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張貴兒女扮男妝 盤把總傳消寄信
詩曰:
人生最苦是別離,苦是別離道路岐。
伯勞飛燕不相顧,登山臨水去猶疑。
舊約難尋春夢斷,魚書雖寄恨遲遲。
惆悵香雲壓架重,起來佇向酴醾立。
話說李公主,因逢玉思念張貴兒,勸他差人到梅花村探訪下落,不知張貴兒已到桃花村逢玉家中住年餘了。只因作者獨有一管筆,一張口,說得這邊,講不得那邊,故此要講逢玉一邊,不得不把貴兒一邊暫且放下。今逢玉的事已說完了,自然要接上去把貴兒的事,細細補寫出來。看官若不嫌絮聒,待不才緩緩說與爾聽。正是:
林泉無事小神仙,悟破南華了萬緣。
酣臥小樓春睡足,起來閒把古人編。
話說張太公與逢玉游羅浮,遇黃野人贈句,語意不佳,恐家中有事,忙別了逢玉奔回家中,家妻女平安,心才放下。料逢玉到從化,往返只在一二月間,預先尋個精於日課的李老泉,叫他揀定個搬移吉日,專候逢玉到來一同搬往程鄉居住。不覺間:
茲辰戒流火,商飈早已驚。
雲天改夏色,木葉動秋聲。
暑退涼生,早是七月了,逢玉尚不見到。張太公心中憂疑,每日飯後就來坐在村口呆望,如是者又月餘。一日,天色已晚,立起身來扶杖要回,見遠遠地一個人騎馬而來,心中大喜道:「這來的不是黃郎是誰!」老眼昏花,倚著拐杖,把眼擦了又擦,看看至近,那人舉手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張先生。怎麼這時候,還在此等甚人兒?」張太公艨朧看去,卻是西村葉秀才。支吾了幾句,一步懶一步的摸了回來。只見娘子龍氏,倚在門首埋怨道:「黃郎若回自會進來,黃郎不回,爾就在村口望穿了眼,怎得他來!爾偌大年紀,萬一失足顛翻在那裡,卻不教老娘晦氣!」張太公道:「我非不知,但念黃郎臨別時,歸思甚迫,今過期不至,我未免憂疑。」龍氏道:「聞得黃郎姑娘所生三子,皆不聽教訓,或者惹了甚事,代他料理去了,也來可知。爾只守在屋裡等他,不必又到村口,盼得七更八夜,害老娘擔干係。」張太公道:「爾也說得是。」自此張太公只坐在家裡等。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冬盡春回,又早是新歲了。過了新歲,經旬累月,無日不雨,悶得個張太公坐臥不安。不才有首夜雨懷人不至詩云:
坐聽簷溜響瑯瑯,氣冷宵深別悵長。群栗不來經兩載,魚書無計問三湘。
驚風鐵馬鳴虛幌,戰雨芭蕉打粉牆。此夜應嫌關塞黑,並慳幽夢到山莊。
三月初旬,積雨稍收,張太公又要到村口等望,龍氏阻住,悶坐了。黃昏時候,霏霏漠漠的又下起雨來,張太公愁悶,不吃夜飯便和衣睡倒。夜至二更,一片聲喊,無數賊人殺進莊來。
貴兒因漏濕了衣箱,正挑燈開看,聞得喊聲,知是賊人,信手拿了一包衣服,走出房來,拔開後門,幸天色墨黑,容易躲閃,跑出屋後,也顧不得弓鞋細小,望著黑暗處,捨命的跑到山足,扒上山去,回頭一望,莊上烈燄燄,火光沖天而起。恐怕賊人來趕,沿岡亂跑,不提防圪鞳一聲,跌下一個土窟裡去了,忍著痛,做一堆兒伏住,氣也不敢喘一喘。挨至天明,方扳藤附葛扒了上來,弓鞋腳帶已不知落在何處,露出蓮藕般三寸金蓮,望著梅林,一步一步扒下山來。到得莊前,只叫得苦,一所莊院已燒做白地了,只剩左邊一間房子,塌了半邊尚未燒盡。貴兒放下衣包,伏地大慟。幸貴兒還是有經濟的女郎,不然,遇此大難,一個伶丁小娃,不死也要流落了。
貴兒哭了一會,想道:「而今哭是無益了,只是父母不知存亡,二兄遠出,急切不得通信,黃郎負約不至,近處又無個親眷可投,叫奴怎樣好哩!」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含著淚,走起身來,向火爍場團團走了一回。見殘窗剩瓦,滿地縱橫,灶冷煙消,一無所有,淒淒匣惶又哭了一會。拾些燒不盡的破裳,扯來包了足,提了衣包,思量出至前村,尋個人家歇下再處。
出至籬邊一個小小坑坎邊,聽得有呻吟之聲,急向前視之,見一人伏在坎內,忙扯起看時,卻是家中使喚的粗婢小青,當夜被賊斲翻在坎內,不曾傷重,故此不死,只是滿身泥水,凍得半僵,說話不得。貴兒忙扶回燒不盡的破房裡來,取個折凳板與他坐下,欲在自己身上脫件衣衫,與他換換濕衣,低頭一看,方知身上泥水比他更多些。回見堂基上餘燼未息,走出來,拾些敗窗殘桷,堆在房裡,取餘燼吹著。扶小青至火邊,向了一時火,火暖陽回,舌頭柔軟,方才哭得出來道:「姑娘,太公太婆俱被賊捆去了,如何是好!」貴兒聞言大哭。當夜,二人忍著飢坐至夜半,火氣漸息,身上寒冷,心中畏怯,不敢出去拾柴,漸漸難忍,忽地想道:「現搶出一個衣包在此,今不取來穿,留待怎的!」吩咐小青把火吹亮,解開一看,只是叫苦。爾道如何?原來逢玉出門後,貴兒私下取個細嫩葛布,量逢玉身體,做成夏布包巾、絲鞋淨襪各二件,又把逢玉作聘的程繭手巾放在一處包好,欲待逢玉回來與他穿戴,當夜心慌,單單只拿著這個包兒。苦了一會,復自想道:「我的容貌,動人心目,獨自一個住在此處,若更遇著什麼山高水低的事,就要把這性命丟下了!不如把釵環首飾換些盤錢,將現成衣服改了男妝,竟尋到黃郎家中,住在公姑處,俟黃郎回來再商量來報仇罷。」
主意定了,挨至天明,把釵環取下,穿起做與逢玉的巾衫,把包袱扯來做了腳帶,包大了腳,穿起絲鞋淨襪,走至井邊一照,暗暗笑道:「慚愧,如此穿戴起來,張貴兒竟是一個美丈夫!」小青不覺失笑道:「-姑娘穿了這衣服,極似黃郎當日。」貴兒戒之道:「今後勿叫姑娘,只叫我為相公。」遂使小青引路,望市上來,見一路居民被賊殘虐,哭聲不絕。來至市上,把首飾換出二十多兩銀子,又代小青在舊衣鋪中買件長隨衣帽,到僻靜處與他亦改作僕人模樣,買副鋪蓋與他挑了。尋個老成人,問了程鄉路程,出至河口搭船,竟望程鄉來。
一路無話,到來松江上岸,細細訪將進去,漸漸山高林茂,路狹溪回。轉灣抹角的穿過幾個幽林,陡起一山阻住去路,貴兒心中驚訝道:「莫非走錯了路麼?」急忙扒過岡子,轉出山嘴,豁然露出一個村來,真個: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貴兒看時,一道清流,夾岸都是桃樹,其時正是三月下旬,積雨初晴,溪光山色相映如畫。不才有桃溪文一篇,其後半幅云:
蓋有泉焉,其流清以長,潺湲可愛,足供幽人之玩也。
又有桃焉,其華穠而郁,豔冶堪憐,足悅士女之目也。
溪而有桃,則波光愈增其媚。臨流瀲灩,如逢仙府於武陵;
桃而俯溪,則芳華更饒其韻,幽香芬郁,如遇仙子於天台。
花染流紋搖錦浪,泄天地之文章;水流花片弄清華,繪古今之圖畫。
鄉之士,日飲其水,故錦心繡口,代不乏人;鄉之女,日食其實,故宜室宜家,世多其譽。
貴兒心中正喜,忽見一老者,頭戴箬笠,身穿葛袍,一縷美髯其白如銀,由松林裡踱將出來。貴兒忙上前深深一揖道:「請問長者,這裡就是桃花村麼?」老者忙回揖道:「正是,相公何來?」貴兒道:「晚生由惠州來,要到村裡寄個信兒與思齋黃太公的。」老者忙問道:「什麼信兒?」貴兒道:「他令郎逢玉兄,去年三月住在敝莊一月,起身時,知晚生要到貴縣,特托捎書與太公。」老者大喜道:「只老夫便是,不肖子一去不回,又無音信,憂得他母親臥牀不起。兄來得正好,請兄到舍下一敘。」把手一拱道:「休怪,老夫引路。」一同來至草堂,老者大呼道:「快拿茶來!有位相公捎逢玉兒子書信到了。」逢玉母親沙氏,聞得兒子有書到來,一骨碌扒起牀來走出前堂,正要跟問兒子下落,只見貴兒見了沙氏,忍慟不住,走上前來雙膝跪下,大哭道:「婆婆收留媳婦則個!」思齋夫婦大驚道:「相公何為如此?」貴兒道:「媳婦張氏,係惠州梅花村人氏。請公婆坐下,容媳婦訴來。」遂把逢玉借宿、法救、結婚,一直訴到被寇焚劫、改妝來尋公姑等情,細細訴完,於身畔取出逢玉作聘的一條織錦程繭獻上,扯住沙氏衣裙放聲大哭。思齋夫婦接來看了,又驚又喜,忙扶起貴兒道:「既是吾媳婦,請起來更衣相見。」沙氏攜貴兒手進至房中,取首飾衣服與貴兒改了妝出來,請公姑上坐,拜見畢,命小青叩見。思齋夫婦見貴兒面如滿月,眉分八字,舉止端莊,語言溫潤,不勝大喜道:「真吾媳婦也!且喜媳婦已到家中,保全無事,路途勞頓,且去安息。但事已至此,媳婦須少自排解,勿過悲傷,俟逢玉兒子回來,再著人到火帶山探聽爾父母,如未被害,即行救取可也。」沙氏吩咐丫環打掃一間房子,與新婦歇息。自此,貴兒問安視膳,極盡婦道,二人大悅。
一夜,思齋起來淨手,從貴兒房門經過,聞得貴兒在房中哀泣。次日,密喚小青來問道:「我媳婦夜間哭什麼?」小青垂淚道:「奴婢姑娘,痛家太公太婆慘遭奇禍,生死不保,夜夜涕泣,非獨昨夜也。特恐太公知之,或生憂愁,故此不敢明哭耳。」思齋聞言,愀然不樂,來與沙氏商量道:「媳婦每見爾我歡天喜地,我只道他聽吾言語,放下苦情,誰知背著爾我夜夜偷泣,人有多大精神,經得如此悲切!爾須叫他出來,待吾勸解他一番。」沙氏遂來房裡,挽了貴兒出來。思齋道:「媳婦,爾須節哀順變,再等吾兒數日,若又不回,為父著人到從化取他回來,更著人到火帶打聽親翁吉凶,務必體訪個實信回來與爾知道。若夜夜悲啼,甚非為父所望,爾宜戒之!」貴兒道:「媳婦沒有悲啼,公公勿憂。」思齋見媳婦賢達,心中愈覺不忍,日日倚著柴門,眼盼盼的翹望逢玉。真個:
倚門倚閭,陟岵陟屺。
一日,侵晨起來,見個慈烏在門前樹上呀呀的噪。思齋占個課兒,大喜道:「吾兒今日必回!」旁午時候,戴上箬笠,步至村口,等了一會。忽見一個大漢,把草笠掀在背脊上,跨著一口腰刀,袒著胸脯,雄糾糾的走進村口來,背後兩個大漢背著兩個大包袱,走得汗流浹背。見了思齋,把手一舉道:「借問前輩,這裡到桃花村還有多少路程?」思齋道:「前面就是。」大漢大喜道:「好了,尋著了!」思齋見他三人來得異常,暗暗驚訝,因拱手道:「三位到桃花村有何公幹?」大漢道:「卑末奉姑爺、公主將令,送家書與太公太婆的。」思齋道:「哪個姑爺、公主?桃花村恐沒有此人。」那漢道:「是逢玉黃姑爺的思齋黃太公,姑爺現開有路程鄉貫,那得沒有!」思齋聞言大驚道:「然則三位從梅花村來的麼?」那漢道:「不是,卑末是從嘉桂嶺來。」思齋愈覺驚訝。那漢見思齋只管盤問,因問道:「前輩可識黃太公麼?」思齋道:「只老夫便是。」那漢聞言大喜,忙跪下叩頭,思齋急扶起,引至草堂。那漢除下草笠腰刀,請思齋上坐叩見,思齋不肯,三個一齊跪下,磕了頭起來,垂手立在一邊,躬身稟道:「末將盤為連,奉姑爺、公主將令,齎書到來,奉候太公太婆,就令末將住在府上,俟姑爺回來,一同奉迎車駕到嘉桂嶺供養。」說畢,把包袱打開,取逢玉並李公主書奉上。
思齋忙開來看了,滿面愁容,吩咐小廝看茶,拿書走進後堂來,與沙氏商量道:「這個畜生,又走在嘉桂嶺招了李公主!媳婦聞之,氣惱起來,如何是好?」沙氏道:「李公主是甚麼樣人?」思齋道:「是嘉桂山瑤王李剛之女,剛死無嗣,眾將立之為王,萬曆十九年歸降朝廷,封金花公主,有眾二十萬,勇將百餘員。彼亦有與爾,要俟逢玉往德慶訪了姑娘回來,請爾我邀同張親翁一門搬至嘉桂供養,先使一個將官齎甘旨銀二百、大紅緞壽衣二襲到來。來意雖美,只是媳婦遭此大難,千辛萬苦尋到我家,夫婦尚未會面,忽聞此信,寧不氣殺!」沙氏聞言,亦愀然不樂。卻早被貴兒聽見,笑容可掬的走上前來道:「聞黃郎有書到來,求公公把與媳婦一看。」思齋見貴兒來索書看,不可不與,因歎口氣道:「不肖畜生,前已誤了媳婦,今又胡行亂做!媳婦,爾看我夫婦之面,不要氣他罷!」遂把書遞與,貴兒看了大喜道:「公公,媳婦之仇有報矣!」思齋忙問道:「如何見得?」貴兒道:「火帶山賊與南嶺、磜頭諸賊,相為犄角,兇悍異常,執官吏,攻鄉保,齮齕墳墓,繫累子女,屠戮人民,暴骸藪澤。凡百姓被擒至寨,用索貫其鼻,穿其踵,倒懸在樑上,迫其寫書與家人親戚,備銀來贖,送了千金又要萬金。故此人一被擒,莫想得生。家父母年將七十,那裡經得恁般磨折?一到火帶,其死必矣!欲報父母之仇,非有強兵勇將不可。黃郎雖文武全才,其如無尺寸柄奈何?此媳婦之所深憂也。今幸李公主有如此之兵,有如此之將,又與黃郎情投意密,若托黃郎求之,彼必不惜興一旅之師,為媳婦誅此殘賊也!但得黃郎早些求他為妙。早則父母屍骸或猶可得,遲則白骨滿山,恐無可認處耳!」說畢泣下。思齋大喜道:「媳婦有如此雅量,又有如此見識,為父不及也!且媳婦有此孝思,神天必相佑助,親翁親母,必不至與諸難人同盡,願媳婦勿慮。逢玉四月往大紺,為父計之,約七八月間必然到得家中。既到家中,即命復往嘉桂請兵。諒在十月內外,必然破得火帶,救得親翁,媳婦寬心。」貴兒泣諾。思齋忙吩咐治酒,款待差官,出來收進禮物,安頓盤把總三個。誰知逢玉已被梅小姐招在天馬,後面又生出許多事故,竟不能回,看看數將幾終,歲且更始,融風布序,急景凋年,而逢玉音信竟杳然。貴兒愁得漸漸玉容消瘦,心亂如麻,又恐公姑憂慮著他,怕老年人生出病束,不是耍處,外面佯為歡笑以安公姑之心,至夜輒伏枕上流涕,淚痛所積,衾枕皆丹。悲痛到無可如何,輒寄諸吟詠,以寫其悲情,所作皆悲酸慘絕,如猿啼鶴唳,不堪入耳。不能悉錄,今錄其一,以見其餘:
角枕宵長夢不成,羞翻舊史說緹縈。身終病後哀歌短,家為詠悲歎為榮。
孤月透簾寒有影,悲風到地壯無聲。恨深入骨殊難報,血淚潸潸暗自傾。
冬盡春回,木旺生火,久鬱之人,忽變成個心痛的病。初時還覺忍得住,到後漸漸難忍,日夜呻吟。思齋夫婦大驚,急忙延醫調治,所用不外竹黃、川貝、連翹、牛旁,藥不對病,漸漸沉重。一日,晨起淨手,忽大叫一聲:「痛殺我也!」昏暈在地。
未知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醉園評:離散之餘,只有投桃花村一著,然妙有盤將軍一信,急急生出下文。不然,文字便難轉身矣。
野隺道人曰:醉園極不許這回文字,愚謂此回文字,其細膩熨帖直臻絕頂。看他寫李公主之恨天馬、痛逢玉,便至憤絕,便至放聲大哭,是公主家身份。貴兒之恨火帶、痛父母,只是偷泣,只是鬱悶,是媳婦家身份。至於秋谷之望逢玉,不異思齋之望逢玉,而卻各有分數,各有口角。文字至此,真毫髮無遺憾矣,尚何議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