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清江浦逃兵占作逍遙地 銀河宮老尼演說亂離情

  話說不磨別了老管家金融,帶了小廝金利,上了小火輪,一直望清江浦東大道進京的路程奔來。不上半日,走到揚州城外。
  這揚州自古稱為繁華之地。不磨遠望人煙稠密,屋脊如鱗。雖不知粵亂以前是個甚麼光景,看到今日情形,便可想到當日二十四橋的風景了。也無心留戀,只聽小火輪早已泊岸。一班附往揚州的客人,個個上岸。接二連三,又來了一班附往淮城、附往清江浦的客人。挨挨擠擠,一個個生恐怕落後。背行李的背行李,招呼朋友的招呼朋友,彷彿忙的了不得一樣。不磨靜中看那一種忙的樣子,不覺好笑。想到天下人究不知為了何事,要這樣的勞勞擾擾。只待客人到齊之後,小火輪又放了三聲汽筒。頓時水聲隆隆,鐵輪展動,一霎時間,離了揚州城碼頭。
  只見一路來船如蟻,無論大的小的,那一個船上不是有寫紅字黑字的黃旗子。也如前日在鎮江時看見碼頭上行李一樣,寫的是甚麼翰林院、甚麼內閣、甚麼戶部、刑部等字樣。不磨輪舟雖逆流而上,卻是借著蒸機汽力,激走如飛。那些扯黃旗子的來船,卻趁著順風順水,直趨下流,也如奔馬一般,按捺不住。一轉瞬間,便又是一樣船隻,一樣景象。
  不磨看了一日,想著:「 來船如此眾多,大半兩宮西幸,這個北京城裡已走得一掃精光,我還去做甚麼?」 想到此地,便生了退悔之意。要想就是這麼樣回去,不到北京去了。既而又自想道:「 不磨,你真好呆嚇!這個兵燹後景致,是難得看見的,是天造英雄膽識的好境界,千載難遇的好機會!我生長綺羅叢裡,生平所干求不得、夢想不到的興味。如何便是這樣沒志氣,要想回去呢?我的父親何等激昂,難道我就是這樣的葳蕤不成?」 想到此地,氣又為之一壯。雖看見來的官船愈多,卻已熟視無睹。
  不多一日,遂過了淮城,到了清江浦。卻不見一個鎮江碼頭接客那樣的伙計,一個個自己搬上行李,自己各找安身地方去了。不磨與金利主僕二人,是文明裝束。本沒有甚麼累累贅贅的東西,又是時當秋熱,生恐路上出事,因此行李更少,就是兩個大皮包,一個小皮包。甚麼穿的、用的、睡的、蓋的,都一並在內。主僕二人,手上一提,肩上一背,就是這麼走了。
  剛要上岸,忽然船上伙計在艙門口攔著,伸出手來說道:「乖乖,你不要走!我的酒錢呢?」 不磨一驚,不覺又好笑起來,就在皮夾子裡,胡亂拿了七八角小洋錢,當做犒賞。這個船上伙計,本來歡喜爭多論少的,後來看見不磨是有洋裝行李的客人,恐怕惹出別的事來,就是這麼放過去了。不磨上岸,偶然回頭看時,見那伙計們向客人爭論酒錢的樣子,有許多令人難堪的。不磨也不懂是什麼緣故,就一氣奔上高岸熱鬧地面,尋個安身寓所。
  那裡曉得,挨家挨戶尋來尋去,不是江蘇省勤王兵作了行營的糧台,就是武衛前鋒營陳大人、張大人的敗兵敗將,做了收隊的馬帳。那些兵丁個個手裡拿著洋槍,腰裡插著手槍,槍上套著槍刺。三五成群,都在街上橫衝直撞,七七八八,跳的跳,笑的笑。身上穿的,都是紅紅綠綠的、繡花的、盤金的,也不像軍裝,也不像操衣。看官想想看,是些甚麼東西!
  這裡不磨尋不著寓所,看看天色將晚,已是焦急萬分。那裡曉得這些陳大人、張大人的潰勇,一見不磨是個南方打扮的,便指著他,同自傢伙裡說道:「你看,你看,他那個殺不盡的二毛子,他又來了。」不磨不懂「二毛子」三個字是甚麼解說,忽然看見那些潰勇一擁上前,都圍著不磨細看。不磨方悟到說的二毛子就是自己。曉得這班人不是好惹的,也不去理他,只顧往前行走。忽又聽見一個年輕兵勇說道:「老帽,老帽,我們兄弟打山西省逃命,逃到此地,走得好不辛苦,路上的生意又不好。你看這兩個肥豬很壯的。這不是咱們口裡食麼?咱們矮了化,做一個散伙東道罷。」不磨是一個將門之子,久已知道哥老會、安慶會、巢湖幫、洪幫、衛幫的一切暗號,曉得「 肥豬」 二字,是有銀錢的口標;「矮了化」三字,是殺人的套語。
  不磨聽了這話,不驚不慌,偏在人眾中,揀一個年老的潰勇去問路,問他那裡是安身之所。那年老的潰勇,看了不磨這樣大大方方,倒嚇了一頭冷汗。倒退了幾步,狠狠的盯了不磨幾眼,方答道:「這一帶街坊地面,都是我兄弟們占住了,再沒一個插針的地方。你要安身,除非是到後街寺院廟觀裡,尋個安息去吧。」
  不磨聽明,遂稱謝幾聲,與金利放步而去。再聽那年輕的說道: 「 老帽,你怎麼了?好好的一樁生意,要送把(給)別人,你敢是昏了?」那年老的潰勇答道:「老么,你真是一個抱出籠!你一路上發的水還不夠麼?還要到這地方來想方麼?你要發水,也要到晚上再講。那裡這個時候,就是這麼擷擼擷擼的亂扯白!你在那裡發昏,還說我發昏。你敢是要吃三刀六眼嗎?」說的那個年輕的啞口無言。
  不磨回頭看那年輕的雖則無聲,卻是恨恨而去。曉得他們「老帽、老么」,就是兄弟稱呼;「生意」 二字,就是打家劫舍;「抱出籠」 三字,就是初出茅廬之意;「發水」 就是發財;「想方」就是設法;「亂扯白」就是瞎炒蛋;「三刀六眼」,是他們法令,將腿橫截三刀,以見六個血眼為止。不磨裝做不知,假作耳聾,就是這麼無聲無臭,往後街找尋安身之所去了。
  誰知夜景朦朧,認不出那裡是寺院,是民家。人人怕這班過路的兵丁騷擾,個個關門閉戶,好像入了無人之境一般。兩主僕來往蹀躞,好似尋梁燕子。尋了兩三點鐘工夫,那裡尋出一點縫兒。那街上一班一班的逃兵潰勇,更見得凶狠異常,個個借端尋釁。偶不經心,便觸犯了他們忌神。不磨小心謹慎,同金利防而又防。
  正在焦灼萬分,忽然聽見一陣鐘磬之音。不磨依著聲音尋去,卻在目前。仔細借星光一看,不多幾步,就有白灰粉
  過一版(板) 高牆,牆中隱隱露出「 銀河宮」 三字。不磨就猜著幾分,是為避亂的意思。既已認定是寺院,不管三七二十一,遂急忙忙的去叩門。門裡人忽然問道:「 是那一個?」像是女人聲氣。不磨答道: 「 是我。」 門裡人說道:「天下的人,那一個不是誤了這一個我字上。我曉得你是那一個我?」不磨又答道:「不管是那一個我,你且開門,你看我是一種甚麼我。」 門裡人又說道:「這個兵荒馬亂的時候,我不問明你是那一種我,不是我害了我自己嗎?我敢開門嗎?」不磨說:「 你不用調侃了。我是鎮江來的,姓金。你開了門罷。」
  那門裡人一聽,果然開了門。彼此在燈下一見,不覺好笑。門裡人不是別個,就是往年不磨之母常常施與的一個募化尼僧,名叫曇花就是。不磨笑道:「怪道你一聽見姓金的是鎮江來的,就開了門了。你卻錯了主意了,我不是來送佈施的,卻是來打擾的。」 曇花笑道:「 我在門裡,聽得聲音好熟,一時想不起就是大爺。遠客臨門,多有開罪。你請到佛堂去坐罷。我要快關門,不要把( 給) 過路的那些穿號衣的強盜看見,要是撞進門來,那可了不得了。」 不磨主僕二人,果然急急走進堂中。曇花關好了門,再來與不磨看坐。不磨說:「你不用應酬了。我知道你還有一位老師父,你快去請出來一見。」 曇花進去,果不多時,扶了他的老師父空相大師出來。
  不磨在燈下仔細看時,空相已是眉長髮白,貌古於鬆。曇花是素臉淡妝,頗似閒雲野鶴。不磨立起身,遂向空相深深唱喏,並告投宿的來意。空相大師是一個經過洪楊大亂奔走江湖的老妓女剃度的優婆尼,眼光如電,久能識人。一見不磨神采非凡,知道他是一個有來歷的子弟,並且常常聽得曇花說他父母家世,遂向不磨合掌還禮道:「施主請坐。出家人以行方便為心,施主大駕遠來,那裡有一個不款待的道理。雖是尼庵不便留客,但是此時此地,風聲鶴唳,豈忍置之虎狼之口。施主暫且寬心,就在小院客房安置罷。但不知施主安坐家中,此時卻往何地。有何要事,要冒險遠行?」
  不磨乃將北方兵亂、破家救人的意思,細說一遍。空相連連的贊道:「 此真不愧善門之子。善哉,善哉!我佛慈悲,必能成施主的大願。」 遂轉喚曇花道:「你還不快去收拾夜飯嗎?施主路途辛苦,也好吃了早早安歇,明日再趕路程。你快去罷,我在此陪了,你不用操心了。」 曇花果望後面安排款客夜飯去了。
  這裡空相陪了不磨,說些近日清江浦地面被游勇騷擾情景。不磨方知北方拳匪之亂,竟有蔓延南方之勢。空相又說:「此地寺院,本來最多,現在已十家有九家被北方逃難的官眷借作行台公館。大半因為河下船隻已空,沒處再可僱船,只好等南邊鎮江的船隻回來,再議逃走之法。雖有一二起在中途折回山西的,都是為著手中空虛,借此打一個沿途地方官把勢的,那裡有一個真心為國、義不忍去的官員!要是有這麼樣好人,施主你想,他也不逃出北京了。老衲幼遭洪楊之厄,長到今年八十四歲,已是第二世為人。前生不知造了甚麼大罪過,還要再遭此劫呢!我聽見北京有一位甚麼姓徐的宰相,今年已是七十三歲,還是一個不得善終。施主你想,可慘不可慘?雖然老衲出家以來,心如槁木死灰,業已置此身於度外,卻已看得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分不出甚麼人鬼的境界。施主做事,將來必須學到這個地步,方得大無畏的好處,大解脫的真相。施主不要忘了。這就當做今日老衲見面禮罷。」
  不磨聽得這番議論,不覺毛骨悚然,連聲答道:「蒙老師父指點,這真真可以做我的前途引針。不磨雖愚,總想做到這個樣子才是。」 空相忽又笑道:「 施主是佛門過來人,老衲多言了。」說時,曇花已將飯菜擺齊,請不磨自用。不磨忙起身向空相道謝。空相說聲:「 施主請用,明早再見吧。」就拿了念珠,往裡面去了。
  這裡金利服侍不磨晚膳,曇花橫坐相陪。說起不磨小時怎麼樣頑皮,怎麼樣玲瓏,又說老太太如何教訓,如何善良。不磨無言可答,一面吃飯,一面對曇花點頭微笑。原來這曇花也是半路出家,深有閱歷之人。看見不磨不答他的話,他又變一番言語,來慰他的客中寂寞。不磨深知其意,用心打聽他近日遊勇情景。曇花一一說知,又說道:「夜間呼嘯之聲不絕於耳,大爺要聽見了,千萬不可開門出去惹事。這是不好玩的。大爺記在心上。貴管家也不要出去為是。千萬千萬!」說畢,看見不磨飯已用完,就引著到一間極雅致的精室,作為行榻。
  不磨四圍一看,覺得風雅之中,仍寓繁華之景。繡花屏幅,沒有一幅不是蝴蝶雙雙,鴛鴦對對,料想是女孩兒慣技,也不去理會他。剛要坐定,曇花即告辭而去。忽覺撲鼻奇香,醒人煩惱,仔細一尋,乃知是架上蕙花,開得蓬蓬勃勃。不磨甚喜,且去躺著,領略這幽香滋味。靜中聽得曇花招呼金利吃飯聲、洗碗聲、收拾廚下聲、金利在下房鼾睡聲,聲聲入耳。恍惚要睡去光景,忽然聽見遠遠一片發喊聲,頓時間兒啼女哭,悽慘滿耳。
  不磨剛要起來,忽聽曇花走來,到空相房中說道:「師父,師父,他們又乾這個營生了!今夜更比昨夜鬧的凶,竟是放起火來了!」 老尼答道:「你是生長太平之世,那裡曉得亂離時苦況!想必這又是強姦不遂,放火燒林,以便下手動搶的意思。我想我那年十四歲初到南京的時候,那一處不是滿眼富麗之景,後來又那一處不是瓦礫之場。我看見那極盛的時候,那些來嫖的客人,不是候補官兒,就是那混世魔王的少年公子,那一個不威風凜凜,得意揚揚。那裡曉得後來比我們這時候還不如呢!那家裡燒得精光,搶得精光,一個個逃的逃,一個個降的降,做長毛的做長毛,做叫化子的做叫化子。還有那年輕的世家少爺,更弄出奇怪樣子來了,搽粉抹胭脂,包著頭,踹著蹺,裝著女人的模樣,做長毛的小把戲。那些女太太們更不用說了,不是弔死的弔死,殺死的殺死,也是一個個跟著長毛,做真人的做真人,做王妃的做王妃去了。那裡曉得後來長毛打了敗仗,厭棄他們做真人的、做王妃的、做小把戲的累贅,一個個把他們殺個淨盡。還有那殺不盡的小孩兒,都一個個丟在河裡。可憐呀!那些無千無萬的死屍,拋棄滿地。天氣也剛碰著熱天,不到三天,爛得個南京臭氣沖天。又沒得一個人來收屍,都餵了野狗。狗來吃死屍,又不是好好吃的,都是你搶我奪,把個死屍分做七八十塊。那街裡屋子裡,那一處不是死屍,那一處不是人骨頭!狗吃了死屍,眼睛都紅了,見了活人,也想要吃人的樣子。我那時年紀小,我怕那狗,也同怕官兵怕長毛一樣。好容易等到官兵來了,以為可從此平安了。那裡又知道,官兵說我們做百姓的不該降順長毛,放開手來殺。可憐呀,可憐呀!我們做百姓的知道甚麼是官兵,甚麼是長毛,只要不殺我們,就是好人。這些官兵一殺更殺得慘了,殺得個街上人堆積如山。也有殺死的,也有殺不死的。也有做狗叫的,也有像殺的雞一般,眼睛閉了,腿還動的。有的求死不得,痛苦難當,求過路的勒死他的。有的沒有膀子,沒有腿,還在地下爬的。那時候我也看得多,這時候說也說不盡了,那裡像你這麼好福氣!」尚未說完,忽聽曇花一聲「 啊呀」,老尼就不說了。
  要知啊呀一聲,是個甚麼要事,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逃官官船,趁著順風順水直趨下流,語甚雋峭。
  不磨退悔之意,人人做事有此境界。所以君子以堅忍為心,不負初志為訓。
  亂離為天造英雄好境界,是有閱歷語。試問古今來真英雄,那個不是從困苦中出來?那有一個坐著說空論的?
  寫逃兵的情景,歷歷如繪,惜未能將會黨暗號全行披露,以惠行路之人也。
  不磨叩門,倉卒語結不得出。寫出行路人辛苦,望門投止之景況可想。
  天下只為有我無人,故而大亂。曇花禪機隱秘。
  老尼說亂景如此可慘,兵爭者其引以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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