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沈道台三賺德統帥 鄭監司駢首太原城

  話說沈道台接了龍旗,帶著木匠泥工,並不去向別處,一直跑到張家口關城之上。打著德國話,對看守德國旗的德國兵說道:「你們統帥因為營中沒有國旗,不足以壯國威,特地叫我來取國旗,移掛營中,以張體面,並且要你們一同回去休息。」忙在袖中取出那張統帥寫的文憑,交給德兵看過。這些德兵久已知道沈道台是統帥敬重的人,又見有統帥不得攔阻的文憑,不敢有慢,任憑他所為。
  沈道台立喚木匠,取下德旗,換上龍旗。隨手又在關上尋到兩塊石板、一根旗桿,叫木匠泥水匠扛著。這些看守旗號的兵已經收拾停當,遂一同下關。回到校場德國營盤,叫他們各自回營。身上又取出那張統帥簽過字的文憑,送與守門營官看過。立時相定地方,掘土豎旗。七手八腳,頓時豎好。沈道台拍手稱賀,洋兵拍手答禮。諸事已畢,沈道台吩咐木匠泥工回去通報都統。他自己卻直進統帥營中賀喜,告明豎旗之事。
  統帥出門一看,果見一面德國國旗,半空飄舞。贊歎沈道台真能辦事,笑容可掬,甚為親密。沈道台也歡喜相迎,隨口又將關城之上十個德兵送回營中的話,告知統帥。統帥聞知大驚,說:「我尚未傳令,誰敢教他們回來!」 沈道台說:「這十個德兵是看守德國國旗的。德國國旗既到此地,自然要叫他們回來。」 德統帥忿然道:「這個旗子是關上那面旗子嗎?」沈道台回說:「正是正是。我是中國人,我不取那面旗子回來,我從那裡有德國國旗?我不扯上這面旗子,我將何以報命?」 德統帥大罵道:「 你好大膽,擅敢下我的旗!他們竟聽你下麼?」 沈道台道:「貴統帥有文憑在我手中,誰敢攔阻?」德統帥猛然想著昨日之事,方知已受沈道台之騙,怒目相向。又想著前次移兵下關,已早中他調虎離山之計,口裡不由的胡言亂罵。
  沈道台道:「我在貴國當學生,以及做隨員,貴國大皇帝、大丞相也常常見面,從無此等恣睢之態、不堪入耳之言。貴統帥身為武將,於國體有關,不得如此無禮。我知貴國軍律,國旗、軍旗不得分作兩起。我代貴統帥包荒,代貴國示武,貴統帥當知所感,而顧全爾我兩國交誼。不然,我一待死罪囚,有何所畏!若貴統帥所說被我所騙,此更為全球所笑。貴統帥赫赫大將,何以見識反出我下?依我看來,貴統帥不如就此將人情送與敝國。敝國他日議和之後,或可換與別項利益。」
  德國統帥回思半晌,終覺是自己的錯,說了出去,反被他人恥笑。心中雖怒而不敢言,反作笑臉相迎,對著沈道台說道:「我是嚇嚇你的。你們中國人最怕俄羅斯的恫嚇,我也來嚇嚇你。不料你倒比他們都統有骨氣。你回去對你都統說,要他自此以後,用心派兵看守,不要再被別人奪了去,那時就沒有這樣便宜的事。」 沈道台極是會說話的,到了此時,被他這一場搶白,反覺啞口無言,難以回答,只得硬著頭皮說道:「統帥放心。敝國都統要是肯讓與他人,今日也不想收回了。」 德國統帥又說道:「我也打點回駐北京,只要華德西伯爵再有一個電報來催,我就此動身。你回去也告明都統,叫他不要擔心害怕。」
  沈道台辭別出門,回到都統衙門。以為這場大功,都統必定另眼相看,歡喜獎賞,或有安慰勉勵的話。不料他心懷嫉妒,一見面便作色道:「怪不得人家說你是漢奸,怎麼你一說,他們洋兵就這樣相信你?我不信你這張嘴有這樣本領,你一說他就怕了,你就可以收回關地!明日我也要去學外國話呢。」沈道台一聽此種議論,心中彷彿澆了一瓢冷水,忿不可遏。明知他要攘功,深恐占了他的面子,故此發出這樣話來。一時知幾,急思避禍遠去,不由動了一個思家之念。遂面稟都統道:「這不過是報答大人今番提拔之德,算不得什麼事體。職道既蒙大人保奏,賞還道台,職道離家日久,受了這場風波,宦情已淡,只想歸家伏處,苟全性命。今幸關地收回,兵民無恙。自此以後,沒有什麼事可辦,大人已無用職道之處。職道擬請賞假幾個月,明日動身就回南去。方才德國統帥已言過,不日即須回駐北京。只要大人用心保守著關地,不讓別國佔據,損了他德國的名譽,他也無話。要是大人再和前日一般,平白棄地而逃,送與別國,他可不答應。職道就此告辭,望大人以後盡心竭力,死守勿去。不要叫外人常常瞧不起咱們中國,就是莫大的光採了。」 說畢,打了一躬,立時辭出。
  都統臉白了紅,紅了白,要想勉強挽留沈道台不要他去。不想沈道台第二日一大早,已經動身長行,並不往德國統帥營中告別。就此一鞭南指,先回太原。
  不上兩日,行在有電諭到張家口,派沈敦和辦理山西教案,著令迅速前往。這裡都統急了,派了兩匹快馬,日夜追趕,一直追到太原省城,方才追到。呈上電諭與沈道台看了。沈道台忙去見撫台,商議辦理此案。豈知山西教案不止一起,合計全省大小共有二百七十餘案,殺死各國教民七十四人。各國聲罪致討,聲勢洶洶,大非口舌所能了事。
  沈道台一接此諭之後,本想力辭不辦,又恐別人辦理此事,不識門徑,中國愈加吃虧。陡然想起一人,可以商議此事,遂電請一位有名的西國大善士到了太原。果然不消一禮拜,商議定了,將這樁大案消滅得無形無影。而且比別省辦得更好,賠他銀子,仍是用在中國人身上,不是賠給外國人手裡。
  大凡地方上教案,起首都是有激而成。地方官果能平時盡地主之誼,結納外國教士,約束中國教民,自然相安無事。即或遇著有事之時,力能據理相爭,延聘西國律師,代辯是非,剖斷曲直,也還可補救一二。然而已是下而又下之策。不料這班不肖官吏,更沒有一個有人心的,都是一班蠢蟲。平日既漫無處置,臨事又極倉皇。只好拿著百姓出氣,殺些不安分的地棍,賠些銀兩,就此含糊了事。究竟殺的人又不是鬧事的,連死了做鬼,自己也不明白!
  前頭這位山西撫台毓賢毓大人,正中此弊。一心只知道痛恨洋人,又不知道自己修明政治。在山東做知府的時候,就是這樣糊塗。被朝中一位大臣賞識了他,將他不次超升。一二年工夫,就升到山東巡撫。後來又因外國人說話,把他調到山西。不料他到山西,愈加痛恨洋人,不論他是洋官,是洋百姓,一齊都當作眼中釘看待。尤其痛恨洋教士,他常常要生吃洋教士的肉,並不是為國際上交涉,痛恨外國人。只因山東巡撫是個大缺,為了一樁教案,將他調到山西。山西巡撫是一個小缺,他因此恨入骨髓,久思乘機而起。在山東巡撫任上,已經釀出義和團這般禍苗。到了山西,聽見山東拳匪起事,已蔓延到北京,他就用出一個詐騙之計,誆騙這些各國傳教的教士,男女大小四十餘口,聲稱由官保護,送這些人到山西省城貢院內居住。過了一日,密傳號令,派了軍士圍住貢院。自己帶了親兵一隊,直到貢院裡面,將一概教士男女,拿回衙門,綁在庭柱之上,自己動手,殺了個不亦樂乎。竟不像個做官的手段,倒像一個大強盜大流寇的行徑。一霎時間,將各國教士殺完了。回得簽押房,還要行文各州縣,要他們照樣去辦。
  毓賢雖是殘忍無人理之人,他的母親卻是慈善的。聽見他在簽押房辦這起公事,他的母親得了消息,趕了出來,即在簽押房中,大大的將毓賢教訓。毓賢無奈,只得罷手,還罵了許多不中聽的話。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就有些不成人的狗才、想好處的下屬,借此討好,因此成就這二百七十餘件教案。
  各國聯軍既破京師,兩宮西狩,有旨將毓賢正法。毓賢此時已經被罪,充發新疆。正行到甘肅省城,陝甘總督將旨意宣佈,立刻將他斬首。
  朝廷以為殺了毓賢,就可以平各國之氣。誰知聯軍各帥還是不肯罷休,必要懲辦罪魁,開出一大批名單。內中提出情節最重的幾個,除卻剛毅已伏天誅之外,隨同扈蹕諸臣,還有四個應辦之人:端王第一,莊王第二,英年第三,趙舒翹第四,議和大臣李鴻章接了此單之後,電奏行在。朝廷因端王係屬懿親,不得不代為懇求。往返商酌,電報打了無數,始允免端王一死,將端王發往新疆圈禁,永不釋回。莊王、英年、趙舒翹均賜自盡。
  莊王臨死大呼:「咱們本不願意做這事的,全是端王的主意,派下來這個好差使。怎的這時候倒反要咱們的性命,拿咱家去抵數!咱家豈是白死的,到了閻王老子跟前,再同他算賬吧!」英年也是忿忿而死,說了一派激切之言,囑咐他的後輩:「不要做官。朝廷畏禍,不能保護出力的人。就是做官,也不可出死力。做事闖了禍,還是自己當的。」 只有趙舒翹臨死從容,毫無一絲畏縮之色。宣詔以後,談笑自如,還不時的問有恩詔沒有。一直等到夜裡八點鐘,情知不妙,他才吩咐家人辦理後事,拿金子來吞。吞了兩點鐘工夫,不見動靜。對了家人哭了一場,又吩咐家人拿鴉片來吞。吞了又不死。把個監視官急了,問帶來的差役可有弄殺人的法子沒有。監視官是陝西巡撫岑春暄派來的西安府知府,便有長安縣差人說:「小的有個妙法。只求大人陪了趙大人吃酒,灌醉了他,就可遵辦。」 知府果然進去請安,送上一桌酒菜,勸趙大人吃酒。趙大人很願意做個飽鬼,不上一刻工夫,吃得酩酊大醉。這個差人跑進房裡,將些皮紙,一張張浸潮了汾酒,又一張張貼在趙大人的臉上,把個趙大人的面孔,糊得內外不通風。然後將燒酒點著,按住趙大人的手腳,不許亂動,頓時將趙大人蒸悶而死。知府驗過之後,然後銷差。岑春暄復了命,遂電知議和大臣,轉告各國公使,好將和議及一切內地教案之件,重新開議。
  沈道台在山西得了此信,又連催那位西國大善士,趕由上海轉到北京,再到太原。
  說起這位西國大善士,不是別個,就是耶穌教中人,上海廣學會裡李提摩太先生。這人一生以行善為本,守著本教中救人的本旨,不肯遇事吹求。到了山西,將此事始末斟酌一番,遂限定山西官場賠款五十萬兩。又知道山西是個窮地方,將五十萬兩分作十年交清,每年只交紋銀五萬兩。又不拿回西國作為死難的教士恤款,即在山西省城開了一個學堂,由教中人經理,即將此款作為學堂公用。招募山西文人秀士入堂讀書,要使文明之化普及眾生,以後永免再有民教衝突之案。此案一定,中外同稱。這位李提摩太先生又知山西地方,風氣錮閉,一時仇教之心未能盡化。反覆推詳,想一個懲一儆百的法兒。只得將一個縱惡殃民、罪不容誅姓鄭的道台,提出另議,與沈道台定他一個斬立決的罪名。其餘參的、革的、充發的,一共二三十人,均免其一死。姓鄭的道台神通廣大,未曾奉旨,先覺而逃。後來緝捕文書四處發遍,才將他擒獲,解回山西。問他口供。他在公堂之上,供出一大群指使之人。沈道台又怕株連別人,勸山西巡撫從速定奪。山西巡撫無奈,將他綁出斬首。可憐這位監司大員,雖非起首釀禍之人,只因自己功名熱中,要想巴結上司,升官發財,拿了別人性命,博自己的功名。今日死作刀頭之鬼,不知九泉之下見著毓賢,作如何說法呢!正是:
  飛廉惡來,一介鄙夫。
  助桀為虐,死有餘辜!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蝶隱加評:
  德國統帥中了沈道台調虎離山之計,不肯發難,是文短不是輕恕。
  都統攘功,一派胡言。中國官個個有此伎倆!
  毓賢痛恨洋人,是中國全國代表,又是中國官場惟一之見。
  毓賢在山西誅殺教士,此篇用渡筆,惜未暢寫其殘忍無人之狀。
  鄭道之死,有謂不確者,姑存其疑。
  莊王臨死之言,確是天潢貴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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