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棄國狂奔倉皇南走 毀家紓難慷慨北行

  引首:
  何事風塵莽莽,可憐世界花花!昔時富貴帝王家,只剩殘磚破瓦。 滿目故宮禾黍,傷心邊塞琵琶。隋堤一道晚歸鴉,多少興亡閒話。
  話說北方庚子年,義和團大亂之後,兩宮倉卒出走。這班在京的文武各官,除有權勢的,扈駕西奔,其餘的官,不是捨不得家眷,不肯離開,就是弄不到川資,不能遠走。京城的地面雖大,京官雖多,卻無一個為國捐軀,盡他們平日八股上所說「孝弟忠信禮義廉恥」 八個字意義。都早把這八個字忘了。但見那一班在京的尚書、侍郎、翰林、主事,門口掛的是「大日本順民」,車上插的也是「大日本順民」。一霎時間,京城內外,無論大大小小的人家,都變了外國人民,沒有一個不扯外國旗號。只見迎風招展,藍的,花的,紅白相間的,世界上怪怪奇奇旗子樣子都有了,只不見甚麼正紅旗、正白旗、鑲黃旗、鑲藍旗,又是甚麼中國黃色龍旗。這些話暫且擱下不表。
  單說江蘇鎮江府丹徒縣,有一位豪傑,姓金,表字不磨,單名是個堅字。他父親是個軍功上出身的大員,出入鋒鏑之中,往來戰爭之內。一生處的是艱危困苦之境,天地間所有至難至險境界,無不視為坦途。晚年得子,就止不磨一人。未及三年,老病先死。不磨秉其堅忍凝定之性而生,自幼即端重不佻,嶷嶷可畏。母親水氏,守著孤兒過活,教以讀書識字。到了十三歲時,經義粗畢。乃令出就外傅,學西國文字。又在武備學堂,練習炮線槍靶、行軍戰陣之法。
  當庚子年春夏之交,不磨正是二十歲,母親也一病而亡。不磨舉目無親,鬱鬱不樂。常在江乾一帶,登樓遠眺。日日在酒樓中,買了些上海新聞紙,考察世界現今情狀。每聽得北方拳亂情形,無不咬牙切齒,罵這些大員無知無識。
  一日在酒樓小酌,披襟當風。忽見瓜州口來船,蔽江而下,人聲嘈雜,帆影紛馳,彷彿逃難一般的光景。不磨一見大驚,忙算了酒賬,付了酒錢,匆匆下樓,一直望江乾去來。比到江邊各碼頭上一看,只見搬行李的箱子、櫃子、鋪蓋卷兒、伙食籃兒,都貼著戶部、工部、吏部、刑部、禮部、兵部、翰林院、內閣字樣。不磨一見,便知道是北京逃下來一班逃官。此時正打聽不清楚北邊到底鬧的是個什麼樣子,想去問個明白,又不好抓住那個來問。只見搬行李的一個一個搬得汗流滿面,身滑如油。也不曉得行李裡面是些什麼東西,搬得這樣辛苦。自下午五點鐘搬起,十七八班挑夫,搬到七點鐘也沒搬盡。不磨又想到,這些逃難的真也太糊塗,這樣笨重的東西搬得來,要是遇著強盜,豈不要遭殺身之禍嗎?
  說聲未了,又見夕陽紅影之下,來了無數河運官船。船上旗幟,映著晚霞,看見寫的是某部大堂、某部左堂、右堂。只聽得搖的櫓聲更急,吵的人聲更雜。有個人在船頭上,挺著腰桿子,打著京片子,亂嚷亂說道:「 你們使點勁,快點兒趕到碼頭,賞你們酒錢!要不然,咱們明兒到了鎮江,誤了咱們的路程,送你到衙門,敲斷你的狗腿!」 那船上的人答道:「大爺不要著忙,這邊不就是鎮江碼頭嗎?到也到了,還罵什麼?囉唣什麼?」
  那打京片子的不聽猶可,一聽便雄赳赳氣昂昂的,伸出手打那答話的兩個耳巴,口裡大罵道:「你這王八羔子,小雜種!我罵你,我打你,看你怎麼樣!」 那答話的不敢則聲。見他含了一泡眼淚,望後艙躲避去了。
  不磨看得真,聽得切,不覺大怒。以為這班貪官污吏,貽害國家,今日已弄得天昏地黑。到了這步田地,還是這樣無理取鬧,倚勢凌人;要是太平的時候,不知怎樣魚肉小民哩!怒氣沖沖,急忙走到他要泊船的地方。等他停船妥當,看見那個被打篙工正跳上岸來,就點點頭招呼他來,問道:「你們打那裡來?望那裡去?船上坐的是那裡人?怎麼樣的官?」那篙工顏色不善,憤然答道:「 你的眼睛瞎了?船上旗子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嗎?我們打清江來,到嘉興去的;他們也有到杭州的,也有到蘇州的。你問他幹什麼?」 不磨恍然大悟,也不去計較,也不再往下問,急急回頭,跑到搬行李這邊碼頭站著,看那搬行李的,到底是群甚麼人、甚麼景象。
  此時,天色已晚,洋街上電燈已點得雪亮。看看搬行李的將近搬完,船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穿著長袍大袖的衣服,一起一起的上岸,都是一個個扶掖而行,各現一種狼狽之色。
  最後有兩個南邊老媽子,扶著一位白髮龍鍾的老太婆,頸脖上、手腕上都圍著藍布白布,布上血跡模糊,好像是刀創光景。老太婆當下一面走,口裡一面操著湖南土白罵道:「這都是天殺的康有為害我的!請了洋兵進來,害得我走都走不贏。大師兄說我是奸細,把我斲了兩刀。虧得菩薩保佑,沒有死」
  說聲未畢,忽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穿著大袖半截紗長衫,架著碗大兩眼鏡,急急走來,說道:「 媽媽不要則聲。岸上就是洋人地界,小心把(給)洋鬼子洋槍打死。」 那老太太聽了,果然啞口無言,睜睜眼睛,兩手發抖。扶著的兩個老媽子,也是面無人色,急急忙忙,三腳兩步,跨到六吉園棧房門口。進門時還幾乎被門檻絆倒。
  不磨看了這樣情景,聽了這樣話,不覺發聲狂笑。那四十來歲穿半截長衫戴大眼鏡的,聽見笑聲,還回頭狠狠的盯了不磨幾眼。不磨歎道:「蠢蟲,蠢蟲!我看你們真個比有知識的禽獸都不如了!自己在北京連群結黨,稱頌大師兄法力怎麼樣大,怎麼樣靈,把社稷當作孤注,拚作當玩意兒,弄得今日天翻地覆,雞犬不寧。到了自己逃難,還埋怨康有為害的,說是康有為請洋兵進來。我想康有為那裡有此本領,可以調遣各國洋兵?我恐怕中國人於今沒有這號有臉的人罷!」
  口裡一面說,心裡一面想,腳下一面走。猛然抬頭,不覺已到自家門首,忙叫開門。覺得精神焦躁,呼喚管家金融,掌燈安息。飯也不吃,書也不看,就和衣而睡。自在枕上,翻來覆去。想到北方生靈塗炭,已入水火之中,南方密約未成,未知顛沛何似。這些做官的固可以逃生,那些做百姓的又何以為活呢?不磨生性慈善,素有澄清天下大志。此時顛倒夢想,要想拯拔這時候北方民人,卻總想不起一個好法子。
  到了第二日,將要天明,忽忽小睡,不及片時,又為家人們驚醒,連忙起身。漱!已畢,即刻更衣出門。重到昨日江岸所立地面,尋個茶樓小坐。買了幾張上海昨日新出新聞紙,只見《新聞報》、《中外日報》都載著:
  各國聯軍,已於十九日攻破京師。兩宮西幸,已駐蹕貫市。
  不磨閱畢,不覺心更皇皇。再望樓下看時,那江岸逃難的官員家眷,更比昨日多了好幾倍。洋街碼頭棧房,已有人滿之患,並有望城裡租屋借住的。今日來的逃難的官眷,又比昨日不同,倒有一半披麻戴孝的,並有哭哭啼啼同好些棺木同來的。細細打聽,卻都是在路上遇著義和團路劫,或遇著游勇打單。就是昨日那位老太太口裡罵康有為的,也是大師兄說他是教民,斲了他兩刀,並無一起是為洋兵糟蹋。
  不磨聽在心裡,並知北方亂事已極,一天緊似一天。若不設法救護,將來亂到南邊來了,就無法可救了。又因生性好奇,最不喜與人苟同,便想道:「人家有官有職的,都是這樣望南邊逃來;我這無官無職的,偏要望北方走去。」 又想道:「 我家私尚有兩萬,若是南邊亂起來,便將分文無著。我卻不肯送把( 給) 亂民搶奪。我不如賣了這個當盤纏,到北方走走,或者遇著機會,於自己宗國尚有一二分可救呢!」
  此時聽得山東尚稱平安之境,便定了從清江浦、山東一帶進京察看的主意。會了茶鈔,也不再看逃難的光景,一氣奔回家中。接二連三叫管家金融,來商量變賣產業、隻身北遊之法。
  管家金融一聽大驚,便垂著手,低著頭,想了半天。以為這小主人是不懂世事的,便依著自己見識,發聲勸道:「主人呵!老主人冒了一世的險,做了一世的官。人家到了這個份兒,就有幾十萬幾百萬的家當,到了今日小主人手裡,賣掉兩萬三萬的,也就不為過;但是老主人平日待人寬厚,待己刻苦,今日剩下這點點不到兩萬的家私,都是勤儉辛苦積下來的,又不是由貪污剝削而來的。小主人還該體恤體恤老主人意思,慢慢的用罷。況且老主母守著小主人,守到這麼長大,也不容易。北方兵亂,極是可危的事情,又沒有甚麼親、甚麼友,有甚麼好看,要自己賣了家私,去到北邊去呢?想是主人悶得慌。不如奴才跟了到上海一遊罷。」
  不磨聽了,喝道:「 你這狗奴才,真是天生的奴才見識!《 孟子》 上不說過:『 禹思天下有溺者,猶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飢者,猶己飢之也。』 我是披髮攖冠,往救同種之難,已是不可片刻稍遲。我主意已定,已是不可挽回。你曉得嗎?我要是不賣這家私,等到洋兵進來,土匪作亂,我還有麼?你又想想看:老主人出兵打仗,身在刀林彈雨之中,尚且死而無怨,我又不去與洋人、拳匪去對敵,去殺他們,我是去做好事的,我還怕什麼!」 金融聽到這裡,忙笑道:「主人主人,要是做好事,主人將這家私賣去一半,交把(給)上海善堂善會裡就是了,又何必自家去哩。」
  不磨急得忙頓腳道:「 你這---你這---你這真正天生奴才種子!你不想想,我有錢,我不曉得自己用,要送把(給)人家用?我做好事,我不曉得自己做,我要人家代我做嗎?他們那些善堂善會,那裡是做好事,還不是想借此發財!你這奴才那裡曉得,也就聽信了他們。你要是有錢,你送把(給) 他們用罷。我是做主人的人,卻不同你這奴才一般見識。我正要自己做事,自己用的。你快快去,與我設法變賣家產。你曉得麼?我這裡遲了一天,那北京城裡多苦惱一天。我性子急,你再不聽我的話,我就不用你了。」
  金融聽了,果然不敢執拗,只得口裡自己嚕囌道:「奴才長奴才短,我看做奴才的,不止我一人呢。那些坐八轎開鑼喝道,那一個不是做奴才!」 不磨聽了,又好笑,又好氣。姑且裝著耳聾,不去理他,只在家中一面清理各事,一面督催金融找尋買主。
  那些鎮江城裡住的紳商富戶,那個不曉得金家底細。聽得金家要賣家產,卻無一個憐他是輕財仗義的,扶助他一二分。卻都是大家想得便宜貨,這個掯他,那個勒他。一千銀子田產,只能賣到三百兩。金融這老管家,在金家已四五十年的老家人,親眼見老主人買進時辛苦艱難,那裡就肯輕易便宜賣了出去。東跑跑,西走走,總是說價不落。這裡不磨等了好幾日,心急如火,日日催逼金融回信。金融無奈,將這情景一一說明。不磨歎道:「 無怪世界大亂!人心不平,一至如此,那有不遭兵劫的!」
  後來無奈,還是不磨想出一條主意。尋著一個西文同學朋友,姓名叫黃中杰,在英國洋行充當大寫,每月倒有三五十兩薪水,可以養母教子。其人雖窮困不堪,卻以信義為重,一言不苟,所以西人多敬重他。不磨尋著了黃中杰,就將財產抵押銀款之意說明。黃中杰當時就與大班商量。大班西人說道:「現在各國皆與中國開戰,早停止交易。既然是你的好友,我可以將值一萬兩的財產,抵押墨西哥洋錢六千元,多則不能。」黃中傑出來與不磨定議,不磨允可。就約明日在行中交契簽字。並托匯款五千,至北京應用;先取一千,作為路費。黃中杰進去,又與大班西人說明。西人也一一答應,就此訂約。
  到了次日,不磨已是將一應應用行李,捆紮停當。選了一個小廝,就是金融兒子,名叫金利。也是不磨從小伴讀的書童,文武全才,會寫會算,會打槍靶,會騎馬作偵探。不磨帶了這個有用的家人,到後來還得他許多幫助的事情,這是後話不提。
  鎮江家裡的一應門戶鎖鑰,進出用款,都交付金融看管。不磨遂同金利到洋行交割取銀。果然朋友之力勝於骨肉。等到不磨到時,黃中杰已將事事辦妥,只等不磨交契,簽字取銀。不磨簽過字,取過匯京匯票,叫金利背著一千洋錢,辭黃中杰而出。
  黃中杰還祝了許多頌詞,說他自己不能同去,願他速到北京,力救同胞,種種熱心之話,令人聽了下淚。不磨遂一揖而去。再到家中,同了金利,押了行李,上鎮江小火輪,一直往清江浦東大道進京要路而來。
  這裡金融送他主人去後,一直等到望不見小火輪火煙,再回家下。正是:
  昔時攻苦勤修士,去作慈悲救難人。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原評:
  不磨秉性堅忍,便自不同,可見人無堅忍之性,不能做事。
  老太太埋怨康有為,此必聞之乃郎平日之議論,故作如此醜語。不然,龍鍾老婦,從何發出這些不知世故的話來?
  不磨不肯將捐款入善堂會,確有見地。做奴才的從何知道底蘊。
  洋兵進了內地,土匪作亂,家私便化為烏有。諸公聽者,諸公聽者。
  金融亦復大佳,知道坐八轎開鑼喝道,也是奴才。今日中國,奴才世界固已,下等人亦知其詳矣。
  買田置產者,想得便宜貨,究竟那個得個便宜,還不是湯裡來,水裡去。諸公要不信,只看你兒孫便知端的。
  我知道黃中杰這種洋學生,必不像今日一班參口頭禪的國民,必定能實心做的事,不可以其充大寫而忽之也。耐不得性子,那裡還算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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