者,不可勝數。愚叔糾合近方鄉勇之眾,並力御賊,至今頗獲安全。然殘暴未休,終覺一無寧日以安耳。」生亦為之太息。楊公曰:「 向聞賢姪,瓊林得意。授職詞林,正堪脫穎而出。怎麼急流勇退,匿跡歸家何也?」生以劉克寬謀奸事發告之。楊公聽了,頓動愛國憂君之念,慨歎至再。及晚設宴待生,勸盞慇懃,備極款洽。既畢,宴寢生於映雪齋。生對燭未眠,兀無聊賴。閒將書匣偶撿,忽見素紙一幅。抄錄有古風一篇,題曰:螺川遇寇有感。其詩云:
螺川寇盜如蜂集,四望雲山烽火急,
寥寥附郭數江村,戈戟林林旌旗立。
寒煙溟漠繞連營,遠近悲笳徹夜驚。
萬騎千乘逐塵霧,無邊劍氣與班聲。
可憐若輩奇男子,前領精軍操毒矢,
同馳虎衛來沙坡,戮力攻堅馬前死。
鼓衰刀折人忙忙,紅血和霜瀝戰場。
悲風萬里哭聲絕,魂魄沉沉曛夕陽。
妻孥相對不勝愁,日日倚門望戍樓。
白雪片片人何在,千家涕淚相和流。
旄倪絡繹盡驚竄,遠近仳離聚又散。
幾回相望未相逢,不知誰存誰蒙難。
人生自古豈不沒,何至沙場為枯骨。
嗟嗟翹首問天公,何時兵革才休息。
詩後寫:螺川才女金月娥作。劉生看遍,又惹起愛慕月娥一點深懷。暗想:「月娥每作一詩,往往令人傳寫如此。不知何日天公有眼,使得風吹來、水送去,見他一面否也。」 居半月,生終以玉環所約為慮,乃向楊公辭歸。公固苦留,而生意甚決。既出府境,取路西昌。生以名區,暫為淹滯。時值四月八日,村寺僧民設龍華之會。生盡日遊賞,路上有感。偶成一詩:
八日龍華會,群開浴佛場,
九真呈寶相,五水注靈香。
薄餅終朝設,回幡盡日揚,
馬蹄輕踐處,腸斷又梅黃。
居無何,忽有海寇數萬餘,由清江瀰漫而至。泰和、龍泉、吉水諸邑,聯絡不絕。生悵歸途隔塞,復返吉安。楊公曰:「賢姪若聽吾言,何至空勞跋涉如此。」 生自是復寓於映雪齋,獨居寡儔。思歸愈切,恨不得生就雙翼,飛向於玉環之前也。偶一日,楊公外出,倍覺無聊。乃挾矢持弓,繞林射雀。適一雁至,生挽弓搭箭,颼的射之。中其胸,而雁未斃,伏葉少歇,帶箭奮飛。忽落忽騰,約二里許而止。生憤甚,取徑追來。比至樹邊,而雁墮矣。生駐足一望,卻原是滿林竹柳,遮掩著一所孤村。村前一莊,尤為壯麗。亭堂樓閣,高敞入雲。珠箔銀屏,燦同仙府。而外面鮮花綴戶,弱柳橫窗。竹籟鬆聲,清韻遠致,真勝境也。
生憐紅惜綠,賞玩流連。閒步間,忽聞有聲滴滴然笑曰:「小鶯,爾看這榴花開得好呵。古謂五月榴花照目紅,似為今日詠者。」生聆而知為尤物也。著意窺之,不見。潛步窺入,又不見。頓足曰:「 聞其聲,而不見其身何也?」正在悵望,忽荼0架下,走出一絕世佳人,細步飄搖,嬌柔欲倒。笑逐一蝶,舉扇拍來。生視之,真個似玉生香,如花解語。不覺情狂志蕩,遂戲曰:「 此探花郎也,憐之,憐之。」那佳人驚退花間,以團扇自蔽。卻又微露半面,竊窺劉生。劉生看得滿胸癡癢,信口吟曰:
誰家美女獨婆娑,玉臉凝香淡掃蛾,
想是長天風猛浪,月宮吹落小嫦娥。
那佳人聽了,嫣然微笑。把扇一招,令那侍女近前。沉沉吟吟,似是吩咐些話。那侍兒點頭會意,走向生前。作色曰:「何處狂徒,怎麼擅入桃源重地。」生揖而進之曰:「小生姓劉諱昭,字子章。係閩中建寧府崇安縣人。幼誕天聰,才名素著。年甫十六,早捷南宮。計服職翰林者兩載矣。時以朝廷多故,乞假歸家。而家君適擢瑞州,是以隨任到彼。因舊歲貴邑遇盜,家君命生至此探一故交。射雀閒遊,誤犯貴禁,幸為寬恕。」侍女問曰:「所謂故交,是何人也?」 生答曰:「楊柳村楊式亭是也。生居此半月,歸抵西昌。適遇流賊瀰漫,歸途隔塞。是以復返在此,寓於映雪齋中。終日懸懸,非得已也。」 侍女改容曰:「 然則郎君乃當世名流,我小鶯有眼無珠,冒瀆尊駕,豈非得罪。」 生驚喜曰:「 娘子既係小鶯,則那小姐莫非金月娥否?」 小鶯曰:「 然也,何以知之?」 生歎聲曰:「生自睹小姐之佳作,聞小姐之芳名。愛慕深情,有如山海。恨不得逢迎一面,以慰斷腸裂腹之思。今日賞識春風,真覺悲歡之交集也。」 言訖,潸然淚下。小鶯也歎聲,轉去稟知月娥。只看那月娥,聽了小鶯稟復,不覺愁鎖雙蛾。沉思半晌,復又吩咐,令小鶯進謂劉生曰:「小姐有言,郎君洵妙人也。但聞聲見作之言,實難驟解。本欲奉問,以晰狐疑。然此間內外猜嫌,實非男女接談之地。請君暫退,倘異日逢迎有幸,定當詰個因由耳。」 言訖,回挽月娥,冉冉而去。穿過竹徑,閃人小門。忽聞呀的一聲,已覺雙扉盡掩。生猶癡戀不置,踵詣門前,欲呼而不敢則聲,欲見而無從鑽目。徬徨眷戀,低徊而歎息者久之。顧盼間,忽見門外粉牆上,書有綠字一行云:
新妝初罷下樓東,戲逐流鶯入樹叢。
字蓋揉葉汁書也。生知為月娥所題,卻為甚兩句而止。因亦取葉汁續成一絕云:
行到鸞台深鎖處,一枝濃豔笑春風。
寫畢自吟自語一會,忽笑曰:「珠簾一隔如萬重山,便在此哭到明朝,終也無人憐惜耳。」 乃拂袖而歸,路上自思曰:「我看那月娥也,果然夢中所見。然昔但望風吹來、水送去,誰知卻是雁引去蝶招來也。」
時月娥與小鶯,雖閃入小門,將扉掩住,卻從門隙,窺生舉動。見他自言自語光景,不覺都暗笑起來。須臾,回房,謂小鶯曰:「我看此郎,有宋玉般情,梁鴻般信,潘安般貌,司馬般才。所遇如此人,可謂九泉無恨。」 小鶯曰:「小姐莫非拔選盧儲否?」月娥歎聲曰:「人遐室遠,誰與圖全。空憐薄命佳人,枉遇多情才子耳。」 小鶯曰「 既有深情,盍效紅拂故事。」 月娥不悅曰:「 子欲我改裝私奔耶?月娥何人,肯為此事否。」 小鶯曰:「 否,小婢勸小姐改裝以圖,非勸小姐改裝以奔也。」月娥問曰:「怎麼圖法?」 小鶯曰:「我想小姐生長深閨,雖戚族居鄰,罕曾識面。就那劉郎,今日一顧,也未必識認得真。小姐何不改換男裝,以與劉郎一會。逮談到情洽處,然後問他婚姻之事。如他既有閨人,則亦不必著想了。如曰無之,然後如此如此,打醒他,看他如許癡情,當必歡喜應允也。」 月娥曰:「 恐被他識破時,能保全璧而歸趙否?」 小鶯曰:「小姐只宜戒閨中之羞縮,學男子之軒昂。豈就遽能識破耶?」 月娥曰:「 爾盍與我偕往一遭者。」 小鶯曰:「 不可,我方才與他對語,卻被他一 雙 利 害 眼,看 得 眉 發 都 真。我 若 相 偕,反 為 所識。」月娥又思量良久,乃決個意思。
明日取出一疋紈羅,製成一套衣裳冠履。是晚黃昏之後,捐開蘭麝,束起支鬟。帶上峨冠,著上儒服。垂紳執扇,偉然美貌丈夫。閒踱房中,徘徊顧盼。問小鶯曰:「可相像否?」小鶯在旁,不轉睛的呆看。微笑答曰:「 像甚像甚。若小姐果然男子,又令我害煞相思矣。」 月娥取鏡自照,不覺也笑將起來。謂小鶯曰:「如此情形,未免羞人答答。於是趁著月色,來抵映雪齋前。左邊一窗,燈火輝煌,珠簾高卷。裡面書聲□嗶。讀李義山褻詞曲云:「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讀至此處,雜以嗟歎之聲。月娥細聽之,知生之念已如此也。乃造窗外,以指微敲。劉生曰:「何人叩窗?左邊小門未關,何不進入。」 月娥乃旋至,小門開處,直抵劉生寢房。
生聞背後有步履聲,回顧之,卻是一貴介公子。面如刻玉,膚若凝脂。皎皎珠輝,亭亭玉立。不覺惶然起敬,離坐施禮曰:「敢請仁兄,貴族名區,小弟聆教無緣,怎麼卻蒙光顧如此。」月娥朗然答曰:「小生姓黃,居於錦石村。所距貴寓,才二里耳。」生曰:「仁兄乃儒雅名流,今夜光臨,不知有何見教?」 月娥答曰:「自仁兄辱臨蔽邑,聆仁兄之駿譽,仰仁兄之鴻才,慕躪瞻韓,縈縈夢寐。今值月明如畫,故特乘閒過訪,以識當世儒宗。何幸仁兄不棄蒹葭,得慰高山之仰,真天緣之奇遇也。」 劉生曰:「小弟論文而無半豹,論學而失全牛。視兄之學海文淵,何異以蠢蠢螢光,而與太陽爭映也。而兄則謙以處己,高以贊人。撫念微軀,能無愧慚。」月娥曰:「非也,實念仁兄弱年騰達,名震天京。而小弟匏棄無聊,未能以蒼蠅而依驥尾耳。」 劉生曰:「吾等雖乍為相識,實訂終身知己之交。務須暢志開懷,以慶同心之雅。這些互謙互贊的客套,到也不消說了。」
說訖,取出葡萄美酒夜光杯,擺列席間,邀月娥以共飲。月娥不敢卻,就席。引杯,問生曰:「何酒餚之甚便如此?」生笑曰:「 小弟每漏交三鼓,必飲數杯。但無他肴,即些乾肉便妙了。」 月娥曰: 「 詩酒琴棋客,其仁兄之謂乎?」正款飲間,爾敬我一杯,我酬爾一盞。淋漓暢飲,談笑恢諧。惟有月娥暗暗提防,恐為酒累。每酒入口,則潛以錦巾吐之,而生不及覺也。生微醉,因笑謂壁上畫圖中一美人曰:「卿與小生伴坐半月矣。今夜生等知己宴會,何不為生等稱觴以助興耶?」 月娥笑視之,見壁上懸一幅美人臨妝圖。玉貌絳唇,神采奕奕。對鏡自照,眉色如生,歎為寫生妙手。生曰:「此小弟拙畫也。弟因昔日連日清閒,偶繪此圖,以供幽玩。倘仁兄不惜珠玉,乞為贈一佳句,以慰美人之魂可乎?」月娥曰:「小弟墨豬陋筆,焉敢褻瀆佳圖。」 生解圖鋪於案上,以筆授之,曰:「何妨,何妨。勿作客話。」月娥乃憑案醮翰,不假思索,一揮立成。鳳舞龍飛,最為精妙。其詩云:
強臨鸞鏡照紅顏,注目含情不語間,
伴坐未經迎一笑,偏構春夢到巫山。
生大喜曰:「詩意絕妙,字法絕佳,確是畫上美人,不涉脂粉套語。佩服,佩服。」 因又開匣取出一幅,令月娥再題。月娥展開視之,也畫著一個執扇美人,低頭憑窗愁容可掬。若有所思者然。月娥更不推辭,題一絕曰:
手持團扇渾無語,淚痕暗滴梨花雨,
斜倚紗窗鎖翠眉,不知寄恨人何處。
生看寫畢,懸圖於壁。贊賞曰:「以秀士之風流,寫佳人之窈窕。得心應手,語語傳神。真可為此圖增色。」 於是月娥贊畫,劉生贊詩,玩賞一會,方又引杯復飲。
時劉生酒熱汗出,取雅扇披襟扇之。月娥在旁,見生襟間係一繡包,光彩奪目,因索解一觀。生大驚,忙斂住曰:「不可,不可。」 月娥見生神色驚變,強取就燈觀之。卻繡著一雙交頸鴛鴦,旁繡有兩行小字是: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之句。因問曰:「此莫非尊嫂所制否?」 生曰:「非也,小弟無緣,未曾獲配。」月娥又問曰:「抑莫非美人之貽耶?」生又曰: 「 非也,小弟玉潔冰清,未有城隅之俟。」月娥曰:「仁兄此物,其中必有蹺蹊。忝在知心,何妨指示一二。」生曰:「一言傳播,萬網難收。此事實難啟齒。」月娥曰:「今夜人靜更闌,出仁兄之口,入小弟之耳,有何傳播。」劉生初猶抵托不認,後以月娥慇懃詰問。又因酒後情狂,乃將昔日與白玉環如何相逢,如何唱和,如何約誓,備細告知。月娥聽得暗地吃驚。探之曰:「然則仁兄佳秀相逢,陽台之夢,殆不虛負了。」 生搖頭曰:「 否,否。那玉環貞靜端莊,凜不可犯。即那時與他晤對,也竟忘男女情形。將平日的雲雨狂情,不知消歸何處。」 月娥自思曰:「以玉環姐姐的德性,大約也不至如此,因就釋然不疑。」但轉問曰:「兄既與玉環有金石之盟,但不知父命媒言可曾的當?」生曰:「此時不過指心私訂,約定姻緣。至於父命媒言,尚待異日歸時,遣人撮合耳。」 月娥曰:「 然則兄與玉環志甚堅矣。」生曰:「言渝金石,生死難磨,事若不諧,願以死就。固堅之甚者也。」月娥聽了,沉思者久之。
生轉問曰:「玉環有表妹金月娥者,雲與仁兄同村。未知可曾識面?」 月娥見問到自己身上,暗地著忙。但胡答曰:「頗逆一面。」生曰:「兄謂其才色何如?」月娥曰:「若論白玉環則未之知,若論那月娥,其貌其才,可謂遺世特立。」生曰:「然吾曾見與玉環賦別二首,及螺川遇賊一首,可謂名不虛傳。」 月娥回念:劉生向者,聞芳名見佳作之言,此時方才明白。因開言曰:「仁兄與玉環雖有私盟,而事之成不成尚未可料。今月娥蘭閨迨吉非伊一年,以仁兄蓋世文人,何不思以委禽,以成百年之佳偶耶?而區區於未定之玉環,默以聽待。吾竊為仁兄慮也。」 生曰:「 吁言猶在耳,事豈欺心。設或難成,豈無良策。吾寧為薄命漢,不願為薄倖郎也。」 月娥知事不濟,帶悶不言。須臾,向生索別。生挽其手曰:「月沉夜黑,不能去矣。吾等以一夜之新交,訂百年之好友。何妨共榻,以暢心談。月娥不可,生固留之曰:「若不附從,是見嫌也。」月娥無奈,只得允從。
生乃設二枕於榻間,挽以同寢。月娥側身貼牆以臥,十分羞怯,如伴虎眠。又想胸前玉乳頗酥,恐為所覺,迫得時時遮護。而劉生則輾轉反側,身無寧時。左也道著個玉環,右也道著個玉環。月娥暗地可憂,又暗地可笑。忽劉生移同一枕,捱近身來。低聲笑曰:「小弟因酒後情狂,雲雨之需甚急矣。何幸天送一佳人至此,以與吾等發洩耶。」 月娥曰:「吾觀世之秀士佳人,往往於花柳之事有甚焉者。」 生曰:「 縱由他們平日性情飄逸,意趣幽閒。生成個旖旎溫柔,學就個風流瀟灑。所以遇一秀士,值一佳人,便如蝶之得花,魚之得水。其一種芳情雅趣,真有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也。若世俗之狂童淫婦,非無男女之歡,然不過習其固然,行其故套。亦何異於蟲蛇禽獸之蠢然罔覺者,亦有雌雄之感哉。」 月娥曰:「我想好色與貪色不同,秀士佳人自是好色的。淫婦狂童自是貪色的。好色者如接其貌,無異入花紅柳綠之場。聽其聲,無異游燕語鶯啼之地。是在情趣,而不在形跡者也。貪色者,則究其意,何曾有憐香惜玉之芳情。論其人,亦徒為撥雨撩雲之醜態。是又在形跡,而不在情趣者也。其間薰蕕異味,香臭殊途,豈可同日而語哉。」生大喜曰:「天下同形者,無不同情。秀士之於佳人是也。天下知心者,無不知音,仁兄之於小弟是也。」
須臾,彼此神倦聲消,俱各睡熟。月娥是個心驚的,先自覺來。卻不知何時,被劉生按一手於胸前,加一足於股上。心甚驚慮,徐徐擺開。下榻時,而宿鳥爭喧,窗紙微赤。乃呼生告別,生既醒,遽下榻曰:「小弟乍與兄會,如臨明月清風,俗慮凡襟,蕩滌殆盡。今何匆匆遽別,何不再聚一宵耶。」月娥曰:「後會有期,何必流連忘返。」 生只得握手相送,出至小門,叮嚀曰:「 後有閒隙,萬望再臨。」月娥曰:「然,但小弟與楊公未有交情,今後往來,莫令知道為妙。」生曰:「諾。」 月娥乃冒露而行,生目送曰:「 這個哥哥,綽約溫柔,宛如處子。不生作蘭閨靜女,卻生作芸閣書生,令人恨恨。」
時月娥回至莊前,天色已曉。暗由花柳深處,潛叩小門。小鶯出開雙扉,忽欲驚避。月娥曰:「吾妹何故退避?」小鶯定睛一看,笑曰:「 原來是小姐回了。我道是何處客人。」月娥乃閃上妝樓,改著羅衣,對鏡理髮。小鶯旁問曰:「小姐,庶幾全璧而歸否?」月娥曰:「幾乎,幾乎。幸甚,幸甚。」鶯又問曰:「所謀之事,可以有為否?」 月娥搖頭曰:「萬難,萬難。」 鶯曰:「 怎樣難法?」 月娥遂述劉生與玉環訂盟之語,備細訴知。鶯曰:「 他們既無媒灼之言,父母之 命,則 其 中 事 實 尚 易 解 勾,是 何 難 也。」 月 娥 曰:「他等以死相誓,志願甚堅,未可解矣。」鶯曰:「劉郎將何以圖之。」月娥曰:「他只待異日歸家,央媒撮合而已。」 小鶯聽了沉思晌許,忽拍掌喜曰:「今日之事,宜先下手者為強。吾今為小姐想得一條妙計,能使劉郎不念玉環,而小姐的因緣也可卜八分成就了。」月娥曰:「吾妹有何妙計?」 小鶯乃附到耳邊,細說如此如此。月娥聽了,微笑點頭曰:「妙甚,妙甚。」 小鶯曰:「 但宜緩圖,十日之外,方可舉事。」
不覺悠悠忽忽,交至七月初旬,小鶯謂月娥曰:「事可舉矣。」月娥乃依計,修成一封假書。令小鶯喚一老家人,叫名老實頭。屬咐曰:「楊柳村有楊姓人,現在府城開一酒店,汝可識否?」老實頭答:「店號永興,怎麼不識。」 小鶯曰:「汝可拿此封書,投入永興店裡。只道是瑞州府旅客所寄,教他轉交回楊柳村楊式亭老爺處來。」 老實頭應諾,前往府城,尋至永興店所。將書交與店主曰:「 昨有瑞州客至,投有一封書信。道是寄與貴村楊老爺的,煩為轉交。」店主接過,亦不細問。竟將書達與楊公。楊公拆開外皮,而內面一層封皮,卻寫著:劉少老爺號子章親拆九個字。因又轉交劉生,生問此信從何處交入?楊公曰:「是從府城永興店交入,聞說昨日有瑞州客至,付托此書。」 生料是玉環所寄,因楊公在坐,不便開拆。須臾,楊公退出。劉生乃潛將來書細細拆開,暗想:本處賊匪橫行,玉環尚能通個音信,其思念之切,已略可知。因細讀其書云:
薄命妾白玉環,瀝血稽首。奉書於子章劉兄旅次。握別以來,夢魂俱斷。雲山邈邈,欲覯無從。惟日望徵旆旋歸,以踐舊約為慰。今日言猶在耳,事忽刺心,家嚴謂妾長成,擇婿彌急。名門子弟,接踵相求遴選。而今已與邑張氏子定議矣。事聞及妾血淚交流,幾欲捐軀。苦為所阻,而回念燈前月下,與郎君把臂談心。而東望螺川,彌增嗚咽耳。嗟乎,前言未踐,空期鸞鳳之歡。嚴命難違,遂致魚鴻之歎。此情此恨,終古難消。惟願郎君,記取繡包,期結鴛鴦於來世可耳。事非得已。妾豈甘心。臨紙欷歔,墨淚俱竭。君其諒妾否?抑其怪妾否? 玉環再拜啟
劉生看畢,肝腸碎裂,神智昏沉。暗想:「 玉環當日,盟誓諄諄,心堅意切,怎麼竟為所奪。」 又想曰:「 盟誓固所可念,父母實也難違。況女子們柔弱花枝,卻也不能自主。」忽又想曰:「 觀此書意,則玉環真有萬不得已之勢,萬無可解之情,特不能見我一決耳。然我想張家,亦不過計個婚盟,未必就遽完娶。吾今可作速回去,與玉環出個良圖。或如紅綃之竊負而逃,或如飛煙之結髮以死。斷不肯甘心看過,以致抱恨於千秋也。」 一時窮思苦想,不覺惻然心碎,慘然神傷,黯然魂銷,潸然淚下。明日詣楊公所辭別,公曰:「賊勢瀰漫,將焉適歸。」 生固請再三,而公終不許。生垂首喪氣,擁榻而眠。曉夜悲歌,寢食俱廢。不覺神思過度,忽然生起病來。楊公憂之,遣醫視治。生冥然吁曰:「吾非病也。」公會意曰:「莫非不遂所願耶?」 生信口應曰:「然。」公曰: 「 請為愚叔言之。」 生不語。公曰: 「 無妨也。」生不得已,乃曰:「昔愚姪居瑞州白鹽運家,其女玉環窺之而愛,遣侍女造室達意。約為婚姻,將為百年計也。今者,言猶在耳,事已刺心。」 言至此,遂取出來書。令楊公看,公接看畢,歎聲曰:「 原來如此,可知人生因緣有定,豈可強哉。」 因又曰: 「 賢姪放心,吾當為汝擇一佳配。」言訖而出。
越數日,偶一夜生正凴几危坐,急見昔夜會的黃公子,飄然而來。原來金月娥因用了假書之計,料知劉生必信。故復改裝至此,以下說辭。生見而喜曰:「小弟連日懸懸,今夜始至,何相視之疏也。」 月娥曰:「 弟因時務紛紜,未獲與兄晤對,甚為抱恨。」 生離坐酌茶進之。月娥微窺劉生,見其骨瘦如梅,知為假書所誤。乃詐作詫異曰:「弟與仁兄乍別月餘,而玉潤珠輝,抑何消瘦乃爾?」 生搖頭嗟歎不語者三。月娥詐為不知,問曰:「 吾等知己之交,有甚苦衷,何妨共道:「生乃曰:「弟與玉環舊日之盟,仁兄而知之矣。今若此。」因又取出假書,令月娥觀之。月娥強為閱遍,詐歎曰:「古來才子多情,佳人有意。而究多有始無終者,只為父母所 奪 耳。觀 此 書 意,為 玉 環 惜。安 得 不 為 吾 兄 惜哉。」生聽 此 言,不 覺 心 頭 酸 處,泫 然 掩 泣。月 娥 歎 曰:「吾兄洵多情人也。但以六合廣四海之眾,豈無一出類拔萃之佳人,堪與吾兄伉儷哉。而獨區區於玉環之一人何也?」生曰:「佳人難再得,仁兄豈未之聞耶。」月娥曰:「敝村有才女金月娥者,向曾與兄言之。其貌其才,可稱雙絕。今尚摽梅迨吉,未逢坦腹王郎。以仁兄貴介名流,正堪共結同心,以慶郄王之佳偶也。」 生點頭曰:「 然,是亦足矣。恐彼不允,又將奈何。」 月娥曰:「倘兄果有是心,包管十分成就。」生大喜曰: 「 就煩吾兄為理何如?」 月娥微笑曰:「我無能為,令伯楊公可矣。」 生於是主意遂決。二人又敘些閒話。夜月上後,月娥乃歸。
明日楊公適造生室,謂曰:「吾為爾擇個佳人,今得之矣。」生問得者何人?公亦以月娥告之。生喜曰:「 正合鄙懷,敢煩老伯作伐。」 公允諾,乃將此事回與趙氏夫人商量,教夫人行事。夫人曰:「 此美事也,當為他們作成。」乃乘轎抵金家莊。月娥之母金夫人,聞而迎之。遣詣私廳敘坐。談話一會,趙夫人乃開言曰:「 令媛年紀幾何了?」 金夫人曰:「小女今年一十八歲。」趙夫人曰:「芳齡少長,未知已獲乘龍麼?」 金夫人曰:「否,遴選至今,未逢快婿。」趙夫人曰:「然則尊嫂當似何人,才可稱快呢?」 金夫人曰:「近聞貴府來有一位名流,雲是瑞州劉府尊的令子。弱齡擢第為翰苑英雄,未曾習見其人,即看他貴介名流,也有十分超卓了。得如此人,才算是為快婿哩。」 趙夫人嘻然笑曰:「今日到來,正為此事。怎麼這般湊巧,莫非天地使然。」遂將劉生求婚之意,款款具陳。金夫人聽得洽意洽心,聲聲稱願。須臾,用過午膳。趙夫人又叮嚀一遍,方才辭歸。生聞之歡喜非常,餘病盡愈。乃擇一吉日,以鳳凰簪一對,金步搖一對,送詣金家訂盟。那邊月娥聞知此音,喜從天降。亦具繡雲履一雙,金如意一雙答之。取兩心如意之義。於是兩家婚事遂定。
其時序臨九月,白玉環以望生未返,甚切憂思。偶一夜,獨剔銀缸,儇儇兀坐。推窗四望,則明月斜照。新菊悠揚,觸動愁懷。吟一絕以寫恨:
銀蕊遲遲玉漏催,孤燈剔盡自徘徊,
不堪夜夜樓頭月,照到籬邊菊又開。
次日風氣雙清,水天一色。籬邊新菊,燦若堆金。白公望之而動秋興也。乃邀府尹劉公,教諭梁敏齋及邑紳林景龍、朱毅亭等。於一鏡亭,作賞菊之會。劉公等,登亭一望,果然黃英燦爛,翠葉離披。冷豔幽香,可餐可愛。須臾,席備。白公揖劉公居左,敏齋次之,景龍次之,毅亭又次之。白公主位以待,酒酣後,白公請曰:「幽賞未已。高談轉清。公等雅負雄才,乞賦佳章以增花色。」 諸公正在推讓,忽春花手捧花箋,斂容進曰:「小姐雲,蒙諸公掉駕賞光,謹奉一詩,聊以賄酒。」諸公大喜稱妙,鋪於席上,挨肩讀之。是詠菊一律云:
滿徑黃花冒曉煙,浮金剪蠟望無邊,
千重色奪三秋景,萬里香飄九月天。
芳意濃薰彭澤酒,幽情透入少陵箋,
亭亭晚節真清絕,不與繁葩競可憐。
諸公閱遍,驚顧交贊。劉公曰:「次韻詞意雄渾,聲調清越。第三韻語似平直,然曰濃薰、曰透入,則化板直為灑脫矣。結韻品格絕高,直是在閨而有貞靜之風。在朝而有直清之概。」朱毅亭曰:「望無邊三字,跟上滿徑,起下萬里千里。而以晚節字結上三秋九月,清字結上芳意幽情。通體結構嚴密,組織自然。香奩詠菊之詩,此為絕唱。」 梁敏齋問白公曰:「令媛點點年紀,不知是何學力,卻造成如許鴻才。墨客騷人,應焚筆硯。」 白公曰:「 小女生時,有些奇處。內子臨產之夜,夢見上界元妃下降,授以玉環。內子吞之,及覺而產。異香滿室,靈光耀人,故就以玉環命名。他自幼穎悟聰明,詩賦文詞,援筆立就,非所學也。」 劉公曰:「 夢兆奇者頗多,昔小兒昭,初生時,內子夢西方一星,從空而墮。內子拾起少玩,即納襟間。及覺來,則腹中如龍之蟠,如珠之走。一時毫光透室,祥雲護房而昭遂生焉。亦奇夢也。」 林景龍曰:「 原來如此,其為儒林冠冕,不亦宜乎。」梁敏齋曰:「才子佳人,均是菁英誕降。弟欲撮合二位佳秀,結個天緣。二公以為何如?」 時劉白二公互相謙遜,卻當不過敏齋出首;林朱贊成。劉白二公只得應允。於是准以敏齋為理,隨撿吉課,以訂婚盟。於是玉環之盟又定。
比時春花偶步花下,備聞此語,回告玉環。玉環聽得玉體酥麻,喜從天降。以手加額曰:「秋菊姐,爾真我玉環的恩人呵。」及至冬十一月,西昌、龍泉、吉水諸縣賊退。玉環之母白夫人,遣僕抵吉安,探望金夫人並月娥的消息。玉環聞及,因也潛修一信。密教僕至吉安時,順便投入楊柳村楊家莊來。僕諾而往。行數日,已抵吉安。先將玉環一書,投到楊柳村楊公處。公見封上寫著劉生姓號,因轉交於劉生。生曰:「來僕安在?」 公曰:「 在堂上。」 乃出呼僕造房見生,生命之坐。問之曰:「白老爺近來無恙?」 僕曰:「頗獲康寧。」生又問曰:「此信果係何人所寄?」 僕對曰:「 委係白小姐所寄。」 生曰:「 聞說白小姐已與同邑張氏定盟,至今可曾成禮?」 僕曰: 「 那有此事,少老爺卻從何處聽來?」生曰:「昔瑞州有客至,曾為我道及,頗可徵信。」 僕曰:「無之,無之。」 生曰:「不瞞爾說,吾昔日寓白府時,蒙小姐隔簾一顧,便教春花達意,以訂終身。雖然暗約私盟,而片語所關,時時在念。今秋七月,卻接得小姐來書云雲。具言親命難違,已與張家定議。至今中懷耿耿,猶覺心痛如刺也。」 僕聽了,亦疑惑不定。生乃拆玉環之書,讀云:
遠疏芝宇,蝶夢難成。久隔蘭儀,鴛情如結。斯誠饔飧莫釋,寤寐不忘者也。茲值雪妝玉樹,冰結銀盤。寒雨連江,腸斷陌頭楊柳。飄風沸戶,魂消井上梧桐。淚和竹露齊傾,人與梅花並瘦。茫茫淅水,遙連風雨孤舟。疊疊吳山,長鎖煙雲翠黛。一泓苦海,精衛難填。萬里離天,女媧莫補。蕉心幾碎,依然長恨。釵分柳眼將穿,不見樂昌鏡合。此情此況,孰與堪焉。惟望郎君,早掛心旌。旋驅意馬,刀頭唱罷,載歌君子陽陽,馬首瞻回,無復佳人寂寂。庶可慰離魂於兩地,並以圖夙願於三生。伏枕修書,言不盡意。臨紙嗚咽,墨淚俱傾。惟君子憐之。
曩者,訂盟之語,時銘諸心。握別以來,每以未克踐約為慮。會於三秋九月,家君與尊大人及諸縉紳等,觴於敝園之賞菊亭。對花流杯為竟日之樂。有談及者,競許吾等為一時佳秀,宜締良緣。同輩彌縫,婚約遂定。妾甫聞及,喜欲忘餐。深思事屬人謀,而實緣由天定也。謹報佳音,以慰夙願。
其書後有閨思十絕。其一云:
思君一刻抵三年,午夢初回兩淚漣,
不信天公猶解意,頻將雁字寄雲箋。
其二云:
思君一刻抵三春,空裡浮花夢裡身,
低首自憐還自歎,更將心事訴何人?
其三云:
思君一刻抵三秋,萬里離情萬斛愁,
惱煞梁間雙燕子,對人何事語綢繆。
其四云:
思君一刻抵三冬,冷冷青燈五夜鍾,
今後香閨端不鎖,與郎相約夢中逢。
其五云:
思君一刻抵三旬,寂寞空窗翠黛顰,
無奈寒衾新睡覺,殘魂猶逐異鄉塵。
其六云:
思君一刻抵三時,日日低吟古別離,
惆悵個中人已遠,懶抬明鏡畫蛾眉。
其七云:
思君一刻抵三朝,蠟燭成灰淚不銷,
弱質偏多愁裡病,強將羅帶束纖腰。
其八云:
思君一刻抵三生,花落花開月幾更,
聞說雲洲多柳線,請郎看取別離情。
其九云:
思君一刻抵三陽,愁絕山高與水長,
為祝郎身無苦患,水仙祠上幾焚香。
其十云:
思君一刻抵三期,生別何堪當死離,
連日紗窗慵未辟,懶看花下蝶雙飛。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嚦嚦新鶯報曉籌,凌晨樹影半當樓,
何堪寒雨淒涼處,桃李無言淚也流。
其二云:
獨撫絲桐思悄然,個中情事豈能傳,
知心惟有天邊月,長照池塘並蒂蓮。
其三云:
翠減香消淚兩行,相思真個斷人腸,
誰能為借毛君筆,畫出愁容寄粉郎。
其四云:
去年虛度又來年,話到青春倍可憐,
綠樹濃蔭休再誤,倩郎早覓買花船。
生看畢曰:「依此書,則小姐尚未與人成盟。但昔日之書,卻是何人寄的。」 因修一回書,並將昔日偽書,一同封固。僕在旁看生修書既畢,接納於袖,乃辭別往金家莊。適楊公造生室,問來書何意?生笑曰:「 這事情,怪怪奇奇。原來白玉環,卻又未曾與人訂盟的。」 因將來書與楊公看。公看畢,亦疑惑難辭解。生曰:「我等所訂之盟,此處絕無知者。怎又有造假書誑我如此。弄得我顛倒起來。恐金白二家,當有一番議論也。」 楊公曰:「 賢姪可謹藏前後二書,以為質證。見得非故意如此,使他二家也無怨言。任二家說直說橫,一定也得一個作配,不必慮也。」 生於是遂作歸計。時來僕既辭劉生,遂尋路來抵金家。向夫人與月娥等,曲達白夫人與玉環探望之意。金夫人與月娥感激一會。乃曰:「此處賊匪橫行,日無寧刻。老身欲挈此家小,再抵瑞州去也。」 僕曰:「白夫人正也這般吩咐,夫人果有這意思就當作速起行了。」 明日,金夫人與月娥執拾器用,教家僕看守房舍。乃攜小哥並小鶯,望瑞州而來。
一日,月娥船上無聊,偶偕小鶯俯瞰江水。忽遙見鄰船帆下,俏立著一位秀雅書生。月娥熟視之,驚謂小鶯曰:「汝謂此郎何人?」鶯曰:「莫非劉郎否?」 月娥微笑點頭曰:「然也。」月娥呼舟人快些進船,而生已一葦如飛,邈不可及。月娥甚為怏怏。水陸數日,已抵瑞州。僕先回家,報知白夫人以及玉環小姐。二人聞及,連忙出迎。母女喁喁,歡天喜地。乃遣入舊時住處,詳敘寒溫。須臾,白公入見金夫人。命月娥與小哥拜之,白公命坐。問金夫人曰:「甥女別未至載,容 宇 又 稍 長 成,未 知 可 逢 快 婿 否?」 金 夫 人 曰:「正也才算得了。」白公問得者何人?金夫人曰:「就是劉府尊的公子,劉子章是也。」 白公大驚曰:「吾向曾與劉公祖約及,以玉環與劉子成盟。怎麼又有甥女訂盟一事?」 金夫人亦驚曰:「原來如此,但那時人遐地遠,各自為謀,實不及知也。」於是面面相顧,白夫人曰:「 事已至此,他們也不是別人。就令他們同嫁劉郎也是妙事。」 白公曰:「 如此雖好,只是嫡庶難分?」 金夫人曰:「 他們既有姊妹之序,則長者居長,次者居次,又難甚麼。」 白公喜曰:「 如此才容易了,只是也先要對劉公祖說知。」言訖而出。
時玉環與月娥在旁聽得,個個暗喜。玉環乃暗牽月娥衣袖,潛回蘭房。私謂曰:「今日的事情,我家是在劉公祖處定盟,自是公的。爾家是在劉郎處定盟,自是私的。爾也休得妄想了。爾但須尋個計策,別選佳郎。若雲二女一夫,吾不願也。」 月娥愀然長吁曰:「此在姐姐之處置耳,妹更何策之可施耶。倘姐姐肯念小妹之一點深情,憐小妹之千般隱恨,收為負薪執爨,實所甘心。設或不容,則惟有就死尊前,以俟劉郎於地下。斷不能捨心別嫁,含千秋莫解之愁也。」說訖,粉頸低垂,珠淚交下。玉環忙以巾拭其淚曰:「妹妹可憐呵,阿姐偶戲一言,怎麼認真如此。好教我腸兒都斷了,心兒都酸了哩。」 春花在旁曰:「小姐也太沒像些人氣,只管自己戲得爽快,不顧人氣死了來。」 月娥不覺亦反愁為笑。玉環乃謂月娥曰:「妹妹,爾知我今日有二十倍足願否?」 春花忙接嘴應曰:「我知了,得嫁劉郎十倍足願也。得與金小姐同嫁劉郎,又十倍足願也。合來是二十倍否?」於是三人拍掌大笑。
這晚飯後,玉環與月娥剪燭閒談。春花、秋月、小鶯侍坐左右。月娥乃戲玉環曰:「 小妹近來神智昏倦,不能拈針。姐姐可願代我刺一繡包否?」 玉環曰:「 那有不願,只不知妹妹要刺甚麼樣的?」 月娥笑曰:「我只要繡個鴛鴦交頸,又刺兩行小字云:『 鴛鴦繡出從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這便妙了。」 言未畢,回顧小鶯,掩口而笑。玉環知是嘲己,不覺玉面微赤曰:「不瞞妹妹說,此物委係昔日所贈劉郎的,不識妹妹如何得知。」 月娥笑曰:「我近日學得個六壬掌訣,最有靈驗。能知人間私事私情,就如姐與劉郎席上和詩,亭中飲酒,般般妙事,我都曉得到哩。」 玉環聽了,越發疑訝起來。春花曰:「 這定是劉郎說與爾聽了。」月娥曰:「呸,羞答答,我一個深閨女子,怎麼得與劉郎扳談。」玉環心甚疑惑,細問那裡知道。月娥只是笑而不言。玉環曰:「爾笑得快樂,即不顧人煩悶。」月娥低聲曰:「我有甚快樂,爭似姐姐和姐夫月下花間,偷香竊玉,更是快樂呵。」玉環變色曰:「 爾看阿姐是甚麼人,怎麼誣我至此。」月娥笑曰:「非誣也,烈火乾柴,自應爾爾。」 玉環有口難辯,但指天日,矢之曰:「 予所否者,天必厭之。謂予不信,有如白敫日。」 月娥大笑曰:「天日那管此事。」 春花曰:「金姐怎得就以常情測人呢?」月娥又顧春花笑曰:「妹子知趣人,莫非也得嘗些餘味否?」 春花頓足叫屈不已。月娥見玉環垂首沉思,暗暗好笑。乃托詞問曰:「有檳榔否?今夜嘴覺淡些。」玉環徐應曰:「待我看看,遂開鏡台小箱,摸得數片,各分啖之。內中撿出一封書信,是今日家僕從吉安回交入劉生所復的信。因這日事故忙忙,不暇展閱,暫置箱中。於是將來拆開,對燈讀之。月娥與眾侍女等,都一齊挨肩共讀。其書云:
自唱陽關,倏經半載。離愁別恨,與日俱深。惟遙祝芳卿寢食安和,順時偕吉為慰。生自今春三月,始抵螺川。即欲言歸,以慰飢渴。將奈龍泉、吉水諸縣,權雄蝟集,流寇蛇旋。南望故關,飛身莫過,良可恨也。是以遷延日月,淹滯於今。近況蕭條,不堪言喻。雖曰身處螺川,而實神歸瑞府矣。比者,梅香入夢,雪片敲窗。睹物傷情,誰能遣此。而回憶花晨月夕,與芳卿握手談心,此景此情,已難復覯。每一感觸,不禁涕泗滂沱。而獨對韶光,真覺惜分惜寸矣。即卜歸期,以諧夙願。北風多厲,少慮為佳。願卿其放心待之。
乍接佳音,離愁頓破。衷情既慰,能勿快然。特以疑信交參,鄙懷終有未釋耳。前於七月初秋,會有瑞州客者,投一書與生。道為白家密信,閱及書意,其中云云。生固不敢疑芳卿之負約,竊又疑嚴命之難違也。遂爾憂疑交迫,日積於懷。飲恨含愁,臥病於牀者旬日矣。無何螺川有金氏者,與楊伯素屬通家。謂心慕生,欲以女妻。生恐俱失,權與成盟。比及青鳥音來,始知芳卿之不貳也。事已至此,夫復何言。欲背彼盟,實難啟齒。卿其為我處之。原接假書,一並付覽。
書後又有客思十絕。其一云:
思卿遠隔萬重山,惡木無窮壓故關,
身恨不如王謝燕,直須飛過五雲灣。
其二云:
思卿遠隔萬重江,素淚頻彈濕絳窗,
最足凴欄腸斷處,閒鷗隨水一雙雙。
其三云:
思卿遠隔萬重河,日月如輪去又過,
無奈天邊孤影雁,聲聲喚得別愁多。
其四云:
思卿遠隔萬重溪,漠漠征塵一望迷,
贏得冬來秋又去,可憐紅日幾東西。
其五云:
思卿遠隔萬重灘,千里徵途一劍寒,
人比梧桐連夜雨,時時剩得淚闌干。
其六云:
思卿遠隔萬重天,百囀鄉心夜不眠,
客舍蕭條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隔萬重林,夢逐淒風夜夜深,
宛似蓬瀛驚歲暮,不堪重讀采薇篇。
其七云:
思卿遠隔萬重林,夢逐淒風夜夜深,
宛似蓬瀛天海外,只教相憶謾相尋。
其八云:
思卿遠隔萬重煙,思到窮時益悄然,
爭似卿家雙鳳枕,朝朝夜夜伴卿眠。
其九云:
思卿遠隔萬重雲,身似梅花瘦幾分,
苦是愁多更漏永,淒風寒雨隔窗聞。
其十云:
思卿遠隔萬重關,一幅雲巾幾淚斑,
安得奇方堪縮地,忽然相遇杏花間。
又付有雜思四首。其一云:
憶別芳顏又一秋,殘魂夜夜逐筠州, ( 即瑞州)
無情最是清江水,猶為離人向北流。
其二云:
落月斜侵滿屋樑,孤燈挑盡意茫茫,
連宵未適還鄉夢,一枕狂魂淚兩行。
其三云:
寶鴨香消思已闌,羅衾愁絕五更寒,
可憐半夜梅花月,一樣風光兩地看。
其四云:
雲山疊疊水悠悠,一日相思當九秋,
無奈寒齋沉寂處,空階獨坐望牽牛。
後寫愚夫婿劉子章拜復
玉環看畢,驚疑曰:「那假書是何人造的,卻道我與張家成盟呢?」正在沉思,因見月娥背面忍笑,又回顧小鶯。而小鶯亦望上月娥欲笑。玉環知其中必有蹺蹊,忽悟曰:「我明白了,那假書必是妹妹所造,以誑劉郎。使劉郎絕念了我的舊盟,然後附就了爾的新約。新約亦定,則今日才可同嫁劉郎了。妹妹爾道是否?」 月娥遑然起謝曰:「 誠然誠然,休怪休怪。只是小妹不得已而作此計者。一是情深在姐姐,一是愛煞在劉郎。只要聚首終身,才算畢生願足。至於專房正位,小妹焉敢望之。」 玉環曰:「 吾等同體同心,又何嫡庶之別。只是此中緣故,我卻未曉到來。其在劉郎,素聞妹妹之芳名,見妹妹之佳作,固無不願。妹妹乃深閨素守,卻從何處拔識劉郎,就起終身之計呢?」
月娥曰:「 因一日劉郎射雁閒遊,誤至敝居,是以相識。然那時 不 過 聊 通 姓 氏,卻 未 曾 道 及 其 他。」 玉 環 曰:「即是偶然相識,怎又將我私盟私約,亭前飲酒,席上和詩,以及所 贈 繡 包 之 事,一 並 都 說 出 來。何 交 淺 言 深 如此?」月娥笑曰:「 這又是因一夕,妹妹到劉郎映雪齋中,與郎同寢一宵。問得此繡包之故,是以言及耳。」 玉環驚問曰「妹曾與郎同宿耶?」月娥答曰:「然也。」 玉環聲低笑問曰:「起來裙帶短些兒否?」月娥曰:「姐莫非疑有雲雨之事耶?無之,無之。」玉環啞然笑曰:「 爾何瞞我之甚也。佳人才子,乍得同衾。況一個是孤客蕭條,一個是深閨寂寞。擬其相須之急,有不啻餓雞之見谷,飢虎之得羊者。而謂其徒同衾枕,不起撥雲撩雨之情,有是理否耶?」 春花亦曰:「佳秀初逢,竟不舉事,天下也斷無此愚士子,天下也斷無此呆佳人。想是怕小姐怪他先嘗,故不肯直招耳。」 月娥曰:「二位那知其中緣故。」 乃將昔日男裝會劉生之故,細細說來。且曰:「爾道如此蹈險履危,方能幹成此計,則吾情之苦為何如也。」 玉環笑曰:「原來如此,妹妹此舉,可謂入虎穴而履虎尾者也。倘被劉郎看破,奈何,奈何。」 月娥曰:「小妹所為,斷無失著。即或被郎看破,當亦似姐姐和詩飲酒作如是觀,不至就及於亂也。」 秋月在旁曰:「 二位姐姐,爾 嘲 我,我 嘲 爾,幾 至 笑 煞 了 人。」 玉 環 笑 曰:「不是這般,怎得恁多笑話呢。」於是談至五鼓,方才安眠。
次日午飯後,玉環正與月娥同牀倦寢。忽秋月入房報曰:「劉郎歸矣,現來在花下,潛待小姐出來。」 玉環、月娥聞報,都驚喜得連忙下牀。連花鞋兒都忘記穿了。玉環挽住月娥曰:「妹妹且謾些出。爾只消靠著紗窗暗窺,待我戲一番劉郎與爾看看。」 於是一面說,一面怒狠狠的走出小門。繞花喝曰:「 今日鳥雀驚喧,定有偷花賊潛伏在此。」劉生趨出曰:「是小生,不是花賊。」玉環叱曰:「我不管爾小生、大生,入到此處便要以花賊問罪。」 生驚問曰:「 小姐莫非不認得劉昭否?」 玉環愈怒曰:「怎麼不認得,爾這薄倖郎。我當日只道爾是個好人,誰知爾欺心背約,貪得無厭如此。」劉生曰:「小生如何欺心背約,貪得無厭。請小姐詳之。」 玉環曰:「說來越發令人煩惱,爾昔日與我說甚麼話,怎麼才往吉安半載,竟就與月娥約個新盟。將我的舊盟,看得水流般淡,爾道可恨不可恨。然又何止月娥便罷,依爾這色中餓鬼的意思,便教有十個、百個、千個、萬個,都一般消受起來方才足爾的願哩。」 劉生悵然曰:「月娥之約,非小生 故 意 為 之。望 小 姐 息 怒 開 心,待 小 生 申 訴 一遍。」玉環曰:「此故我已知之,何消再說。只是爾我既不相念,便好到吉安去,與月娥做好夫妻,快活無憂。莫再來此,纏纏擾擾了。」劉生欲辯無從,欲言不得,正在惆悵。
忽聞隔花有人笑且來曰:「劉郎莫要聽他,他慣要戲耍得好不顧人死活的。」 玉環顧之,乃月娥也。乃撫掌大笑起來,長吁一聲,執生手曰:「半年思望,一日三秋。體弱不勝衣,為郎憔悴多矣。」 生亦吁一聲,正欲致語,而月娥已至。生驚問曰:「佳人莫非金小姐否?」月娥徐徐答曰:「然也。」生曰:「來幾日矣?」月娥曰:「昨日才來。」生問玉環曰:「今日兩地成盟,洵為誤事。但未知爾二家如何處置?」玉環曰:「吾等都極願同侍郎君。昨日家君亦有此話。」 劉生躍然喜曰:「如此絕妙,這真是我劉昭三生之福了。只是這段因緣,出於無意。昔日未知何人,傳此假信。遂至與金姐成盟。」玉環笑曰:「君欲知造假書之人否?」因代月娥訴說,自與君花前迎面,情愛交深,故特改裝相尋。以及用假書計,如此如此,一一說明。劉生聽了,如夢初醒。顧月娥曰:「然則,昔夜同宿的黃公子,莫非小姐否?」 月娥點頭微笑曰:「然。」生啞然笑曰:「我只道世間那有如此的風流才子,如此奇人奇事,怎一向全不知道來。」 玉環曰:「 所謂君子可欺以其方者也。」 生曰:「以孟德之足智善疑,猶落鬫澤假書之計。況我非孟德之智,無孟德之疑,而能出此圈套耶。」於是相視大笑。
正談得酣暢,忽月娥之舅小哥,由小門走出池上,投石戲魚。玉環恐生為小哥所見,因喝曰:「哥兒,爾來此做甚麼?」小哥置若不聞,投石如故。玉環乃指月娥曰:「 爾阿姐罵呵,爾還不快些回去呢。」 小哥見了月娥,方嘻然閃入小門兒去。俄又聞白夫人謂金夫人曰:「今日雲晴雪散,正好看看梅花哩。」生聞之,急潛出園門而去。明日,白公遂修一信,達知劉公。詳言三家聯婚之故。劉公見信,喚劉生問個明白。生以那時分頭擇配,各不相知對之。劉公大喜曰:「 莫之為而為,莫之致而致,此天緣也,不可不從。」於是三家合訂吉日,以來春三月十五為佳期。
未幾度過殘冬,已至三月十五。是日也,竹外蟬喧,雅韻奏求凰之曲。花間鳥語,清音諧引鳳之簫。萍開寸寸之心,柳結重重之眼。綠紗窗下,祥開好女之花。白玉階前,瑞兆宜男之草。一天煙景,滿地風光。這邊劉生,著了錦花紫袍。係上臥獅玉帶,服飾冠履,悉用朝儀。而外面儀衛森羅,伺候門外。須臾,雷炮轟處,劉生已登彩轎。鳴鑼擂鼓,望白家莊而來。一路上弦管紛紛,旌旗淠淠。馬嘶炮響,震地驚天。所歷城市村鄉,男女爭觀,無不喝采。比至白家莊外,白公已冠服齊整,趨出迎之。引進華堂,行奠雁入贅之禮。奠雁既畢,忽聞朱門響處,一群侍女:有藏羞的,有帶笑的。扶出兩位新人。玉珮金鈴,珊然可聽。於是登堂行禮,劉生中立,玉環就左,月娥就右。先拜天地,次拜白公及二位夫人。然後新郎、新人一同交拜。拜畢,月已東上。眾侍女秉燭照路,引新郎新人同入洞房,以宴合巹之歡。
時房中列著三席,如品字形。劉生居中席,玉環居左席,月娥居右席。真個爐香透鼻,燭影迎眸。而洞房之中,璧綴浮花,牆羅明鏡。芬香輝麗,宛若瑤台。既而秋月彈琴,小鶯吹管。春花手按拍板,唱喜團圓。而諸侍女等,或添香,或剪燭,或打扇,或獻酒,或登肴。侍立紛紛,各司一事。劉生陽陽暢飲,喜的是良緣佳偶,樂的是美景良宵。窗前之花月交輝,席上之管弦疊奏。一時侍女漸散,劉生乃喚春花謂曰:「我想佳人越是小打扮越好看。爾可代二位小姐,脫下錦巾,解落繡服。並金玉珠翠之類,一概捐開。庶幾秀色可餐,使我得味外味也。」 既捐妝,生又令玉環、月娥移就中席,慇懃勸酒。劉生左顧玉環,右窺月娥。但見,酒至則染朱唇而微飲,肴至則啟玉齒而輕嘗。飛杯聞荳蔻之香,著語見櫻桃之破。含羞帶笑,無限嬌態。微窺一回,不覺啞然失笑曰:「我平生有三樂,待我念與二位小姐聽來。
十年讀盡五車書,二八青春已唱臚,
今日桃源花發處,一鉤香餌釣雙魚。
二位小姐聽了,微笑曰:「郎君的是風流才子。這番締好,妾輩實與榮焉。」 劉生笑曰:「今日吾等因緣,莫為而為,莫致而致。一似鬼神弄就,天地生成者然。況小生舊歲春間,夢與二位小姐相會。因緣遇合,默默中早已鋪排。不然夢幻偶然,何今日一一恰合如此。」 玉環曰:「 良緣由宿締,佳偶自天成。斯固理之所自然,事之所當然,情之所同然,勢之所不得不然者也。古來王謝佳偶,盧李良緣,雖雲事出人為,而實緣由天定也。」 劉生大喜,乃於襟間取出玉環所贈的鴛鴦繡包。以調玉環曰:「 卿今夜可以交頸否?」又於袖間,取出月娥訂盟的金如意,以調月娥曰:「卿今夜可稱如意否?」 說訖,仰笑稱快。玉環、月娥,忍耐不住,都低頭含笑起來。劉生此時,紅夢情濃,目視春花秋月。二人微笑會意,遂徹出酒席,掩上朱門。生等三人,攜手上牀,作同枕之會。生此時左偎軟玉,右抱溫香。魄喪魂消,刻不自禁。於是推心致語,欲試新香。玉環先推月娥,月娥又轉推玉環。生笑曰:「長幼有序,吾當次第及之。」 遂先與玉環,暗脫羅裳,輕鬆繡帶。玉環推辭不得,但附劉生耳邊低笑曰:「這般事節,真個羞人。」生亦附耳低笑曰:「就羞也奈得甚麼?」於是先試玉環,次試月娥。妙趣濃香,不堪言喻。斯時也:
鴛鴦帶下,撥開一點胭脂翡翠。衾中裝就,滿天雲雨。左一個半推而半就,右一個且畏而且羞。開玉股以迎歡,咬朱唇而索味。笑當暗處,潛教柳葉眉舒。興到狂時,那管梅花骨碎。關兮攝魄,陣也迷魂。聽屑屑之微聲,始稱痛而繼稱快。撫殷殷之雅意,此爭妍而彼爭憐。如此風流,人間僅有。這般快樂,天上全無。
事畢,玉環、月娥各以錦巾,抹取嬌娘腥紅,以示徵信。生笑指曰:「 此妙物也,珍之,藏之。」 是夜,劉生連戰四番。前則先玉環,而次月娥。後則先月娥,而次玉環。自後二人,輪夜居先,輪夜居後。居無何,玉環、月娥,請於白公與金夫人。乞以春花、秋月、小鶯等從媵,以供朝夕侍奉之職。許之,生大喜,遂納春花等於側室中。是年冬十月劉公以疾置仕,生乃攜玉環、月娥、春花、秋月、小鶯等,拜別白公夫婦及金夫人等。隨劉公以歸崇安。
路至中途,一日,劉生於船中,望見江邊樹下坐著一位少女。一青衣侍女,伴坐其旁。呼爺叫娘,痛哭一會。遂相與攜手,同投於江。生大驚,急呼舟子撈救。兩個舟子翻身入水,齊喝一聲,一並都救上船。那少女哭聲未希,仍要向外赴水。生急令春花扯住,隨教秋月取出兩襲新衣,與他們換來。那少女與青衣盼望一周,只得走入內窗,將衣更換。既出,以巾拭其膚。生顧之,真絕色也。生命之坐,叩其姓名籍貫,以及投江之故?那少女連歎數聲,答曰:「妾乃延平府,將樂縣人。姓朱名雪香。這侍兒名紫燕。妾父朱明,以鄉試第一,授鬆滋令。妾年七歲,母氏先亡。十二歲,而妾父又亡。繼母蔡氏,偏愛親兒,將妾日加詈打。妾雖曲意承順,終不獲蔡氏見容。今且擲以利刀,欲妾自尋短見。妾乃率紫燕逃避,以尋母氏之家。行數日矣,日暮途窮。恐遭強暴,迫得投江而死,以全此冰玉之軀。」 說未了,聲淚雙淒,欷歔而哭,在旁聽者,無不心酸。具說可憐姐姐,玉葉金枝,乍遭苦毒,一至於此。劉生亦深為歎息,因謂曰:「吾送爾往母家去何如?」雪香曰:「母家界在浙江,半月之程,焉能相送。」 玉環曰:「又送往婿家去何如?」 雪香曰:「妹子年雖十八,未有成盟,有何婿家可往。」月娥曰:「然則姐姐將作何計?」 雪香曰:「列位姐姐,若肯垂憐,乞留雪香掃 案 奉 盤,以 延 殘 喘,實 所 深 幸。」 玉 環 等 大 喜 曰:「此妙事也。但姐姐既有深愛雅意,何必為此謙抑之詞。令妹妹等受罪不起來。」 於是各通知姓氏籍貫。遂導雪香、紫燕入見劉公。劉公徐徐起來,問知因由,也深為惋惜。須臾催舟速進。行至日暮,登岸寓居。
這晚飯餘,劉生撫劉公寢後,乃與玉環、月娥、雪香及諸侍女等,環燭而談。生見雪香,言動端莊,風格絕世,甚為敬愛。及叩其所學,直是個書屋。文淵卓識宏通,談傾四座。又問其近日有何製作?則述其自悼詩十章,哀而不傷,怨而不怒。深得風雅之旨。生聆而歎曰:「卿可謂賢才兼備者也。」於是玉環、月娥等,又與之考核典墳,互相問難。而雪香則辯論精確,洞悉淵源。心口間有包舉古今,囊括宇宙之概。玉環、月娥相顧歎曰:「吾等昔日眼空四海,自許為天下無雙。今見雪香姐姐,國色天才。吾等真應退避三舍了。」雪香曰:「即些淺見寡聞,何足與二位姐姐比擬。」 談至夜半,雪香退出。與眾侍女同宿一房。玉環乃謂劉生曰:「我看雪香姐姐,其才色不落吾等之下。乞郎君以待吾等之禮待之。」 生笑曰:「我才見而知其為妙人也。這卻不消說得。」比及歸至崇安,生令家僕灑掃蘭房,各自安頓。而鄉里戚友等,來拜候劉公及劉生者,日不絕門。劉生曉夜慇懃,頗勞接待。一日春花與紫燕,偶立階下。見一貴介公子至,輕裘錦服,大搖大擺而升。春花轉面咳唾曰:「他雖滿身裘錦,其一股俗氣幾令人嘔吐起來。」 紫燕曰:「 此等人昔人所謂衣架飯囊者也。」 於是相視而笑。那貴介聞及,索然無味,須臾辭歸。自是賓客漸希矣。玉環乃與月娥斟酌,擇了吉日。請雪香小姐與劉生完婚。花燭之間,一如常禮。這晚生與雪香同寢,極盡恩愛之歡。而雪香玉體頗豐,軟滑溫柔,別具一種殊味。
是年秋七月,劉公以疾亡。生率玉環等,哭泣盡哀,喪葬如禮。其時乃明末之世,民心思亂,盜賊漸興。生欲卜居山林,為肥遁逸樂之舉。因念縣南三十里,有一座名山,曰武夷山。道書以此為第十六洞天,有十二峰九曲之勝。相傳是籛8之子,長曰武、次曰夷,隱此得道。故曰武夷。又有謂:「昔有神人武夷君者,棲止於此,故曰武夷。漢武帝嘗祀之。二說未知孰是。又按山上有峰,曰大王峰。大王峰北,一峰曰幔亭峰。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大會鄉人於此。設幔亭,施彩幄,列寶座。空中奏樂,以宴鄉人。按此,則後說近是。其山之陽,有□真館、鐵笛亭、石鼓堂、九曲溪、問津亭、朱子精舍等古蹟。又有玉女峰、晚對峰、九曲峰、大小藏、三姑石、小桃源、接筍峰,皆避世勝概。諸勝中,則幔亭峰為尤奇。石壁峭然,方正如削。其壁高廣十餘丈,上有朱子手書幔亭二字,方廣各二丈。異人羽客,往來其間。
時劉生欲學長生,乃卜隱於幔亭峰下。量度形勢,即日鳩工,先築成了一曠花園。廣闊數里,就其現成竹樹泉石,雜植異果名花,萬綠千紅,備極清致。又於花徑會通之處,各起樓閣亭台,以為遊觀息宴之所。樓閣之下,左築魚沼,右築蓮池。附視之,則翠蓋田田,游鱗競躍,真勝境也。當園之中,則建以華屋。宏敞壯麗,如宮殿然。左右兩廊,各建一堂。彼此朝對,可以互望。堂後大窗四幅,純用玻璃,使其坐可觀園內之花,睡可睹林間之鳥。堂之前,雕欄畫檻。俯瞰階下,盡是瑤草瓊花。屋之前,突起一閣,少低於屋,而高出於左右二堂。使外望園中,萬綠千紅,一一都歸眼底。是日夜閒坐之所也。閣之前,朝面而上者,左右各建小花亭。號曰,吹鼓亭。舞女歌姬,處於其上。
時劉生以千金購取良家少女,有麗色而精音樂者八人,充入吹鼓亭。號曰八音,以為晝夜奏樂。一名曰松濤、二曰竹籟、三曰蕉雨、四曰桐風、五曰飛泉、六曰懸滴、七曰曉鳥、八曰秋蟬。又購有麗色而工針線者四人,以制衣裳。一曰錦娘、二曰繡娘、三曰珠娘,四曰翠娘。又購有麗色而善烹調者八人,以司中餽。一曰煮石、二曰餐雲、三曰燒丹、四曰調鼎、五曰切玉、六曰和香、七曰含飴、八曰雨粟。又購有麗色而善承順者十人,以供使令。一曰青山,二曰綠水、三曰好鳥、四曰奇花、五曰光風、六曰明月、七曰曉雪、八曰晴煙、九曰清泉、十曰秀石。以上統玉環、月娥、雪香以下,計所貯佳人美女,共三十七人。玉室瑤房,各居一所,以便遊幸。而各房之外,欄階連屬,以便往來。至於園中左側,卻流有一帶長河廣二丈餘。水面平順,而兩岸花柳竹樹,交蔭蔽天。生於水邊多建小亭,以為盥濯游歇之所。由河逆流而上,約半里許,有一幽谷。谷中一溪曰寒溪,木石交遮,雖當酷夏,猶覺寒氣凜冽。生倚著石壁築一台,凌波而起。顏之曰,納涼台。炎夏之天,則偕美女歌姬避暑於此。又由河順流而下,約一里許,卻又是一泓大湖。名曰龍湖,廣十里餘。水石交雜,當中有一磐石,方正平坦,出水不過尺餘。生又建一亭於上,四面洞豁。額之曰:鑒波亭。當月夜良宵,則偕諸美泛舟,和詩飲酒。而八音諸女,則奏樂以隨之。帆隨湖轉,任其所適而已。
生自是,日與三十七位佳人,遊宴於此。琴棋詩酒,曲盡其歡。花辰則酌酒園中,月夜則泛舟湖上。至於雲雨之事,則不擇地而施。或於月下花間,或於舟中亭上,興濃則舉,興索即休,無所強也。生又素習健陽之術,一夜之內可戰十回。然雖未免雲雨之情,而其瀟灑出塵,已飄飄然作羽化之想矣。其時詠吟詩句,積稿不下數千。其中秀骨清音,均栩栩帶有仙氣。各錄一首於左。
劉生詩云:
大王西畔幔亭東,疊疊瑤台倚碧空,
鸞鶴自調弦管外,煙雲時入畫圖中。
長天月掛千秋白,滿地花分萬徑紅,
不惜登臨閒極目,混身疑在廣寒宮。
白玉環一首詩云:
突兀神京勢邈然,祥風瑞霧靄群仙,
珠簾夜靜和雲卷,紫府秋深抱月眠。
幾度泰山成礪石,三番滄海又桑田,
從今準備青鸞駕,重上蓬萊第一天。
金月娥一首詩云:
寂寂秋山萬景清,涼風微度夜雲輕,
星珠密列黃金闕,月鏡高懸白玉京。
戛竹喚回閒客夢,隔花吹徹洞簫聲,
個中學得純陽訣,長在龍湖伴月明。
朱雪香一首詩云:
古今人已去紛紛,一隔仙凡迥不聞,
拂竹喜教鸞作侶,看花閒與鶴為群。
琴臨碧水彈明月,酒向丹山酌白雲,
我欲騎鯨空際外,好將真訣問茅君。
春花一首詩云:
九日仙風鬧玉堂,大羅天半譜霓裳,
飛瓊乘輦攜鸞鶴,弄玉吹簫引鳳凰。
萬里浮雲生足下,一輪明月掛襟旁,
閒閒半局棋初罷,何處人間歲月長。
秋月一首詩云:
萬里晴山壓翠來,秋光雲影共徘徊,
三邊白水連天曙,一色黃花滿地開。
明月有心歸海嶠,曉風無夢到蓬萊,
何年許我乘黃鶴,留待重登玉女台。
紫燕一首詩云:
玉洞瑤房倚大羅,秋風是處動雲和,
三千世界閒中度,百萬江山夢裡過。
夜逐麻姑游翠館,朝隨織女浣銀河,
回頭長嘯空天地,笑指流光一擲梭。
看他們諸作,都是身有仙骨,詩雜仙心。煙火中人,更從何處追跡。其餘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各有詩章,集隘不能盡錄。至於平時閒談雅辯,又都是開古今之疑案,發天地之幽藏。一日紫燕與春花、秋月等,閒坐於右廊堂中。說地談天,放聲大作。適劉生與玉環、月娥,雪香閒步而至,盡聽所聞。
玉環笑而入曰:「列位識見高矣,但天之所以為天,未知有何確論?」紫燕從容對曰:「天者群陽之精,積氣而成。合之為太一,分之為殊名。其氣浩浩,其色蒼蒼。其象穹窿,其神元冥。乘氣而立,載水而浮。藉八山而作柱,憑二氣以運行。三百六十五度周天之數,九萬一千餘里離地之程。是天者,元氣之所生,而為萬物之祖者也。至於天有九野,天有九名。九野者,中央鈞天、東方蒼天、東北變天、北方元天、西北幽天、西方皓天、西南朱天、南方炎天、東南陽天是也。九名者,一名中天、二名羨天、三名從天、四名更天、五名錊天、六名廓天、七名減天、八名沉天、九為成天是也。天之最高者為離恨天,是居九重之上者也。至又有三十三天之說,其名數繁劇,未可枚言。而其日月之轉旋,星辰之次。舍其常度定數,則又可推算者。」 時紫燕正要算出滿盤星度來。
忽月娥又笑入曰:「 這都是老生的常談。況論到星經,便到明日也講不盡,這不消說了。但我平生有個疑案,人咸謂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天,想這天豈有所缺陷的。就有缺陷,豈石所可補的。就是石可補,豈人所能補的。未知有何見解?」紫燕對曰:「所謂補者,是補其功用,非補其形質也。當天混沌之初,太元之始。天之五方雖具,天之五行未全。而女媧氏見五色之石,而悟五行之精。故因白色而煉金之精,因青色而煉木之精,因黑色而煉水之精,因赤色而煉火之精,因黃色而煉土之精。以資天地化元之用。則天地之缺憾,實女媧補助之也。」
時眾美聽了,都稱古今未有之確論。紫燕曰:「五人博古稽今,全要獨具隻眼。就如魯論所稱作者七人,這七人自古及今,全無知者,豈非可笑。」 月娥曰:「 所謂七人是何人也?」紫燕曰:「 即儀封人、丈人、晨門、荷蕢、長沮、桀溺、微生畝是也。」 月娥大喜,謂玉環曰:「 他此言不知出於何書,但總計魯論,所有賢而隱者,實不外此七人而已。此是孔子週遊列國之時,於魯則得微生畝、晨門。於衛則得封人、荷蕢。於楚則得長沮、桀溺、丈人。那時都一一記念在心。及還轅之後,共計有德而隱者,恰得此七人。故發此歎,意謂天下顛連已久,我既不得行道,猶望世之有賢德者相為維持。乃他們或甘力田,或甘下吏,都一般隱去,豈不可歎。至 於 接 輿 乃 狂 士,非 隱 士 也。所 以 不 在 其 列了。」玉環曰:「如此見解,就是他無所徵,本也可為古今人,開一蠶叢。」紫燕曰:「我又說個有所本的。孟子宿於晝,其來留行之客,則鄒忌也。東坡游赤壁,其吹洞簫之客,則楊世昌也。至於牽牛堂下之人,昔曾考得其名姓,至今竟忘卻也。」月娥曰:「這些我們都曉得到來,不消說了。但爾讀孟子那句『為長者折枝』 是怎麼解?」 紫燕曰:「 言為長者折草木之枝也。」月娥曰:「我固知爾為俗解所誤也。夫手節之間曰枝,為長折枝,言為長者按摩手節也。猶今之轉筋而構手節。古來惟趙岐注,獨得此解。他如魯論『 於斯為盛』那個盛字,從來講家,皆以盛字屬唐虞說。謂合唐虞兩朝,較之於斯為差盛耳。如此說,則是聖人將周才一抑了。下有婦人焉二句,又將周才一抑,想聖人斷無此意思。且於下二句,文氣也覺不順。不如以盛字屬周才說。蓋謂才莫盛於唐虞,然合兩朝觀之,僅得五人。猶不及於斯之十人為加盛也。而中有一婦人焉,不過九人而已。則才之難為何如。如此說,語氣豈不更順。」 紫燕於是聲聲歎服。他們平日卓識偉議,即此可見一斑。
時劉生與眾美遊樂,約十餘年。忽一夜,值了八月十五。真覺得,銀潢皎潔,光搖龍尾之精。玉宇明輝,朗滿蟾圓之色。生與眾美,這晚大有興會。先在花園謾游一遍,然後附臨清河,同登彩船,浮游河內。其時司事已於兩旁亭上,焚起十爐真香。繚擾芬芳,香聞十里。司樂諸姬,又已彈絲吹管,齊奏清音。生自與玉環、月娥、雪香及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等共八人,同坐一船。逍遙飲酒,甫數盞。忽然清風起處,隱隱將幾張船隻,徐徐引出到龍湖來。生大喜曰:「十八姨真是知趣人也,可與小生陪興一杯。」 遂以夜光杯酌酒,向空而灑。那時真覺得水天一色,風月雙清。渾然一幅玻璃世界。生顧謂眾美曰:「 良宵美景,賞心樂事,人世風流於此至矣盡矣。惜不能如麻姑玉女長生不老,長游於瑤池玉洞間耳。」 飲至夜半,酒已微醺。不覺船已浮至鑒波亭邊。劉生乃率諸姬,繫船登石。那時仰觀月色,俯鑑湖光。萬象皆空,飄飄然有羽化登仙之概。生顧謂眾美曰:「我思人世,功名富貴,真是一掬塵灰。;目之間,冰消雪散。又何如仙人羽客,乘鶴駕、奏鸞笙,世外雲遊之得大自在哉。」
言未已,忽望見大羅天上,祥雲四合,瑞霧凌空。光怪陸離,莫名其狀。只聽清風飛度之際,泠泠66。隱隱有弦管之聲,逸韻清音,絕非人世所有。看看那雲霧悠然而至,漸降漸近,竟屯駐於前面空中。霧鎖煙蒸,迷離莫辨。霎時,雲屏開處,卻露出無數玉殿銀宮。華麗參差,靈光燦燦。而前面錦帳之內,翠蓋之下,端坐著一位仙娥。玉貌冰肌,光映左右。兩旁姬妾環侍。或執旌旗,或奏絲竹,或佩寶劍,或捧天花。清麗飄飄,均是風塵外物。生等看得神思恍惚,急得鞠躬稽首,朝上拜之。忽聽殿上雲板三聲,管弦齊歇。那仙娥清音嚦嚦,語曰:「 妾乃緱氏西王母第十八女,紫微夫人也。今奉玉帝鈞旨,宣回列位仙子,同返天宮。」劉生稽首曰:「凡夫等生處紅塵,卻不知前身是何因果。遽蒙宣召,甚覺愴惶。」紫微夫人曰:「君等謫降之日,已飲過迷夢黑湯,那裡記得前生因果。今有群仙錄籍在此,君等靜聽,待我一一宣知。」
遂喚侍女捧出丹篆一卷,翻撿案上。朗然讀曰:「劉子章,原係西天長庚星君。因違令忤旨,謫居塵世三旬。白玉環原係九天元妃側室,即左少君是也。因誤翻上帝玉盞,亦謫居塵世三旬。金月娥乃月宮素女,因擅摘一枝玉桂,亦謫居塵世三旬。朱雪香乃天花使者,司散天花之事。因游銀河不返,亦謫居塵世三旬。春花、秋月、小鶯、紫燕,皆原係紫微宮中侍女。俱因奉職有缺,謫居塵世三旬。其餘司樂、司針、司廚、司事諸姬,均是上界侍兒所謫降者。今放期已滿,各宜早返天宮,以司原職。」 言訖,又曰:「 但君等既降凡胎,塵緣未脫。宜各服絳雪靈丹一粒,自然換骨輕身。而前世因緣,亦可復悟矣。」
遂令侍女捧一蓮花盤,向空傾下。忽石上珊珊響處,恰撒落三十八粒金丹。光潤如珠,異香馥鬱。於是各取一粒,銜入口中。真覺香透心肝,清沁骨髓。須臾,身輕如羽,真可憑虛御風矣。紫微夫人微微笑曰:「君等既換凡身,宜速登矣。」因顧左右曰「羽駕安在?」一侍女應聲,把旗一召。忽有無數青鸞白鶴,飛集石上亭前。生率眾美,各跨一乘。隨著紫微夫人,悠然而去。噫!若劉生者,真可謂及時行樂,而得人生之大自在者也。他人貪圖富貴,勞勞碌碌,虛度此三十青春,不亦悲哉。
總論:
煙花子曰:看他入手,先以遊春一夢,虛虛冒起。已將全傳涵蓋個中,以下處處說夢中之人,處處敘夢中之事。都不出此夢圈子,共立格立局,可謂別出新裁。通體以游夢起,以遊仙結。而中間劉生、玉環、月娥、雪香等,又都是應夢而生。個個是夢中之人,件件是夢中之事。看來全是一片幻景,一幅浮圖。轉覺人世數十年,酒色煙花,直可當一場春夢觀也。作者寓意,最為微婉。
月娥圖事,較之玉環圖事,更是十倍艱難,何也?玉環之際,劉生意中,止有玉環,而未有月娥也。玉環雖不圖,而生亦必圖之也。月娥之際,劉生之意,雖有月娥;而劉生之約,已屬玉環也。月蛾雖圖之,而生又必不圖也。況玉環圖事,第憂父母之一,或不許。不憂劉生之萬有不從。月娥圖事,既憂劉生之一無或從,且憂父母之萬無或許。於此而欲閒玉環之舊約,聯月娥之新盟,不亦難哉。
月娥改裝私會之故,直是反經行權,萬不得已之舉。蓋玉環之事,順而易者也。月娥之事,逆而難者也。順而易者,必守其常。逆而難者,必從其變。若謂玉環為守玉待價,月娥為抱玉求售,則斷斷乎不然之。月娥行假書計,已有個讓嫡居庶的意思。即欲誑劉生訂過婚盟,等得日後他們識破時,料也必定樂從了。若謂月娥真要劉生聯新棄舊,便非月娥之所以待玉環,並非月娥之所以為月娥矣。
傳中人人都在易寫,惟月娥最為難寫。看他寫月娥處,其中調停擘畫,煞費精神。及至山窮水盡之時,卻又想出假書一計。不特善於生發,並使許多崎途險徑,都歸平坦。自然絕無一毫牽強。所以然者,由其在情理中著想耳。作文不到險處不奇,中間寫月娥改裝以會劉生,是三分險了。又寫到寢同一榻,便是五分險了。再寫到移同一枕,更是八分險了。及寫到按手於胸,加足於股,真是十分險了。但是寫到加股按胸,尚能全璧歸趙,似出尋常臆斷之外。然看他先著睡熟二字,則是不知不覺而加之按之,卻仍在常情之中。其越險處,正是越奇處也。
少年金榜,富貴洞房,亦云奇矣。況其佳麗類聚,觸目琳瑯。遊戲十餘年,飄飄然歸羽客天仙之境,誠人生極樂事也。想必作者胸中有此素願,故藉此索性寫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