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連理枝
詞曰:
而今細說鴛鴦譜,一字情千縷。楚館秦樓,洛浦天台,快活真如許。 個中莫問關情處,訴出花將語。才子佳人,富貴功名,好事傳千古。---調寄仄韻《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聯之以緣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顯之以功名,可謂奇外之奇矣。如今錄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為千古秀士佳人同聲稱快。
昔宋藝祖代周而興,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據之餘,驟難掃蕩。黃巾丑類,蟻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猶且佩劍弛弓,思建殊勛於帝室也。其時有一宦者,姓李諱英,字粲之,山東之萊州人也。娶妻金氏,賢而慧,早卒。李公義守不續,僅遺一懷抱孤兒,年甫三歲。一日,為侍婢抱出門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兒乃將相器。」及李公登進士第,出蒞太倉。甫抵官,值崇明縣青龍港水患,漂沒民居。公憂且忖思曰:「 吾聞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屬下也,安可不救。」 遂乘馬往崇明,登高遍望,數其港口,約十餘處。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厭水精。蓋犀能辟水,以石為之,石固土精,又可剋水。自是水不復浸。聞之於朝,改遷松江府尹。時其子年﹟歲,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質性聰明,丰姿俊爽。不煩教誨,日誦萬言。雖少小髫齡,卻有光風霽月襟懷,海闊天高意量。以故,縉紳耆宿,每來攜以偕游。登名山,訪古蹟,試以詩賦,倚馬可成。或以饣華饣羅瓜果啖他,他則即物賦詩,以謝嘉惠。或以幽義奧旨相質難,他則舌如利劍,口若懸河,雄辯高談,動驚四座。雖李泌早慧,劉晏天聰,不特無此雄才,並亦無此雅度。
一日,李公與客燕坐。客有歸班侍郎桃之春、學士張邦直、司勳蘇剛、進士王瑞、劉莊諸公在焉。時李公思刻公堂楹聯,呈諸公制稿。諸公謙讓未就,忽水平侍側,從容進曰:「此聯無煩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 李公顧叱曰:「蠢才,焉敢放肆!」 諸客曰:「 令郎博洽多才,當必別有見識,何妨說來一聽。」 水平曰:「此聯是孔子起聯頭,孟子結聯尾,人人曉得,不消小子說了。」 諸客聽得,相顧疑惑,俱道:「實實未曉得來。孔孟既不同時,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對?即就孔子攝魯相,孟子為齊卿,也未聞有甚公堂對聯。」 水平曰:「 諸公既不肯說,待小子說來,以資一笑。那孔子起的聯頭是:『 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 孟子結的聯尾是:『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非齊齊整整的為官對聯麼。」 諸公聽了,齊聲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現成絕對,不必別尋了。」 李公亦點頭微笑。
時庖人進膳至,桃侍郎笑謂水平曰:「我欲出四書一句請對,限以四書對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 沽酒市脯』四字。」水平曰:「不過『蔬食菜羹』 耳,有何盛情。」蘇司勳曰:「這四字對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請對:『惟酒無量』。」水平曰:「如水益深。」 張學士曰:「 這等句平淡無奇,故他易對。我用疊字法出句: 『 源泉混混』。」 平曰:「此亦易耳,用維石嚴嚴。」劉進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見帝帝。」平曰:「可對將朝王王。」 蘇司勳喜曰:「 此四字對得工巧絕倫,我出句:無恥之恥。」 水平曰:「 可對:知和而和。」王進士曰:「我又用疊句法出:兼所愛兼所愛。」 平對曰:「 居之安居之安。」 劉進士曰:「 我出惡得為恭儉恭儉。」平笑曰:「此孟子已自對有了。此之謂寇仇寇仇。」 張學士曰:「我出個古人用寧武子。」 平曰:「可對滕文公。」桃侍郎曰:「止三字耳,對得何等工穩。我用古人名出句,疊字法。太王王季。」 平曰:「此句人人曉得,可以曾子子思對之。」劉進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疊字法。微子微仲。」平曰:「季隨季馬咼。」王進士曰:「再用古人出句,異樣疊字法。時子因陳子。」平曰:「物不孤生,語不獨說,既有那句,自然必有這句。可對周公謂魯公。但四書中古人,可對者甚繁。如葛伯、葉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孫賈、公子荊、王子墊、公孫朝等,豈能枚舉,雖對得,不足奇也。」王進士笑曰:「我想個四書所無者難難他,用同類字邊法,出江淮河漢四字。」 張學士笑曰:「 此句果然出得新穎,看他如何對?」 水平亦笑曰:「 對句雖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蘇司勳拍掌笑曰:「妙絕,恰好這四個字,也是一樣字邊,對得的當工穩,可謂因難見巧。愚還有四個字,是虎豹犀象,此係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對,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對,越發撞著會稿矣。黿鼍蛟龍,不知好否?」 張學士曰:「我還想有三句隔只疊字法,未知可對得?」 水平曰:「得與不得,說來請教也可。」張學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桃侍郎搖頭曰:「六句共十二字卻隔以六個也字,四書實實無此格了。」 李公亦曰:「這未免苦人所難了。」眾人都道:「要他於四書中別尋此等句法來對,這是萬萬不能的,不若任從他書尋幾句來對罷。」張學士曰:「他必別有意思,何必過慮。況他曾說,有那一句,自必有這句作對,豈此句便對不得的。」 水平曰:「這十二字,委實難對。」 時眾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請諸公聽聽,我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可對得否?」眾人皆齊聲稱:「妙,難得此六個之字,對得湊巧,可稱絕對。」 李公亦心焉喜之。桃侍郎曰:「 還有四書集句一首,敢請對成?」水平曰:「願請教。」 桃侍郎出對曰:
有童子,不慮而知,誦其詩,讀其書,博學於文,甚矣,後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當此盛贊。敢不恭對,以助一笑。蠡測管窺,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則進,亂則退,從容中道,誠哉,仁者不憂。
諸公聽畢,都道:「集成句,難得如此渾成,語語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針對。」 水平曰: 「 草草應酬,何足掛齒。」李公亦暗地喜悅,但發冷笑而已。桃侍郎顧謂李公曰:「 觀令郎少小孩提,英氣逼人,奇姿煥發,性靈天亶,直邁老成,真所謂取青紫如拾芥者也。異日狀元宰相,豈過分哉。」蘇司勳亦曰:「古來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雖有令郎之博學奇才,而卻無令郎之雅量偉志,寧馨兒知其非池中物也。」李公曰:「小畜無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責,已出萬幸,何敢當諸公盛稱。」 張學士曰:「 令郎聰明冠世。器量包天,諸公之言,誠非過譽。」 王劉二進士,亦稱贊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飩,固不堪言。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蒼蠅得赴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 侍郎曰:「令郎平時可常誦習否?」李公曰:「小弟祿薄官貧,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師教誨,每日亦即閒散無拘,聽其作輟而已。」桃侍郎曰:「 此卻不難,寒舍舊有館師,教訓小頑,並及小女,師係本郡楊清。此人博洽多才,曾舉孝廉,堪為令郎入門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駕,到彼一遊耶。」 李公曰:「鳳囿龍池,豈容俗物打攪。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水平在旁曰:「名師益友規勸切磋,此誠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諸公贊勸,不可卻也。」 李公曰:「既如此,賢兄盛情厚德,容異日伸謝可也。」 桃公大喜,約定進館吉日,方同諸公作別散回。
原來桃公住於府西之紫溪村,離城不過數里。公舊任兵部侍郎之職,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與張蘇諸公解印回家。後聞藝祖登極,乃以手加額曰:「 吾徒始見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歲。一子,名夢紅,年五歲。俱是穎悟異常,性由天縱,而碧仙尤極英敏乖巧,美麗如仙。公與夫人撫愛而珍惜之,有若異寶。是年正在遣師教誨,姊弟兩人,遂讀書於麟鳳軒。日誦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來學,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悅。屆期,水平乘轎而至。先參聖畢,然後拜楊孝廉,以及桃公,並碧仙、夢紅依次相見,三人握手,如平生歡。才命坐,適有侍婢至,說夫人請見公子。水平曰:「 本待拜謁,何煩見召。」乃隨婢入到後庭,拜見王氏夫人,夫人亦斂衽答拜。因見水平禮數步趨,溫文爾雅,暗暗稱羨。乃曰:「久聞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見,可謂名不虛傳。但不知曾讀幾年詩書?」 水平曰:「 能言即誦,至今已四年了。」夫人撫其背而加之膝。適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顧謂左右曰:「 生子當如李公子,若夢紅輩,直鰍魚耳。」水平曰:「令郎吞併經史,乃蠹魚,非鰍魚也。」 夫人曰:「經史豈可妄談。吾向讀書,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請公子一裁。昔夷齊,恥食周粟,隱首陽山,采薇而食,又不與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傳出人間來?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時卻有一人聽得。」 夫人曰:「 是何人聽得?」水平曰:「 是一彩苓人聽得。詩不云乎,彩苓彩苓,首陽之巔。大約就是此人聽聞了。」 夫人點頭微笑曰:「 急智辨來,雖屬戲語,卻喚醒後人多少愚夢。」 在旁侍婢,亦俱解頤。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書所載,謂夷齊隱首陽,而卻周粟,興歌采薇,途遇一婦,問曰:『二子何往?』夷齊答曰:『 吾恥食周粟,欲往采薇耳。」 婦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則薇亦周之薇也,惡可食。』於是,夷齊遂餓而死。由是觀之,則采薇之歌,其殆此婦聽來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讀未見之書,當必有確鑿之論。若所云者,特戲言耳。」 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賞之。水平係於紐上,拜謝而出。
及晚,桃公備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數巡,平即推醉。桃公曰:「 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賞光。」 水平曰:「 主人盛情,將奈小生腹無酒蟹,不能飲了。」 碧仙停杯曰:「 此卻何說,到要請教。」平曰:「大凡善嗜酒者,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時尚小,日後漸嗜而漸大,故其人愈飲而愈多,實非別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魚者,其腹必有腥蟲。那腥蟲長數尺,出可盈鬥,有則奇疾生焉。至於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飲茶,則茶精納之,故不飲則致病。小生淺見則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覽群書,故有此奇聞異見。雖茂先《博物》,子年《拾遺》,未之詳也。」楊孝廉曰:「多學而識,名不虛傳。金馬玉堂,拭目可俟。」 水平曰:「學生讠剪陋寡聞,得窺門牆,只聆教益,實出萬幸,至老師如此過許,學生豈能當之。」 孝廉倍加敬愛。自後,水平、碧仙、夢紅三人,合志同心,殫精力學,自詩書經傳,諸子百家,地理天文,無不洞悉。一連讀至十二歲,夢紅亦十歲矣。
一日楊孝廉謂桃公曰:「三子功穿經史,學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謂青勝於藍矣。今後但須養其德性,活其真機,玩物適情,以移其氣,迨至臨場,握筆自然,揮灑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桃公點頭曰:「存養省察,原是要著。」 自後全無拘束,任其自適。或遊戲月下,或談笑花間,少無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與碧仙游於醉春園,賞積石池之並蒂蓮。倚欄並立,接耳閒談。仙注視並蒂蓮花,不覺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愛此花之多情耳。」平曰:「果然勻紅並豔,意態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並坐矣。」 仙歎聲曰:「物類有情,誠非虛語。即如連理樹、並蒂花、同心蘭、相思竹、比翼鳥、比目魚、翡翠、鳳凰、鴛鴦、蛺蝶等,莫不纏綿固結,終始不離,人奈何獨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 情之於人,貴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誤其情,而所從非偶;薄其情,而有始無終;縱其情,而放蕩不羈;矯其情,而矜己絕俗。此固不足以深論。至欲致情,而無可致之術,欲鍾情而無可鍾之人,徒太息於才美之難逢,搔首而歎彼蒼之過吝。斯誠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勝浩歎。」碧仙曰:「 物不孤生,花不獨發,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於千里萬里之天,或相聚於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針引線,曲就良緣,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水平曰:「誠如斯言,則小姐異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異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 兩下相顧微笑。忽有雙鴛鴦,從葉底引頸而出,隨波鼓翼,飛舞翩然。平靠著碧仙香肩觀之。仙看到會意處,不覺以扇擊欄,低聲謾謾而歌曰:
鴛鴦鳥,鴛鴦鳥,文采風流嬌且小。
天然佳偶長相隨,雙舞雙棲碧沙沼。
歌聲滴滴,如囀黃鸝。平聽得意興清狂,撫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鳥足矣。」碧仙羞得臉紅,轉面忍笑。須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臉。展視之,見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驚喜曰:「昔人謂楊妃汗紅而香,今見小姐始信。」碧仙曰:「夏日可畏。一至於此。」遂攜手隨柳乘涼而歸。
次日午後,水平苦熱,獨避暑於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見群蝶戲舞,注目觀之。忽有人在背後,以扇擊其肩曰:「對花乘風,此等佳趣,怎麼自家受用,卻不邀我一遊耶?」水平驚顧視之,乃碧仙也。因笑曰:「 偶然至此,非敢相違。」仙見其手拈花枝,遂吟曰:
絕世一名花,何時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顏瘦。
水平曰:「花顏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語耳。」 適有一蝶,飄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爾蛺蝶,花下獨徘徊。
縱有尋春意,花心恨不開。
碧仙微笑曰:「 花心開不開,待其時耳,花又豈能自主。」水平曰:「時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發之時,未知肯憐此蝶無枝可棲否耶?」 碧仙曰:「 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憐之有。」平曰:「 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飛蟲之美。花者,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棲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緣之顛倒,斯亦悔之已晚矣。」 碧仙曰:「 事縱由天,豈能相強。」 平默然良久曰:「然則小姐獨無願望之人耶?」仙搖頭曰:「無之無之。」 平又默然良久曰:「 我等一般幼小,爾何太不曉事。」 仙曰:「 爾固曉事,但不知願望何人?」平曰:「吾所願望者,比飛燕少肥,比玉環少瘦,才高蘇蕙,色絕誇娥,若得他結個同心,共成佳偶,則三生之願足矣。」仙聽得玉面含羞,背面暗笑。平曰:「 今日園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 仙曰:「 人非草木,孰無是心。君既見詢,定當告訴。」 說訖,遲徊不語。平固請問,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後,附耳低談,胡說幾句。水平側耳而聽,卻又不聞。忽攢眉曰:「說又不說,怎麼含糊吞吐,令人聽不分曉。」仙乃曰:「如此,即得盡情相剖了。吾之所願望者,願得會彈琴、會飲酒、會寫字、會吟詩,則今生之願足矣。」 水平歎聲曰:「 恁持重說來,我道是願望甚麼,卻想出這沒要緊的事業,得不令人惱煞。」 碧仙曰:「 此外還有甚麼要緊。」水平低聲曰:「人生世上,五倫為第一著。五倫又以夫婦為第一著,夫婦又以擇配為第一著。為小姐計者,當思選秀士,揀才郎,並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誤終身怨偶,到頭悔之晚矣。」 仙曰:「 吾不嫁人,有何怨偶?」平曰:「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聖訓在昔,小姐焉能外之。」 仙微笑曰:「天上有玉女,地下有碧仙,若勸得玉女從夫,方勸得碧仙願嫁。」 水平再欲進言,忽隔花有婢女聲,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不覺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鳥吹簫,名花獻錦。醉春園內,紅綠齊芳。桃侍郎前於隆冬,頗患寒疾。至是風和日麗,自覺神氣俱清。乃於二月花朝,邀約李公、張學士、蘇司勳並諸縉紳等,飲酒於醉春園,作竟日之樂。先是李公舉觴,具稱楊孝廉教誨之德,並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謙退不已。楊孝廉曰:「 令郎性由天縱,才駕儒林,治生學問粗疏,妄以木錐刻玉,殊覺慚愧慚愧。」 適水平手執柳枝,從牡丹亭而來。張學士呼而問之曰:「汝所執者,楊枝乎?柳枝乎?」平對曰:「此柳枝也。」張學士曰:「何以辨之?」 平曰:「 大者楊,小者柳。楊秉陽之性,故葉之向上者為楊。柳秉陰之性,故葉之向下者為柳。」 張公點頭曰:「 此誠然也。然吾見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餞別,往往折柳相贈,此何義也?」平曰:「以小子愚見,大約以柳木易生,隨處生長。凡人之去鄉,正如柳之離乾去鄉者,望其隨處皆安,正如離乾者亦可隨地皆活。故為是祝願耳。」 蘇司勳曰:「 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獨列於二十八宿之位,何也?」 水平曰:「 柳乃寄根於天,倒插斜栽,無不可活。其絮飛漫天地,沾沙著土,亦無不生。蓋其得木精之盛,而到處暢達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著天漢,列於維垣哉。」 蘇公點頭曰:「如此辨論,乃是格物窮理之論。尤有一說相問:古今人皆以萱草諭母,不知何所證據?」 平曰:「 萱音同諼,諼草即晉稽康所論忘憂草也。詩云,『 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禮,北堂為婦洗之所。故後世相沿,以北堂謂母,而有萱堂之稱。細考經文,殊屬無謂。若唐人堂階萱草之詩,乃謂母思其子,有憂無歡,雖有忘憂之草,亦如不見,非以萱比母也。」 說訖,又曰:「 愚嘗見醫書,謂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諭母,義或本此。」諸公點頭稱是。
桃公方欲勸酒,忽見碧仙逐一流鶯,穿花拂柳,嬌憨躲閃,不敢近前。乃謂曰:「 今日在座諸公,俱係通家伯叔,吾兒何須退避。」碧仙應聲近前,欠身而坐。須臾,酒行三獻,肴及羊膏。張學士曰:「羊有跪乳之禮,德行可加,理宜勿食。」桃公曰:「不然,羊性劣而小力,所謂用無可用,而觀無可觀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 有縉紳徐品端曰:「 吾見史稱,晉武帝平吳之後,荒於酒色,宮中乘羊車,任其適而幸之。宮人望幸者,多以鹽汁灑地,竹葉插戶,冀欲 引 羊。據 此 想 來,則 羊 尚 可 駕 車 矣。」 桃 公 曰:「羊車之事,吾素深疑。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駕車者。史書所云,必有所指。」碧仙聽得,低頭微笑。蘇司勳曰:「 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別有高見否?」 仙正色曰:「女流淺見寡聞,何敢與論史冊。但嘗考《 隋書輿服志》,所云羊車,一名輦車,其制如軺車,金寶飾,紫錦!,朱絲網,以女童二十人,皆梳兩髻,服青衣馭之,以出自護軍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車,非真以羊駕車也。插竹灑鹽,豈非附會其說歟。」 諸公咸歎其高見。蘇司勳立意難他,乃問曰:「俗云,儀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儀狄也。」 蘇曰:「世之雲杜康,又何人耶?」 仙曰:「 杜康乃土皇訛音,蓋世人傳說之誤耳。」 蘇曰:「古人謂飲茶始自三國,不知可是?」仙曰:「按吳志韋曜傳,言孫皓飲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飲,以茶代之。以此為飲茶之證,非也。嘗閱《飛燕別傳》,言成帝既崩,後一夕寢中驚啼,侍兒呼問方覺,乃言曰,吾夢中見帝,帝命賜坐進茶。據此,則西漢已有啜茶之說,非始於吳也。或又曰,詩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即茶也。據此,則前古先有啜茶之說,又非始於漢也。」徐品端曰:「才女論古有識,愚有一說,願得其詳。昔虞舜崩於蒼梧之野,堯二女哭舜而沉諸湘,後在湘水為神。人咸 謂 湘 君 為 娥 皇,湘 夫 人 為 女 英,其 說 未 知 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誣也。即考路史所載,亦謂湘神為舜二女,非堯二女也。」 徐曰:「 舜亦有二女乎?願聞其名。」 仙曰:「按《 山海經》 雲,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燭光是也。」 徐曰:「 若然,則舜又有三妻矣。」仙曰:「 又按《 大戴禮.帝係篇》 雲,舜娶堯之子,謂之女「。又《 漢書.地理志》 雲,陳倉有上公明星祠,乃黃帝之孫,大舜之妻。據此看來,則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與子之名,人咸知之。兄與妹之名,人未必知也。」徐曰:「 妹名甚麼?」 仙曰:「 按綱目注謂,舜妹名伙手。又《 列女傳》 謂,舜有女弟係。至兄之名,已不傳矣。」 徐曰:「 名既不傳,何以知其有兄?」 仙曰:「嘗見《越絕書》云,舜父頑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蘇司勳曰:「高見不差,愚又聞,唐世有狀元韓袞者,雲是韓昌黎之後,殊失證據。」 碧仙曰:「 韓袞,乃昌黎正孫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車為金銀車,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長曰綰,次曰袞,俱擢登第,而袞為狀元。又昌黎孫,有名承者,亦狀元及第,為時聞人。然則,韓氏狀元,又不特一袞矣,要之吾徒稽古,貴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錯。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謂姓介名推者,有謂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謂姓介之名推者。盲談瞽說,迷誤將來,殊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語助辭也。何得謂其姓介名推哉。」 諸公聽了相顧歎服。
張學士喜謂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內,有兩神童。今日之游,良為罕覯。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觀耶。」二人應曰:「謹承尊命,乞賜命題。」張曰:「此乃遊春賞花之地,李公子可做《遊春詞》一闋,調寄《醉春風》。桃小姐可做《賞花詞》一闋,調寄《醉花陰》。此無筆墨,各回書案寫來可也。」 二人應命回去。平謂仙曰:「此詞題太尋常,若依尋常數語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體制之。」仙然之,俄而稿就,捧箋齊出。張學士接著曰:「 已製成麼?何其敏捷乃爾。」 諸公俱離坐擁看,見水平《 遊春詞》云:
錦帳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曉來風送海棠春,早早早。花柳分春,玉樓春樹,沁園春草。 喜太平春鬧,花醉春風掃。迎春樂處奈愁何?惱惱惱。乍燕春台,錦堂春去,畫堂春老。---調寄《醉春風》
桃碧仙賞花詞云:
昨夜後庭花點綴,正賞花時節。盡日語花嬌,沉醉花陰,鬥百花奇絕。 一叢花映黃昏月,蝶戀花鬚折。遍地落花紅,閒惜花飛,揉碎梅花雪。---調寄《醉花陰》
諸公覽畢曰:「寫遊賞處,含蓄不露。押牌名處,渾脫無痕。佳句奇人,可稱雙絕。」張公謂碧仙曰:「久不見面,卻已造就如許奇才。道蘊、文姬,無此早慧。但不知芳齡幾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歲了。」張公點點頭,又顧水平曰:「兄台呢?」水平對曰:「虛負虛負,今春亦十三歲了。」張公笑曰:「難得如此。年紀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們結個良緣,諸公以為何如?」 眾人同聲贊賀,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謙遜。張公曰:「不然,良緣夙締,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違天不祥,何故卻之。」 二公方才應允。時碧仙聽得,不覺玉臉含羞,轉面他顧。水平以目斜視,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閃掩而去。平躡其後,暗隨之。既趕上,叩其肩曰:「 玉女,果願從天耶?」 仙佯怒曰:「不願不願。」 說訖,不覺相視而笑。至晚席罷,諸公散歸。
越數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頂,鳳釵一對,齎之。婚盟遂定。後桃公以並處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閨閣,以習女紅。自是,音容兩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歸山東,入童子試,遂於是年游庠。佳音至時,李公頗喜,並回書以勉勵之。
其時,碧仙獨處深閨,紗窗寂寞,每念舊時嬉戲,心輒悵然。兼以天下盜賊蠭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兒女態,終是無益身家。因家傳有兩口青霜寶劍,乃羊頭精鋼百鍊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於是厭習女紅,專學劍術。花前月下,隨地舞之。行則必攜,坐則必佩。忽忽學至十六歲,俱已嫻熟精妙,法術入神。每一舞,則影捷流星,光驚閃電,鋒芒隱現,若風前亂滾梨花,劍氣飛奔騰,似天上驟飛雪片,以水灑潑,幾不沾身。
一日桃公見而語之曰:「吾兒生長深閨,纖錦抽絲,是其素業,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習此丈夫之術哉。」 碧仙曰:「不然,方今神器遷移,群凶未靖,學此劍術,雖不能安邦定國,亦可以護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間禍不遠矣。」桃公曰:「雖然,天下當學者盡多,何必專事此業。」仙曰:「昔衛夫人看舞劍,而悟書法之妙。吾學舞劍,即學書法也。」桃公笑而不語。
是年,東粵惠州府霍山賊反。那霍山在龍川縣東北八十里,頂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巒秀聳,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謝驥,龍川羅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結巢於此。是歲二月,擁賊二十餘萬,直奔荊南。虜掠鄉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懾,遐邇愴惶。兩湖文書,連片告急。表聞藝祖,赫然震怒,詔兩湖提督,徵兵討之。賊固守城,而不之戰。冬十月,賊忽棄城而去,逶 迤趨趕,驟駐浙西。其時,浙西疫氣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駐江南,賊勢猖狂,銳不可御。
桃侍郎聞信大驚,急呼王夫人並碧仙,商議避難。桃公曰:「賊匪多眾,此地不足容身,當速圖之。」碧仙曰:「不如進城暫避,可保無虞。」 夫人曰:「 如此雖好,只是吾兒深閨嬌養,怎好經見外人。」 仙曰:「 此特暫時從權耳,欲免大難,小節所不計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輩,何止數千。倘母親真欲藏羞,孩兒亦自有策。」 夫人問:「何策?」仙曰:「可著舅子衣服,扮做男妝,混於稠人中,孰來深辨。」夫人曰:「此方少可。」 是晚,束裝停當,以俟明早進城,笳鼓悲鳴,驚不成寐。比及天曉,仙梳洗畢,乃取夢紅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納下雲履,溫文爾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從旁審視,不覺好笑。甫裝畢,忽聞人聲潮湧,炮響山頹。群呼曰:「 賊至矣!」 桃公大驚,急帶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寶劍,跨上駿馬,隨後而行。將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帳野,風捲而來。桃公策馬入城,惟碧仙後至,城門已閉。公回顧不見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喚,賊已臨城。見仙繞城而走,後面數賊,緊緊追之。看看近來,仙急掣青霜寶劍,回首一揮,賊器俱斷,賊大駭而回,仙乃策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禱祝,兩淚潛然,望至不見乃已。
時碧仙走了片時,方欲緩步,忽有四賊,從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攔住去路。仙藏過寶劍,從容謂曰:「 列位謾些,吾人困馬乏,不能鬥矣。列位如有要馬者,可就按住絲韁,待我下來。」 四賊個個爭要,齊來按韁。仙急出劍斬之,四手俱斷,並倒於地,仙乃奪路飛奔。走至日晚,殆百餘里,遂歇宿於旅店中。次早問店主曰:「此是甚麼地方?」店主曰:「過了松江府,此婁縣界也。」 仙曰:「 有賊否?」店主曰:「賊勢浩蕩,何地無之。」 仙即結束馬匹,覓路起程。
一連走了兩日,路經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眾檀越詢知來意,咸與慰勞。明旦侵晨,仙倚寺門觀望。忽一伙男婦,肩挑背負,其聲嘩然。眾檀越詢知,咸叫有賊,仙大驚,跨馬出門,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蘇東南諸屬,已為賊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東,可無憂矣。」 一路上沉思暗想。途經一山,木石崎嶇,道路險峻。正立馬觀望,忽有無數僂儸,從山上滾滾下來。揮斧橫刀,一混攔住。大叫曰:「 來的何人,怎麼不交買路銀子?」 仙怒曰:「 鼠輩休得無禮!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麼買路銀子。」 僂儸曰:「 管爾甚麼皇不皇,若無銀子,便是我們饒爾,怕寨主亦不饒爾。」 仙曰:「寨主何人?」僂儸曰:「寨主乃蘇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強盜四起,故來此招軍買馬,以決雌雄。君勝則從君,賊勝則從賊。大則欲兼有天下,小亦圖割據一方。爾係遠方人,亦聞知我主聲勢否?」 碧仙曰:「 欲成大事,何必見此小利。」 僂儸曰:「 吾輩人多馬眾,不廣收小利,何以資生。爾看那山路,上上落落,這非來納路銀麼?多則 十 兩 八 兩,貧 則 三 錢 二 錢,快 些 納 來,早 早 趕路。」碧仙曰:「銀子委實沒有,權記賬簿,下次納清。」 說訖,奪路馳去,眾僂儸大喝趕來。走過山曲,忽前面一擁僂儸,揚旗而至。仙大駭,奔入谷中。聞背後火炮轟天,頑石俱碎。仙長吁曰:「 吾命休矣。」 眾僂儸疾跑向前,連人帶馬,勒上山去。俄聞擂鼓壓笛,寨主坐堂。雲板數點,值堂傳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碧仙應聲而入。那寨主捋須豎眉,睜目喝曰:「吾數年坐鎮於斯,凡過客居民,悉皆貢稅,汝何敢斗膽抗拒,違吾法度耶!」碧仙曰:「吾聞,圖大事者,不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鎮一隅,欲窺天下,務須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貪小利而迫遠人耶。且吾觀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種,不思滋根務本,而徒區區然聽稅於人,恐異日兵革一臨,而內庫罄懸,外助瓦解,覆卵傾巢之禍,將不免矣。」柳寨主大怒曰:「吾帶甲二十萬,猛將千員,朝廷屢欲加兵,不敢正視,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亂軍心耶。」說訖,喝刀斧手推出斬之。
適後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見群刀手欲斬一人,氣宇非凡,深為惋惜。因問曰:「 汝何人,竟遭此禍?」 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賊避難,誤至於斯。匹身而來,有何銀子。乃以索路銀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責時,我不過詳陳利害,斟酌機宜,卻謂我出言不祥,合行斬首。」因將對寨主之言,細述一遍。夫人聽了曰:「 審機度勢,竟是達人之言,務本滋根自是要著,大王何昏昧如此。」說訖,把碧仙上下偷視良久,不覺點頭微笑。忽寨內傳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斬速斬。」夫人歎曰:「大王如此惱怒,號令既行,不能救矣。」 乃喚群刀手近前,吩咐曰:「大王既欲斬此人,爾們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了報過大王,我自有個主意。千祈要聽吾言。」 眾刀手齊聲應諾。須臾,一聲炮響,一顆血頭獻入寨內。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將首級懸路示眾。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見後寨夫人疾趨而入。遇春接著曰:「夫人有何急事?」 夫人長歎曰:「吾夫婦禍不遠矣。」遇春失色,問有何禍?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誤斬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賊,以至於斯。爾道避難而來,有何銀子,即言少率直,亦須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異日或有爭戰,亦可藉為表見,以明我不叛於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銀,結天下無窮之怨耶。況乎我過既彰,彼氣必壯,我自起無端之釁,彼得出有名之師,斯時以正誅邪,以順制逆,我雖擁二十萬之眾,而內資不給,外助無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為¥粉矣。且昔日樹旗起義之時,大王曾言曰,君勝從君,賊勝做賊。今太祖奉天登極,內安萬姓,外撫四夷,群丑暴行,佇看殄滅。大王久欲通誠納款,歸附明廷,乃既不能結之以情,並且構之以怨,朝廷縱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 遇春聽得面如土色,愀然曰:「夫人之言,誠是至論。然業已見殺,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業已殺著,夫復何言。大王勿憂,吾有一策,使得兩家化怨成恩,變憂作喜,包管無事,今晚老身設宴後寨,請大王至彼商量。」 遇春曰:「此事盡在夫人主張,今晚一定到後寨去。」 說訖,猶懊悔不已。夫人離坐出來,再喚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謾些喧揚,看我今晚作用。」眾應諾。
夫人自回後寨,適見其女柳青青騎射回來。夫人曰:「吾兒回了麼?兒呵,爾知爾父的禍事否?」 青青變色曰:「兒實不知,尚待見教。」 夫人就把誤殺桃白山之事,備細訴知。柳青青大驚,頓足曰:「若然,則吾輩不知死所矣。」夫人乃屏退侍女們,向青青耳邊細說幾句。青青聽了,喜色曰:「 如此可無憂矣。」 夫人回顧無人,又向青青耳邊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爾意以為何如?」 青青聽了,躊躇未決。夫人曰:「 吾兒只管放心,決不致汝有不妥當處。」青青乃曰:「既如此,悉惟母親主張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備酒饌,廣設幾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請遇春,並請各營官將。須臾,遇春駕到,各營官將,亦陸續俱到。望見後寨堂上,爐煙裊裊,華燭煌煌,琴瑟諧鳴,簫笙疊奏。而堂上堂下,彩燈密掛,酒席雜陳,燭火燈光,如同白晝。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著,遣之上座。遇春方欲問故,忽見夫人舉手一招,柳青青從東階而出,桃白山從西階而出,朝著自己,比肩拜來。遇春大駭曰:「 此人既殺,何以在此?鬼耶?神耶!」 說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眾將大驚,一擁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聽我說個明白。桃公子罪不該殺,大王既知之矣。今日臨斬之際,老身適有事出寨,經過斬場,問起因由,深為惋惜。又想起女兒才色出眾,年已長成,久選佳郎,未能如願。恰好桃公子乃高門子弟,才貌相當,欲令他結個姻緣,以慰平生之願望。故特請大王,並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飲喜酒,未知可合尊意?」 遇春聽了,形神始定。問:「 今日所殺何人?」 夫人曰:「 吾囑刀手,取獄中應死者替之。即時桃公子已令潛入後寨矣。」 遇春大喜曰:「今日之事,固覺妄為。非夫人如此設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緣,並且啟後來之禍事,真吾輩之福也。」 於是滿寨軍將,無不傳知,咸稱夫人處事精詳,轉禍為福。夫人遂命行拜禮,扶入洞房。須臾,各營官將,紛紛拜賀。遇春接待畢,依次入筵,進酒擎杯,歡呼暢飲。
時碧仙與青青,入至洞房,房設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兩旁侍女,羅列如雲。或擎燈,或打扇,或酌酒,或扶杯。蘭麝之香,芬芳滿室。兩下酒至則微飲,肴至則輕嘗,更漏漸闌,侍女漸散。青青亦揭開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視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義,風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處,芳心頗動。仙亦微窺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個絕世佳人,設若我變作男兒,則今夕遭逢,可稱滿願矣。」 須臾席罷,侍女散歸。碧仙闔上房櫳,青青亦倚牀兀坐。仙見房壁上刀劍羅列,弓箭雜懸,因秉燭逐一觀之。顧青青曰:「 卿亦素好武藝耶?」 青勉強應曰:「然,恨不精耳。」 仙觀遍,又把案上書冊翻撿一回,高剔銀缸,朗 然 而 誦。青 青 坐 得 不 奈,已 自 寢 了。仙 讀 師 曠《禽經》,見二句雲,「鸇鸇之智,不如鸞。周周之智,不如鴻。」因問青曰:「 經云『 鸇鸇周周』,此何鳥也?」 青推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謂,麟為般般『 鳳為足足』,此何意見?」青又推為不知。於是仙屢問,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幾而雞鳴,未幾而昧旦,仙猶閱書未息,而青青已勉強下牀矣。
次日,遇春盛備酒餚,燕享碧仙,命女樂吹彈歌舞以侑之。席間各謝昨日誤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務本之言,誠為要論。想老夫辟守茲土,人馬多眾,費用亦繁,而倉無積糧,鼎無宿食,是以曉夜憂慮,未嘗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謀,可使兵強糧足耶?」碧仙曰:「吾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若欲兵強,必先糧足。夫孟城,常府之勝地也。平坡曠地,隨處可耕。為今計者,既已按寨分營,亦必按營分遂。按遂分廬,營有長,遂與廬亦各有長。每廬兵幾名,牛幾頭,田幾畝,盡數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後鋤其地,耕芸插獲,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場,豐則行什二之徵,凶則依什一之例。鄉寡輕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廩亦阜。如此則糧足,糧足則兵強,兵強則人畏。然後導以禮樂,教以人倫,推恩以結民心,救難以隆物望。由是進可以戰,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難矣。如日拘民貢稅,索民錢銀,勉強支持,朝不預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結黎庶之仇。一旦兵連禍結,而外稅不入,內用不充,枵腹從軍,坐而待斃矣。又何必區區然,倚食於人哉。」 遇春拱手曰:「公子金玉之言,真經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謨也。敢不敬佩,以見施行。」 於是慇懃勸酒,飲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歸牀,仙托醉而臥。
這晚,柳青青先喚侍兒把案上書籍,並壁上刀劍,一概捐去,片紙寸木,搬運一空,止留銀缸一盞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後解衣就寢,側身就仙。仙喻其意,卻裝睡熟。青青偎眠許久,情覺難堪。或作呻吟,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頻擦其肩。仙卻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謂他是愚的,他又滿面風流;謂他是乖的,他卻不知快樂。真不可解。」 一時情慾難禁,將碧仙玉體緊緊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須臾,遍體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識破下體,詐驚醒來,含糊問曰:「 雞已鳴否?」青青措意曰:「群雞皆鳴,惟一木雞不鳴。」 仙知其意,暗笑忖曰:「到此地位,工夫尤難,人情皆然,難怪他也。」
次早,柳遇春遣人請碧仙同游,登高指畫。謂某處可以結屋,某處可以開田。觀及寨前,謂某處可以伏兵,某處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來。仙見青青,雲髻蓬鬆,香鬟散亂。因問曰:「 卿今日何不理髮?」 青青吁曰:「 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 仙歎曰:「 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親命,故未敢擅行房禮耳。」 青青喜色曰:「 原來郎君有此貞心,有此孝念,妾一時不察,幾玷珪璋。今宜各保全軀,以俟尊親之命可也。」 於是,整妝理髮,相敬如賓。至晚,離枕而臥。青青問及碧仙逃賊情狀,仙從頭備細述之。且曰:「吾在此雖頗放心,而離鄉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淒楚也?」說訖,嗚嗚咽咽。青青亦嗟歎不已。
一日碧仙欲回鄉省探父母,青青曰:「 賊尚屯據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裡去得。」 仙曰:「 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機而行,不足憂也。」青青曰:「欲探消息,吾遣數人代去,何必親履險途。」碧仙曰:「吾思親之心,結不可解。雖不能遽歸鄉里,願得一見故墟,亦可少慰耳。」 青青苦留不住,乃曰:「君既要去,亦須告知父親。」 仙曰:「 然。」 遂出前寨,見柳遇春,具道回鄉探親之意。遇春亦以盜賊為言,仙曰:「 吾隨機而動,可止則止,可行則行,不必慮也。」遇春曰:「公子如此決意,焉敢強留。」 仙喜而退。是夜,仙與青青,各訴衷曲,徹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飲餞。既畢,遇春已令人整頓行裝。仙復回見青青,青青曰:「 郎君此去,何日來耶?」 仙曰:「 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青青長吁曰:「相聚未幾,匆匆已散,天長地闊,欲睹無從。今而後,惟幸夢中相見耳。」 言訖,珠淚泫然,香腮俱濕。仙曰:「相見有日,卿其放心。」 青青不已,並題一律以贈仙:
萬點飛花匝地飄,春風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歸鞍急,雁影難追去路遙。
別淚亂隨紅雨落,殘魂潛與白雲銷。
欲知此日離情緒,十里江頭幾柳條。
碧仙感泣曰:「 心亂如麻,不能和矣。」 因亦步韻,強成一律云:
楊花不耐亂風飄,獨寄鬆蘿慰寂寥。
關寨無邊人落寞,家山不見夢迢遙。
銀缸剔盡心猶在,蠟燭燒殘淚未銷。
今日分攜垂柳下,離情相對一條條。
碧仙和畢,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囑曰:「萬事小心,勿貽妾慮。」仙應諾,珍重而別。出至寨外,遇春與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須速來,勿令人懸望也。」 仙曰諾,拱手作別。取路下山,縱馬加鞭,悉遵歸路。忽背後有人呼曰:「公子謾些。」仙立馬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費不充,謹送白銀百兩,聊當餞贈。方才匆匆送別,竟忘卻了。」 遂把銀子獻上,仙推卻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圖報,爾可代我多多拜謝,說小生沒齒不忘。」乃拳拳致意而去。
行至日暮,即聽得山前谷後叫殺連天。仙正勒馬觀望,忽背後林下,突出數騎。大喝曰:「過者何人,還不下馬。」仙大驚,尋路別走。賊亦如飛趕來。仙策馬奔馳,登山躍水,走至夜半,方漸按轡徐行。時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晝。遠見朦朧樹色,隱隱有茅屋一間。仙腹正餓,往叩其門。俄一老嫗出迎,瞿然曰:「貴人夜半降臨,當有緣故?」 仙曰:「吾松江人,逃賊至此。人馬俱困,乞借一宵。」 嫗許之,遣人草舍。俄嫗進膳至,仙曰:「 近聞賊匪何如?」 嫗曰:「聞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設計守之,不致城陷。」仙自是略覺放心。次早飯畢,仙以銀子酬之,嫗力辭不受,仙感激不已。
於是曉行夜宿,不問西東,行了三天,漸不聞賊。這日偶歇旅店,問主曰:「這是甚麼地方?」店主曰:「此揚州府甘泉縣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轉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卻誤走恁般遠路。這也罷了,目今江南隨處皆賊,從此通淮安往兗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過山東地暫避一時呢。」 決過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兗州,駿馬如飛,旬日已到。仙既入兗,但見士民樂業,盜賊不驚。喜曰:「吾今得安樂所矣。」 遂卜居於鳴鳳山之望仙岩。其山層巒疊嶂,高秀嵯峨,四面長江環繞如帶。其岩則玉洞天成,石室四達,中有煉丹鼎、仙女盤、登仙梯、明鏡石。白云云愛雲逮,綠樹菁蔥,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內有鏡溪禪師,夢佛相謂曰:「明日桃大將軍避難到來,吾輩切須保護。」 鏡溪覺而異之。明日,鏡溪率眾檀越佇候巖門外,恰好碧仙到來。鏡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眾參禮,仙亦答禮。鏡溪曰:「敢請公公貴居?」碧仙曰:「敝邑松江。」鏡溪曰:「莫非姓桃麼?」仙曰:「然。」鏡溪曰:「係避難而來否?」碧仙曰:「然,老禪師怎得知到。」 鏡溪笑而不答。仙曰:「 小生逃賊至此,欲乞寶剎,暫借安身,未知可肯見賜?」 鏡溪點頭曰:「 相公放心,此 不 消 說 了。」 是 晚 飯 罷,鏡 溪 秉 燭 謂 碧 仙 曰:「從此小門穿過,那邊有講法堂。堂後有凌霄閣,相公可到彼歇息罷。」碧仙離坐隨行,經過了楊柳亭,穿出葡萄架,彎彎曲曲,才到凌霄閣來。閣上几案雜陳,圖畫滿掛。雲窗月牖,清雅宜人。鏡溪略談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無事,或登山玩水,或聽鳥看花,或飲酒雲中,或吹簫月下。琢句追章,積稿成帙。閒則焚香拜佛。暗暗禱告,願得雙親免禍,自己無殃。這不必細表。
卻說那流寇,自本年正月,從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連日攻打,圍至半月,未能破城。賊營軍師黃璐,因仿呂公車之法,造成數車。車廣丈餘,高與城等。上起板屋,下裝四輪,中可伏賊百人。由車過城,如履平地。這裡李公探知其實,遂於城上多豎巨木,即以轆轤轉運巨石,升係木上。俟其車至,墮石擊之,車悉毀碎,賊眾死者甚多。次日,大驅賊兵,從東南二門,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來日生下一計,先諭西北兩門軍士,切勿移動,偃旗息鼓,不許喧嘩。止教些少閒人,往來城上,卻要多備矢石火炮,以妨賊攻。又諭東南兩門軍士,悉要登城擂鼓揚旗,以示準備。這日賊營軍師黃璐跨馬遙望,繞城一周。回謂賊首謝驥與羅熊曰:「吾輩屯寨東南,一向攻打亦取東南,今彼悉撤兵於東南矣。東南既實,西北必虛。今夜可先遣一軍,明擊東南,卻遣一軍暗襲西北,則城可得矣。」 謝驥等大喜稱善。是夜,先令黃璐引賊五千,多攜火把,擂鼓吶喊,虛擊東南,後令大將張阿龍引賊五千,多帶長梯,暗取西北。調撥畢,驥與熊親自統賊五萬,隨後接應,準備入城。
時李公見東南賊火光燭天,但擂鼓吶喊,卻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襲之計矣。」 遂令西北軍士藏火待之。及張阿龍引賊潛來,駕梯欲上,忽城上駁銃齊響,矢石紛飛。賊大驚,倒身而逃。李公令大開四門,衝殺出來。東南賊殊不提防,各自逃竄。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殺賊數千。謝驥羅熊知事不濟,已自退了。須臾,阿龍、黃璐陸續逃回。黃璐曰:「吾聞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難取,不宜久居矣。」羅熊曰:「往那方去才好?」 謝驥曰:「 不如取蘇州,蘇州百物豐盈,若得蘇州勝松江幾倍了。」 眾稱是。
次早昧旦,拔寨啟行。趕數日,將至蘇州城。黃璐令每人各攜生草一束,倍路趕到。以草投之,草積成山,高與城等。張阿龍手執大旗,先躍城上,立殺數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門驚走。隨後賊眾一擁而入。自是賊聲赫奕,遠近憚之。警報至京,藝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統兵二十萬以討賊徒。師抵蘇州,連戰不利。時李公以松江圍解,乃募附屬鄉勇,得數萬人,殺奔蘇州,剿捕流賊。一日有賊萬餘,從消夏灣駕桴而上,虜掠民居。李公率鄉勇從後抄截之,殺其大半。李公回寨謂眾曰:「賊既知我截他,明早必來挑戰。可分兵為兩半,一半出兩旁山曲埋伏,聽寨中炮響衝殺出來。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設弓弩,暗守寨門。彼見寨門不開,必以為怯,待他迫近悉發弓弩射之。」調撥既畢。那日謝驥等聞李公截殺,果然大怒。次早令張阿龍領賊五萬,殺奔寨前。但覺闃無人聲,寨門堅閉。阿龍曰:「彼怯矣。」 遂驅賊眾攻打。忽寨內一聲炮響,駁如山裂,箭似蝗飛。阿龍知是中計,急欲退去。忽背後山谷伏兵齊出,風捲殺來。阿龍匹馬當先,且戰且走。賊眾落後者,悉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見殺得興起,次日親約李公一同進兵。
時黃璐見阿龍敗回,謂謝驥曰:「李英足智多謀,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間之計,令秦良與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奪其權。若李英不得用兵,則秦良不足憂矣。」。商議未了,忽伏路馬飛報說,秦良李英會合進兵,離城不遠。黃璐遂令賊眾開城接戰,專擊秦良一軍,官軍不能抵敵,退後便走。李公知官軍無用,亦不戰而逃。黃璐率眾追之,且傳令齊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許殺害。」 賊軍獨追官軍,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點閱人馬,折了三千。又聞李公全軍而還,不傷一個。心中自覺羞怒,暗想:「今日賊眾怎麼都道勿殺李英,今果不傷一人半人,是何緣故?莫非李英與賊結連?我明日試令他進兵,看他舉動,便可察其情弊,識其真偽了。」
次日,秦良遣使持節,到李公營中令公進兵。說本部隨後接應。公不知其意,遂統率鄉勇,直搗蘇城。秦良自統大軍,登高觀望。那邊黃璐探得李公兵到,謂羅熊謝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試李英情弊也。吾今計可行矣。」遂引眾而出,列陳東郊。黃璐立馬陣門,大呼曰:「請李府台打話。」 李公躍馬出到門旗,黃璐拱手婉容曰:「 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滅賊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納首。」 璐曰:「改邪歸正之意籌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聽從。倘明公罷兵松江,吾亦不據蘇州矣。」李公曰:「誠如汝言,得毋失信。」 黃璐連稱不敢,說訖,把手一拱,罷陣回城。李公不敢進襲,亦引兵回。時秦良在高處望得親切,見李公與黃璐陣前談話,不戰而回,以為真的與賊結連。欲劾其罪,暗地懷恨。時李公糧餉欠缺,因遣人詣秦良大寨請糧。秦良卻之,且謂「 與賊有私,不戰而退,養此反叛之兵何用。」 使者回報,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驚,乃謂眾曰:「秦良既不錄吾功,並又誣吾罪,如此 猜 嫌 妒 忌 何 足 與 謀。吾 輩 若 不 早 歸,禍 將 及矣。」即日率眾散歸松江。秦良以獨力難持,自覺畏怯,亦退於松江青浦縣下寨。
黃璐知此消息,謂謝驥等曰:「李英既已罷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設一計,令秦良自斬李英,英既死則良可擒矣。」 於是拔寨棄蘇城,迫近松江郡界屯紮。黃璐令賊散捉鄉民,須臾得數人至。黃璐親解其縛,予以酒食。且羨曰:「 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鄉民大喜,歡飲至醉。黃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誰敢應承?」眾鄉民都道:「我敢應承。」黃璐擇一精壯乖格者問曰:「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麼?」其人曰:「我名李三。」璐乃出一封書信,謂之曰:「 汝可帶此封書,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卻從松江府尋取青浦縣而來,只要使秦良的伏路軍捉得。若秦良問爾所自,爾說自府城來,若問來有何故,爾即說欲往蘇州賣買。他若搜出封信,爾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賞放爾回矣。」 李三一一記念,藏過書信,潛往松江。卻取徑轉來青浦,經白石嶺。
時正黃昏,果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帳問曰:「汝何人,怎麼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 蘇 城 販 貨。不 識 路 徑,誤 至 於 此。」 秦 良 叱 曰:「蘇城已為賊據,有甚麼貨,豈非糊亂說麼。」 李三故作戰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來往不明,必有詭故。」 遂教左右遍搜其身,果於襟中得一密書,層層封固。書皮寫著「啟上羅謝二兄台親拆」九個字。秦良遂層拆開,書內卻無別詞,僅封著「 核闌」 二字。後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謹訂,名下並有李英戳記。秦良將核闌二字細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謂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李三猶支吾抵塞,不肯認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聽小的招來,此委係李府尊結連賊黨刻期獻城,故托小的寄書。實不乾小的之事,求大人饒命。」 秦良曰:「既如此,然原書既已拆壞,待我依舊樣修書一封,汝仍帶至賊營呈進。只說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說被我看見也。吾今就將計就計,教他們死在須臾。」 即諭從軍書記,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並賞銀子。秦良猶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應過,回到賊營。黃璐喚入問曰:「 事濟否?」李三笑曰:「頗如尊命。」因將秦良替書呈上,並具述始末。羅熊曰:「此是甚樣做作?」 黃璐曰:「 此是假為李英密書,書內那「核」 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時。那「 闌」 字,拆解是東門。意即作李英約我們於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卻故使秦良看見,使他著實信李英與我結連。待至期我詐如約進兵,攻取東門。則秦良之信愈堅,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羅熊等大喜,歎為好計。
比將至期,黃璐令阿龍引賊五萬,慮攻東門。且囑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過詐作踐約,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殺也。」 阿龍領計先行,黃璐自率五萬,隨後接應。是時秦良果謂李英真欲獻城,這晚遂撥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時,阿龍引賊潛至。秦良出伏兵擊之,賊已先遁去了。時李英正巡城,聞外面風聲不好,急令舉火,滿城紛然。秦良即道舉火為號,大怒。
次日遣使持令,宣取李英到營。叱而責曰:「朝廷何負於汝,汝敢結連賊黨,約期獻城。」 李公大驚曰:「 這話那裡說來,卑職初次保守全城,繼且募兵剿賊,捐軀赴難,頗建微勛。乃 大 人 既 不 表 錄 其 功,而 且 誣 陷 以 罪,是 何 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說出汝的機關,教汝死且無怨。在昔蘇城時,本部會汝合兵,不幸失利,賊追且呼曰:凡遇李府台者不許殺害,此一證也。次日令汝進兵,汝但與賊私談,不戰而返,此一證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約賊於本月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賊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擊退賊兵,此一證也。今日機謀敗露,汝還欲強辯麼?」 說訖,把截得的原書出示,李公看畢曰:「這實非卑職之書,必是賊輩行反間之計,大人休要誤信了。」秦良叱曰:「非汝之信,那有汝的戳記?」 喝教左右拿禁軍中。
桃侍郎等聞知大驚,糾合張學士、蘇司勳、楊孝廉並郡內諸縉紳等,聯呈保結,代為辯冤。秦良那裡肯准,一面移文詳知督撫,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內具道李英與賊結連,謀為不軌,歷舉前三事為證。並將搜得李公密書進呈。藝祖覽表,詔解李英回京,臨御親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賊有功,治績素著。陛下恩深遇厚,豈敢遽懷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耳。乞聖明詳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耳。乞聖明詳察。」藝祖准奏,命大理寺獄丞暫且監囚,俟靖賊後究察。
時李公之親威故舊,咸以此事馳書於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禍及。水平屢得凶音,慟哭幾絕。隨即關鑰門戶,裝束而逃。思欲潛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於是經濟南出兗州,跋涉月餘,甚覺困頓。又因李公為官廉潔,家無私積。路費不充,只得寄寓兗州,典賣詩畫作饣胡口計。不半月,聲名大噪,車馬填門。買字求詩,手不暇給。一時驚動了那個歸家詹事,姓李名祥。住於西城之倚翠莊。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這日深聆李生名譽,亟令備馬來訪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罷,各叩姓氏裡居。水平答曰:「小生係本省萊 州,姓 李 名 友 蘭,表 字 楚 香。落 魄 窮 途,休 得 見笑。」李祥喜曰:「原來也是姓李,這就是一家了。」 兩下閒話半晌,李祥乃曰:「近聞賢姪詞鏗金玉,筆走龍蛇。盛譽傳揚,如雷貫耳。茲以敝畫四幅,乞題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見賜否?」 李水平欠身曰:「愚姪學識粗疏,何堪掛齒。倘不嫌褻瀆,敢效微勞。」 李祥大喜,呼僕啟匣,取出畫圖。李水平接展視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是春景。第二幅謝安贈扇圖,是夏景。第三幅陶潛歸隱圖,是秋景。第四幅劉備訪賢圖,是冬景。看畢贊曰:「 墨跡慘淡,情景入神,真名畫也。」遂鋪於案上書之。李祥曰:「 怎麼不先起稿?」李生笑曰:「 拙稿已成腹中矣。」 舉筆揮灑,運動如飛。
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正書:
長亭春草碧黃昏,舊是江郎滴淚痕,
惆悵一輪南浦月,千秋長照別離魂。
第二幅謝安贈扇圖草書:
贈別徒論玉與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攜向東陽去,留得仁風播古今。
第三幅陶潛歸隱圖隸書:
一謝榮名出帝鄉,秋風江上急歸航,
故園鬆菊長相待,鬆自青青菊自黃。
第四幅劉備訪賢圖篆書:
幾望茅廬意未通,鳴騶頻逐落梅風,
豈知漢國三分勢,已在先生午夢中。
李祥在旁,隨書隨看,既畢。喜贊曰:「 詩格渾脫,字法精奇。信筆揮成,愈徵敏妙。有才如此,可謂名不虛傳矣。」李生閣筆曰:「恭承鈞命,敢獻墨豬,貽玷佳圖,尚希恕罪。」李祥感甚,命僕取白銀四兩酬之。致意曰:「 蒙賜佳章,不腆潤筆,祈為哂納。」 李生辭曰:「 拙筆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領罷了。」 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辭。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無地了。」言訖,辭歸。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謂使曰:「本欲拜候,何煩寵召。」 乃偕使至倚翠莊。李祥接待,一如賓禮。俄而酒至,遜坐就筵。話至酒酣,李祥問曰:「 觀賢姪年少翩翩,才雄學富,正宜大展驥足,以取功名。乃徒圂跡於江湖城市之中,等風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 李生不覺觸動隱恨,淚潸潸然。欲訴真情,恐礙於事。乃另說曰:「愚姪怙恃早亡,家門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紙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歎惜良久曰: 「 今賢姪欲作何策,以圖終身。」李生曰:「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 祥曰:「 此終非久計,吾有一言相問,可肯見容?」 李生拱手曰:「 願聽指教。」祥曰:「吾等既同一家,賢姪無親,愚叔無子,欲效螟蛉蜾蠃,結為父子之親,終身相托何如?」 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跡無依,何不權且依附。倘異日倚他勢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時就為其半子,亦所分願。」 乃應曰:「 叔父不以姪為不肖,鞠為義子,以拯其災,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李祥大喜,館生於家。越數日,祥率生謁祭祖宗,宴會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稱許而嘉贊之。自是錢穀簿書,賓客祭祀,事故世務,悉委李生。生閒則玩水觀山,以習弓矢。李祥見其弓馬嫻熟,心愈羨之。嘗問曰:「賢契不特文事高奇,並且武備精妙。有幾多工夫歲月,卻學成文武雙全。」 李生曰:「方今世界擾亂,各欲保身,吾已學此三年矣。」
一日持弓跨馬,射鳥雲遊。恰好來至鳴鳳山。由石徑天梯逐級而上。忽聞古樹深處,隱隱有洞簫聲,嘹亮清腔,仙氣栩栩。生入林審視,乃一俊童。因問曰:「汝卻何人,恁般自在。」 童停簫曰:「吾名小鬆,乃鏡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 童曰:「 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賊至此。」生曰:「 如今安在?」 童曰:「 今早登山,游入白雲深處。叫我在此等候。」 生曰:「 吾欲候見一面,未知可就回來?」 童曰:「 相公每出遊山,或晏或暮,未定歸期。貴官若欲見他,請到敝岩少坐。」 生大喜,令童帶行。踞石穿林,來至岩下。生舉目四望,真個青山綠水,茫無際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極勝概。進數步,已是洞門,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書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勢峭然,山容水色望無邊,
玄關永鎖千秋月,碧洞遙吞萬壑煙。
鶴舞雲梯風樹晚,龍蟠石磴老松眠,
間排羽駕聊登覽,疑是蓬萊第一天。
詩後寫「江湖散人桃白山題」八個字。李生暗贊曰:「體格莊嚴,聲調雄壯,真雅士也。」 再縱步進入殿前,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施禮相見,各通姓名。生說是本籍人,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小鬆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鏡溪大喜,遣詣凌霄閣待茶。李生舉首,見座上又書有詩云:
煉鼎燒丹入素秋,閒雲野鶩日悠悠,
禪關月上僧翻卷,靜院花開客倚樓。
寒樹遠隨仙鶴舞,長橋常掛玉龍浮,
個中悟得非非想,坐對空山碧水流。
詩後具名如前。李生念訖,正向鏡溪稱贊,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壺觴跨鶴游,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經誦,頑石聞時也點頭。
吟聲柔媚,如囀流鶯。鏡溪離坐曰:「 桃相公回矣。」 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閣來。施禮相見,賓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裡居,桃碧仙答係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蘭。因他二人,自十三歲隔別以來,至是已各十八歲,久不相見。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裝。湖海相逢,各出逃難,實也各不識認了。至於前頭婚約,亦各暗地憂思,要不敢向人訪問也。時二人閒話燕坐,談及文章事業,意趣性情甚相投機。
看看日暮,鏡溪盛設酒席,暢飲酣談。內有豆腐羹味甚美,鏡溪啖及,問李生曰:「 吾等念佛吃齋,多以豆腐為饌,是何意義?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 生答曰:「 豆腐乃漢淮南王劉安所造,劉安素好仙術,築台靜居。嘗有異人謂之曰:子欲求仙,先潔口食。吾示子製造豆腐,品潔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異方授之。安依法製造,始以傳世,用以吃齋,是之取耳。」 鏡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 唐大歷間,有僧號鄒和尚,隱居傘山。常畜一驢,偶因其驢,犯山下黃氏蔗田。黃見僧請償。僧曰:吾教汝窨蔗為糖,利當十倍。則糖固鄒僧所造也。」 鏡溪曰:「 食鹽始自何時?」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為鹽。其法成後,種類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飴之各別,其色有青紅黑白之分殊。或出於石、於木,或出於井、於崖。出處雖多,要不如出於海者,為最廣耳。」 鏡溪曰:「凡物各有由來,吾輩食而不察,可謂木偶。」未幾雞鳴席散。鏡溪自回禪房。
李生酒醉,先臥於碧仙牀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寢,又暗忌男子同牀,只得伏案而睡。忽忽夢魂杳杳,得回故鄉,與桃侍郎並夫人等相見。並於醉春園得與李生嬉游,光景宛似當初。繼又夢至孟城山,與柳遇春會。俄柳青青請入房中,各訴離情,放聲長歎。忽然驚覺,自己思前想後,未免滴下淚來。此時曙色已開,李生亦起。見碧仙凴几不寐,面有淚痕,因問曰:「桃兄獨坐不眠,淚痕尚濕,不知有何隱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應曰:「 匹身遠邁,未得還鄉,是以悲耳。」生曰:「 賢兄獨居寡偶,盡日無聊,終非妙事。寒捨離此不遠,何不枉駕一遊。暫且屈居,消遣憂慮。待至盛邑寧靖,然後一路還鄉何如?」 碧仙曰:「 賢兄高情雅誼,教小弟刻骨難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決。」 李生再三勸駕,碧仙俱未允承。午飯後,李生辭歸,碧仙攜手下山,相送不捨。李生抵家,李祥問:「 昨日何往,經宿方回。」生具說於望仙岩,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 桃白山何人?」 生曰:「係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學可謂世間未有。」李祥曰:「有此奇士,明日當往訪之。」
次日,偕生往望仙岩,與碧仙見,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謙遜且喜,執禮甚恭。祥見仙言語溫柔,姿容嬌麗,十分傾愛。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個女人,殆勝於毛嬙西子多矣。」 須 臾,茶 罷。李 祥 口 口 歎 惜 碧 仙。李 生 謂 仙 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決否?與其塊然獨居,何如知己同游之為愈也。」李祥亦極力相勸,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鏡溪祈借小鬆偕往,鏡溪許之。仙即令小鬆束裝行李,自佩寶劍,別過鏡溪,與李祥、李生偕行而歸。祥令與生館於書齋,待以賓禮。每日探景玩物,甚覺快心。
時七月中旬,山東秋闈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納監底,令生入闈。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試。生恐為故郡人識認,每日杜門獨居。比屆期,生忽偶感寒疾,臥病不起。因與碧仙商議,令仙進場替之。玉貌相同,無人覺察。至放榜日,本議李友蘭第一,嫌其監底,抑在五名。李生聞報,驚喜下牀,病亦漸愈。榮歸日,李祥大宴戚族。以慶樂之。人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歎不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歎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進京,赴春官之試。仙亦偕往。金榜發後,李生以會元登第,受職翰林。
一日偶閒,生乃潛訪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禮,私謁大理寺獄丞。獄丞飲之,酒且醉。生乃曰:「 吾有年伯李英,以討賊有過,得罪朝廷。見監在此,吾欲拜見一面,可肯見容?」獄丞允諾,令一卒引生至監。生見李公,詐稱年伯,李公會意,亦以年姪稱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淚。李公曰:「年姪何故至此?」生曰:「愚姪赴試春官,蒙聖上恩賜登進士第,受職翰林。今日少閒,特來探候。」 李公暗地驚喜,但不敢問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異日朝廷自有公論,以伸年伯冤情也。」 說訖,忍淚出監。獄丞接著再飲,生乃辭回。
其時朝廷屢有警報,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將阿南羅,統眾三十萬,搗破玉關。拔取西涼、安西諸郡。催城破郭,勢極猖狂。邊報入朝,藝祖震怒。詔敕驃騎大將軍許亮統兵西征。許亮素性驕橫,嗜酒好殺。軍士怨望,咸懷貳心。臨陣以來,多見敗績。後因番人用反客為主之計,一夜之內連敗七營。於是退守臨洮,不敢出戰。阿南羅大驅番眾,曉夜攻城,城內糧草不充,勢在危急。許亮無策,急寫表章,問眾將誰敢出圍,入朝請救。有部將張直慨然接表,率眾數百,突出重圍。連夜奔回,啟聞藝祖,具奏城危糧缺之狀。藝祖覽表大驚,急會群臣商議卻敵。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 臨洮乃西隅屏障,臨洮有失,則漢中天水諸郡,日見動搖。恐西安二十州,不復為國家有矣。宜亟 遣 大 將,提 兵 星 夜 救 援,乃 為 上 策。」 藝 祖 曰:「英圭黎乃西番強悍之國,非得智勇足備,有大將才者,未可往解此圍。未知卿等有何壯猷,堪當此任。」 群臣皆畏西番強悍,未敢開言。
忽又有江南巡撫上表,奏說鎮江為流賊謝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連次戰敗,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撥精兵,速圖恢復。藝祖覽表畢,問計於群臣,群臣未敢進說。藝祖歎曰:「番人起外構之患,流賊貽內顧之憂。朕誠無德服人,羞對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當提兵親討,以慰民心。」 說罷,怏怏回宮,群臣亦沒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藝祖假寐不安,凴几兀坐。忽然睡去,夢至御街。俄見二虎,躍然至前,伏地而拜。拜畢,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東而去。藝祖詫異,忽驚醒來。暗解夢中所見「 虎者大將之象。向西去者,徵西番也。向東去者,徵江南也。豈御街之內,有其人耶?」
遂潛開私門,微服而出。左窺右探,來至御街。忽有一隙紙窗,燈火明徹。裡面說話,聲音含糊。藝祖叩門視之,乃兩個白面書生,討論經典。見藝祖至,離坐相迎。彼此讓坐,各不相識。那書生先叩藝祖姓名,藝祖答曰:「老漢姓白,居城外王家莊。未審二位賢台,貴居尊姓?」 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蘭,山東兗州人也。」藝祖曰:「非今科第四名進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學識粗疏,叨蒙聖恩賜錄,殊覺自愧。」藝祖又轉叩碧仙,仙答曰:「 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 藝祖又問:「曾登榜否?」 仙答曰:「小生學問譾陋,兼以敝邑擾亂,至今尚未游庠。」 藝祖歎惜不已。偶見窗壁間掛有長聯一首,墨跡蒼老,字法一新。其聯云:
按古今事,讀古今書,論邪正賢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間,稟天地氣,處君臣父子,須存一點丹心。
藝祖暗想曰:「 看此聯氣節性情,偉然冠世。他們才識品概,必有大過乎人。又見壁間寶劍雕弓,懸掛殆滿。因問曰:「二賢台素習文章,怎又多列武具?豈少年壯志,欲見殊勛耶?」 二人齊答曰:「 方今流寇未靖,不過藉此保身。無力無權,何勛可建。」 藝祖曰:「近聞江南賊匪,移據鎮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時寧靖?」 李生歎曰:「 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獨握兵權,不被誣陷,則賊已無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時聞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績素著。今誣以通賊之罪,而抹其討賊之功,可謂千古冤賬。」 李生曰:「只因秦良先妒李英立功,故賊得施反間之計耳。」 藝祖聽得,暗記在心。但問曰:「 未知那賊,實有幾多萬數?」 碧仙曰:「 初起霍山時,止二三十萬。至今約四五十萬了。」藝祖曰:「如此愈縱愈強,愈難剿除矣。」 碧仙曰:「 不難,吾視除賊輩猶反手耳。」 藝祖曰:「 賢台果能除乎?」 仙曰:「吾自不能,別有能殺此賊者。」 藝祖驚問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蘇郡人也。前因感憤世亂,乃聚眾數十萬,屯寨於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歸附新朝之意。小生與他親厚,倘若兵權在握,不過片紙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樂效其勞矣。由是設計剿賊,又何難耶。」藝祖點頭曰:「 然。吾聞孟城山,蓄兵養將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聞皇上欲遣將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領旨。賢台能調他軍馬,何不請旨效勞,立功於世耶?」碧仙曰:「此不過閒話談談,小生一介白衣,焉敢妄謀圖事。」
藝祖應過,又曰:「近來西番英圭黎反,去歲初夏,打破玉關。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涼諸郡。大將許亮,現困臨洮。今皇上遣將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竊恐臨洮有失,蠶食深來,吾輩悉為番俗矣。」 李生曰:「 海外諸番,星羅棋佈。而於日本朝鮮以外,則西島為最強。其大者有英圭黎,於絲蠟、佛蘭西、荷蘭,大小西洋,皆強悍莫敵之國。性情兔狡,習俗狼貪。舟車軍械,精於中土。非諸番比也。今彼孟浪長驅,勢莫能御。為將者,務須審其利害,察其性情,驕則示弱盈之,貪則以餌愚之,勇則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與比混戰,未見其得勝算也。」 藝祖曰:「 為將之道,當如之何?」李生曰:「 洽以恩,孚以信,賞必行,罰必嚴。外安而內危,膽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進知退,知機知勢,知實知虛。懼而好謀,疑而善決。靜則如水,動則如雷。不以小勝而自盈,不以小敗而自怯。盡心竭力,動出萬全。此為將之大體也。」 藝祖曰:「比如欲救臨洮當用何策?」李生曰:「善將兵者,審機度勢,因時制宜,千變萬化,出奇無窮,固未可以成見拘也。」 藝祖曰:「 賢台既有深謀,盍效宗慤請纓立功沙漠。」 李生曰:「 大敵當前,披堅執銳,非有勇力不可。」 藝祖曰:「 昔武侯綸巾羽扇,力無縛雞,而帷幄運籌千里決勝。東征北伐,二十餘年,何嘗親臨矢石耶。」 生曰: 「 朝廷自有能人,若小生輩弗敢聞也。」藝祖見李生、碧仙談論軍機,深得勝算,暗地喜悅。想晚來夢見二虎,必應在他二人。於是道聲失陪,致別回去。李生謂碧仙曰:「看他儀表堂堂,留心君國,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碧仙曰:「正是,我亦疑之。惜未曾問他現任甚麼官。吾輩說話,殊太放肆。」
時藝祖潛回宮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聖駕臨朝,文武官僚,兩班鵠立。有欽天監監正趨跪御前,奏言:「臣觀天象,見熒惑天理星晦,當主邊疆肅靖,盜賊消除。又見參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將精兵,掃清宇內。乞陛下速降明詔,宣播朝野,有能徵番滅寇者,封萬戶侯。必有賢才,奮袂而興,以匡帝室者矣。」 藝祖覽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 即令殿頭官領旨,往御街宣召新進士李友蘭,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領旨,直往御街,尋至李生寓館,宣諭旨意。生等拜詔畢,暗想不知聖上何故見召,十分驚疑。正忙未了忽又報聖旨至,宣桃白山聽旨。旨謂:桃白山身屬布衣,未堪面聖,茲准御賜進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
碧仙拜畢,不敢遲疑,與李生急著衣冠,上朝見駕。至階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萬歲。
藝祖親啟綸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摳衣而升至殿前。屏氣斂容,五拜三叩。藝祖大悅,各賜平身。謂曰:「朕昨與卿等談論軍機,知卿等偉略雄才,為皇國棟樑之器。故特破格徵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於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來相會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識聖顏,輕忽冒瀆,罪該萬死。」藝祖曰:「此無足怪,不必奏聞。方今流賊猖狂,萬民騷動。東賊亂於內,西番叛於外。朕實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寧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實朕之罪,何辜於人。朕欲命將興師,恢復西隅,掃平東郡,未知卿等肯為朕分勞否?」 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雖粉骨碎身未能圖報。今陛下欲興義舉,剿滅群丑,以奠邦家。斯誠宇內所厚望,亦臣等所樂捐軀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謀少算,稍或挫失,有損國威。所關非細故也。伏乞聖明詳察。」 藝祖曰:「 卿等素裕謀猷,決能勝任,何必過慮。朕聞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誠嘉賴二卿,尚其毋廢朕命。」 生等銜之,再拜領旨。藝祖大悅,敕賜印綬,詔封李友蘭為徵西大都督,統轄西安諸路軍馬。封桃白山為平東大元帥驃騎將軍,統轄浙南諸路軍馬。各帶御林軍十萬,刻日興師。又取出寶劍二張,各賜其一,詔以不遵軍令者斬之。顧李生曰:「臨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臨洮,全師陷矣。」又顧碧仙曰:「誠如卿言,招撫柳遇春歸順朝廷,合兵討賊,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勛,均有重賞。」 又囑二人曰:「 軍國重務也,邊疆大事也,戰鬥危機也。任大責重,卿等勉之。」 生等再拜領命而出。聖駕亦回宮。時朝內諸臣紛紛私論,咸謂軍國重事,不宜任此白面書生。其時李生、碧仙,各點兵將,陳師號令,饗社禡牙。
先說李生一邊,統領十萬御軍,分為五隊。以金吾將軍鄭鴻為前隊,奉國將軍杜昌為後隊。輕車都尉張明為左翼,上騎都尉胡敏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剛副之。以驍騎尉李振文為帳前將軍,徐浩為中軍參謀,張璉為運糧使。並徵取西安、興安、西寧、延綏、寧夏、西鳳、兆岷、平陽、黃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馬,統共大軍四十萬,刻日取齊,望西進發。一路上,文移告急連片飛來。俱說英圭黎國主親統大軍。圍困平涼,攻擊甚急。李生令倍道而進,直抵隴西。離番將阿南羅營五十里下寨。李生謂參謀徐浩曰:「吾欲先救平涼,救平涼即以救臨洮也。」 徐曰:「 欲救平涼,卻又屯近臨洮何也?」 生曰:「吾陽則迫臨洮,而陰實圖平涼。欲彼防於臨洮,而疏於平涼也。彼疏而我密之,則機可乘,而圍易解矣。平涼既解,臨洮安能久乎。」 徐深然之。
未幾探馬回報,說英圭黎國主,攻打平涼不下,離城三十里屯營。又分左右二營,左營是番將祝奇屯之,右營是番將夷丙屯之。其閣川水路可通臨洮者,舟楫連接不斷,卻有些小軍士守之。李生聽了,謂徐浩曰:「彼分三營,恐防劫寨,以互相救應也,可就用劫寨之策勝之。」 遂升帳,喚集諸將聽令受計。令「 鄭鴻率鐵騎軍十萬,從狄道渭源潛出平涼,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執火把,擂鼓納喊,且勿近前。待他兩寨兵至,合殺出來,急就滅火遁逃,潛無影響。待他兩寨兵退,然後乘暗衝寨,以散其兵。又令張明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涼。若番將祝奇往救中寨,汝則襲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涼。若番將夷丙往救中寨,汝則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約時舉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襲,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勝矣。但彼敗走,路徑不測,不宜遠追。只要縱火燒山,吾自有救臨洮之策。」三人領計,取路先行。又令「 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只看平涼火起,盡奪番人舟楫,暗據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許走漏一個。擇其壹貳畏死者,厚賞而用之。」因附杜昌耳邊,授以密計,如此如此。「 則臨洮圍困亦必解矣。」杜昌大喜,領計而行。又令部將黃升至前謂曰:「番將阿南羅聞番主兵敗,必移兵救應,取徑閣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雞頭山矣。汝可率兵五萬,於山間多豎旌旗,虛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峽去,汝卻潛伏峽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從 中 擊 之。吾 自 引 兵 殺 入 峽 口,則 番 將 可 擒矣。」黃升亦領計潛去,依令而行。調撥既畢,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機。
其時鄭鴻、張明、胡敏等,帶率軍馬,曉夜奔馳,將至平涼,合兵一處。是晚分兵劫寨,鄭鴻中路先行,張明、胡敏左右俱起。鴻令軍士多執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驚,一齊放箭。番主令舉起號火,以招兩寨救兵。時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遙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開寨門,合兵殺出。鄭鴻令眾軍一齊滅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趕一程,杳無影響。番主大笑曰:「 既來打劫,怎又遁逃。中國人真個無用。」 遂令祝奇、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見滿寨盡是漢軍旗號。祝奇大驚,怎麼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來。時夷丙亦回右寨,忽見守寨軍馬紛紛暗竄叫,說右寨已被漢將胡敏用鐵騎軍襲了。夷丙大懼,亦即奔來大寨。恰好會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門,忽寨裡大炮一聲,大軍殺出。為首一將,大叫:「漢大將軍鄭鴻在此,鼠輩還不降麼?」 祝奇、夷丙大驚,奪路奔走。鄭鴻、張明、胡敏各引兵大殺一陣,亦不遠追。
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遠,見天際殘月已上,方才按轡徐行。忽聽後面人馬奔馳,旌旗飄蕩,山崩海倒滾滾追來。祝奇長歎曰:「 追兵至矣,如之奈何?」 夷丙厲聲曰:「到此地步,若不決一死戰,豈不束手待烹。」 急令軍士傍野依山,擺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衝之。只聽那來軍齊聲叫曰:「此處有伏兵截殺,何處逃生。」 須臾,舉軍皆哭拜乞饒命。祝奇、夷丙聽得聲音,疑是自家人馬。問之,果是番主中軍奔來。祝奇等亟至番主駕前,泣拜於地,各訴失寨之故。祝奇問:「主上何故來遲?」 番主言:「被漢將張明、胡敏從左右寨夾追殺來,因回頭與他廝殺,故奔在後。」夷丙曰:「如今往何處屯兵。」 番主曰:「 大將阿南羅現在臨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應。昔出兵之日,吾曾寄書於佛蘭國主,令他起兵十萬,前來助戰。想他早晚當必到來矣。」遂退於松山下寨。
時鄭鴻、張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計,縱火燒山。那杜昌潛在閣川,望見平涼遍山火起,知是獲勝。急驅軍士盡奪番船,守船番兵,盡行拿住,不漏一個。杜昌各賜酒食,好言慰之。即喚一二畏怯者,私謂曰:「汝二人欲做官否?」 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還望做甚麼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爾們,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賞,未知爾們肯從否?」 二番卒滿口願從。杜昌曰:「汝等可詐稱國主軍兵,奔往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說國主三寨,被漢將鄭鴻等衝劫,現今敗走松山。漢軍圍困甚急,望將軍提兵渡川速救。若說得他提兵來救,便算爾們有功。」 二番卒受計而行。一路上私相酌曰:「 我等昔在本國,不過是一軍兵,有何恩寵。今若濟了此事,就在中國做官,豈不好麼?」 果然來至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具說:「國主三寨俱失,敗走松山。漢軍困之,危在旦夕,望將軍渡川速救。」 阿南羅大驚曰:「 漢軍大寨,現屯隴西,怎麼卻在平涼打劫。吾主有失,安能獨生。」 即刻盡拔全師,望松山而去。
將至閣川,杜昌令盡擺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競欲下船,忽船裡火炮齊轟,弓弩亂發。番兵落水死者無數。阿南羅大嚇曰:「怎麼船隻也被漢軍據了?」 急得欲退回頭,忽後面漢驃騎將軍許亮,開城引軍追來。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驅兵殺來。鄭鴻、張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與杜昌登岸殺來。水陸四路夾攻,阿南羅不敢交戰,奪路奔走。至雞頭山,遙見煙塵蔽空,旌旗隱現。阿南羅指曰:「那裡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謀。」 遂轉投金佛峽來,峭壁懸崖,車馬難進。委委曲曲,盡入峽中。有帶路軍叫說:「前面有木石塞斷出路。」說未了,忽山上木石滾滾而下,駁炮轟天。黃升盡出伏兵,繞峽擊下。番兵死者幾半。急欲竄回,後面四路追兵已將峽口封住。阿南羅無處措手,躍石壁上,立殺數人。李生挽弓射之,應弦而倒,眾軍擁上縛住。番兵將校,悉為所擒。李生統會全軍,解回本寨。
時值昏夜,軍士加餐,生頗酒酣。升帳執法,喝帳前校衛,快押番將前來。眾將應聲,早把阿南羅拖跪帳外。李生曰:「無知鼠輩,罪所當誅。若肯降從,免汝一死。」 阿南羅稽首曰:「元帥若肯開恩,乞釋吾縛,定當歸降。」 生即教侍衛盡解其繩,阿南羅詐作叩首謝恩,暗於股間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帳,直躍案上,望生刺來。生急倒身閃時,忽然血光閃處,一顆人頭閣然墜地。燈燭俱滅,几案傾頹。眾將急來相救,卻摩不見李生,惟一死屍僵臥地上。齊聲叫號曰:「總督不好了。」 一時倉皇失措,黑暗裡卻捉不著阿南羅。紛紛嚷嚷,亂了許久。參謀徐浩頓足曰:「 都督若死,吾不獨生矣。」亟呼軍士取火照尋,東摸西探,卻不知阿南羅所在。有軍士進帳報曰:「方才人聲初亂時,我等見一人從帳後突出。此時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羅了。」 眾將俱道:「 一定是了。」 遂一齊向帳後追拿,直鬧至後寨之外,俱尋不見。徐浩曰:「料他走且不遠,速發兵於寨外,四路追之。」
遂回帳欲傳令,忽見李生憑案端在,旁無一人。眾將個個嚇異,不敢開言。李生曰:「眾將軍卻往那裡去?」 眾將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羅。」生曰:「他已被我殺了,何消追捉。」徐浩曰:「方才黑暗不辨,吾等誤謂都督遭凶。聞說有人從帳後突出,以為阿南羅,是以追耳。」 生笑曰:「 怪得眾將軍如此著忙,初那阿南羅,乍躍案上,舉刀刺來。吾急閃過身,乘暗掣劍,信手揮去,恰好斬落他頭顱。吾遂拿其頭,從帳後徑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縛番兵。方才轉從帳前回來,喝教燃燭,重整几案。卻未曾遭彼之凶也。」 眾將聽知,方才明白。只因燈燭俱滅,故看得不真切了。時李生既獲大勝,聞番主全師未退。尚屯松山。正欲進兵討之。
忽探馬回報,說番主糾合佛蘭國兵十萬,長驅大進,直渡閣川,屯於西平之野。李生曰:「彼軍跋涉遠來,人馬疲困,利在速戰。」 次日,李生升帳。出令先教鄭鴻引軍十萬,直抵番營,列陣挑戰。只消如此如此,誘他入石門山來。又教張明、胡敏各引兵一萬,埋伏山門兩旁。待他過時,截其歸路。卻要多積薪草,縱火拒之。乃命參謀徐浩監守營寨。親與副都督大金吾李剛,帳前將軍驍騎尉李振文統兵十萬,潛伏於石門山。先令軍士盡刈山頂草茅,填塞澗谷,準備放火。
時鄭鴻引軍十萬,殺奔番營。番主大怒,令大將祝奇驅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陣勢。陣門開處,祝奇縱馬揮斧,直取鄭鴻。鴻舉刀相迎,略戰數合撥馬便走。祝奇揮兵追來。鄭鴻奔了一程,回馬再戰,不數合又奔一程。看看祝奇趕將上來,鴻再回馬交戰,不數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趕不及,方才鳴金回軍。行不二里,鄭鴻驅兵擂鼓,倒從背後追來。惱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趕到他寨,決不回兵。遂撥馬努力再追,鄭鴻回馬又走。約十餘里,誘到石門山來。躍石穿林,逶迤而進。忽前面號煙起處,伏兵齊出,矢石交攻。鄭鴻亦回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計,叱退軍馬,欲出石門。忽兩旁突出伏兵,左有張明,右有胡敏,攔截門外,投薪舉火,烈不可當。祝奇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束手無策。回望處,遍山火起,烈燄騰天。巨澗長溪,非火即水。番軍十萬之眾,不為炭定為坭矣。祝奇並力運斧,劈開火球,引數十騎,冒煙突火,尋徑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覺撞著張明,揮兵追殺一陣。虧得夷丙照應兵到,方得搭救回營。這裡李生大獲勝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時祝奇回至本營,入見番主。伏地請罪。番主令起曰:「勝負兵家之常,何足深罪。願將軍盡心效力,以復阿南羅之仇。」祝奇曰:「 復仇不難,臣有一計,包管三日之內,教他片甲不回。」 番主喜問何計?祝奇曰:「臣今夜引兵五千,往投彼寨請降。詐說今日兵敗回去,吾主責我違令,按法行誅。吾心不甘,特來私降。待他收留寨內,主上可在此靜候佳音。倘若有機可乘,臣自馳書相約。那時刻期舉事,連夜劫 營。主 上 外 攻,臣 為 內 應,事 必 濟 矣。」 番 主 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後,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詐稱祝奇陷兵背國,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縛還祝奇,情願罷兵歸降。如此,彼必無疑矣。」番主大喜稱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來。先教守門軍士,報入帳中。說番將祝奇引兵來降。李生聞報大喜,教引祝奇進來。祝奇匍匐近前,哭拜於地。訴說今日兵敗,吾主責以違令貪追,推出營門,喝行斬首。幸斬官與我素厚,縱 之 使 逃,故 特 夜 率 部 兵,暗 來 請 降。」 李 生 曰:「那時可曾有人保救?」 祝奇曰:「 雖即救之,吾主不聽。」生曰:「 汝鄰國盡可托身,何必投我敵國,處生死不定之險。」祝奇曰:「中國文物之地,五穀豐美,四時調和,久深慕之,故願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憐犬馬之餘生也。」生點頭微笑。徐浩進曰: 「 番人狡詐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剛、鄭鴻等,一班官將,都進案前,俱說「 祝奇此來必是詐降,都督休信誤了。」生叱曰:「公等如此多疑,何以取信於外國乎。吾得祝將軍,可卜早晚成功矣。」 眾官再欲進諫,忽報有番使至。李生命入,問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違令喪師,並又背君降敵。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帥許歸祝奇,情願相與罷兵。終身歸降,不腆之貢,謹以犒軍。」 說訖,獻上許多金銀珠玉。祝奇聽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說「 寧願在此聽令,不願回國斷頭。都督若肯相留,定當捨身報國。」 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轉謂番使曰:「視奇乃世之猛將,今既相投,吾當賴他成功,安 肯 放 他 回 國,以 受 戮 辱。原 來 禮 物,悉 許 攜還。」番使猶詐作請求,李生只是不許。番使乃接回禮物,再拜出營。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專候祝奇音信刻期劫營。
時李生既得祝奇,著實歡喜。令結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賜予甚隆。其隨降番兵,亦令傍寨結營,以聽調用。徐浩等甚是不悅,咸私謂曰:「 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計,吾等早晚須要加意提防。」 越數日,李生忽得惡疾,倒臥在牀,氣塞目瞑,甚覺危篤。眾官將倉皇失措,無不就榻問安。次日侵晨,病勢甚極。祝奇聞及,亦來問候牀前。生命祝奇坐歎聲曰:「吾素善養身,竟遘此疾,可知禍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預期。但在此大敵當前,重兵在握,憂慮交迫,則疾病癒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癒再來可也。」祝奇勉強應過,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勢既危,不理軍務。正好乘機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難措手矣。」 遂修密書一封,暗令番兵馳報番主。番主得書大喜,令右將夷丙,調兵十萬,候夜劫營。
至日暮時,這邊前將軍鄭鴻,驃騎將軍許亮,正同入帳問病。李生喚近問曰:「公等欲我病癒否?」鄭鴻等曰:「都督乃三軍之主,運籌決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癒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來,只須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時吾此病體自必盡愈了。」鄭鴻、許亮大喜而出。須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話,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須臾,李剛、徐浩、張明、胡敏、李振文、黃升並諸官將等,陸續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覺少瘥,聊設薄酌,願與公等一聚。」眾人曰:「須得都督痊癒之後,才可放心。」生曰:「公等勿憂,不妨暢飲。」未幾庖人入告席備,生令諸人序坐飲之。並令樂工,品竹彈絲,歌舞侑酒。眾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麼有此興頭。
飲將夜半,忽有軍士趨入報說,寨外有軍馬鼓噪而來,恐是番兵夤夜劫寨。眾官將大驚失色,紛紛入帳告生,俱要開寨接戰。生笑曰:「 就有番兵到來,安敢劫寨。只管歡飲,莫要慌忙。」說未了,又有軍士入報說,來軍迫到寨門了。李生躍身而起,傳令急開寨門,只聽外面將校進門歡呼,齊叫得勝。眾官疑惑不定,擁出帳外視之,卻原是自家軍兵,縛著十餘員番將,驟擁而至。後面鄭鴻、許亮二將亦握令進來。眾官紛紛趨迎,爭問明白。鄭鴻等曰:「還問都督便知。」說未了,李生已整冠出來,升帳而坐。喝教押番將跪近前來。李生顧眾官將曰:「公等知此緣故否?」 眾官皆雲不知,「望都督見教。」生笑曰:「吾非病也,前者祝奇引兵詐降,吾固明知,不過欲乘間約期,外攻內應耳。吾特將計就計,先詐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詐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舉事於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約兵夜來。吾卻令鄭鴻、許亮二將,暗暗伏兵擊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獲勝捷了。」眾官將聽了,方才明白。個個喜躍,俱說「 都督老謀深算,吾等一向都在夢中。正疑都督怎麼把祝奇輕易信了,卻原有此妙計。」 時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聞外面動了兵機,亦將祝奇縛住,推至帳前。生怒叱曰:「鼠賊,欲用詐降計,以劫我軍。汝謂瞞得過我否?」 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營門,與十餘員番將一同斬首。時番將夷丙,引兵劫寨,被鄭鴻等截殺,戰脫逃回,啟知番主,說「彼有準備,以致敗回。」 番主頓足曰:「 此計又敗,如之奈何。」
次日,生令許亮帶兵十萬,直迫番營,大罵挑戰。番主大懼,不敢出迎。許亮罵至申時,方才回去。一連挑戰數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無計可施。偶一夜,生與徐浩散步軍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 五日之內,番主可擒矣。」浩問其故,生曰:「爾看月入天畢,畢乃天之雨師,月入其中,當主陰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計可破之。」浩又問:「何謂天畢?」 生指曰:「 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畢星一名罕車,一名天馬,一名濁。明大則吉,移動則霖。今既移動,月又臨之,是以知其將雨也。即刻趨回帳內,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擇下面陝隘者,築一大堤,以蓄水勢。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領命而去。生又令軍士多造木筏,以駕水軍。
不二日,果然濃雲』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觀望,但見閣川水面,勢如天倒。聲若雷奔,巨浸瀰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營,令眾將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濕而低。水勢汪洋,必被淹沒。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繞山擊之。」眾將大喜,駕起數千木筏,遙望番營,衝波而去。筏前多結草束,以便藏身。此時洪水滔天,漂山泊海。還有甚麼番寨。生令四散遙望,忽見一座山上旌旗雜亂,人馬喧嘩。傍石依林,無處逃避。生盡驅木筏,圍繞射之。番兵叫喊連天,中箭落水,死者無數。番將夷丙惱得性起,揮刀奮力,破浪躍水,方欲跳上木筏。那邊李生眼快,挽弓射來,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戰至申時,彼此亂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軍上山,一並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帳,押過番主,跪於帳前。叱而責曰:「 大膽鼠徒,敢懷不靖。思我國民,和歲稔,將廣兵強,講武修文,雅稱盛治。況今聖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華夷。上帝鑒欽,下民歸附。汝等偏邦小國,文無孔孟,武乏孫吳。當思臣妾於天朝,以沐恩膏於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興戎馬,蠶食皇圖,抗拒天兵,盤據邊郡。如此反狀,當得何罪?」番主曰:「遠臣辟處西島,安敢遽犯天朝。因聞天朝賊寇大興,紛紛割據,遠臣一時不察,妄欲窺覷邊陲,得罪天朝,萬死萬死。」 李生曰:「 流寇鼠輩,現有大將剿除,不日必然殄滅。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誅,本帥姑下赦狀,放妝回國。汝當恪守臣職,歸順天朝,未知汝肯降從否?」 番主稽首曰:「元帥若啟殊恩,放臣歸國,定當年年貢職,萬世不敢言兵。」李生許之,叫他納過降表,方才放去。時西島諸戎,聞英圭黎發兵起叛,亦都興兵,欲取邊邑。至是聞番主既敗,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進兵,過平涼出河州抵玉關。蕩掃邊隅,關塞肅靜。然後大犒將士,奏凱班師。李生親制露布文,一路宣佈。其文曰:
臣聞,亂華者討,猾夏者誅。振古於茲,罔有攸赦。是以黃帝行徵於補遂,大舜致討於有苗。夏啟嚴有扈之誅,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嚴狁,漢擊匈奴。並嚴鐵鉞之加,以正豺狼之罪。稽其時,則東際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職貢於天家。南連甌越,西極暹羅,咸聽指令於帝室。是用輯五兵而不試,統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帶礪山河,撫黃圖而葉黃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開赤地之功,深仁既沛。於民生美利,更敷於山澤。驅梟鴟而殲虎豹,神武惟揚。補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茲大寶,天實欽之。蠢彼西島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動眾,啟危巢不靖之圖。接地興兵,犯上國必誅之令。甫侵沙塞,復叩潼關。流矢射天,長戈指闕。噬我疆土,鋤我邊陲。毀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師以蠆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狀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詔,乃興降雨之師。期鏖西野之兵,效破東山之斧。視民如子,上帝在所必欽。應敵以兵,聖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贊,天地合謀,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討。十分赤膽,請纓!南越之頭。一點丹心,礪劍斷西胡之臂。剚刃者披襟而會,齒劍者投袂而興。握令登壇,鼓六車句而用命。禡牙饗社,鐸萬眾以知方。虎將桓桓,熊兵矯矯。凜威風於破竹,揚殺氣於前矛。旗揚萬里之煙雲,鼓撼半空之風雨。聲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斷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鳴則谷應。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則山頹,甲外湧滔天之巨浪。跨崇山而駐蹕,填巨海以臨衝。運諸葛之枰心。獨操勝算。奮姜維之斗膽,克壯殊猷。縱虎驅羊,以石壓卵。分兵暗襲,合左右直拔三營。遣將明攻,統水陸大揮四路。牙旗指顧,日月無光。角鼓鏗鞫,鬼神亦泣。破強兵於金佛,燃猛將於石門。彼運窮謀,托降將以裡通外合。我依來計,出奇兵以徑截橫攻。乘天雨以圖功,築閣川而淹敵,俘其臣主,執彼軍兵。群加貙虎之誅,共快鯨鯢之戮。梟首十萬,斬將百員。曝骨露屍,愁雲慘暗。凝魂結魄,寒日曛沉。胡馬盡籠東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敗北,輿屍如三角崑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魯。收隴上全涼之郡,復關中十座之城。駐馬黑山頭,斂氛祲而瞻白日。洗兵黃河口,撥雲霧而睹青天。關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聖德汪洋,假鈇鉞於黃農,法征誅於虞夏。師直而壯,聿將駟伐之功。兵和而強,遂奏鷹揚之績。從此舞兩階之乾羽,已覿德於龍光。上萬壽之杯觴,更承恩於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顏。
生又制《 鷓鴣天》 詞教軍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詞曰:
虎賁連鑣志氣雄,長驅萬里出蠶叢。
無邊雷鼓搖山嶽,一嘯還驚天地空。
刀偃月,馬嘶風,飛霜沾滿鐵胎弓。
丹心蕩掃河山險,金闕先觀上將功。
一路上,興歌奏凱,況瘁俱忘。回至京師,藝祖令諸親臣出郊迎接,慰勞賞犒,自不必言。
其時碧仙既與李生同領將令,封李生為徵西都督。封碧仙為徵東將軍。李生自去徵番。碧仙亦往討賊。碧仙調兵點將,號令登壇。以提督崔玉為先鋒,總兵楊溫為合後。護軍校尉王植為帳前將軍。統領十萬御軍,直望浙南進發。並傳檄宣諭兩江金華、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壽春、袁州、臨江、吉安各鎮,共徵人馬十萬。刻期取齊,聽候調用。各處接檄,悉點精兵從徵。其檄文云:
蓋聞萑澤行徵,共正豺狼之罪。黃巢致討,特嚴蛣蠾之誅。惡極則宜示天威,罪貫則必張王法。伊古運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國。清妖孽以寧人者也。方今聖天子嗣天位,道該五泰,德配二儀,命受三靈,慶乾龍之無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蒼震以制四方。見黃離而朝,萬國開疆拓土。兆金牛玉馬之祥,平地成天。徵赤鳳黃蛇之瑞,化雨遍黃圖之外。六羃歸心,德風敷赤縣之中。八區引領,舉奇乾善方。條支若水,悉皆來賓而來王。自烏孫、黑齒、呂宋、文萊,莫不是將而是附。下民歸戴,上帝鑒欽。乃有林吉羅熊、雷江謝驥、嘯屯屯之猰獡,擁片片之貔貅。奮螳臂以行兇,蛇旋上國,張蝟毛而作孽,蜂擁危巢。己卯初春,自奧東而驅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虜掠鄉村,劫奪市井,焚毀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飲恨,長招楊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兇殘已極,天地為愁。猶復盜竊皇圖,覷覦神器。催城破郭,頻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屢觸羝羊之角。肆鯨吞於宇內,效豕食於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傾巢之卵,常哀漏網之魚。爰興帝命之師,載整神威之旅。雄兵百萬,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將三千,負蒙虎驅牛之偉。略劍氣衝乎霄漢,鼓聲震乎山川。車檻檻,馬蕭蕭,震地驚天,撼動四方之風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撥開萬里之煙雲。猿鶴之師,不可道也。鸛鵝之陣,豈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駿業,扶帝室之鴻圖,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繕乃甲冑,修乃戈矛,樹乃旄旗,練乃士卒。同心協力,共欽玉琥之符。盡節效忠,毋廢簡書之命。執此傀儡,族此侏離,蕩掃山河,致昇平之永福。撫安士庶,進康樂以成書。氛¥既消,元勳斯策,橐弓脫劍,喜歌飛雁之詩。奏績揚功,慶飲頒魚之酒。國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處,各會軍兵。碧仙暗修密書二封,遣小鬆先往江南常州府,潛往孟城山,投一書與柳遇春。遇春接書,拆開細看,書內具言天子開恩,招撫歸正。並詔合兵討賊。書後又教有討賊密計。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時常憂慮。原來卻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軍現在何處?」 小鬆曰:「大軍將至江寧,離鎮江賊營不遠了。」遇春一面待飯小鬆,一面入後寨說與夫人並柳青青知道。並言書中討賊之計,青青聞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歡喜。謂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撫,父親歸正討賊,最合我們素願。況桃公子所教討賊之計,可謂深算老謀,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機會,不可失也。」 遇春大喜曰:「 汝言極合我意。」遂出前寨,謂小鬆曰:「汝可上復桃元帥,說柳遇春願一一依計而行。」 小鬆應過,告別下山。又往松江府來,別出碧仙一封書信,投入秦良大寨。書內具言:「近聞孟城柳遇春,率眾下山,虜掠城市,大人可發兵剿之。至若鎮江諸賊,吾自親身剿捕。」 秦良看畢,問小鬆曰:「 桃元帥可曾到鎮江?」小鬆曰:「現在江寧,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復元帥,孟城之賊,吾自當之。」 小鬆應過,取路而回。
碧仙大軍已至鎮江,離賊營二十里下寨。小鬆入寨覆命,碧仙問曰:「秦良知我寄書柳遇春否?」小鬆曰:「元帥教我勿說他知道,他那得知。」 碧仙曰:「 不知方好,此計若宣揚事難濟矣。」 時柳遇春謹依碧仙之計,即日盡拔人馬,往困常州。分為前後二隊,遇春將前隊,夫人與青青將後隊。那青青身穿錦花戰袍,腰繫芙蓉繡帶,胸掛菱花小鏡,足穿飛鳳花鞋。頭戴花冠,額纏羅帕。腰懸寶劍,手執雕弓。坐繡鞍,馳駿馬。飛舞輕走喬,裝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執干戈,懸弓佩劍,環侍護衛。前後隊統兵二十萬,浩浩蕩蕩,直取府城。探馬回報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敵。連次交戰,不分勝負。
時碧仙既屯鎮江,休養數日。提督崔玉,屢欲進兵。碧仙曰:「我軍遠來疲困,不利速戰。越二日,賊將張阿龍引賊迫營,大罵挑戰。碧仙登高觀望,見賊分為三路,個字而來。中隊器械鮮明,車旗齊整。左右兩隊,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帳堂,喚眾將曰:「我觀賊陣,中路人馬精悍,左右兩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輕左右也。我則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敗,中路安能獨持。崔將軍可調精兵五萬,衝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夾攻中路。楊將軍可引精兵五萬,衝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夾攻中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御其中路。但須以弓弩阻當,切不可驟攖其鋒。待至左右夾攻,不妨驅兵追殺。如此則彼勝中路,而敗二路。二路既敗,則中路亦旋敗矣。」 三將接令大喜,引兵各出。王植中隊,正與阿龍中路相迎。阿龍正欲交鋒,覺官軍箭如雨潑,不敢驟進。崔玉一軍衝其左路,左路交戰不過,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轉攻中路。楊溫一軍衝其右路,右路方在渾戰,見左路已敗,亦即遁逃。楊溫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見阿龍陣後已亂,乃驅人馬,鼓噪而前。三隊夾攻,阿龍不能抵當,奪路而走。三隊合兵追殺,趕十餘里,方鳴金收軍。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萬餘,往鎮江城,暗暗擂鼓吶喊。賊眾登城觀望,但見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驚疑,堅守不出。一連如此三夜,賊眾驚惕不安。軍師黃璐謂羅熊、謝驥曰:「官軍連夜虛攻,欲我困於守夜耳。俟我軍既倦,卻故閒一夜不來,令我軍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襲,以為必得此城也。為今之計,可令張阿龍分兵十萬,離城十里別屯一營。倘官兵夜來劫城,則阿龍出寨擊之。倘若劫寨,則吾等開城救之。或城與寨俱劫,亦合城與寨攻之。如此可保無虞矣。」 羅熊等大喜稱善,遂令張阿龍領兵十萬,離城十里屯營。
碧仙探知詳細,是夜令楊溫引兵五萬,往阿龍寨外吶喊如前。阿龍不知虛實,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萬,潛往城邊四方伏住。若城中賊出救寨,一齊鼓噪警他。二將領命而去,楊溫來至阿龍寨前,暗地擂鼓吶喊。阿龍果不敢出。城中賊眾,聽得外寨聲沸,方欲開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噪齊進,黑暗裡不知虛實。急得堅閉城門。楊王二軍,亦自回復。碧仙笑曰:「 賊怯矣,來夜吾先取城,後得其寨。」遂令崔玉挑選精兵一萬,假裝賊人旗號,並造一萬黃巾,至來夜教精兵個個束裝,扮做賊人一樣。謂崔玉曰:「將軍可帶精兵,各攜薪草,潛往阿龍寨外,舉火燒薪。阿龍必不敢出,然後如此如此,則城可得矣。」 崔玉領計引兵而去。又令楊溫曰:「將軍引軍五萬,離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將軍進城舉事,一同照應合兵迫他,則寨亦得矣。」 楊溫乃引軍依令伺候。
時崔玉引精兵一萬,依賊裝扮,潛至阿龍寨前,舉火燒薪,吶喊片刻,遂舉起賊人旗號,直奔鎮江城來。急叩城門,叫說:「 我等是張阿龍軍馬,因被官軍打劫,燒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開門,追兵將至。」 賊眾見來軍果是自家旗號,悉戴黃巾,坦然不疑,開門放入。崔玉揮刀躍馬,率軍入城。殺聲震天,舉刀亂劈,賊眾方知中計,個個驚惶。急開北門亂奔。阿龍外寨,此時楊溫一軍亦至。並力追殺,迫至寨前,舉寨亂忙。阿龍喝止不住,亦與俱走。官軍殺出延陵界口,方才罷回。這場殺得血流成渠,賊斃數萬。於是糾集餘黨,屯於丹陽縣東。碧仙既復鎮江,馳書報捷。遂即拔寨,遷進丹陽。賊聞官軍迫來,累日堅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書信,謝驥拆與羅熊、黃璐讀之。其書曰:
愚自舉兵常州,屢與秦良拼戰,互相勝負,未獲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為憂。桃白山足智多謀,深為可慮。此邇來轍跡,量公等所共知也。抑聞之,兵分則寡,勢合則強。與其孤立無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與公等合兵,並力以擊白山。白山若敗,則秦良在掌中矣。此誠勝著,願與公等圖之。
謝驥看畢,問黃璐曰:「此事軍師以為何?如允與不允,悉聽軍師處斷。」黃璐將書細玩,躊躇未決。羅熊曰:「 我等新敗勢孤,並力合兵最為上策。況柳遇春兵強馬壯,若來相助,即日可破官軍。此若不從,悔之何及。」 謝驥曰:「 此言正合我意。」 遂囑黃璐修書,回復遇春,說願從合兵之意。遇春得書大喜,遂與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陽,離賊營二里屯駐。謝驥等接著,歡喜慰勞。訴說近日兵敗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來日待我親戰一場,教他知我軍利害。」 謝驥等大喜,以為必破官兵。屠豬宰牛,兩軍渾飲。是日探馬回報碧仙,說常州賊柳遇春移來丹陽,與賊助戰。眾將聞報,無不暗驚。碧仙喜笑曰:「數日之內可破賊兵矣。」眾將疑而問曰:「賊眾加倍添兵,元帥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問。」
次日柳遇春統眾十餘萬,前來挑戰,耀武揚威。碧仙喚王植聽令曰:「 將軍可帶兵十萬,往迎遇春。只宜輸不宜贏,輸則賊合而可圖。贏則賊分而難破矣。」 若敗走之後,必須盡棄盔甲,不許齊整而回。王植聽見,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軍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營,以戰遇春。略戰數合,撥馬敗走。遇春統眾追之,王植教敗軍盡棄軍器,車騎、盔甲塞滿中途。遇春收拾入車,滿載回寨。謝驥接著大喜,深贊其能。留於營中,盛酒相待。席間,遇春謂謝驥等曰:「我看這些官兵,不難即破。來日可傾兩寨之眾,我等親率,以擊官兵。並力夾攻,俟彼敗走,然後躡尾迫上,以衝其營,則官兵無葬身之地矣。」 謝驥等大喜稱妙。飲至夜半,遇春回至本營。私與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喚心腹勇猛者十餘人,教他明日看我舉刀為號,如此如此。算計已定。
次日會合羅熊、謝驥,親共帶兵。只留黃璐看守寨棚。張阿龍為先鋒,遇春自將中隊。謝驥在左,羅熊在右。統會兩寨人馬,浩浩蕩蕩,望官軍大寨而來。遇春教軍士齊呼,挑桃白山親戰。碧仙會意,喚集眾將聽令曰:「柳遇春自將中路,不必御之。崔將軍可引兵五萬,迎阿龍前隊。楊將軍可引兵五萬,迎謝驥左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迎羅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戰,自在今日成功。吾當親提大軍,隨後分應。」調撥既畢,驅兵出營。崔玉一軍,正遇阿龍。方欲交戰,那遇春在後,舉刀一揮,那十餘心腹猛軍,已把謝驥、羅熊縛住拖下。又有數個直縛阿龍,阿龍奮力角開,奪路而走。遇春匹馬如飛,繞呼自家軍兵,並力殺賊。這邊碧仙亦驅兵殺來,賊眾大驚。俱道柳遇春怎麼如此反心,竟合殺我們人馬。一時四散亂竄,哭聲震天,碧仙急傳令曰:「賊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於是餘賊皆願降。
時張阿龍力猛,匹馬戰脫,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將至門,忽門裡颼的一聲,一箭射至。阿龍側身倒撞,跌下馬來。原來柳青青,夜來既與遇春斟酌停當,待羅熊、謝驥二賊傾眾往戰,遂引兵據其寨棚。殺散守寨餘徒,並縛黃璐。恰好見阿龍逃脫回寨,急在寨內放箭射來,中其額前,倒撞下馬。青青割其首級,並解黃璐,到碧仙大寨獻功。黃璐見了遇春,厲聲曰:「 汝合兵之計,吾固疑有陰謀,因羅熊決意允從,故落汝圈套耳。」 遇春叱曰:「 吾奉天子明詔,剿滅賊徒。若非用此良謀,安得傾巢覆卵。」 遇春又把碧仙書中教此密計,向崔玉諸將備細說知,諸將方才明白。須臾,碧仙升帳,喝押謝驥、羅熊、黃璐三人,跪於帳前。問曰:「 松江府尹李英,殺賊有功,汝等是何人詭謀,用反間計,卻詐以通賊假書,致他陷害。那個肯直招出,免其死刑。」謝驥、羅熊皆說:「此計實黃璐所出。」 碧仙轉詰黃璐,黃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說來。此計實我所為。」因將前謀備細招出。碧仙錄過口狀,遂喝推羅熊、謝驥斬首寨前。留黃璐回京,以作口證。隨即招撫百姓,與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師拔寨,奏凱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鬧吳東,壯士長驅氣若虹,
金鐙敲殘歸路月,鐵騎衝破插天峰。
三邊關塞寒煙外,萬里家鄉曉夢中,
共慶河山重帶礪,早朝金闕奏膚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掃盡塵氛萬里明,
數點寒烏棲遠幕,千鞭歸馬出連營。
收回集慶三邊郡,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華夷開一統,綠窗猶擬頌昇平。
一路上,碧仙、青青多著詩詞,不暇殫述。馳驅逾月,乃抵京師。藝祖命朝貴出郊慰勞。恰好李生徵西,亦於是日回到。藝祖大喜,賞犒六軍。碧仙寄遇春等於寓館中,乃與李生暨眾將軍等上朝面駕,稟覆軍命。藝祖悉命賜坐,謂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盜相侵,撫顧當躬,誠深自責。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彌縫其缺,匡救其災。上扶宗社之危,下啟民生之福。雖蕭曹管樂,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齊奏曰:「 聖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綏所至。臣等犬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過嘉,彌深惶恐。」藝祖大悅,命酌御酒賜之。生與碧仙各將功勞冊呈上。藝祖覽及徵東冊,內錄有女將柳青青,箭射阿龍,繩捆黃璐,並據賊寨之事。藝祖驚喜曰:「 柳氏女效命疆場,拔營斬將,洵屬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眾,閨閣幼女尚能用兵,來朝准許入朝,一例封賞。」 說畢駕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將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歡天喜地。
次早徵西、徵東諸將帥,並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諸將拜舞畢,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階,山呼萬歲。藝祖宣賜上殿,青青低垂粉頸,輕舉金蓮,纖手摳衣,謾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儀,禮數步趨,雍和有度。兩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藝祖細看,顏色大悅。宣近謂曰:「卿乃金閨弱質,年尚葳蕤,卻能斬將拔營,立功朝廟。朕誠嘉賴多矣。朕尚念古來才女,吟詩作賦,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場,功垂竹帛,洵屬從古未覯。」 青青嬌囀鶯聲,附伏奏曰:「 臣妾陋室雞雛,妄圖﹟事,罪該萬死。即少效犬力,亦不過陰憑國福,陽藉天威,聖德神功,非臣妾所敢聞也。陛下過褒,戰兢無地。」 藝祖大悅,賜同遇春隅坐。隨即按功封賞,詔封李友蘭為兩江總督轉運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為山東轉運使,巡撫山東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二職俱兼理糧餉、軍務、鹽法。封柳遇春為兵馬都監,巡簡五城。封柳青青為鎮國夫人,領侍衛司御。其從徵諸將,悉皆升賞。眾人受封畢,山呼萬歲,稽首謝恩。
須臾,御宴告備。藝祖謂眾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寧。今賴卿等,戮力扶持,外撫四夷,內鋤群丑,掃清海宇。措國家於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願與卿等傾杯少酌,以見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氣誼而略禮法之舉。務須盡歡而飲。縱有微愆,所弗計也。」李生等齊奏曰:「聖恩蕩蕩,聖德洋洋。臣等頂踵胥捐,罔能報效萬一。」 稽首謝恩畢,方序爵就席。藝祖命另設一席於殿隅,令柳青青飲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饌。此時玉階之下,笙簧疊奏,琴瑟齊調,曼舞清歌,奏樂侑食。未幾酒行九獻,樂奏三終。藝祖傳下旨意,命李友蘭、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勛詩一章,進呈御覽。並命內侍,各賜筆墨金箋。三人領旨,各自揮毫,詢目之間,三詩俱備。內侍接進御案,藝祖親覽。
李友蘭詩云:
天驕萬里走鳴珂,斬棘披荊夜枕戈,
未放鷹揚探虎穴,先教龍戰靖鯨波。
於今刀劍成牛犢,無復邊隅起鸛鵝,
自是聖明能奮武,重來收拾舊山河。
桃白山詩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百萬貔貅掃卻無,
刀劍已教開枳棘,腥羶那復據萑苻。
二三蔀屋歌飛雁,八九荒城看走驢,
今日義旗清孽後,山河千載壯皇圖。
藝祖曰語氣雄壯,格律莊嚴。其忠君愛國之忱,靄然言表。深得大臣之體。又覽柳青青詩云:
幾月金陵動警烽,王師初振鼓咚咚,
旗揮雲影頻催敵,車走雷聲屢折衝。
四路金戈驚劈忽,一群玉軸笑從容,
於今華夏為家日,萬國衣冠拜九重。
藝祖喜曰:「閨閣中有廊廟氣,可謂文武兼備,才色雙奇。合前二詩,足顯我國文明之化。」 命內監取出龍鳳繡袍三襲,臥犀玉帶三條,以均賜之。三人稽首謝恩,與眾官將退出。忽有穿宮太監傳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宮。青青應召,入見後駕。參拜畢,後賜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謙奏如前。有內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賦詩,甚得聖意。後聞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圖,命青青題之。青青應旨題曰:
夏庭妹喜能傾國,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歸虜去,當年漢鼎已分瓜。
後讀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詩。歷代以來,題詠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畫工之不仁,千載一詞,從未有惜及漢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別出新裁,直可盡掩前人矣。」 遂命侍兒取出鳳簪一對賜之。並敕鑾儀衛,駕車榮送青青回寓。
時李生與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發蒸,披襟倒臥。碧仙偶過牀側,見李生襟係一物,色光瑩然。仙拾而視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審視許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親所賞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蘭?恐友蘭就是水平麼。」 因偷把李生面宇細認,暗驚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數載,遂令我不識認來。」 一時感念昔時聚首,今日流離,舊恨刺心,不覺香淚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與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覺長歎數聲,且繼以淚。碧仙詐不知而問曰:「賢兄與他是何親眷,卻要如此傷心。莫非以同尊姓麼?」李生曰:「弟與賢兄,恁久相知,親如骨肉。今夜更闌人靜,只得與兄直說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誣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禍及家門,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蘭也。後因萍游兗府,衣食不給,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謂自己無兒,小弟無父,遂以同宗聯派,育為父子之親,非得已也。於是托其籍貫,連捷登第。遂蒙聖上知遇之隆,今日雖獲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監獄,境遇至此倍覺難堪矣。聞兄道及,能不傷悲。」 碧仙慰之曰:「 賢兄但請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賊審得口狀,待來日入朝見駕,定當啟奏聖聰。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為先。因飲至策勛,忙未暇及耳。」 李生曰:「 賢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 碧仙曰:「 賢兄與弟,親如 骨 肉。賢 兄 之 父,即 小 弟 之 父 也。何 恩 德 之 可言。」
一時談來說去,已覺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與碧仙同牀橫臥。李生遽問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賢兄可同他鄉族否?」 碧仙詐答曰: 「 否,止同宗耳。賢兄何故問他?」李生曰:「小生隨任松江時,曾得與其女碧仙,並其子夢紅,同硯數載。後年少長,遂與碧仙訂過婚盟,至今隔別七年。流賊蜂亂,一向不通消息。恐以人遙年長,別嫁他人未可知也。」 碧仙暗地羞慚,勉強應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斷無薄倖之舉,必終屬賢兄妙締,不必慮也。」 李生曰: 「 聞說賢兄與青青姐,有韓女吉 之盟是否?」 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難孟城,蒙柳夫人辱愛垂青,命與青姐結拜。但弟以未得親命,至今尚在懸空。俟異日告假歸家,稟命成禮可耳。」 李生曰:「喜賢兄如此厚福,獲配此鎮國夫人。夫婦齊榮,至足樂也。」 碧仙微笑曰:「 恐賢兄獲配碧仙,又勝於青姐多矣。」 時二人談得酣極,徹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見駕。金闕開處,藝祖臨朝。碧仙與諸文武參拜畢,趨跑跪御前,扌晉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啟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徵吳,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賊精嚴,保全城郭。繼且招募鄉勇,剿殺賊匪幾數萬人。後因賊逞詭謀,假通賊之書,而行反間之計。值中都曹秦良,糊塗不察,參議成罪,上蔽聖聰。臣想李英奉職辛勤,既抹其剿賊之功,且陷以通賊之罪,無辜獲戾,情實堪憐。今吾主明侔日月,燭照如神。伏乞聖明鑒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報國,奸邪不能逞志施謀。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內所厚望也。臣現有口狀在此,乞吾主聖明究之。」奏畢,遂將黃璐口供呈上。藝祖閱遍,問曰:「 黃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門外俟之。」藝祖命侍衛拿黃璐跪前,臨案親究。黃璐仍將前謀直招。藝祖震怒,喝將黃璐斬首。隨用御筆判曰:「秦良討賊無功,勞師慢旨,已堪究治。況復被賊愚弄,妄參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斬首。姑念舊時微績,削職免死,屏退歸田。李英討賊保城,奇勛屢見。無辜獲戾,情更堪憐。宜錫褒封,以彰傳績。准領秦良原職。」判畢,秦良正欲奏辨,藝祖喝儀衛解其印綬,杖出朝門。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釋李公之囚。李公疾趨登朝,拜伏謝恩,領職納印。藝祖深加贊賞,並撫慰之。
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將李祥育為義子,培植成名,備細告知,李公亦甚銘感。越數日,李生等聯合上表,乞恩告假,歸家完婚。藝祖准奏,並賜李公暨柳遇春同歸,主理婚事。柳遇春與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囑咐婚事,自不必說。碧仙潛出密書,交與青青,且囑曰:「 此書內有密語,卿抵家之後,方許拆開。」青青將書收納,珍重而別。李生與碧仙亦隨後起行。朝內諸公卿咸至長亭,賦詩折柳,飲餞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書一封,交與李生。囑曰:「此書內有密語,兄抵家之後,才許拆開,勿與人同讀為妙。」 李生亦將書納過,別路各歸。
其時柳遇春與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頓已畢,眾兵將亦自各守管廬。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寢寐不釋。猛省碧仙臨別交下書信,取出拆開讀之。恰好夫人回房,因與青青細看書意。其書曰:
辱承樛顧,獲訂蘭盟。義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誠銘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陰陽之數,男女終難假借之形。妹每自顧微軀,未嘗不惜此良緣,思變男兒於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賊迫松江。改飾男裝,流離避難。托侍郎之女以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態裝顏,以誑於世。止以杜爾時之禍患,非計圖今日之功名也。厥後遂蒙青盼,旋締紅絲。此際相從,良非得已。竊以良緣自有天公作主,佳人豈無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質蘭姿,文章蓋世,未必守此終老區區於小妹之一人也。嗚呼,形質既成,千金莫贖。此情此事,復何言哉,復何言哉。然而妹籌之深矣,李子友蘭,原諱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從公任,以至松江。與妹同研,業經數載。年少長,以父執撮合,遂獲成盟。至今彼此流離,雖不相識,而當年盟誓猶可踐言也。妹今欲啟奏聖旨,乞准尊姊與妹同事李郎。依戀終身,少消初願。至於吾輩婚約,須再俟之來生可耳。鄙見如此,未審尊意以為何如?
青青與夫人看畢,驚相顧曰:「 原來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輩一向卻被他瞞得過了。」 一時傳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趨入後寨,索碧仙書讀之,亦驚訝不已。因顧青青曰:「書中之意,吾兒以為何如?」 青青羞澀不能對。遇春又曰:「 桃白山既係女身,從前婚約悉可抹卻了。然吾觀李友蘭,才情德貌宛然。當日白山方之吾兒,可稱三妙。今白山欲行義舉,綰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誠美事全,情不可違也。」 青青點頭強應曰:「父親之言,正合兒意。」 於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燭夜時,怎麼桃白山不曉房事,原 來 他 卻 也 是 女 身,豈 不 可 笑 呵。」 忽 又 想 曰:「我初以得事白山,最為深願。今又與白山同事李朗,愈覺願外加願矣。」一時想得快活,鳳體俱酥。專候碧仙奏請,不在話下。
時李生既與碧仙臨歧分別,乃同李公並小鬆馳歸山東。既入兗,李生對李公曰:「李祥家離此不遠了。」公曰:「既經其居,理宜造府拜謁。」 於是望倚翠莊而來,既至莊前,先將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莊迎之。登堂敘禮,遜坐進茶。祥與李公各敘寒溫,訴舊相識。祥又問:「會曾聞宗兄討賊銜冤,無辜獲罪。今日怎得解釋?」 李公曰:「愚弟一向討賊,頗建微勛。區區之心,堪對天日。後因賊眾挾詐,施反間之計,露通賊之書。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釀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東大元帥桃白山,拘賊審究,始獲真情。申辨於朝,遂蒙宥赦。」 李祥曰:「弟自聞兄被陷,連日感憤,甚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萬人,怎無一公直良臣,代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幾義士忠臣,得以揚眉吐氣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復職?」李公曰:「蒙聖上御判,遷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職。秦良已擯斥歸田矣。」 李祥曰:「如此也算聖恩寵渥了。他如桃白山蕩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職?」 李公曰:「桃白山巡撫山東,掌諸路轉運使。今亦告假還吳了。」 祥轉問李生曰:「義兒徵靖西番,功駕白山而上,受何顯職?」李生答曰:「蒙聖上隆恩,詔受轉運使總督兩江之職。」 李祥曰:「如此就宜赴任,怎也乞假回來?」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詫異曰:「昔日義兒曾說父母俱亡,今又說承父之命何也?」 李生曰:「昔因家父獲罪朝廷,兒恐禍及,逃避出門,故自不敢認真耳。」 祥又問曰:「 令父何人,獲甚麼罪?」 李公遂答曰:「 正是小弟。」 李祥驚喜曰:「原來吾義兒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 因將昔日義育李生之意,盡情訴來。李公聽畢,點頭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輩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異日倘有發祥,斷不絕吾兄之望也。」 李祥甚喜,館之書齋。連日歡談,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撿行匣,得碧仙臨歧所遺封書。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書內有密語,准許回家拆開。不知他寫些甚麼?就在此開看,也不妨事。」 遂將書開拆,暗地細細讀之。其書曰:
暌隔芝儀,倏經數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飛向東萊,以慰離憂於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東下,瀰漫松江。妾遂改裝,萍游逃難。出雲間,過昆陵,越東楚,抵山陽。跋涉憂勞,天涯淚滿。回念花前月下,與郎君握手談心時,真覺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數載馳驅,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訂百年好合之盟。且兗府而遇郎君,結兩載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驥尾,知遇朝廷。揚名顯身,得以保此全軀,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歲月難留。既定前盟,宜踐舊約。但既與君子,訂結縭之好,旋與青姐期破鏡之緣。可以女體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二配,事難兼全。妾欲上乞聖恩,俾得與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義兩全。度亦君子之所甚願也。
李生讀至一半,驚喜曰:「誰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曉得,豈非癡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經識破。則一時遇合,已成兩載夫妻矣。」 後又看至願與青青,同事君子等處。不覺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兩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 一時神魂飄蕩,□喜欲狂。因將落筆數句揭開,將後半幅呈出李公與李祥同看。李公看畢,驚躍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賊流離,改為男相。遂得置身廊廟,建立殊勛。奇事奇人,千古雙絕。」李祥問曰: 「 桃白山既係碧仙,未知碧仙係何人之女?」李公曰:「 碧仙乃鬆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聰明穎悟,與其弟夢紅誦讀數年。遍覽群書,奇才冠世。時小豚隨任到彼,過蒙桃公錯愛,獲與碧仙成盟。至今飄別多年,各無音耗。初未知其流離如此也。」 李祥曰:「 原來如此,但其書中又言,欲上請旨意,俾與柳青青同事終身。此義未知可否?」李公曰:「 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結因緣,以全彼此情義。此誠美事,不可不從。」 李生喜之甚。」
越二日,遂與李公拜別李祥,歸萊州去。小鬆亦回望仙岩,將此事對鏡溪禪師說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賊改裝,如此如此。鏡溪曰:「吾昔聞說,桃白山拜將徵東,已歎初頭夢佛所稱桃將軍至此之言,最為靈驗。豈知他還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曠古罕聞。」
其時碧仙自與李生分路,歸至江南。所歷彭城、通州、金陵、京口、會稽、延陵各郡,遍頒告示,招撫居民。百姓聞是白山,無不燃燭焚香,拜迎於路。及歸至松江,府尹劉誠,出城迎接。碧仙托病免禮,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徑投桃侍郎門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聞大人昨日辱臨,正欲拜謁,何反勞大人枉駕。」 碧仙知父親也不識認了,但答曰:「既係一家,則愚姪亦子弟之輩,叔父尊執,何為遜詞,教愚姪受罪不起來,宜以私禮相見便了。」桃公拱手曰:「 敢不惟命。」 遂遣入於麟鳳軒,遜坐獻茶,一如常禮。碧仙曰:「愚姪因困頓途中,偶感惡疾。館廨公地,甚覺鬧人。願借貴居,少養數日。」 桃公曰:「 既是如此,敬當允承。特恐草舍茅廬,難下高賢之榻耳。」 碧仙曰:「叔父休得遇謙了。」 於是道聲失陪,上牀而臥。夢紅欲入拜見,仙亦以疾辭之。桃公乃退回去,因將此事告知王氏夫人。且誇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設席,碧仙托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來,推開窗四望,但見霜封舊徑,月冷疏林。醉春園中風景頓異。念及昔時遊戲,今日飄零,觸動芳心,淒然淚下。是夜獨坐不寐,自開行匣,取出新買的羅衣鳳履,錦帕羅裙。扮就原妝,以俟天曉,拜見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見白山,請安問疾。正與夫人少坐,忽見一個女子,手執扇巾兑,突入房中,趨至面前,伏地哭拜。公與夫人大驚,急忙扶起。問曰:「 汝何人,怎麼如此?」那女子嗚咽答曰:「 吾乃女兒碧仙也。」 夫人定睛細認,果是碧仙。口稱可憐,抱置膝上。泣問曰:「 吾兒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尋訪不見。只道屈死賊手,今日怎得回來?」碧仙抹淚,遂將昔日逃散情狀,至常州,過揚州,越淮安,抵兗州,居望仙岩。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將討賊,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終,備細告訴。桃公與夫人,聽得驚喜欲躍。問曰:「 昨日來的桃白山,可是吾兒麼?」碧仙曰:「然。」 桃公抵掌不已。夫人又問曰:「 吾兒在兗州獲遇李郎,未知那時可復相識?」 碧仙曰;「 初頭各不復識,末後認得昔日母親賞他的玉麒麟,才審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時我雖識他,他仍未曾識我。」 桃公歎曰:「 吾兒流落多年,吾等心腸俱裂。以為無相見之期矣。不意卻與李郎同登廊廟,建立勛名。於萬無一生之中,而成萬不一見之業。真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聞徵東一役,吾兒以外,著功冊者,則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閨閣女流,未知有甚大過乎人之處?」 碧仙曰:「柳氏女精於箭法,而暗於軍機。其才智品量,不減孩兒之下。聖上贊其才色雙絕,文武兼長,豈尋常兒女所可比哉。」 說訖又曰:「 因此上,兒又想起一樁奇事,昔孩兒逃難常州,過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銀不得,幾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憐愛,百計討脫。令與青青成婚,非奇事麼?」桃公與夫人齊聲笑曰:「這又奇了,但吾兒將別之日,可對他說出來歷,辭他婚姻麼?」 碧仙曰:「別時亦曾遺書說明,但婚姻卻未辭的。兒意欲奏請聖上,乞准青青同歸李郎勿負他屬望之情可也。」 此桃兒點頭曰:「比誠雅誼美舉,奇人快事,吾兒好為之。」 時一家大小聞之,咸驚喜入見,自是遠近傳誦,歎為曠世奇聞。
其時張學士、蘇司勳、楊孝廉、徐品端及王劉二進士,暨諸縉紳戚族等,無不造門慶賀。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時。一日少閒,碧仙寫就表章,拜付京師,上啟藝祖。藝祖親覽,鋪於龍案,讀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謹奏皇帝萬萬歲陛下,伏承眷命,寵錫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雖銜環結草,頂踵胥捐,安能報陛下以萬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綠窗素守,叨逢聖世,得殫厥修。六七觀文章,首及女誡。十五好劍術,氣等男兒。身雖處乎闈中,志實周於宇內。此臣妾疇昔心跡,不敢不盡於陛下者也。越值群丑未靖,流播三吳,蜂擁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裝束,逃避於常揚淮兗之間。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載。原其始意,止欲保餘生於梓裡,非敢希寵命於楓宸也。比抵魯國,遇李都督於旅次間。暌隔多年,不復相識。初未審其為盟婿也。後以氣義故,隨詣天京,甫拜天顏,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歟。昔木蘭從軍西塞,而終顯其名。崇嘏首奪狀頭,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韓蘭夷、韓夫人、平陽公主,諸哲女輩,皆克成名立業,彪炳人寰。撫念微軀,何堪媲美,乃得以區區荏弱,效君國以犬馬之勞亦已榮矣。雖然宇宙有難竊之祿位,古今無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報,而智寡不足以理煩劇,德薄不足以樹風聲。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別選循良,以守妾職。使妾得退居閨閫,行國政於家政之中。率作蠶繅,以供國用,亦未始非萬不報中之一報也。至於臣妾婚約,未獲定評,昔日處常李友蘭已盟瓜葛,今時遇變柳青青更托鬆蘿。一理相從,兩難兼致。伏乞陛下聖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則臣等戴德銜恩加倍無地矣。誠恐誠恐,昧死謹奏。
藝祖覽畢,龍顏驚喜。顧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為芸閣儒生,卻乃是蘭閨靜女。足智偉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雖夫人城娘子軍之目何足道哉。」 於是命殿頭官,將表章宣知群臣。群臣聽畢,咸拜舞稱賀。齊奏吾主功德動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運會之盛,治化之隆。曠覽前朝,未之有也。藝祖大悅問曰:「 其表中言及兩許婚約,似難兼全,其意蓋欲與青青同歸友蘭也。未審卿等是何裁處?」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聞物以類聚,人以群歸。才子佳人,合宜伉儷。乞陛下破格恩賜准許許友蘭、白山、青青等結為三妙之緣。以彰我朝人才之盛。」 藝祖准奏,即降詔賜白山、青青同妻友蘭,白山既辭官職,改封為定國夫人,許聞國事。
旨意既下,三處都極喜歡。李公兩面寄音,約來年二月十四日,會在桃家莊入贅。柳遇春准約,預為盛備妝奩,送青青到桃家莊來,與碧仙同居。繡錦刺花,最為契合。桃公與夫人見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貞靜幽閒,為閨中秀。與碧仙一體憐愛。青青亦執禮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邇。李公命生往贅,掉駕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頭,目奄目奄睡去。不覺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隨波,浮沉於涯氵矣之際,因見有二龍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須臾,有舟人呼解纜聲,生乃猛然驚醒。原非真淹於江,卻是偶然一夢耳。生自忖曰:「吾夢中得乘二龍,當應今番乘龍之兆。」 及既至,桃公仍館生於麟鳳軒。屆期行禮成婚,按名定分,則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滿素願。其洞房之事,不必瑣言。聊綴短賦一篇,以志其喜。賦曰:
溶溶月夜,淡淡春光。鶯傳細曲,花妒新妝。珠簾半卷,玉漏初長。嬌藏金屋,人醉瑤房。燃蟠膏之寶炬,鬱龍腦之奇香。鼓雲璈之錦瑟,飛聞苑之霞觴。飫瓀珉之精膏,飲藍橋之瓊漿。訝王母之瑤池,疑神女之高唐。夢栩栩其未休,樂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島,亦佳會兮蘭昌。未幾帳掛芙蓉,牀開瑇瑁。按枕薰衾,捐裝解珮,簾幕輕掩,侍兒紛退。雙玉俏立,銀缸斜背。媚眼偷凱,芳心暗碎。嬌柔推卻,羞怯萬態。既半辭而半就,亦又驚而又愛。陳玉體於筦簟,香汗濕其粉黛。遂翡翠之雙雙,擁鴛鴦之對對。於是偎香倚玉,覆雨翻雲。輕鬆繡帶,謾展羅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溫。陰陽和而交媾,天地渾而氤氳。忽魂夢之飄揚,真混沌之不分。繄一刻之風流,何千金之足云。聽低談兮絮絮,奈細語兮難聞。未幾天清地寧,雲收霧散。羅襪離披,香鬟歷亂。抹脂粉之痕,揮風流之汗。東閣月斜,牆陰過半。銀鉤謾掛,玉體輕按。渡意興以眉際,送慇懃於枕畔。喜今夕之奇緣,遂綢繆而達旦。美矣哉,趁此芳時,用慶佳期,維士與女,云胡不夷。見者動顏,聞者解頤。怨女聽之而腸斷,曠夫念之而淚垂。享無限之風流,歎終古之如斯。所由芸窗之寒士,而樂述此以傳奇也。
綢繆後,李生重剔銀缸,高掛羅帳。左擁碧仙,右撫青青。啞然笑曰:「 天地間,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畫的也好看。身上百體,門門好看。閨中百物,件件好看。飢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飲。憂的看他也成樂,愁的看他也成歡。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轉睛的看。來的又對面看,過的又回頭看。隔窗隔簾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時即要得看,得看後又想復看。不厭五次十次看,並不厭百千萬次看。推此心直要處處得看,日日得看,時時得看,刻刻得看。個個得看,前古的美人皆為我看,今世的美人盡為我看,即後來的美人亦無不為我看也。」說訖,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職。越五載,李公卒於京。生率家扶柩歸萊州,居憂三年,遂不復仕。後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瓊,曰王番。生乃以瑞繼李祥之後,俱克紹前徽,各膺顯秩雲。
總論:
煙花子曰:此傳標其題曰《 連理枝》 以桃李柳三家,固結纏綿,有合乎連理之義也。看他全傳,將桃李柳三人,寫得異豔奇香,翹然物表。而當日英光浩氣,猶覺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嬌柔喁喁兒女也。
水平以儒修而該將略之才,已是五分難寫。至碧仙以蛾眉而備龍韜之選,更是十分難寫了。所以稗官俗說,於此等傳,往往誇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虛誇誕妄,直可當一狗屁觀。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傳妙在先寫桃碧仙,改裝逃難一層,便好把碧仙做個男子觀了。然後寫到登朝拜將,掃靖南都,便見寫來都是情理中人。說來都是情理中事。險則甚險,險而不離其平。奇則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視俗本之誇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者,相去何啻天淵者哉。
作文而出於尋常情理之外,固不佳。作文而拘於尋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尋常情理之中,事實出於尋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樂而稱之,卻非人人預而料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