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神宗帝大封功臣 東安侯一家歸隱
詞曰:
金紫當年遍五宗,王孫千里志,幸成功。欲知歌酒有誰同,小山才,江左色,賽吳宮。
銀燭墜殘紅,邯鄲驚夢覺,月溶溶。翻然跳入白雲中,尋金闕,嚼金液,訪壺公。 右調《感皇恩》
話說逢玉,辭了吳督府,帶了妻妾及有功將士,押著諸囚望京進發。不則一日,到了都門,先使人傳奏進去。發下旨意,著逢玉等戎裝獻虜。神宗御承天門,受賀畢,命逢玉等各換朝服進見。眾人舞蹈揚拜,神宗問平賊方略,逢玉跪奏,曲折詳盡,神宗大悅。逢玉復奏道:「臣聞治廣宜狹,今琴江古名,已蒙聖恩建城蒞沾,而羅旁地方千里,峰巒叢疊,瑤人錯處其間,易生反側。臣愚以為趁今梅英歸化,也宜建州立縣,分治其地,以控制要害,安戢峒蠻,為保障一方之利,不知有當聖心否?」神宗准奏,即升羅旁為羅定州,立東安、西寧兩縣,敕兩廣總督吳桂芳,相度地勢,建立城池。逢玉謝恩。神宗復召李小鬟到案,獎諭道:「卿年幼小即知尊君順化,屯田息兵,深慰朕心。」小鬟叩謝。賜宴殿廷,眾人領了,謝恩而出。次日,神宗御英武殿,命將諸囚押赴市曹正法。但見:
取之平安,枷脰械手。婦女累累,啼哭拜叩。來獻闕下,以告社廟。周示城市,咸使觀睹。
解脫孿索,夾以砧斧。婉婉弱子,赤立傴僂。牽頭曳足,先斷腰膂。次及其徒,體骸撐住。
末取萬榕,駭汗如瀉。揮刀紛紜,爭膾刌脯。
召逢玉等至殿,俯伏金階,宣制受封:
封黃瓊為東安侯、兵部尚書巡撫廣東
張貴兒堅貞夫人
李小鬟東安郡君、順正夫人,賜蟒眼一襲
梅映雪勇安夫人
謝金蓮孝烈夫人
梅英西寧王 錢氏、鄧月娥俱一品夫人
苻雄東安縣知縣 鄧彪西寧縣知縣
盤摩羅南澳總兵
馬贊、單勇、宋金剛錦衣指揮同知
趙信羅定游擊 賈奇南嶺游擊
張志龍東安千總
萬人敵西路都指揮使
陳龍指揮使 黃允指揮使
已故正副將,各恤忠勇校尉,追封三代。鄧彪、苻雄、盤摩羅、陳龍、萬人敵、宋金剛、黃允,俱不願為官,納還官誥,優游林泉,終老其身。馬贊、單勇、趙信留京受職,後俱以功累封至正總,此是後話。
且說逢玉等,嵩呼謝恩,出得朝來,就有許多鄉親大老前來拜望,忙忙碌碌,鬧了數日。又一長班拿進帖來稟道:「外面有個惠州新進士張老爺要見。」逢玉取帖來看,上面寫著「年家眷弟張飛龍」,忙使人請了貴兒出來,笑道:「下官記得次令兄名張飛龍,這個鄉親亦名張飛龍,莫非就是令兄么?不知他幾時進京來中了進士。」貴兒笑道:「天下同名的多,妾兄從鍾離先生讀書嶧山,從沒個信來,那有這般好事!」逢玉道:「下官不曾與令兄相會,夫人且進簾內。待下官接他進來,夫人一看便知分曉。」貴兒退至簾內。逢玉接了進來,敘禮坐下。逢玉正欲開言,貴兒在簾內已看見,果是哥哥飛龍,笑吟吟走將出來喊道:「哥哥幾時進京來了?」飛龍定睛一看,訝道:「爾是我妹子!為何也在此?」貴兒笑指逢玉道:「此是爾妹夫。」飛龍聞言,驚喜欲狂道:「小弟只聞是廣東鄉親,原來卻是妹夫。」忙與逢玉重新施禮,又與貴兒拜見了,貴兒道:「還有幾位妹子,哥哥要見麼?」飛龍道:「那幾位?就請一見。」貴兒進內,攜了李夫人、梅夫人、謝夫人出至中堂,貴兒一一指示,大家敘禮就坐,左右獻荼畢。貴兒問道:「哥哥幾時進京,便得高中?」飛龍道:「為兄因窗友鄭子章選了國子司業,力邀進京,考了個國學。今歲會試,中式十七名進士。蒙聖恩賜授吏部員外之職。前年三月,曾使人送家書到來,賢妹可曾接著否?」貴兒道:「原來如此,兄不知家中遭了大禍哩!」復指著三個夫人道:「若不是這幾個賢妹救援,妹子與父母已不能與兄相見矣!」飛龍大驚問道:「是何大禍?」貴兒從遇逢玉救護,直至計斬藍能諸事,細細述了一遍。飛龍忙起身向三個夫人致謝道:「難為夫人了。」復向逢玉道:「妹夫幾時榮旋?」逢玉道:「明日辭了聖上,就要登程。」飛龍道:「如此極好。小弟離家已久,欲一歸省。昨日奏請,已蒙聖上批允,明日便可同行。」逢玉大喜,就留飛龍宴飲,至晚而散。次日,入朝陛辭,神宗命朝臣盡到都門餞送。但見:
紅旆承思翻曉日,碧油含露出都門。
逢玉別了朝臣,望廣東進發。夜宿曉行,不則一日,來到省城,眾官盡來迎接進城。逢玉率領諸人拜謝吳大人推薦之德,送賈奇、馬格赴任去了。張夫人急欲到嘉桂見父母,逢玉辭了吳大人,一行人出城望嘉桂山而來。才至花縣,黃漢從羅定州來接道:「梅大王已代老爺造府大紺山下,差人把太公太婆及張太公太婆、苻老夫人、苻老爺等,俱接往東安去了。」逢玉大喜。李夫人要回嘉桂祭告都貝大王,黃漢道:「梅大王已在大紺山上新造了一所殿宇,把都貝大王金身及苻離、馮力木、揚、許二夫人金身,俱接往大紺去了,又簇新塑了諸葛同、鐵老虎、石春白、唐虎、馬阿摩、利用、銅貓公、聞大刀諸位將軍金身,列在兩廊,十分莊嚴,香火正鬧越哩。」原來銅貓公、聞大刀俱陸續病死。李夫人大喜,遂不復回嘉桂去,封黃金千兩、白銀千兩,差黃漢送至嘉桂,贈與盤摩羅去了。大家逕望東安縣來,一路冠蓋塞道,翟茀翩翩。官府庶士,盡懸紅結綵,擺設香燭相迎。
到得南江、羅定,州官、二縣官俱來迎接。及到東安東岸,思齋夫婦率領梅英、張太公夫婦、苻老夫人、鄧彪、苻雄,俱在那裡相接,逢玉姑娘並表兄劉鶴齡兄弟亦已到在一處。逢玉與眾夫人忙出轎與各各相見,莫不大喜。張夫人兄妹,與張太公、龍夫人相見,悲喜交集。張太公執張夫人手道:「當日被劫,父女離散,絕不想有今日。賴天子威靈,眾夫人扶持,以至一家榮貴。飛龍又得名登金榜,何幸如之!」又向逢玉道:「凡事皆前定。黃野人之言今日盡驗矣!」逢玉道:「何以見之?」張太公道:「豐湖饒某,原係村西水天一之子,隨娘嫁爺,因改姓饒氏,所謂『逢水為難』也。身陷火帶,所謂『遇火為難』也。老夫被劫之日,係丙午,所謂『離在午鄉』也。此地為東安東岸,所謂『聚歸東岸』也。仙人之言豈非前定!」張夫人向思齋道:「仙姑謂『破麥見麩,自得真信』,明謂媳婦見了黃郎自知家父母真信也。『禍兮福倚,吉向凶求』,明謂遇藍能可以得福也。當時特不解耳。」說畢,大家起身來至大紺,見新造一府,一連七進,畫棟雕樑,極其宏敞。左右耳房環列,後面一所花園,廣有數畝,亭台樓閣無數,中鑿一池,菡萏紛披。逢玉大喜,忙向梅英致謝道:「怎麼又好費大王錦心!」大家齊進了府來,請思齋夫婦、秋谷夫婦、苻夫人上坐,逢玉率妻妾拜見,又與梅英一一拜見,大排筵席慶賀。
次日,宰牛宰豬,祭告都貝大王。見殿宇造得金碧輝煌,李夫人忙向梅英拜謝。大家歡聚了月餘,飛龍辭秋谷進京,後飛龍官至太常寺正卿,辭了回來,就家在東安縣中。逢玉又差人到桃花村,接取逢珠,逢珠不肯來,復著人齎金萬兩與逢珠。
一日,逢玉向四位夫人道:「昔年下官與岳父游羅浮,遇黃野人,賜下官紅丸仙液,謂下官功成名遂之後,更能急流勇退,再來接引。下官想來,當時在南海牢中,莫說富貴,連夫妻也不想再聚了,今幸離而復合,又得謝氏,所謂非分之福也。若復貪戀官職,萬一再有差跌,悔將無及,下官欲辭了巡撫之命,與眾夫人逍遙山水,及時行樂,夫人以為何如?」四夫人齊聲道:「老爺之言是也。」逢玉遂具表辭了,終日只與四個夫人飲酒吟詩,彈琴歌詠,或往來西寧,或臨花醉月,盡情取樂。思齋夫婦、張秋谷夫婦、苻老夫人,俱享年九十餘而終。後來張夫人生一子,李夫人生二子,謝夫人生三子,皆登高科,官至正卿,為東安巨族。逢玉以一子繼李剛之後,以一子繼謝仁之後,以春花配黃漢,以秋月配黃聰,以玉簫配志龍。梅英、錢夫人生一子,鄧夫人月娥生二子,皆登科,與逢玉子孫,世為婚姻,此是後話。
一日重九,逢玉與四夫人在後園賞菊,正思分韻做詩,黃聰如飛報進來道:「石禪師到來,要見老爺並四位夫人。」逢玉大喜,率眾夫人就接至後園,見禮畢,逢玉笑道:「老師幾時飛錫到此?」石禪師道:「貧憎因到肇慶訪個師弟,聞得賢侯功成退隱在此,特來一探。」逢玉大喜,辦上齋來款待。
酒過數巡,逢玉舉杯相勸道:「下官得配賤內張氏,皆老師贈咒之力也。」石禪師道:「人生遇合皆有定數,貧僧何功之有。」逢玉道:「此大紺山,高絕而靈異,雲霞常罩其上,每見有池館數所,碧桃垂實,白犬吠人,倏忽不見,蓋仙窟也。下官欲於此山,造一所寶剎供奉師父,庶得時時請教,不知師父意下如何?」石禪師道:「貧僧住長耳山慣了,先師骨塔又在那裡,拋卻不得。但古人有言:山無論大小,必因人增重。長耳山異跡甚多,前賢侯辱臨,只做得長耳山、棋盤石二詩,今欲求賢候將所有名勝,各詠一首,待貧僧攜回,勒之石上,為此山增色何如?」逢玉喜道:「老師開出勝跡來,待下官與賤內各做幾首請教。」石禪師取箋,逐一開來,遞與逢玉,看來卻是十四個題目。逢玉道:「四位夫人各做三個,下官做兩個如何?」梅夫人道:「妾是初學,待妾做兩個罷。」逢玉道:「如此則大便宜了爾。」張夫人道:「題目有難,是須鬮拈為宜。」逢玉道:「有理。」將題解做十四個,捻成紙團兒,各各拈了題目在手。謝夫人道:「做是麼體格好?」逢玉道:「做個古體五言絕罷。」眾人道:「妙。」各各拈筆在手,展開鸞箋,就如兔起鶻落般,不消片刻,已各各題完,匯送至石禪師面前。石禪師展開看時,上寫道;
石巷牛跡 我愛石巷好,天然自開坼。相呼趙州兒,含笑視牛跡。
百丈瀑布 懸流飛百尺,出落自危峰。昨夜大雷雨,青天下白龍。
石鏡 誰人遺此鏡,千載留山阿。欲拭無玄錫,奈爾石鏡何。 濟軒氏黃瓊題
仙井 仙井何年有,祗此一掬慳。中有一寸魚,游嬉傲天頑。
石燭 誰撤金蓮燭,插在空山裡。與君試參禪,天龍豎一指。
半天爐 爐峰特孤聳,繚繞煙雲噓。朝來坐其下,隱約對匡廬。 玉峰氏張貴兒題
石翁 禿然在天半,不著一帽坐。非是學懶殘,本來無一個。
真武殿 古殿倚岩牀,其大可一丈。不窺諸怪石,填軋突黠獷。
寒婆凹 南無阿彌陀,云是寒婆凹。夜來風雨聲,猶聞寒婆叫。 伴鴻氏李小鬟題
唐王岩 傳是國朝初,曾此棲龍種。龍去不復歸,幽響泣潛蛬。
棋盤石 身登棋盤石,手撫棋盤處。棋盤千載在,仙人何處去。 古芳氏梅映雪題
鳳髻 鳳髻高不極,上與雲霞鬥。扳緣試一臨,涼風滿懷袖。
東堂僧 搏飯不得吃,羅漢作牛去。剩下須菩提,屋漏無坐處。
西堂古佛 西堂長耳者,一去無消息。松風萬瓦裂,秋雨千佛黑。 濯泉氏謝金蓮題
石禪師看完,大喜道:「貧僧雖不能詩,然聞詩社大老說,五絕古體最難蒼老遒勁,尤難高超脫俗。如此諸作,真柳柳州得意之作。貧僧就攜回勒石,永為名山之光。」逢玉還要款留,禪師苦苦要行。逢玉取白銀二千兩,火浣布十匹,差一長班護送到長耳山去。復寫札子敬封,金鑲白椰杯數對,托石禪師寄與古溪曾先生、春先、張先生等,與眾夫人送至府門而別。
才要進府,忽兩個漁人,手提五尾金色鯉魚走到逢玉面前,道了萬福問道:「郎君還識妾麼?」逢玉定睛一看,訝道:「賢妹從何而來?下官正在這裡憶念爾!」看官爾道是誰?原來就是救逢玉的漁人珠姐、雲妹。逢玉大喜,攜手進內堂,與眾夫人一一相見畢,擺上宴來。歡飲了一會,珠姐笑向李夫人道:「賢妹還記得夢見仙女否?」李夫人大訝道:「姐姐何由知之?」珠姐笑道:「奴日與仙女往來,那得不知!」眾人聞言,莫不驚異。李夫人道:「姐姐既與仙女往來,知他叫什麼名字?為何與小妹相識?」珠姐道:「那仙女非別人,即麻姑也。賢妹前身乃玉女,玉女與麻姑對居羅浮。漢時賢妹曾降生陸家,為大中大夫,今生即賢妹也。麻姑恐賢妹失去本來面目,特托奴姐妹與賢妹一晤。」李夫人點頭道:「奴猶記先父說,奴生時,先父夢陸賈來投。」因感歎道:「奴非麻姑報信,許、楊二女代死,不有今日矣!」逢玉亦感歎道:「許夫人兩次救下官,忠貞之氣生死無二,實所難得!但不知洪一夾所說割瘤之事,可就是二位妹否?」雲妹低頭笑道:「郎君也還記得!」張夫人問道:「怎樣割瘤?」逢玉把洪一夾夢見仙女之事述了一遍,眾皆大笑。珠姐道:「郎君與四位賢抹,皆是上界仙班降生人世,今宜各各清心寡慾,自可復還原位。妾今暫去,相見有日。」說畢離座,扯了雲妹要去,眾夫人苦留不住,出至中庭騰空而去。大家驚訝,始信其為真仙。
自此,逢玉與眾夫人屏絕人事,每日坐在花園修養習靜。年至古稀,四夫人顏色猶如十七八歲女子一般。逢玉服了黃野人紅丸,精神強固,連髮也無一根白的。其年,李夫人八十整壽,諸子要進花園,請父親與諸母出來拜祝,才至花園,忽聞一派仙樂起於園中。少頃,霞光萬道,瑞氣千條,沖天而起。諸子大驚,急解園視之,異香撲鼻,更無一人,但見案上遺下兩條織錦程繭,題詩一首道:
雲意欲觀滄海,霞光飛上翠微。
脫卻人間萬累,重尋絳雪霏霏。
後人以為仙去云。
逸史終
醉園評:急流勇退,千秋龜鑑。而收拾滴滴歸原,即一石禪師亦不肯放過,且為長耳山補點生色。末更收到雲、珠二仙,楊、許二女,文之顧母收局,乃至於此!結處餘味深長,令人把玩不盡。
竹園評:起伏照應,迴環相生。錯綜以盡其變,搖曳以生其姿,可謂盡態極妍。通卷寫來,首尾相應,文質相兼。其詞文,其旨遠,曲而暢之,令讀者不厭其繁,真不愧左氏之素臣也。
葛勁亭曰:是篇始於黃逢玉長耳山賦詩,石禪師授以神咒領起,於李公主等各賦詩,點綴諸景,應石禪師總結,並不遺漏古溪先生,正醉園所謂「滴滴歸源」也。其中頭緒似繁,卻縱擒離合,悲歡曲折,佈局措辭,無不曲盡其妙。尤愛逢玉正大光明,歸佐朝廷,功成修養,不比浪子貪花,綠林嗜殺之輩,說得逢玉聲價十倍。而作者之命意不凡,雖間有戲謔,不流粗俗,亦是文家疏落之法。非絕細心思、極大手筆者,不能道此。
劉松亭總評:平瑤而開羅定,誅賊而置永安,部中之大主腦也。縮朒困逢玉而來天馬之兵,足像引火帶而結逢玉怨,部中之大線索也。然無貴兒,則瞞脫梅英之後,逢玉竟東歸耳,則貴兒又上下一大關鈕也。其他若石禪師、錢子乾、黃野人、玉蕭、漁人、黃讓父子之類,或順伏,或逆擒,或倒插,或旁襯,或一篇完結一人,或數篇完結一人,皆部中之波瀾也。除黃讓父子,其忠孝無可議外,其餘麟閣功勳悉屬女子,作者其有微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