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願征寇假公濟私 忌成功散兵歸寨

  詞曰:
  萬馬奔騰入欖泉,揮戈一戰息烽煙。回望長林紅似火,復堪觀! 
  共說腥風須盡掃,旌旗更指紫官山。堪恨宵人偏掣肘,淚闌干。  右調《攤破浣溪沙》
  話說李公主聞梅英要回山,正思備酒餞行,忽一人奔進營來,向梅小姐跪下,放聲大哭。梅小姐急看時,卻是張志龍,忙扶起道:「哥哥有事但說,不必悲傷。」志龍道:「妹夫既出冤獄,而志龍一家仇尚未報,望賢妹可憐舍妹橫遭荼毒,乞借雄師為妹報仇!」逢玉聞言亦頓足而哭。李公主與梅英忙離座問梅小姐道:「此位何人?」梅小姐道:「此梅花村貴姐令兄。」遂把遇老者之言,及殺饒有、救志龍、認兄妹之事細細述了一遍。梅英問逢玉道:「既有這等情節,姐夫何不早言!明日孤當親提一旅之師踏平火帶,與姐夫泄恨!」李公主道:「大王與舍妹新婚,明日可攜舍妹先回天馬。報仇之事奴當任之。」逢玉道:「家岳一家遭此慘毒,非不欲早為大王與公主言之,乞兵報仇。但念兩寨將士,為著逢玉勞苦了許久,今釋甲未幾又欲煩動,殊非逢玉所忍啟口耳!既蒙大王與公主慨然興師,不須大王親往,但乞兩寨各借兵三萬,大將數員,逢玉當自往火帶鏟平壁壘,與家岳報仇!」梅英道:「姐夫不要輕敵,孤聞火帶山賊兇暴異常,還當以大兵搗之為妙。」
  逢玉道:「兵貴精而不貴多,火帶賊徒皆烏台之眾,吾以有制之兵臨之,直發蒙振落耳!大王勿慮。第須稟明巡撫,求他給付船隻、兵符,關津隘口方無窒礙。」正議論間,忽報馬報進營來:火帶山賊聞吾等興兵圍了省城,乘勢攻破龍川、河源等縣,今已殺到柘園來了。逢玉聞言,以手加額道:「天助吾成功也!」梅英問道:「何以見得?」逢玉道:「大王雖降,官民尚未深信,今忽以逢玉私仇興師遠出,彼必驚疑。今乘此機會,假公以請,非但可免彼疑惑,並可望他應付糧草,豈非天助?」遂向梅小姐問道:「前日進城與巡撫講和者是那一位?」李公主答道:「是奴叔父鄧彪也。」逢玉即令人請鄧彪到來,敘禮坐下。逢玉道:「逢玉欲往征火帶,恐官府留難。今聞賊破三縣,煩叔往見巡撫,以立功自效說之,被必聽從,就便求應付糧草船隻。」鄧彪領命辭了出來,帶了從人,騎馬望省城來不題。
  且說戴巡撫聞報大驚,欲提兵往救,天馬嘉桂尚紮花縣,恐彼乘虛襲擊省城;欲不往救,又恐惠州有失,非同小可。正在慌張,忽報嘉桂山鄧彪要見,吩咐請入內堂,敘禮坐下。戴巡撫問道:「足下幾時回山?」鄧彪道:「准擬明日辭了大人拔寨都起,因姑爺聞火帶山賊攻破龍川、河源等縣,勢甚猖獗,姑爺願於兩寨各借數萬之兵,殺賊自效以報大人。使彪稟請鈞命,並求應付船隻糧草。」戴巡撫大喜道:「逢玉能為朝廷出力,立功之日,本院當列本上奏,所需之物本院一一給付。」鄧彪見巡撫依允了,辭了出來回復逢玉。逢玉大喜,就與梅英商量,天馬山撥正副將二人:萬人敵、陳龍,精勇三萬;嘉桂山正將二員:馬贊、單勇,裨將十員,兵亦三萬。即日帶了李公主,梅小姐別了諸將,發炮起馬。梅英等送了一程,回至縣城,使宋金剛進城辭了戴巡撫,與月娥拜別鄧彪,拔營回山。鄧彪率領將士送至十里外,父女灑淚而別。鄧彪回來,著人打聽戴巡撫已差游擊陳寅運糧,參將李應祥率兵五千為策應。鄧彪歎息道:「戴侯開誠佈公,真仁人也!」遂撥寨回嘉桂嶺而去。後人有贊戴巡撫詩一首,錄俟好古者一覽:
  南藩承重寄,珠海建高牙。才俊兼文武,聲稱洽邇遐。
  精金牛節度,良玉舜昭華。千里羅旁地,君來滿紫霞。
  且說逢玉離了花縣,來至大通港,分軍兩路,水陸並進,差千里駒陳龍,哨探賊眾還在柘園否,作速回報。陳龍領命自去不表。
  今再表何足像,在梅花村被梅小姐打了一拳,拋了眾人奔回家中,臥在牀上半月掙不起來。那般無賴,後來探得饒有被那漢子斲死,放火燒了,張志龍已不知何往,料想必是嘉桂山下來的,方有這般手段,張志龍必定逃往那裡去了,遂放下志龍,卻來教唆饒有的老婆,來何足像家中尋索老公。足像聞之大驚,忙扒起來,尋那班無賴商議道:「當日我被漢子打了一拳,忍痛不住,拋了眾人先自逃回,臥在牀上半月有餘,總不見饒先生到來,我只道他在家中有甚事故了,誰知他的娘子倒來我家尋他!說自那日出去了,至今並沒回來,莫非有甚長短麼?」那般無賴佯為驚咤道:「這事你還不知麼?」足像道:「有甚麼事?」無賴道:「饒有被張志龍同那三個漢子殺死,放火燒了!」何足像聞言,驚得魂不附體,忙扯住眾無賴道:「果有此事?怎麼樣回復他婆子哩!求列位兄長念平昔相處之情,指教則個。」有的道:「不如瞞了他婆子,只說往朋友處去了罷。」有的道:「這個計策不好,瞞得他一個兩個月,瞞不得他三年兩載,萬一被他查出,只道我等知情不首,連我等也開不得交。不如竟推在張志龍身上,只道張志龍誘他到梅花村,買囑嘉桂山嘍囉來殺了,管他去尋張志龍不尋張志龍,我們便脫了干係。」一個名喚毛面的道:「這計也不善,當日何兄請我們去捉張志龍,拖錘越棍,四鄰周知,萬一被人證出,官府究問爾等統眾行兇為著何事?我同你等怎樣回答呢?」眾人笑道:「也說得是,然則當何如?」毛面道:「說便要實實說與他知道,只是這番何兄卻吝惜不得銀子了!」何足像道:「求諸兄善為我商量,百十兩銀子我也不吝了。」毛面聞言,把頭搖了兩搖道:「俗語道得好:各人打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事我辦不來,兄自家打算罷!」說畢,把手一拱道「請了。」轉身要走,何足像一把扯住道:「我又不曾說什麼,毛兄為何就見怪起來?」毛面道:「人命關天,這樣事情三五千銀子料理得來,也算手段!爾怎麼說百十兩銀子的話?你看得恁般輕易,我不去,你只道我等恐嚇爾。」說畢又要走,足像止住眾人,撲簇簇淚下道:「諸兄緩緩商量,如果弄得沒事,就要三千兩,小弟也聽兄便了。」
  毛面見何足像慌了,方才住腳道:「爾肯使銀子,包爾無事,而今眾兄弟須齊到饒有娘子跟前說明,看他如何發作,大家好臨機應變,照應何兄。」眾人齊聲道:「毛兄說得是。」遂一擁走進內堂來,見饒有婆子與足像母親正在堂上說話,見足像帶了許多朋友進來,二人忙縮進房裡去。眾人叫住婆子道:「饒大嫂,我等有句話兒與爾說說。」婆子出來,與眾人道了個萬福,問道:「列位叔叔有何話說?」毛面道:「大嫂,實不相瞞,前月何大哥要到梅花村捉個人,邀我等眾兄弟及饒大哥同往,不料被那人買囑嘍囉,把饒大哥殺了,屍骸亦被放火燒了。恐大嫂不知,今特來說明。」那婆娘聽了,大笑道:「列位阿叔不要取笑,清平世界蕩蕩乾坤,那有嘍囉平白地敢殺人放火?」毛面道:「人命事情怎敢取笑!大嫂不信,日後不要怪我們不說!」婆娘大驚道:「有誰證見?」眾人齊聲道:「我們都見來!」婆娘聽得,一頭撞在足像懷裡,大哭大叫道:「還我丈夫來!我丈夫好端端在家坐地,爾怎地誘他出來把與人殺了!」兩隻手扭住足像,一頭哭一頭說,兩腳在地下亂跳。足像母妻聞得,驚得打顫的走上前來救解。那婆娘伸出一隻手來抓住足像母親,把頭亂撞,三四個跌做一堆,扭做一塊。眾無賴恐怕又做出來,忙上前解脫,何足像母妻三個,一道煙走至鄰捨家中躲避了。那婆娘在地下亂滾,滾得髮鬆衣綻,就孟姜女哭倒長城也無此慘痛,真個哭得天昏地黑,日月無光。豐湖士人聞之,做隻歌子唱道:
  饒大嫂,爾莫哭。爾夫生來似水漚,何有皮來何有骨。蜃樓海市雖虛浮,鏡花水月還堪矚。
  爾夫行似風條霜,不解全身但害物。而今狂魄似糠揚,誰人不慶莫餘毒。莫餘毒,爾莫哭。
  話說無賴中有一個綽號兩頭蛇,名喚金亦,見足像母子去了,來扶起婆娘道:「大嫂,爾在此哭死也沒用,莫若同我回至家中,寫起數十張投詞,與爾投了地方,來到縣裡去告。」婆娘叩頭道:「全靠叔叔做主。」遂同了金亦走回家中。
  眾無賴忙來尋著足像道:「何兄!快些把銀子出來,先買囑了金亦,叫他不要聲張,方可做事,若投詞一發,就難收拾了!」足像忙叫母親回來,傾箱倒籠,倒出千餘兩銀子,盡付毛面去使作。毛面教眾人且住在足像家中,不要成群跟著,不好說話。安頓了眾人,獨自一個走回家中,藏過了一半銀子,只攜著一半,走至饒有門前,立了一會,聽得裡面寂無人聲,毛面暗忖道:「難道金亦帶婆娘去投人了?」轉至屋後,聽得裡面有人說話,毛面且不驚動他,輕輕挨近一個小小疏窗邊,立著聽時,裡面窸窸窣窣的響。忽聽得婆娘氣喘喘的道:「金郎!奴今順從了爾,爾須為我丈夫伸冤!」金亦道:「親親,爾不要慌,我肯扶爾,不怕不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來,與我爾兩個做下半世的快活哩!」毛面聽得把身子都酥麻了,蹲將下去直不起腰來,直待他兩個事畢,方才爬到前門來敲門。
  婆娘聽得,慌忙穿了褲子,出來問道:「是那個?」毛面道:「是來送下半世快活與爾的!」婆娘聽得滿面通紅起來,不敢開門。毛面亂敲著門道:「大嫂!爾不要慌,我肯來扶爾,爾怎只管閉著玉門不肯容我放進東西來?」婆娘聽得句句刺著,越發不敢開門,忙進房來與金亦商議道:「奴道爾不好,爾偏偏要!而今被人聽見,怎麼樣好?」金亦笑道:「無妨,那叫門的聲音是毛面,爾去開門,我躲在爾牀上,他見爾獨自一個,他敢怎的!」婆娘只得出來,撥開鳥弔兒,放毛面進來,走至廳上,深深向婆娘作下一個揖道:「小弟已代大嫂扯下何足像半片身家來,嫂嫂與他私和了罷,經官告府有金亦難,況無金子與官府,官府怎肯從順了你,為爾丈夫伸冤?不如做個人情,兩得其便。」就於腰間解下雪花也似五百兩銀子,鋪滿一地,毛面指著銀子道:「這豈不足為大嫂做下半世的快活麼?但求大嫂寫個認錯字兒與我,我就把這銀子交付爾老人家收起。」婆娘從不見許多銀子,不覺眼花繚亂,心頭打顫起來,說道:「奴不會寫字,如何是好?」毛面道:「大嫂不要氣急,金亦與我是最好兄弟,爾只叫他出來寫便了。」金亦聞言,涎著面,笑嘻嘻走出來道:「我兩人的事已被賢弟識破,望乞包容。」毛面道:「我也不管爾,只是好情要和,人命也要和,凡事只以和為貴。」金亦道:「說得有理,我就代饒家大嫂寫起字來。」寫畢,交於婆娘捺了個手印,付與毛面收了,就來同婆娘搬起銀子。毛面辭了他兩個回來,與足像道:「事便有十分可和,只是銀子少得多哩!」足像忙問道:「還要幾多呢?」毛面取出一張長單,某人要十兩,某人要百兩,取算盤一算,總要一千多兩。足像無可奈何,又去辦了一千多兩,與毛面干沒了,方才放手。那般無賴,後來探得足像用了許多銀子,都是金、毛兩個干沒了,忿氣不過,這個來詐了三十五十,那個又要八十一百,弄得個何足像母子終日啼哭。真個是:
  人心不足蛇吞象,與了皮來想骨吞。
  內中有一個喚做有心人,見他們嚇詐得不像樣,便來與足像商量道:「這些奴才,平日何兄大碗酒大塊肉款待他們,今日不思患難相顧,卻來落井下石!兄若信我,我有個計策教他們一個也沒得想。」足像道:「我平日那一件不信兄,兄有妙計乞即賜教。」有心人道:「兄前日使費許多金銀,才得拜火帶山賴大王為義父,今日何不瞞了眾人,將家資典了,悄地投火帶山去,做個現成公子,何必終日坐在此處受那班奴才的氣!」足像大喜道:「是呀!非兄提起我幾忘卻,就煩兄長作保,與我送至財主人家,只求銀子現些,就減些值也罷。」有心人就代足像作保,連夜典出銀子。正要使有心人出河口僱船,聞火帶山大王,同了烏禽嶂黃沙,賊破了龍川,劫了河源,已殺奔柘園來了。足像大喜,帶了母妻妹子,牽出四五匹馬,一齊上馬。
  不消一日,已到柘園,果見旌旗密布,殺氣騰空,一座營盤扎住在那裡。足像下馬,使有心人進營通報導:「大王義子何足像,舉家來投,望大王收錄。」賊頭賴烏龜道:「義兒怎麼至今才來!」即著人請進營來。足像拜畢,獻上銀子,烏龜道:「我兒總是一家,何須又費爾心。」足像引母妻妹子來見,烏龜大喜,盡留人後寨受用,足像無可如何。次日,足像將眾無賴炙詐等情,訴說一番,欲求父親報仇,烏龜大怒,撥驍將胡鯨魚,提兵三千,帶有心人做眼,奔至豐湖,盡皆拿到營來跪下。烏龜喝道:「狗才!你怎敢炙詐我兒!」顧左右:「與我推出轅門,一概砍了罷!」左右把眾無賴一個個推出轅門,殺得乾乾淨淨。豐湖士人聞之,莫不酌酒相慶。賴烏龜推足像母妻妹子分上,正要設席來與足像慶賀,忽報馬進來報導:「啟大王,戴巡撫與天馬、嘉桂二山聯和,聞我等攻掠到此,即差二寨人馬,不知多少,蓋地的殺來。」賴烏龜大驚,急集將士商議道:「吾聞嘉桂山有一員女將,極其驍勇,曾以三百女兵,破縮朒二十萬眾,今又合五花賊而來,若與之戰,必難取勝,不如回山,緊守寨柵,著人到南嶺江大王處借兵相助,方為勝著。」眾人齊聲道:「大王所見極是。」遂拔寨,帶了足像一家並所剽掠子女財帛,連夜趕回山來,把關門緊閉,一面著人到南嶺求救不題。
  且說千里駒陳龍探聽的實,回報逢玉道:「賊已殺到柘園,執去捕盜通判一員,聞姑爺發兵來征,連夜逃回山中去了。」逢玉笑道:「吾固知賊之無能為也!」遂驅兵徐進。不一日,已到古名都,由欖溪入笮,行上一二百里,兩山蹙沓,江流如線,丹崖翠壁,赬豔如火,真個好看得緊。昔人有詠火帶長林一首云:
  逼側雙崖道,長林一帶紅。
  嶂從丹竹見,路向鷓鴣通。
  鳥語泉聲裡,人行樹影中。
  沿溪看不盡,恍與赤城同。
  又有一首絕句云:
  石路紆迴古木深,染霜楓葉滿高岑。
  知誰昔日燒丹灶,一帶長林赬至今。
  逢玉見路徑逼側,不利進退,不敢深入,擇個空闊處紮下營寨,分兵遷丹竹凹、鷓鴣塘等處屯紮,斷其抄襲之路,然後帶了梅小姐、李公主來至關下,仰關而攻。關上用擂木打下,人不能近。攻了兩日,逢玉撤兵,退至二十里外屯紮。李公主道:「郎君與賊尚未交鋒,為何遽退?」逢玉道:「吾料此賊決不敢與吾對壘,率兵攻關,彼擂木利害,徒損士卒。今須遣人緝探後路,差敢死軍士拊其背而擊之,此鄧艾襲陰平之計也。」公主道:「善!」遂差裨將數人往探。過了數日,裨將解進三人來稟道:「末將由丹竹回東竹十五里,折而北走七八里,有道直通賴賊大寨,築關把守甚固,進去不得。循路回至圍子口,逢著這三個飛馬而來,被末將打翻,一並拿來與姑爺發落。」逢玉喚進來跪下,把眼一看,一個稍後跪的有些面善,卻再想不起來。背後轉出黃聰來,不覺大喊道:「這個是何足像!」逢玉笑道:「我道他面善得緊。」遂喝道:「爾既到火帶,可知張太公一家而今怎樣了?」足像磕頭道:「小的到火帶住不得幾天,尚未探得。」逢玉大怒,喝道:「左右與我推出轅門,斬訖報來!」左右喝吆一聲,把何足像狗一般拖出轅門。正要開刀,忽梅小姐帶了數十騎飛奔而來,問道:「殺的什麼人?」劊子手跪下稟道:「拿來的奸細何足像。」梅小姐聞得是何足像,箋嘻嘻的道:「且叫他前來,我有事要問他。」
  左右擁至馬前,梅小姐道:「爾是豐湖的何足像麼?」足像戰戰兢兢的應道:「是。」梅小姐道:「爾既是豐湖何足像,到此何事?爾若從直招來,我饒了你去!」何足像聞得肯饒他,遂把饒有被殺,無賴炙詐,及典屋投賊等事一一供招。梅小姐道:「爾既做了賊大王的令郎,怎麼會被我家將士拿來?」足像道:「因賴大王前日差人到南嶺江大王處借兵相助,江大王出劫海豐未回,不曾發兵。賴大王又差小的去懇求。」梅小姐道:「他發兵不?」足像道:「江大王怪賴大王平昔無人情,不肯發兵。」梅小姐道:「爾若能依吾計而行,不但釋放爾,且保奏爾做個大大官兒如何?」足像忙磕頭道:「莫說做官,就肯饒小的一命,也無不依計而行。」梅小姐大喜,吩咐左右與他去了縛,帶至轅門,吩咐且住,自己下馬進來,與逢玉、李公主見了禮,笑嘻嘻道:「郎君怎麼要殺起何足像來?」逢玉道:「他害我張氏一家,怎麼不殺!」梅小姐笑道:「且看奴薄面,饒了他罷。」遂走近前來,附逢玉耳畔說道:如此如此。逢玉點頭,梅小姐把手招何足像近前,叩謝逢玉。逢玉道:「我不看小姐之面決不饒你!你可跟小姐去。」足像起來,跟梅小姐來至萬人敵營中,用好言撫慰。吩咐萬人敵把旗號改做江萬榕旗號,帶了足像竟回圍子口來。將至關前,使單勇、馬贊假做跟隨何足像的,同何足像先到關前來通報導:「江大王親統兵來助了!快報大王來接。」關上人看是何足像,那得不信,飛報進去。
  賴烏龜忙率百餘騎來至關前一望,見無數旌旗卷地而來,大纛上早現出一個江字,心中大喜。見何足像來拜見,烏龜道:「怎不早來報知!」說畢,飛馬去接。單、馬二將早閃進在關內,梅小姐見一個豹頭虯鬚的率領多人飛馬而來,知是賴烏龜來接了。看看至近,挽住雕弓,指定咽喉,說時遲,那時快,一箭射去,把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化作南柯一夢,軍士一擁上前,割下賴烏龜首級,殺進關來。賊兵急欲閉關,被單、馬二將掣出鞭來,一陣打退。梅小姐吩咐軍士叫喊:「降者免誅!」賊眾聞之,盡皆丟盔解甲,伏地請降。一個有名的火帶山賊,兵不血刃,輕輕的便取了,此皆梅小姐之功也。後人有詩一首以贊之曰:
  火帶長林燄欲然,古名殘破少安全。
  鷓鴣啼斷山山雨,丹竹燒成處處煙。
  制寇人歸爐峽外,保民恩在石龍偏。
  而今一箭妖烽息,留與秋卿作話傳。
  再說梅小姐已破賴烏龜,據其大寨,差陳龍開關迎入逢玉,復使單勇、馬贊率兵攻破烏禽嶂,斬了黃沙賊,古名盡定。萬人敵帶賴、黃二賊族屬千餘人進來,請逢玉發落。逢玉一一審問,凡係擄掠來者,盡釋放寧家。足像害張氏一家,其母妻妹子本應斬首,姑念足像是個膿包,信人唆使,又破賊有功,免其駢戮,著令領回。何足像叩謝,領了母妻妹子回至李郊,又被磜頭游騎所獲,其後全家俱為張小姐貴兒所斬,此是後話,今且不表。
  且說逢玉發放難民畢,命志龍於寨前豎起一面白旗,旗下設一香案,上置三個神牌,上寫故父張瀚、故母沙氏、妹子貴兒之神位。志龍與逢玉俱披麻掛孝,驅二賊族屬五百餘人跪於香案下,將賴烏龜首級供養案前。招魂祭奠畢,喝令刀斧手,將二家族屬盡皆剖心瀝血,祭奠張氏一門,逢玉與志龍放聲大哭,哀慟三軍。李公主與梅小姐亦拈香禮拜,諸將見逢玉十分哀慟,亦來拈香叩拜。眾人正哭得高興,忽降將利賓王引著一個老者來,擦著眼把牌看了一看問道:「將軍等與張瀚何親,如此哭他?」諸將正要答應,張志龍跪在案下,舉頭一看,急上前抱住,大喊道:「父親還在麼!」逢玉忙跳起來一看,果是岳父張秋谷,三人抱住大哭。李公主、梅小姐聞得大喜,忙來勸住,扶至寨中。志龍問道:「母親妹子何在?」秋谷指著利賓王哭道:「我夫妻被賊捆至山中,蒙這個門生搭救,留在寓所,幸不受苦。爾妹子自那夜失散,未知生死如何。」逢玉聞言,依舊大哭。李公主忙叫人到利賓王寓中招龍氏到來,大家接入,又是一場大哭。李公主與梅小姐請秋谷夫婦上坐拜見,逢玉一一指示道:「這個是嘉桂山李公主,這個是天馬山梅小姐,俱歸小婿為室。」龍氏執二人手大慟道:「小女福薄,不得與二位共事黃郎!」梅、李二人齊聲道:「願老夫人寬懷,奴等當代貴姐孝養二親。」說畢,命設宴款待。
  次日,逢玉與梅、李二人商量道:「賴、黃二賊雖云授首,而磜頭、南嶺等賊尚據諸山,日殺不辜。願賢妻助我鏟平諸砦,一為地方除害,一以泄我胸中之恨。」李公主道:「願郎放下愁煩,妾等當為郎掃除之。」遂將賴、黃二賊之首用匣盛了,一面差陳龍齎二賊之首,往戴巡撫處告捷,一面操練三軍,發兵征進,且按下不表。單表陳龍齎了首級來至省城,戴巡撫因朵顏入寇薊州,已帶兵勤王去了。縮朒病癒,復起視事,得捷報心中大怒,急召洪一夾來商議道:「可惡此賊,兵不血刃,已破了火帶,若復許他進兵,平定三都,戴耀回來必然奏聞聖上,封官贈爵,我便奈何他不得了。爾有何計,沮他不得成此大功,當重重賞爾。」洪一夾笑道:「這個何難,只須召回李應祥,叫陳寅勿運糧去,並責他專殺,此不沮之沮也。」縮朒大喜,就著人召回二將,付文與陳龍,回至火帶山稟道:「戴巡撫進京去了,縮朒處發下文書與末特回來。」逢玉道:「縮朒?有何話說?」陳龍道:「末將不曾見縮朒,但路上逢得陳、李二將,說奉軍門將令,撤兵糧回去。」逢玉聞言大驚,忙拆開文書來看,不覺雙眉蹙著,半晌說話不得。李公主問道:「郎為何不樂?」逢玉把文書遞與,李公主看了大怒,把文書扯得粉碎,擲於地下,大罵道:「吾夫妻為爾平了賊,不見爾慰勞一句,卻放出這般屁來!」梅小姐問道:「他書中說什麼?」李公主道:「他道黃郎專殺!夫專殺者無上,是謂我等怙惡不悛也,豈非放屁!」梅小姐笑道:「縮朒不死,莫說破個古名都,就使寬得、零江一一削平,那賞功的恩典,也未必到得黃郎哩!不如留下磜頭諸賊,俟戴侯回來再請命征進,也可為黃郎作一出頭地步。」李公主道:「賢妹之言是也。」遂一面出示曉諭諸降賊,有願為兵者,盡編入部伍聽用。有不願為兵者,盡給盤費回鄉。分撥已定,焚毀賊巢,收拾金帛,攜了張秋谷一家,起兵回山。路至龍川,逢玉欲辭梅、李二人暫回家安慰父母。李公主道:「不可,縮朒與吾等仇怨愈結愈深,黃郎獨自一個回去,萬一他又生出什麼計來,叫妾等遠不及救,如何是好?不如暫住山寨,俟戴侯回來做了主,方可行也。」逢玉才一同來到三水縣,梅小姐打發萬人敵二將回山。李公主把火帶山得來的金帛,分一半與萬人敵,帶回山寨賞齎士卒,又另備一副厚禮贈與月娥,逢玉又修書致謝梅英及軍師等。萬人敵一一收下,拜別逢玉、小姐,帶兵自回。
  李公主打發萬人敵去了,引兵回至嘉桂山,殺牛宰馬,同逢玉、梅小姐祭告都貝大王,大饗將士,一連飲了十餘日酒。又於嘉桂嶺側築一精舍,安頓張太公一家,盛其供設。梅、李二人,或一日或二日必親至張太公夫妻榻前問安,苻夫人又時時著人請龍氏到寨談聚,歡若妯娌,張太公也自安心住下。
  只是逢玉思念張氏貴兒每形歎息,李公主道:「貴姐當日,張太公也只知失散,不知生死,郎君何不差人到梅花村前後訪問,或者猶躲在親戚處,也未可知。」逢玉道:「賢妻之言大是。」隨即差精細頭目往梅花村探訪。未知探得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醉園評:補寫何足像始末,雖為破賊張本,亦正可緣起貴兒尋親,故下面一直接去更不費力。
  野隺道人曰:平火帶為上半部餘波,與下蕩平寇盜,正是遙遙相對。
  張竹園曰:嘉桂天馬作一片寫,平三都卻作兩截寫,此文筆伸縮最妙處。
  啟軒曰:必先救出張秋谷一家,然後放筆直寫張、謝二女作用,便不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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