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韓家垣美人枉送命 蒲台縣災戶哭求糧

  話說不磨帶了金利,牽了馬匹,正要辭別那大漢出門,忽然想到老尼防身之言,忙道:「 且慢,且慢!」 那大漢倒吃了一驚。不磨見他動了驚慌之色,乃立足相慰道:「我並無別事相懇,還求壯士代我覓一枝玲瓏手槍,以備這一路上防身之用。」那大漢猝然對著不磨道:「你真是一個書呆子,不脫初次出門的行路樣子,不曉得這路上危險之處。你要是帶了手槍,遇著強盜看見了,他設了害你的陷阱,比尋常還要凶。遇著官兵看見了,定要拿你當個歹人,加上你私藏軍火的罪名,你這命就活不了。遇著到北方的外國人看見了,一定把你當做義和團,你這命也就白送在裡頭。我不曉得你乾甚麼的,要這手槍有何用處?你要是防綠林豪傑,你有了我的馬匹,他們見了,也不敢怠慢你;你要是防官兵,我看你這個樣兒,也不會把( 給) 官兵拿了去;你要是防外國人,我聽見你管家說,你又是一個精通洋務的。你要這個乾嗎?你快去吧!你去干你的。我要去養息養息,干我的事去了。」說著,就逼不磨主僕上馬,一揖而別,轉身便關門進去了。
  不磨在馬上歎息一回,不想今日草澤中尚有一二英雄,性情抗爽,倒比咬文嚼字的好多了。只可惜不曾讀書,不免鄰於粗魯。一面歎息,一面行走,不覺已離了王家營,漸入山東境界。只見平蕪一片,風沙茫茫,比到江南地面,迥乎不同,滿目中皆現一種淒涼之色。不磨是初出門的人,眼中看了,心中不覺動了憫惜之意,卻也說不出所以然的緣故。便要隨時隨地,細細打聽民間疾苦。
  一路風餐露宿,一連走了幾日,就到了郯城地面。走到將近城外,要去尋個棲身所在。尋來尋去,都是骯髒齷齪,不堪駐足,卻沒有清淨房屋可以容身。好容易尋著一家,只有姑媳二人開的客棧。房間雖小,倒覺得比剛才所見的一切旅店清潔好些。不磨就此下榻。叫金利拴上馬匹。自己跑到了客房,覺得精神疲乏,忙呼燒水沐浴。
  那店東二人看見不磨二人沒有甚麼行李,初進門時,便有些不願接待之意。只是近來客商走濟寧那一道的少,一家所倚,又只有這筆買賣。心裡想著,就借一個題目來問不磨道:「客官,你是望那裡去的?兩位有何公幹?怎的這般匆忙,連行李都不多帶?客官告知我明白,以便今夜稟明這裡查夜的官員。現在我這個山東地方,比不得從前。因為北京城裡洋人造反,這裡查奸細查得緊得很呢。我這裡房飯錢又比別家加倍貴,客官還要自己打算打算的好。」
  不磨一聽,便猜知端的,也不理論,便告知那店婆子道:「我就是往北京城裡去放賑的,還有大隊銀錢行李在後面哩。你說房價太貴,我兩個人也不過花了三四塊洋錢罷了。你這裡就拿四塊錢去,好好的代我辦上一桌酒菜,餘外算作房錢,好嗎?」說著,便拿出銀元交付。那店婆子見了洋錢,歡天喜地接著,去預備去了。走到了對面一間灶房,那婆子一時又叫買肉,一時又叫殺雞,正在忙個不了。
  不磨踱出,坐在中堂將息片刻。忽見對過鄰舍土房內踱出一個年老婆子,紮著褲腿,撐著杖頭,顛東顛東的走進店來。口裡叫道:「顧大嫂,顧大嫂!生意忙呀?今日招著甚麼好客人,要犯著這樣驚天動地的大忙?我們這條路上,現在是不大有客人來了,偏偏的你這店裡來了一戶好客人。顧大嫂,你真是好運氣!」 那店婆子道:「 媽媽,今天來的這位,倒不是甚麼客商,倒是一位往北京城去放賑的老爺。」
  那老婆子聞之,頓時失色,忙向店婆子耳邊說了好些唧唧噥噥的話。不磨遠遠的只聽得老婆子說道「不是好惹的」五個字,心中頗覺詫異。只見那店婆子兒媳也走近老婆子面前,說了許久細聲的話,也不覺神色驚惶,看看不磨,又看看那老婆子。不磨愈覺駭怪。要想問他一個明白,又不好插嘴。
  等到那老婆子顛東顛東的走出去了,那店婆子就搬上酒菜,果然不敢怠慢,格外奉承,送茶送水,加二逢迎。不磨心中悶悶的,吃了飯,叫那店婆子坐下講話,問他:「有何驚惶之事?適才老婆子說了一番什麼話,你們就要這樣畏懼於我?」店婆子道:「客官,客官,我們做百姓的,那裡經得起你老爺們動怒。只求老爺們照應我年老人一些兒,就夠了。」不磨聽了話中有因,愈不肯放手,立逼店婆子說出原委。
  店婆子無奈,只得說道:「 老爺,老爺,你不必動氣,我說你聽。好在你老爺說的不是在我山東放賑,是到北京去的。老爺不知道,我這山東省不知造了什麼孽,要受這麼大的災。自從遭了捻子之後,年年鬧飢荒、鬧水災,鬧了二三十年,還是鬧個不了,就招來一批一批南邊放賑的老爺們。我們這裡聽見有人放賑,以為可以拯救我們這苦百姓的命。那裡知道來的這些放賑老爺們,都是借著盤查人口為名,處處穿房入戶,吵得人家雞犬不寧。放賑的老爺倒比鬧飢荒還要凶。要是看著人家有了好美貌的媳婦兒,他還要借他去消遣消遣;你要是抗拒他不肯去,老爺們就動了氣,說百姓們鬧賑,請出地方官壓制我們,威嚇我們。可憐見的,我們做百姓的已是連年遭了刀兵水旱之人,那裡還吃得起官司,也只好吞聲忍氣的罷了。
  「老爺呀!你不知道,就是這幾年前頭,我這山東省城黃河東面,利津縣地方,有個村莊,叫做韓家垣。這個地方本來沒有遭甚麼大災。只因韓家垣有位姓薛的富戶,他家裡有一位遠近聞名的美人。這些老爺們聞名而來,偏要尋著他家來吃賑,要想借著檢查人口的時候,看看這位美人。又誰知這位美人剛剛不湊巧,卻在牀上做產婦。這些老爺們看不見了這位美人,心裡便動了怒,以為薛家故意將他藏避。仗著同幫人多,不由分說,就是這麼跑進門去,到處搜查。一搜就搜到薛家兒子牀上,果然看見一個容顏憔悴的美人。這些放賑的老爺,本來是上海來的,就拿出上海打茶圍的樣子,一屁股坐在這個美人牀上。薛家的老頭兒、老太婆,看見鬧的不成樣兒,就不答應起來,說是他們借端侮辱,要與放賑老爺們拚命。這些老爺們看看勢頭不好,要弄出人命官司,一哄而去。立時立刻,即在外面對著被難的百姓們說道:『我們不在這裡放賑了!韓家垣薛家大富戶已經答應自行賠賑。你們趕快到他那裡去吧。』 這些被難的百姓一聞此信,便招了無數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如潮水一般,湧至韓家垣薛家。
  「這薛家方在戟指大罵、怒不可遏之時,忽見一群被難的百姓都跑進門來,張口向他要吃,伸手向他要賑。薛家不知端的,方要向來人辯個明白。那時候人多嘴雜,彼眾我寡,那裡由得他分說。人愈來得多,勢頭愈來得亂,羅囉唣唣,上房子的上房子,搶東西的搶東西。由廳而堂而房,遍室皆是難民,口裡胡說:『拿飯我吃!拿錢我用!』 吵鬧得驚天動地。豈知禍事臨門,決無平安無事之理。經被難的百姓這一吵,就吵得薛家這一位著名的美人驚惶無措,頓時血暈而死。那些吵鬧的被難百姓,一聞人命關天,大家又復一哄而散。
  「這裡薛老頭子、薛老太婆那裡肯依,抓著幾個為頭的難民,要拚老命,要拉他去見官。又誰知那些放賑的老爺早已聞風而遁,已向利津縣縣太爺說了一面之詞。這利津縣縣太爺是個科甲出身,向來只知道年誼世交,並不知道甚麼週知民隱。聽得這一班放義賑的老爺,都是京城湊來的銀錢,做官的那有不幫做官人之理。等到薛家老頭兒、老太婆來告狀之時,早已預備鬧賑死詐的罪名。將薛老頭兒、老太婆一個連枷枷了出來,還要發到鬧事地方枷號示眾。這薛家有冤無處訴,不勝之憤。到了期滿發放之日,不上幾天,兩老羞辱發病而亡。可憐這薛家是個安分百姓,一連禍事糾纏,頃刻化為赤貧。老爺你想,你們老爺都是做官的,我們做百姓的,那裡禁當得起做官的老爺們一怒。我這裡簡慢著老爺,還望老爺高抬貴手,提拔提拔我孤孀姑媳二人,這就是老爺莫大之恩了。我看老爺年紀尚輕,不是輕量著老爺,大約還沒有染著做官的習氣。老爺將來高升了,總要幫幫我們百姓們,不要害百姓們。
  「就是前次薛家遭禍之時,那些放義賑的老爺,好不威武。一到了山東地面,就先挽出人來,要縣太爺預備公館。還要掛燈結綵,說是地方上迎接,不許說是勒派;要是有說出來的,准保他做官做不長久,借著事兒,被參而去。也有些地方官曉得這些放賑的老爺來歷,格外巴結,竟把他當做上司過境的一樣辦差。那些放義賑的心裡樂的了不得,就替他搭上保舉。還替他寫信到京裡皇帝跟前,多說好話,格外重用。因此上,這班放義賑老爺,到了一個地方,就如狼似虎的耀武揚威,無人不欺,無惡不作。雖是打著一個天下極美的放義賑的牌子,卻是一個個借此聚斂他人的錢財,要想為自己子孫種福。還有想從中漁利,賣脫捐票,以為請獎地步。還有借著捐款放利錢,抽些釐頭,做個發財生意。
  「即如那年蒲台縣地面,被水最重,一個城池,四面皆水,縣太爺的衙門,變作龍王爺爺水晶宮一樣。家家哭哭啼啼,正在無法可施,盼望救命人不到的時候,忽聽得來了個放賑老爺,官商紳民,一個個歡喜不盡,彷彿得了恩赦一般。誰知這蒲台縣縣城,因為災情過重,衣食難周,人人鬧得神魂顛倒,卻忘了準備公館,掛燈結綵,迎接放義賑的老爺。那放義賑的老爺們就動了氣,不肯放賑。心裡要想尋這地方官兒的差錯,就此逃脫一關。當時立對地方官打著官話說道:『咱們帶來的都是銀子,沒有預備銅錢。我看貴縣地方,災地過大,大約也得兩萬銀子方夠使用。就煩貴縣到錢舖子換上錢來,每兩銀子須要換得大錢一千五六百文。咱們這錢是捐來的,不能夠隨意克價,少了是不夠花的。再者,咱們望前一路去,沒有換錢的地方了,還得貴縣出力,幫一個忙,再替咱們換上三萬串。一共六萬串,來換我的四萬銀子,也就將就些兒罷。我帶來的銀子,是在山東地面上花。貴縣是山東地方官,我是外省人,尚且捐了銀子,到山東地面來花,料想也不好意思剋扣咱們的。此刻撫台統知道咱們來了,貴縣不必推辭,就此去照辦罷。馬上分派差役,去到各處各地錢鋪,湊集齊了,送到咱們寓所,以便早早分散各災戶災民。咱們銀子還在路上,第二批朋友們帶著。明後日到了這裡,自然照算還他四萬銀子就是了。貴縣不必擔心,快去快去。要是遲了一天,百姓越發死的多了。那可是貴縣自誤,卻不用怨咱們放義賑的了。』
  「那蒲台縣縣太爺一聽,便知放義賑的老爺都是拿大題目嚇他。他待想不受,發作一番,又恐怕誤了百姓們的生命,只得忍氣吞聲,和顏悅色對著放義賑的老爺說道:『敝縣處於偏僻,受災十分情重。既蒙諸公惠臨,這就是蒲台縣縣中百姓大救星,算得真是一個萬家生佛了。諸公既發善心到此,還求格外體諒體諒。敝縣平日民情樸素,民間均以貨物交易,甚少銀錢來往。諸公到此,要交給我四萬銀子兑換六萬串制錢。無論平日市面如何,即算民間十分富足,今日已是滿城皆水,澤國汪洋的時候。百姓的生命財產,尚且無一留存,又從何處搜括六萬串制錢,來供給應用?況且山東銀價向來與北京一樣,每兩銀子不過換到一千二三百文,諸公從江南行至山東境界,那有不知之理?何獨於敝縣一區,過於厚望。諸公是讀書明理,也是做過官的人,何必如此苛求?還求格外原諒。』
  「這些放賑的老爺不聽猶可,一聽便怒氣沖天,厲聲對蒲台縣縣太爺說道:『你這無用的東西!真是萬惡滔天,天罰不赦的糊塗官!怪不得這蒲台縣的地方,遭上帝之怒,全城變為魚鱉,連累這百姓們受苦。你說你這地方找尋不出六萬串錢,難道這百姓們一個錢不用的嗎?這話誰人相信!咱們鎮江、上海地方,不要說六萬弔,就是六百萬弔、六千萬弔,一時也湊得齊集。雖是這受災的地方,比不得咱們鎮江、上海,難道六萬吊錢都沒有了麼?你不過偷懶,不肯盡心罷了。還說咱們不肯體諒,不肯容情!呵,呵!是了,是了!想必你是一個做知縣的大老爺,看我們不起,厭煩咱們來到貴縣查問災情,恐怕到上司前替你出丑,故而想出法子,種種阻難,要驅逐我們出境。咱們走罷,走罷!』 就忙到縣太爺面前,打上一躬,又說道:『衝撞了,衝撞了!咱們走了!本來咱們不是這山東省城候補知府道台,那裡配托貴縣辦事?咱們是多事了。拿了銀子,不曉得自家去用,要到這山東地面來花!』一面說,一面走。
  「氣得這縣太爺有口難分辯。將要指駁時,忽見受災的百姓一齊來到面前,成千累萬,圍立水中,發了一片哭喊之聲,撲通撲通的都跪在水裡。聲稱要縣太爺轉求放義賑的老爺們,放米造飯,不敢領錢受賑。放義賑的老爺執意不肯,極口說道:『我這裡有銀子,並沒有糧米。』 這些哭喊的百姓忽又大聲說道:「現在東門外已有泊定米船。有人打聽來了,都是放賑的老爺們帶來的私貨。只求縣太爺作個保人,挽留一萬擔米糧。我們受災各戶,情願立個限狀,只待水退之後,便賣兒鬻女的賠還放義賑的老爺們就是了。』 放義賑的老爺們一聞此信,相顧失色。」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店婆子所說一派市井之言,儼然如畫。洋人造反,尤為形容得出。
  寫店婆道鄰女之語,又是一樣寫法。
  寫店婆子兒媳神情畢現,栩栩欲生,的是一個無識的舉動。
  店婆子說百姓們難當老爺們一怒語,可慘。
  老爺年紀輕,不染做官的習氣,的是世家人風度,不是俗吏排場,足見不磨家教。
  天下極美的牌子,從此弄壞了,可歎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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