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離山超海不改野火 出死入生方知罪過

  話說宋江從水泊中官軍監視之下,趁著煙火之勢,換了衣服,乘船從亂軍中脫去。(【眉】烏鰂遇敵則放墨汁,使海水混濁,乘機而逃。宋江乘煙火之勢乘船而去,殆師烏鰂之故智乎?「煙火」二字遙接上文,不另起爐灶,是文字經濟手段。)大家商議行止,眾頭領各人提起舊據的山頭。宋江道:「都去不得。這些地方,舊時梁山上都有人投到官軍那邊,可以做得嚮導,我們如何當得?休說種師道,便王進、欒廷玉一干人,也不是何濤、黃安那樣臉色。我們與其占一個山頭,束手待敵,不如還是設法渡過黃河,投到女真那裡,有皇甫端在彼,可以替我們先容。女真要進中原,我們至少也得一個張元、吳昊地位。」(【眉】窮極無聊,想附女真,博得一個張元、吳昊地位,可憐亦復可笑。急不暇擇亦係實情,與袁世凱輩甘心賣國者不同。)(【夾】關勝罵著。)眾人一想,都說不差。這番倉促動手,各人都是幾兩金葉子,紮裹在腿布裡面,盤纏銀兩,原帶得不多。
  大家到東平州,小船不便走黃河,就半路上設法賣了。在東平州客店裡,早聽說梁山已破,宋江等三十六人在逃,官家已行文各處關津隘口,嚴密訪拿。不久還有各人圖像,要發下來各處張掛。眾人幸虧分幾處客店住下,不曾露出蹤跡。宋江只得叫鄭天壽、孟康將些金葉往銀樓兌換。(【夾】一個是白面郎君,一個是玉幡竿,取其貌似公子哥,不惹人注意耳。)偏櫃臺裡那位伙計,見二人口音不對,再三再四盤根問底,兩人也怕惹禍,耐著性支支吾吾回答。那位年老的經理先生一會子銜著象牙嘴長旱煙袋踱出來,才攔斷話頭。(【眉】戴、時因金葉被竊而為官軍所捕,這番又因金葉而幾發生意外,金錢足以害人,可以想見。作者語重心長,殆欲作貪婪者之當頭棒喝耳。)銀樓標價,十六換八,這位經理先生硬說出入不同,要在十五換以內,落後又扣秤扣色。兩人看他有意糾纏,不便多事,七兩多金葉,只換一百兩散碎銀子,連發票也不要了。(【眉】銀樓乘機扣秤扣色,奸商牟利,無微不至,的是可惡。鄭、孟連發票都不要,手忙腳亂之概,活現於紙上,可為一笑。)拿出來,暗暗對眾人道:「那銀樓裡人眼光不對,難保不是借端留難,還有壞事在後頭。」大家便不敢停留,急急走出城去。
  果然城裡公人們,已經分頭到客店拿人,撲一個空,便一直趕向黃河渡口。卻不道宋江等眾,都是久經大敵之人,早已料到,先從僻路繞向蠶尼山。這山林深箐密,三十六人尋得一個無人古廟,抄些澗水,吞下乾糧。躲了一天一夜,乘暮色下山,聽見黃河水聲,李俊同三阮、二張告奮勇先去探看,卻是馬家口古道。尋了幾轉,恰有一隻大商船泊在河邊。深夜之中,燈火無光,船人盡睡。六個人各顯神通,鳧水過去,抽出短刀,跳上船來。船上無一人敢動,就便將船奪下,回報宋江,大家都上船。宋江見船上這般模樣,埋怨先上來的人道:「我們借船,應該好好商量,怎個硬奪了來?把人捆得粽子一般。」(【眉】不肯揭穿忠義假面目。)那船上的人,只是瞠兩眼望著,口裡塞緊麻核桃,做聲不得,被搬起來,丟在岸上。大眾都好笑,公明哥哥歡喜講義氣,卻只把捆的人搬上岸便完了。(【夾】到死不改。)再檢點貨物,卻是裝的一船布。宋江道:「我們若是就此渡河,這船也不免棄去,若是出海,這船便不可棄。大家看出海不出海呢?據我看來,還是出海的好。我們如若過河,還要走旱道一千多里,才出大宋地界。在地界以裡,我們隨時都有被捕的危險。我看這是只小海孑子,只要順風,三天便可出海,兼且水面上難得看破行藏些。」(【眉】宋江以刀筆吏起手,若在吳大秀才曾經念過幾句四書,定然要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眾人贊成。
  這隻船順風順水地趕程,只三天,便趕到海口。一路上竟然沒有官兵攔阻,只幾處小小關津。宋江自稱布商,送點賄賂,便登時放過。(【眉】宋江送賄,關吏受賄,打倒貪官污吏的老招牌至此粉碎無復存留。此是羞辱梁山群盜之緊要關頭,不可不注意也。)這日到海口,已是天色將晚,連日都好快晴,從舵樓上朝東海望去,只見平平穩穩地碧海如天,碧天如海,界限全分不清。海口上帆檣無數,一隻一隻連接過去,簡直無邊無盡。離岸略遠點子,三四條鮫魚揚鬐鼓鬣,在水面露出栲栳般大頭,(【眉】鮫魚活潑地躍於紙上。)一上一下。只聽得鄰船上那位老大說道:「報信的魚兒出現,幾日內必有風暴。我們且等風暴過後,再開船罷。且把錨鏈扯緊些,船後梢再添下一隻錨來。」又一個人望著東南道:「不好,不好,颶母已現!」宋江等初次出海,正不知道什麼是颶母,依著他向東南看時,天底下垂著紫裡帶黑的霧氣,霧底下托著一條紅光,恰如初日一般。光漸漸推上來,越法明亮,紅色轉成一片金色,徹天地把東南角擁定。上面黑霧徐徐散開,恰似鮫綃般薄薄罩住。(【眉】海景變化,令人莫測,是作者為自身作品寫照,這海景變化固不可測,作者行文變化亦不可測。本書將結束,文境亦歎觀止矣。)正看得出神,忽地腳下突突震動,吃驚不小。立定腳再看時,卻是晚來的海潮,橫展開來,直向河口捲進去,沙地一響,便從船底刮過,刮得船頭船尾掀上掀下,船板都軋軋發響。(【眉】晚潮忽來沙地一響,文境又為之一變矣。)連連三道潮,船上便是三次大震動。不多時候,已到上流。向西望時,十里外幾道匹練,漸遠漸低。天色昏黑,看得不甚分明。船上好在水米俱經上足,大家吃了晚飯,商量一番。大家都覺有官軍在後追逐似的,管不得風暴不風暴,決定明早開船。這夜天上星斗格外分明,從大海中望去,好似較陸地還要大些。到天明時候,只微微點風色,宋江們這隻船決定出口。李俊同二張、三阮,雖是水面上好手,可是大海風波,一向不曾經過,只楊林走海道來去兩次,水路方向,還依稀記得。
  船開出時,鄰船上有幾位看不過,齊道:「好大膽!你們有甚急事,把性命來拼?」(【眉】逃命要緊,自然把性命來拼。)宋江們只作不聞。果然船開不遠,河裡已趕到幾隻兵船。這邊船上三道風篷,早經扯滿。兵船趕來幾里,也怕風暴,收歸港內。宋江們還怕沿岸各港藏有兵艦,索性遠岸開行,取東北方向。張橫在後面把舵,海風雖然不大,已覺浪頭越過越硬,也自十分提神。時光漸到巳末午初,蓆子大的黑雲,追趕似的從後面上來。風聲嗚嗚從雲裡響。頃刻,手臂粗的大雨劈頭蓋下。風篷被風猛地蕩去,船便激箭般直駛。(【眉】風起浪湧,大雨傾盆,令讀者為之心悸。)海底的浪,已和風雨交鬥,舂杵般往下亂舂。千百道水頭十來丈高,山峰倒陷的樣子,把一條船亂推亂滾,在浪裡,彷彿叩頭的人,連點帶碰。船上所有物件,無大無小,只在艙裡亂滾。正在驚慌之時,又來一陣橫風,船上的舵竟把不住,船早在水中旋轉起來。李俊看形勢不好,對阮小二道:「快點將風篷解去!」(【眉】快點將風篷解去,是梁山泊最後結局,語妙雙關。)阮小二和張順才走上船頂,轟的一聲,一簇十多丈高奔濤,恰恰正打中艙面,兩人齊齊打倒,幸虧會得水性,側著身,就勢手一划,腳一送,從浪頭裡分身出來。那阮小五同小七連忙來助,知道風篷是急切卸不下來的,人急智生,大家奔入艙內,取出刀斧,盡力一陣亂砍,那時左搖右擺的船身,澎湃奔騰的海浪,好似同時助力。三枝大桅,轟隆的倒兩枝下海去,剩存一枝,篷索也用長鉤鉤斷,船便不甚旋轉。大雨仍舊不歇。船上一口淡水艙,也被浪頭打上,都變鹹水。(【眉】般若如清冷水滌除塵垢,令一切世間法出世法,究竟清淨。作者藉海水敷暢奧旨,是菩薩化身。)大家幸喜都是鍛練過身體的,除卻宋江,沒有暈吐的。只慮將來淡水不夠,將幾個未破的木桶,儘量收盛雨水。看看天色晚將下來,風勢連轉幾轉,昏天黑地,不知東西南北,盡著飄泊。李俊同二張、三阮,一日一夜,輪值把舵。其餘在艙門內外各自努力,用瓢桶等件,將艙中海水往外潑去。
  好容易捱到天明,雨息了,風又轉向。遠遠望見幾里外點點青螺,(【眉】亂山青似不凋松,此景庶幾近之。)散浮海面。大家知道海島在前,也不管是甚地方,總想尋個避風之處,將船挪近。無奈相離不遠,海濤格外險惡。船遇著,竟似琥珀吸芥不由作主的,直碰上去。還虧把舵的阮小二盡吃奶的氣力,進住舵柄一扳,船剛剛從一道水門中間平闖過來。白晃晃礁石,夾在兩三丈內,幾乎刮著船舷。宋江只仰天合掌,念:「九天玄女娘娘,(【眉】按:宋江當日殺吳偉與閻婆惜後,鄆城縣官捕之急,江避於九天玄女廟內,旋投奔梁山,故當危急時誦九天玄女娘娘,正不得專以愚夫口角目之。)靈應!靈應!」(【夾】還要出了險。)再看時,海水漆黑,波浪更是千重萬疊。大家到此,才看船上所存的羅盤,今更知航路已向東南。
  楊林大叫道:「不好了!我們適才經過不是渤海的大門,城隍島、廟島麼?轉向東南,論不定又到了大宋地界了!如何是好?」阮小七一面把住舵,一面答道:「這也不能顧得。我看這個舵也許要出毛病,漸漸不應手起來,時時發『格側格側』的響聲。(【眉】「時不利兮騅不逝」,此項羽自慨語也。正在無可奈何之時,舵又偏出毛病,是謂加倍形容法。)假如還是大宋地方,我們便死,歸骨中原,勝似冤沉海底。」
  正當猜疑不定,一天風雲已緩緩消散,海水顏色轉黃,天光向午。忽然幾隻海燕一路唧唧唧,迎船頭飛過,(【眉】一天風雲消散。海燕飛來,此情此景耐人尋味。本書結束在即,故作曲折徘徊之勢,令人哪得不為神移。)大家都知道是去陸不遠。檢看船身,雖然打毀數處,卻好一些不漏。就著風水,再走一程。早望見幾堆淡墨,橫在天水交界處,隱約中漸漸分明。凝視一回,不禁齊聲道:「陸地,陸地!」便忙忙碌碌,添架幾支長櫓,益法七手腳,蕩船湊近。當面早伸出高高山嘴,轉個灣,恰進入一圍海港,又深又平,水面清澈得鏡子一般,好不有趣。
  避過淺沙,將船靠定,看岸上時疏疏落落十幾家,夕陽影裡,門前都掛著一幅一幅的網罟。宋江在船裡,聽那岸邊雞鳴犬吠,歎口氣道:「定然是到淮北,快回我們老家鄉了!」白勝、朱貴、李立先上岸去,將幾匹布和鄉人商量,換回得幾條魚、百來個雞蛋,果然地屬海州。(【夾】史稱宋江為淮南賊,此處本之。)那山嘴正是雲臺山東麓。三十六人苦撐得兩天一夜,到此不勝疲倦,吃飽後,放倒頭呼呼大睡。直到次早紅日滿空,才醒轉來。
  先前宋江因在水面,不比陸地,和眾人商議:「張順水性最好,推做副頭領,專管水面上事。」(【眉】張順因通水性而被推為副頭領,可謂用其所長。按元曲中有張順水裡報怨一種,可知順係懂水性者。)此時宋江大病之後,又船上顛簸過度,還要休息一日。便將船移進數里,在大鎮市邊,和眾商船停泊一起。由張順帶領二十人先行上岸,都暗藏兵器,去海州地面探看有無安身之處。再者趁便僱幾個工匠修理船隻。海水浸透的布匹,也設法攤開,曬在艙面。
  張順等進城,一日無事。傍晚,帶工匠來將船看過,舵牙的修理費事些,須三天之外,方好出海。宋江等沒法,只得多給銀兩,請他快些。捱過兩天,忽然從城裡頭來的人說:「剛才在州衙前茶店裡,聽說知州張叔夜點集民壯,十分嚴急,只怕是於我們事體有關。」宋江連日也進城探過兩次,便道:「自然是要辦我們,不消問得。我聽說海州民壯共一千多人,知州張叔夜甚是風厲。他今天召集,雖然人未必齊,明早定來薅惱我們,我們不可束手待斃。(【眉】與《宋史,徽宗本紀,張叔夜傳》所載,適相符合,可知此書並非完全虛懸向壁。)要發動便在今夜,否則只好棄船逃走。但逃又向甚地方?」周通道:「我昨日聽地方人傳說,這知州極會捕盜。江湖強人被他拿去二三百,下在牢裡。怎地設個法子打進牢去,這二三百人,怕不是我們大大臂助?」宋江道:「我有個主意在此。大家分為兩組:水上一組,仍是李、張、阮六位兄弟看守船隻,兼為後應;我們三十人算陸地一組。此時各種妝扮雖不應手,也可分幾班前後進去,州衙前取齊,看風色行事。你們道此意如何?」眾皆贊成。
  天尚未黑,宋江等已分頭上岸。留在船上六位眼睜睜坐著,心下計算州城和碼頭這十多里道路。過一會子,天色昏黑,岸上已見燈火,忽然幾陣歌聲送來水面,(【眉】項羽困於四面楚歌,宋江末路亦有妓女歌聲,同有迴光反照之概。)張順有些懂得,(【夾】回映潯陽樓上。)道:「唱歌的必是妓女,嗓音倒不錯。」便走上岸看來,李俊、張橫一同跟去,果然客店裡臨水,燈火明亮,坐著幾個妓女,聽歌客人密密層層,有百十位。三個攢進人堆。阮氏弟兄在船頭兩眼看定城裡,始終不見約定的旗花放起。正躊躇時,岸上燈火刷地齊滅,歡聲頓息,人聲偏嘈雜起來。一刻,客店一棒鑼聲,沿岸耀出十數火把,(【眉】又有火把出現,卻與石秀等用火把意境不同。)明晃晃簇擁著捆定三人,正是李俊、張橫、張順。
  阮小七看見道:「不好了!」拔刀往岸上就跳。阮小二、阮小五沒法,索性齊追上岸。那擎火把一伙人,發聲喊,往街市急走。三阮隨後趕上,早有幾十個公人單刀鐵尺,攔住三人,步步截鬥。阮小二看勢頭不對,正想招呼弟兄後退,無奈沿水一帶已被遮住。三人擠在街心,衝突不去。街面兩旁舖子裡,無數椅子板凳傢伙,都向三人劈頭擲下。三人連架連躲,這許多東西,落在身子四週,步步礙腳,撓鉤套索,紛紛又到。三人支持不住,齊被拿下。先前三阮上岸時,早有公人趁鑼聲吩咐眾船齊開對港,只宋江這隻船沒人駛,依舊不動,眾公人一面抄小路將拿獲的轉送進城,一面將宋江來船放一把火。(【眉】又一把火,卻與火燒忠義堂不同。細玩此段,作者志在說明因果,警人為惡,可謂苦口婆心。)十幾丈大船,火勢烘烘,不減於樓房失慎。
  此時宋江等正在海州城下。宋江去時,先叫孔明、孔亮、穆春、穆弘繞道南門,陶宗旺、孟康、李立、朱貴繞道北門,都覷便先放一把火,再到州衙前截殺。自已同楊雄、周通等二十一位,緩緩向東門直進。哪知天未大黑,城門早閉。孫新、顧大嫂先向前叫城,城裡問:「什麼人?」顧大嫂道:「我們是由鄉下來城探親的。」城裡道:「你既是此間鄉下人,怎麼口音不對?」顧大嫂忍住氣答道:「我母家原是山東。」城裡人一陣狂笑道:「我就料到是山東,果然果然。」城門仍舊不開。宋江情知不好,和眾人商議回船,歐鵬、鄧飛道:「我們回船,不是害了城裡那八位兄弟麼?」宋江顧盼猜疑,顧大嫂早耐不得,叫道:「那邊一帶城牆,凹進凸出,不用多說,我們跨上去就是了。」衣服一擄,大踏步直上。(【眉】母大蟲活現於紙上。)
  大家跟蹤上得一半,城上一聲哨子,火把通明,官兵齊喝道:「狂賊來送死麼?」宋江抬頭一看,只見那位州官紅袍玉帶,紗帽烏靴,端坐城樓。城堞上刀槍密布,許多弓弩都開滿向前,只是不發。那州官又喝道:「強盜你還不知進退,看見榜樣麼?」宋江等人一看,才覺手足無措,原來從南北兩門進去的八位兄弟,分四對捆在那裡。每人面前一條火把,照得明亮。退一步,又見水上火光,心知前後沒路。再看城上,又添六個囚徒,(【眉】相從患難者紛紛被繫,宋江其何以堪。)正是李、張、阮各人。宋江歎口氣道:「罷了,罷了!不必更為出醜,大家一起死吧!」說著,兵器往地上「砰」地一丟,仰面叫道:「我們願甘同死,請州尊發落!」這時城門砉然大開,出來二百名步卒,團團圍住。他們更不抵抗,由他捆縛。一時三十六人,統被擒獲,官軍不曾損折一命。
  宋江等到案,略訊一過,人人自知必死,不抵賴。張叔夜判道:「此賊在本州境內,是圖劫未成罪名,不為十分重大;但既是鄰封大盜,應呈報觀察使,聽候辦理。」(【眉】判詞老辣。)宋江等在州牢十日,因州尊法紀嚴明,也不曾吃甚大苦頭。隨又到觀察使那裡,宋江過堂,也是流水般畫了供,便解到京城刑部獄來。不久,宋太公、宋清也都解來。宋江見這鬍鬚皓白、鐵索鋃鐺的父親,不免良心發現,放聲大哭。(【眉】宋太公曾被鄆城縣捉去,今又鐵索鋃鐺矣,宋江不得不良心發現。)宋太公、宋清也揮淚不已。刑部訊得:「宋江等屢犯大案,拒捕戕官,直至大兵到來,網開三面特許歸降,猶復乘間放火,奪船逃逸。輾轉到海州境內,尚思蠢動。勢窮力屈,始俯首受繫。實屬怙惡不悛,應不分首從,一律斬決。宋江之父,與其弟宋清,雖無扶同為逆之跡,但安居賊巢,享受供養,為父者不能教子,為弟者不能諫兄,律以連坐,亦非枉濫,當絞監候。」宋江索性安心等死,幸喜暗中還有念舊情替他們打點的,總算不過為難。(【眉】一線曙光。)只是一等三個月,不見行刑,長日如年,不勝寂寞。
  忽一日,新任熙河路統制關勝,因過班到京城引見,特地來獄中訪問宋江等眾。宋江等俱憔悴不堪。關勝一見面,先拱手道:「恭喜哥哥,朝廷改元大赦,大眾可以望免罪了!」宋江倒無話可說。宋太公歎道:「天呀!赦罪是真的麼?」(【眉】人情每當患難獲救時,轉疑為幻,此中有不勝歎息之概,亦有不勝忻忭之概。)關勝道:「怎麼不真?」說著,從靴頁裡掏一紙呈文底稿來,原來投誠軍官四十一人,公保宋江等,從此悔過,決不為非。如其再犯,甘當同罪。宋太公接過看了。關勝又含笑說道:「適才已托人打聽過,三四日內,必有喜信。」
  宋江看到紙尾,列名最先的是盧俊義,往後一排排下去,直到王英為止。內中卻不見吳用、林沖的名字。宋江忍不住問關勝道:「小弟有句瞎問,怎地吳軍師、林教頭名字都不在內?是不是諸位不曾去問過他?」關勝正色,(【眉】「正色」二字有力。)望著宋江道:「公明哥哥,你應該曉得這個緣故。」宋江道:「委實不曉得。小弟待他們二位,自信並不曾敢有失禮……」關勝道:「哥哥既不知,那便恕弟粗魯,從直說了。他們兩位,我和盧大哥都邀約過,異口同聲,說是:『假若保了哥哥,怕對不起晁天王。』」宋江大驚道:「這真是冤枉,晁天王中箭時,我又不在場,這是史文恭射的,於我何干?」關勝道:「據林沖哥哥說:後來捉住史文恭,曾經留意檢點,他壺裡的箭,沒有一枝刻過名字的。而且刻字的箭,和史文恭所佩的弓,也長短不配。事後有一天,兩個小校打架,一個說你是放冷箭害晁天王的,我要報仇;那個說誣陷。告到你哥哥面前,你親自拔劍,把兩人齊斬了。吳軍師說你怎地如此暴躁,你叫吳軍師不用再提。(【眉】筆力千鈞,如百川齊匯東海,用以結束全書,可謂膽識過人。)可有這事麼?而且晁天王死後,你哥哥延著不肯出兵報仇;後來倘若史文恭肯得還馬,晁天王的仇,也不見得再問。吳軍師還有一句話道:『你哥哥早年結交天下英雄豪傑,所用的錢帛從哪裡來?不都是柴大官人津貼!你哥哥得手以後,幾回想害他性命。』可有這件事麼?」宋江被關勝一頓數說,目瞪口呆,急急地回答不出。關勝又道:「就是這一次,盧員外便說過,論你哥哥平時孝義的名,這回不顧七十多歲的父親,輕身逃走,也甚不合。只是梁山上事,是我們破壞,不要被江湖上看得太不顧交情,所以只好擔保。而且料想這次以後,你哥哥江湖上信用全失,再組不成第二次梁山泊,哥哥要從此明白才好。」
  關勝說完,起身飄然自去。(【眉】飄然自去,妙不說然。)宋江回過頭,早瞥見三十幾對眼珠,一顆顆冒著無限殺氣,齊齊向身上射來。宋江坐在殺氣之中,不言不語,縮著頭,靜候赦書。

  借關勝口中痛罵宋江一番,是全部結局,後事不必說明更好。秋風

  《水滸》截至七十回戛然中止,士林每以未窺全豹為憾。繼施耐庵而作者,有《後水滸》二種:一名《蕩平四大寇傳》,有賞心主人為之序;一名《後水滸傳》,為陳忱著。又有所謂《續水滸》者,一名《蕩寇志》,為俞萬春著。三書皆意有偏宕。復按《宋史,張叔夜傳》、《侯蒙傳》、《通鑑記事本末》、《通鑑考異》等書,均述及宋江後事。秋風先生以為後事不提最佳。愚以為,為閱者欣賞名著計,正不得不請求善之先生從事賡續,以飽愛讀稗官野史者之眼福耳。湘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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