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董二姑劉三姑脫離虎口 布政使按察使迎拜馬頭
話說此時直隸總督一心妄想,等著大師兄、黃連聖母,遣派天兵天將,轟退洋兵。豈知一直等到洋兵攻破天津城池,還是一個杳無消息。那時總督單身逃到楊柳青地方,又接到李秉衡兵敗自盡的軍報,不覺撫膺歎道:「中國的氣數大約是絕了!不然,怎麼有這些天兵天將、神聖菩薩,還打洋人不過呢?」後又有人來報:制台衙門上下家眷,都被洋兵擄去。制台聽了,號陶大哭。看看手下的兵勇逃亡將盡,自己想想無法,遂吩咐預備後事。同逃的家丁都怕連累,也都願他早死,好大家散伙。遂在鄉間,搶了一口棺材,送到制台大人面前。制台大人見了,又是一場痛哭,隨後穿好公服,吞了鴉片,自己爬進棺材睡好。
等等不死。一直等到將近晚邊,遠遠看見烽火連天,殺聲震野。恐怕洋兵追來,不得好死,遂喚一個差官近前,對他說道:「 我平日待你如何?」 那差官勉強說道:「 恩重如山。」制台道: 「 既是如此,我托你一樁事體,你可肯照辦?」差官愕然不解所謂,因說道:「 大人有什麼事,只管吩咐。」制台道:「我並無別事,只求你腰裡手槍,朝我心窩一放。」差官道:「標下不敢!」 制台道:「 你與其此時不肯,停一會,大家送把(給)洋兵去殺,你倒肯嗎?」 差官想了想,終是不敢下手。忽又有一陣敗兵來報,馬軍們全隊退去通州。制台急了,大聲說道:「這時更無法想。左右前後,一無托足之處。不趁此時送我歸天,還待何時!」 差官無奈,取出手槍,裝上彈子,掩著面孔,放了一槍。卻好中了腦蓋,頓時氣絕。釘好棺材,埋在荒地,各自逃生散去。
可憐這位北洋大臣,平時只不過一個庸愚無識之人,今日國破家亡,妻子莫保,反做了枉死之鬼。論他境界,煞是可慘;論他罪惡,卻有餘辜。做了一二品大員,只知依附權奸,不敢批鱗逆諫,弄到後來,求一善終而不可得。這是他自己罪有應得,死如其分,也不必說了。
再說天津破城之後,張德成張大師兄知道炮火厲害,不是可以輕於嘗試的,遂席捲平日所搶劫的貴重珠寶,走回自己船上。帶了十幾個伙匪,也不顧他的相好黃連聖母小金喜,扯起風帆,安排回家度日。走過各村,尚且耀武揚威,要各村各戶,預備供給。一日,行到一個村莊,他仍照前日行為,帶了兩個伙匪,向店主人硬索酒肉。店主不肯,以致爭鬧,引動了左右鄰舍都來解勸。
誰知冤家路窄,偏偏撞著仇人。店主隔壁一個人家,就是天津城裡逃下來的難戶,今日看見張大師兄自來索詐,便知道他是失水蛟龍。心中盤算了一回,要將他置之死地,除非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方能有濟。即攘臂向前,一手拉著張德成臂膊,說道:「大師兄,你犯不著同他們計較。你有的是人,停一會兒再來擺佈他就是了。」 張德成呆了一呆道:「果然不錯。少遲一刻,請來試試我的手段。」 言語雖硬,臉上卻有慌張之色,走出人叢,昂然而去。
店主聽見鄰人這個稱呼,便知是拳匪頭目,知他這一去,斷無好消息。正在兩難之際,忽見這鄰人立在店旁,說道:「掌櫃的,你怎的不認識這位張大師兄?你今日得罪了他,卻要小心才是。」店主道:「大哥說那裡話!我這村裡,是不信邪教的,怕他則甚!」 鄰人說道:「 不是說怕他。他在天津城,殺人放火,官府尚且無可如何,他還怕你這鄉下人麼?我勸你防備是好意,叫你留心。恐怕殺了來,你一單身人是不能抵擋的。」
店主鼻子裡哼了一聲道:「 你說我村裡無人可以抵擋他,我把個樣兒你瞧瞧。」 說著,就跑在裡間,拿出一面銅鑼,鏜鏜的亂敲一頓。立刻聚了一大堆的人來,圍著店主就問做甚。店主跳上櫃台,說道:「剛才有個拳匪,在這裡訛詐我,被他搶去一塊豬肉,請你們大家合力追趕。」 大家哄然一聲,各自攜了防身器械,直奔河乾而來。這店主的鄰人也背了一個大鐵鋤頭,首先奮勇追去。將近追到德成身邊,猛力一鋤,頓將張德成一鋤打倒,正如李自成兵敗落荒一般,腦裂而死。後面同來的人,看見自家隊裡得了手,愈加踴躍從事。一擁上船,竟將這班同來伙匪,橫七豎八,打得他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個個粉身碎骨而死。大家將屍身甩在河裡,將船上所有寶貝,一齊取出,搭配瓜分。諸事已畢,大眾放起火來,把賊船燒光,就此了事。
再說聶士成防兵駐紮八里台,日夜預備與洋兵開戰,借著台地鹽包,砌成一個防營營盤。洋兵彈子飛擊營中,中了鹽包,沒有一彈得力。聶提督的營兵,看看洋兵利器不過如此,膽子大壯,共議出營陷陣。聶提督大喜,手執令旗,身先士卒,營門一啟,勇氣百倍。頭一陣即奪了火車站,第二陣又得了鐵路浮橋、紫竹林。租界裡面洋兵,當之輒敗。洋兵見了聶提督旗號,便心寒膽戰。聶提督如入無人之境,左右衝突,大為得勢。
正要渡過浮橋,直攻租界,不料租界對面樹叢中,暗裡射出一陣快炮,如連珠一般亂發,彈子如雨一般打來。聶提督向來打仗不肯落後,這回首受炮彈,跌落馬下。部下兵丁正在立意破敵,不防主帥有失,遂丟了打仗工夫,共來保救主帥。聶士成蹬足大呼,退出車站,尚且勉扶差官,奮力扼守。不料亂彈中又飛過一彈,恰恰打中聶提督肚腹,這槍彈衝過聶提督肚腹,尚飛出三丈來遠。部將差官眼看主將無救,遂敗回八里台營中。洋兵乘勢掠過營盤,直攻天津府城。這裡聶營營兵,遂各自分股向內地退去。見了拳匪,若同不共戴天之仇,無不迎頭痛擊,竟把個直隸全省拳匪剿滅得乾乾淨淨。
洋兵既破天津城池,北洋大臣早已不知去向。惟見各門守城的兵丁,個個死在城上,依然手托快槍,立而不僕,怒目外向,大有滅此朝食之意。洋兵看了,不覺大驚,從此佩服中國北方練兵,不敢正眼相視。當由各國代為收屍,埋在一處,封為一大京觀。至今天津城外有個小山,即是掩埋此輩之處,恰恰應了前次童謠「 滿地紅燈照,這時才算苦」兩句讖語。後人有詩弔之曰:
萬國旌旗動地來,飛蝗鐵彈集城隈。
天津城上殘磚石,曾染男兒赤血來。
又曰:
諸君無術保平和,霍衛何如魏絳多。
不自內修新政治,幸毋孤注擲山河。
洋兵一面收拾兵丁屍首,一面搜殺拳匪餘黨,將制台衙門裡官幕上下眷屬,一齊囚在一處,然後再到侯家後尋著黃連聖母。豈知黃連聖母尚在圍城,買了三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兒:大的叫做九仙姑;二的叫做董二姑;三的叫做劉三姑。這九仙姑的名號,不知何所取義。有的說就是狐狸精外號,因狐狸成精時,尾巴上有九個黑圈,故名九仙姑。又有人說是九華山仙姑下凡,故名九仙姑。總而言之,無非是一派胡言。就是這董二姑,黃連聖母說他是董福祥董大帥的妹子董二小姐;劉三姑,是劉永福劉大帥的妹子劉三小姐,也是捏造出來的,並非真有其事。劉三小姐年紀頂大,最會勾搭相好。董二小姐也會尋搭姘頭。只有這九仙姑年紀頂小,長在聖母身邊,因為他進門最早,故照著進門前後,排了次序。論起三個仙姑,也不是良家子女,都是侯家後別家窯子裡的丫頭,全是張大師兄得了北洋大臣三千銀子,代他買的三個討人。三位仙姑平時看見同巷紅倌人出條子,多坐的是極闊的闊包車。他到黃連聖母家,學會了紅燈照,就給他三人每人買了一部包車,到處替人看香頭。因為大師兄規矩,忌諱洋字,不許叫他的包車叫東洋車,因此起了美名,叫做雲車。三位仙姑的雲車,響鈴最多。跑起來,前後都跟著紅包頭小伙子拳匪二三十個,叫做雲童。
這日洋兵到了黃連聖母家中,董二姑、劉三姑剛在外面看香頭,只剩九仙姑在家。洋兵拿住他母女兩個,打上囚籠。卻早有人報信給董二姑、劉三姑兩個。因此董二姑、劉三姑得了信息,脫去紅衣,各自選了一個中意雲童,就是這樣逃走。至黃連聖母、九仙姑兩個,坐了囚車,一直推到各國都統衙門。這都統衙門就是北洋大臣衙門改的,離侯家後不遠。黃連聖母見了各國都統,言語不通。只見各國都統代他照了相片,重新裝在一個鐵絲籠裡,送他上船,要他到各國遊歷一番。這黃連聖母,一個下賤女流,闖下大禍,業已饒他不死,又不費分文,得以環游地球,也要算得前世修來的福氣。擱下慢提。
且說洋兵得了天津,不上幾日,即攻破北京。北京既破,李鴻章李傅相也到京城,開講和議。洋兵尚是進兵不已,又從天津進兵保定。李傅相嚴檄兩司,各保岩疆,不得與之接戰,以免和議多生枝節。直隸藩司廷雍,同了臬台接到此電之後,以為李傅相有心降順外人。他也想學個乖巧,不等洋兵開到保定,就自己穿了公服,走出城外三十里接官亭上,遠遠跪著,迎接洋兵。洋兵官大為詫異,下馬扶起,團團圍住,問他來意。廷雍不通洋話,不知所對。洋兵官大起疑意,請他上轎同行,卻派了許多洋兵,軟禁他兩人,不許交頭接耳與跟從的人說話。走近保定城門,又見一個儀從赫耀頭戴大紅頂的官,拜倒塵埃。洋兵官更為駭怪,下馬將他扶起。請出一位從前在過北洋大學堂的大教師,向他二人問話。始知前頭在亭子上拜的是藩台,此刻在城下拜的是臬台。他兩個因為得了議和大臣電報,要他迎降,故而拜倒馬頭,以冀饒他一死。
洋兵官說道:「 他要降順我,只要城上豎一白旗就是了,何必作此怪相?」 旁邊便有人說道:「這兩個人極是頑固,他要知道這個通例,他也不作拳匪頭目了。」 洋兵官道:「他是拳匪頭目麼?」旁邊人道:「正是,正是。我們當初在天津圍城中,幾乎被他殺了。」 洋兵官聽了大怒,立刻叫手下洋兵將他二人綁起,口裡還罵道:「 我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不是好貨!」 此時他兩個不知說些什麼,心上只是後悔不迭,不應聽信李鴻章電報,親來降順外人。於今凶多吉少,卻待如何!心裡盤算一回,又哭了一回。
等到明日,各國總兵官均已到齊,又接著各國公使,也到保定。即在總督衙門大堂開了大會,擺列著四五十張公案,在監裡牽出他兩個,當堂審問。只見兩人跪在地下,口稱冤枉。上面正中一個洋人,打著京片子說道:「你這兩個罪犯,今天還有什麼說的?我在你們中國,代你中國教育許多子弟,辛苦了十幾年。你說我只會拿錢,不會教人做八股文章;只肯傳教,不肯實心辦事。你教你們總督圍了學堂,殺我師弟,一個個斬草除根。這話是你說的麼?你一計不行,又生一計,又叫你們總督照著山西毓賢的法子,騙了直隸全省的教士,去到保定,殺個雞犬不留。這話是你說的麼?你說咱們西洋邪教,抵不住你的萬法正宗;耶穌基督,抵不住你的黃連聖母。你怎麼今天也會被咱們洋兵拿著呢?你不拜耶穌的,卻為何又來拜咱們洋兵呢?」 說得廷雍啞口無言,汗流浹背。
抬頭一看,正中坐的不是別個,就是平日與他為仇的北洋大學堂裡的一位教習。自知不妙,頓時失色。又聽那臬司哭訴道:「 這些事情全怪我不上。我當初是極力的在內勸和。制台被我說的漸漸的有了回意。只有這廷藩司執意不從,他還罵我是漢奸。他仗著他與剛毅是親戚,一味橫行霸道,將我臬司不放眼裡。把我通飭剿匪的文書,一例批駁。反暗地通報剛毅,說我有反意,立刻下了一道旨意,將我革職。他心懷不平,還想殺我。虧得制台保了一折,勸我勉從眾意。無奈在衙門裡立了個義和團神壇,方得無事。並非我有意從匪。我衙門中現有公事底稿可查。只求洋大人到衙門取了全宗案卷,一看便知我不是個歹人了。」
洋兵官聽罷,笑了一笑道:「你不過是個熱中小人,知道甚麼是好,甚麼是歹!論起官職,自然他大你小;論起罪惡,自然他首你從。我於今與各國大人商量定了,免你一死,好麼?」臬台叩頭道:「 謝謝洋大人的恩典!」 各國公使、兵官公共商議好一會兒,寫出兩張判條擲下,命他二人同看。上面寫道:
直隸布政使司布政使某,身為大員,甘作匪首,誅戮教民,罪不容死,擬斬立決。直隸按察使司按察使某,始意剿匪,後乃附和拳黨,情尚可憐,暫且開釋,以觀後效。
二人看畢,一喜一憂,自不必說。頓時堂上傳呼劊子手伺候。臬台此時看了藩台上綁,那一種淒涼可慘之色,不覺自傷自悔,以為從此得了狗命,立誓再不為官。一會子廷雍綁出總督衙門,頓時身首分為兩段。劊子手呈上首級。堂上叫送與臬台看過,又吩咐道:「你可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去吧!」那臬台得了命,方抱頭鼠竄而去。各國公使、兵官也大家散回各地。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裕祿慷慨死節,與李秉衡同一畏罪而死,並非存心大義。
聶士成之死最慘,死時肚腹已腐,因死時適在夏日也。
張德成一無知小民,較之李自成萬不及一,同為裂腦而死,意者天心厭惡,故設此嚴法以昭示後人耶?
二詩憑弔戰士,自有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