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回 排祭品太尉當少牢 觸碑石義夫殉烈婦
話說林沖認得是當年買的寶刀,將來往膝上一橫,高俅被青搖搖的刀光,從面上漾過,不由得雙膝發軟,要跪下來。林沖早經覺得,順手把他往坐下捺住,笑嘻嘻道:「何必如此,還早呢,還早呢!」(【眉】冷語逼人,凜若秋霜。)隨掉過刀背,桌面上劈劈啪啪一陣敲,高叫道:「拿酒來,拿肉來,我們敘老交情,吃個暢快!」水手早托上一大盆肉,抬一罈子酒來,沙沙傾下三大碗。林沖舉碗向高俅父子道:「快吃罷,我們真難得會面,莫錯過!」嘓的一口,一碗酒早乾乾淨淨。高俅父子要待不吃,林沖漾著刀,催快吃,怎敢不吃,連咳帶嗆地自灌自下了肚皮。林沖點頭道:「好,好!吃了酒,怎不吃肉?」那盆裡堆滿一寸多厚、三四寸長挺硬的咸牛肉,林沖夾起來一口就是一片,又催他們快吃肉。驚得肉進嘴,忽地喝聲「快吞」,驚得肉在嘴裡跳,一路跌滾過了喉嚨。(【眉】較諸鴻門宴樊噲的豪情,愈覺透露白話文之所以可貴者在此。)林沖刀背又在桌上敲著催吃酒,三人一氣都嘓五六大碗酒,七八片肉,酒罈都見底了。收去臺子,林沖卻又酒興發作,使起刀來,滿艙冷風呼呼,寒毛都動。高俅父子伏在艙板上,不知怎地是好,半死半活地昏昏沉沉。一會兒,睜眼看時,月光從艙縫照進,父子彼此想著,大約是惡夢醒了。(【眉】原來是夢,此正是文家故作狡猾處。)再看時,艙板上得密密地,艙裡並無第三個人,日間前艙住的當差,後艙住的家眷,此刻都不知哪處去了。只前後的鼾聲龍吟虎嘯一般,父子兩個依舊蜷著,不敢動。
漸漸天明,船又動了,只聽風水聲中,有人高唱蘇學士的「大江東去」,正是林教頭的聲音。不多時,艙門又開,別是一個又瘦又黑的人進來,頭戴浩然巾,歪到耳後,腳下登雲履,踢在後跟,身上紵絲袍,紐扣全散,中間玉色絲帶齊腰橫束,高俅父子也不敢問,那人當面就坐。(【眉】當面就坐,是不速之客。)只聽前艙叫道:「時大哥,小心在意些,這是林嫂子祭品,不要餓瘦了,擺上臺盤不好看。」那人應道:「阮七哥,我自理會得。」一刻,水手擺下桌凳,托了三大碗飯,幾件菜蔬來。那人舉筷道:「太尉、衙內,請哪請哪!」高俅父子哪裡吃得下,勉強幾口,停了筷子。那人碗底早已朝天,見他父子停筷,道:「不吃麼?剛才阮七哥的話,聽見沒有?」高俅哀告道:「大王,實在吃不下。」(【眉】可憐蟲。)那人道:「莫非有病?」高俅趁勢道:「委實有點子病,求大王寬恕!」那人掉臉向高衙內道:「老子有病,知道麼?」高衙內不及回答,那人一把便將高衙內拖過,叫道:「快拿火鍋來!」從腰間探出尺長尖刀,笑呵呵道:「衙內快些割股。老子病,除割股,還有別法麼?」又叫道:「火鍋快來!」一面割,一面喂他吃,才是到地新鮮第二十五孝呢!」(【眉】二十五孝名詞新鮮。)高衙內掙扎不得,臂上著刀,殺豬般叫。前艙的人早哄起來,齊聲大笑道:「時遷大哥,你弄錯咧!自來只有忠臣出孝子,哪有捉奸臣當孝子呢?放手罷!」時遷剛鬆手,只聽水面撲通一聲,原來高俅乘眾人不在意,推開船艙,竟往河裡就跳。(【眉】較諸管仲連何如?)被一手擎住,說道:「太尉,你是人曹的大官,怎麼想到水府上任去?」(【眉】水府上任,想是龍王要請太尉了。)說話的正是阮小五,船頭上又一個跳下來,道:「太尉想是渴了,給他點喝喝,也見我們是會得伏侍貴人的!」接過來,頭往下,腳往上,水面上一蘸一提好幾下,這個卻是阮小二。早聽艙裡叫道:「老二!拿上來,不要耍壞了林大哥的寶貝,沒處賠哩!」阮小二把高俅重往船上一丟,道:「太尉保重!」(【眉】太尉保重,承請關照。)如此這般,又鬧一天。高俅父子,簡直弄得只剩眼珠能轉。(【夾】奇語。)
第三天,清早,卻好到了梁山泊,時遷先去報知宋江、吳用。計高俅家私,尚有金銀六十餘萬,婢妾九人,童僕十三人。宋江大開忠義堂宣佈:「這次林頭領所得油水,十成中提八成入庫,二成歸公眾分用。」先喚高俅童僕上來,道:「你們都是平民,家貧無奈,投靠顯宦。我們梁山替天行道,決不傷害無辜。現在每人給銀一錠,各自下山,尋求生路。」(【眉】草頭王假仁假義,拿貪官污吏所賺的民脂民膏,分給一班頭領嘍囉,可謂惠而不費。)各童僕叩謝而去。又喚婢妾上來,按姿色高下,分派這次跟隨下山出力的頭目嘍囉為妻,也當場領去。此時林沖已到,宋江早已吩咐宋清備好祭筵,就在山神廟東邊齋房設祭。高俅父子都已在水邊洗刷乾淨,披紅插花,木塞銜口,(【眉】披紅插花,大有新婚燕爾之概,木塞銜口,殆以高氏父子為馬矣。)林沖臨進又吩咐捆上一匹黃牛放在中間,合做三牲,擺上祭盤。(【夾】太尉只算少牢,殆因其只能刮地,不會耕田也。)旁邊曹正捧刀盤伺候。林沖道:「亡妻生前,吃齋保素的日子最多,身後哪得還享血肉?祭後,高俅父子可送廚下烹調,這牛更可放生。」曹正諾諾而退。林沖捧杯含淚祝道:「賢妻!你生平情義,我十年來,點點滴滴,都在心頭,今日報此大仇,靈魂有知,念我情意。莫嫌山寨不潔,來享一杯。」(【眉】林教頭不失英雄本來面目。)哭著奠了。隨後宋江等眾人一一上祭,從辰時直到午時方才禮畢。
眾兄弟重新替林沖作了賀。早見史進上前,遞過一封書,道:「這是師叔(【夾】改稱呼者,從師父,不從梁山輩分也。)動身後兩日,王師父處轉朱貴酒店來的。」林沖看封內還有一紙墨榻碑文,心下明白,便先抽碑文看,上面道:
有宋宣和二年秋,吾師林公▉▉夫人張氏歿於京師,行年二十有七,非疾也。嗚呼傷哉!林氏自吾師祖父某父某,至吾 師,三世皆因材武顯名。夫人父張叟,以材官與吾師朝夕邂逅,因以息女妻焉。叟之為人,質直好義,老無子。夫人歸吾師,論者以為兩姓之潛德幽光,將於是發之,而孰知遘禍不測也?先是殿帥某公者,起家廝養,父子不肖,求逞其欲,患吾師岳岳之操,不可以勢力撓屈,則陷之獄,幾死,竟以放流成讞。夫人惟釁之生也隱,而禍之作也暴,其灰身絕緣,庶幾免夫子於難。日夜為師紉衣裳冠履之屬,匝旬而盡春秋寒暑之備,比師之行,雪涕授之,勉以自重。歸謁老父,泣謝不孝,迨委禽者及門,遂自繫絕吭。叟衰年飲痛,亦含哀長逝,嗚呼!▉▉等昔年之橐弓矢挾干戈以從師講習也,敬謁內主,致禮登堂,羔雁具陳,棗修告虔。吾師雄冠劍佩,意氣軒昂,弟子輩抵掌睥睨,謂西羌北虜,一朝警邊,會看吾師橫槊躍馬瀚海、伊吾間耳。(【眉】規摹西京,建安七子不敢望其項背也。)曾幾何時,夫人既歿,而吾師避仇削跡,鴻飛冥冥,陰霾翳天,白日無色,▉▉等興言及此,不覺涕之交頤也。嗚呼!裘葛載更,豐部覆餗,鄉里賢士大夫乃為夫人請旌於朝,即故所居里門,樹坊表焉,以昭來許。而吾師五湖四海之躅,猶未回也。▉▉等感念舊恩,不敢懈事,爰於伊闕之左,卜吉啟土,以安夫人。有婢錦兒,夫人所愛也,既適人矣,遂購田五十畝,築茅屋一椽,俾夫婦居之,以守夫人之墓。伐石樹碣,勒之銘曰:
山望夫,石填海,山遙遙,海漼漼,石可枯,心不改。征車檻檻歸何期?千秋萬歲長相思。
林沖再看王進那封信時,方知高俅貶謫之後,便由林沖在京的徒弟一百多人,連合起來,公稟刑部衙門,將前番定案便撤銷了。往時有幾個在先得意的徒弟,都升到指揮以上,官職大,自然說話也響些。(【眉】案已撤銷,門多顯達,林沖可以去矣。)道君皇帝因為童貫攻打燕山敗軍兩次,很注意有能為的武士,所以公稟上去,刑部當時便准。徒弟們又連合幾個紳耆,替林師母到禮部請得旌表,以及安葬等等,辦得十分妥貼。恰好王進因告假葬母,到伊闕山中,擇定一塊牛眠吉壤,就在林家墳墓旁邊,順手將拓好碑文,一齊寄來。信中敘得很為詳細,末後還有幾句勸林沖的話道:「嫂夫人冰清玉潔之軀,義不受辱,固然無負於閣下;閣下以頂天立地之男兒,亦須無負於嫂夫人臨別之屬望。(【眉】以林夫人之義不受辱,為勸林沖歸順之張本,是善於詞令者。)宋公明朝夕以大義為言,何不乘機勸導,出為國家效力?現今經略軍前,但有人材,無不器使。弟雖劣薄,尚可保任。倘遷延不決,日久變生,恐勢不由人,難為追悔耳。」林沖將信看過,又重看碑文三四遍,黯然不語。
一時忠義堂上,眾人各散。吳用看情形,對宋江歎息道:「林教頭又有去志,不久便要下山,我們許多年要好兄弟,不料今日如此!」宋江問:「有法留住他麼?」吳用道:「此人不可強屈,你不見他對王倫麼?而且我們梁山所以能興旺的原故,是因奸臣當道,豪傑不得進身,所以紛紛來投。如今有了門路,怎能在一個小小山泊裡終老?自古道:『小心意難留』,倒不如做現成人情罷。」(【眉】宋江意在留林,吳用知是不可強屈,是吳用見識過人處。)
果然過了一日,林沖來和宋江說明,回去掃墓,宋江不得不許,卻暗暗對吳用歎息,吳用勸宋江不必著急,只等段景住們從北邊回來,大家有路走,自然心定。(【眉】段景住來緊防受窘。)過一會,史進又來,道:「恩師信來,盡臘底葬母。想當年傳授武藝情分,須住弔祭一番。順便和林師叔同行。」操刀鬼曹正原是林沖徒弟,要趁此會會同門,也告假和師父去,宋江也只得許諾。(【眉】不得不許諾耳。)三個人收拾好包裹行囊,告辭下山。宋江等直送過水泊,到大路邊,握手作別。宋江不覺望著三人,掉下淚來道:「我們山寨上,年來偏是好幾次生離死別,真正教人難受。惟願三位兄弟們記念平日情懷,早去早回。」三人亦各各悵然。(【眉】有黯然離別之感。)帶了一個嘍囉,四騎馬上了大道。
約莫五六十里,大家看日色已近午牌,人馬都稍為有些飢倦,恰到小小鄉鎮,路邊挑出一支酒旗來,就便下馬進去,揀座頭坐了,叫酒飯來吃。史進見店裡的客人,出入都要看林沖一眼,忽然想起道:「師叔!師父有件東西帶來,師叔且看過一番,以便路上應對。」隨即從包裹中檢出。林沖接過,原來是經略軍前調用的一角公文,上面填的姓名年貌籍貫,正是自己。史進道:「師父來信說,師叔臉上印記還在,雖然案子已銷,總怕路上無意中生出枝節來,所以特地從經略幕府弄到這個。」林沖歎息道:「真多謝你師父的好意,為人周到。可奈我回首前塵,傷心已極。早經無意人世,只怕今生難以完他的盛意。」史進等再三勸慰。路上行來,一連幾日,每逢關隘盤詰,呈出公文,便分毫都不留難。(【眉】文筆細膩,無處罅漏。)直到汴梁城下。
林沖因舊案的取消,和建坊的稟請,多多承情,不得不寬住幾日,分頭致謝。林沖在先原有殿前龍衛指揮從五品的官職,依徒弟們都以為要趁用人的時候,往兵部投到,可望開復原秩。林沖只是觸景傷情,一切無意似的。隨身一個小包袱,是當日臨刺配出去之時,娘子連夜趕做給他的,一向不捨得穿著。(【眉】睹物懷人,倍覺傷感。)到得京城時,每天早起,必走檢開點看一過,自言自語地,不知說些什麼。(【眉】有無限感觸。)眾人怕撩撥起心事,更不敢勸。每每大家酒酣耳熱說英雄勾當時,無端垂下頭去,眼淚向杯中直滴。一天,偶然經過舊居巷口,勒住馬,左右顧盼,忽然頭暈,撞下馬來。(【眉】忽然頭暈和自己撞頭不同。)眾人連忙扶住。史進、曹正看此情形,和眾徒弟商量不必多住,老老實實陪從他到伊闕山來,了其心願。一行人眾走不幾天,早到了洛陽城。穿城過去,約莫三十里光景,早聽見潺潺流水之聲。
原來伊闕山是兩岩夾峙,中間門一般,一條伊水從中奔流直向東北。隆冬天氣,草木枯落,四山蒼松翠柏,依舊鬱鬱蔥蔥的。從林木缺處望時,百尺高的佛像,色相莊嚴,端坐岩畔,好似向路旁行人,表示悲憫的樣子。這都是北魏時代,就山石鑿成,許多年來完全如故,眾人無不贊歎。(【眉】一幅絕妙風景畫。)林沖馬上又對徒弟歎息道:「我但願果真有西方淨土,那就好了!」眾人道:「這是為何?」林沖道:「許多含悲茹痛的魂靈,到此便有安慰他的佛菩薩。就是地上不曾死的人,心下也略略放些。」說話之間,早已到了龍門寺,大家下馬,走進山門。這龍門寺,又名石窟寺,也是北魏時代的工程,大凡瞻仰石佛的人,都要從寺裡進去,穿過寺後,才到岩邊,所以遊人極眾,寺也廣大。林沖等轉過大殿背後,瞥見一簇人眾立在庭心,石香爐旁邊。史進眼尖,早望清一位素冠白袍的人,便是師父,先搶上來相見。林沖等齊進招呼。
王進葬母的日期還有幾天,靈樞權寄殿後東院。王、林兩人相見,彼此悲喜。林沖等眾,都到王母靈前先拈香行禮。王進旁邊答拜過後,利尚已經送出茶點。王進邀大家坐了,說起當年避難之時,不知累母親吃多少辛苦,(【眉】王進累母,林沖累妻,想見亡命之苦。)天幸自己在延安保到都監,給母親歡喜中做一個七十誕辰,此外更不曾有甚承歡之處。林沖見座中並無外人,順便將捉住高俅,如此這般,告訴王進。王進喟然歎息道:「報仇的事,只是活人快意,於死人何干?幸虧誆到山泊裡去,手腳乾淨。不然,又是拖泥帶水,生出許多意外來。」(【眉】王進語有含蓄。)林沖點頭。
次早,便有墳上的人來到,林沖教他引路。從寺門右轉,沿一條山澗,只四五里路,早見一中年婦人迎上來叫主人(【眉】來者是誰,林沖見之不覺灑淚矣。)--這婦人正是錦兒。林沖識得聲音,一見便淚如泉湧,直哭到墳前。錦兒夫婦已將祭品排好。史進、曹正瞧著情形,一左一右扶著,等到紙錢化完。錦兒夫婦請到茅屋坐地,勸林沖止了哭。
林沖問起去後家裡情形,錦兒一面揩著眼淚,一面說道(【眉】林夫人死的情況,由錦兒說出,愈叫林沖難堪。):「主人那時動身,記得是七月天氣。動身後一天,張老爹便計算京城不好住得,連夜僱下車子,暗暗和娘子忙一夜,打疊好包裹。次早天色黎明,娘子用青紗罩了面,和我帶了箱子包袱上車,張老爹親自騎驢押著。不料走出巷口,轉個彎上得大街,當頭便碰到富安那廝,和幾個公差模樣的人,將車攔住。老爹忙向前道:『我們出城燒香,你來攔住做什麼?』那廝冷笑連聲道:『老頭兒,你要使乖,你想帶女兒逃去不成?實在告訴你罷,我們早已提防到這一著,只為衙內還要給你面子,和你好說,老頭兒不要太不漂亮。』老爹七十多歲的人,口裡爭辯,卻連舌頭都氣得抖抖地。娘子看情形,就教回車子到家。從此三天兩天,高太尉那裡常有人來,和張老爹軟說硬說,不知淘多少氣。老爹四處托人,想盡法子,只脫不得身。這一天,娘子知道沒奈何,對老爹道:『罷罷!你如此年紀,一個女兒,偏不能夠送終,也是命裡該應,狠一狠心罷!』老爹知道娘子意思,彼此痛哭一場。(【眉】張老爹不能顧及女兒了,自然要彼此痛哭一場。)過一天,那廝又來,簡直對老爹說道:『我們衙內因為憐惜的緣故,不肯動蠻,教我們三番五次地跑腿,現在可也急了。老頭兒,休得不知好歹!』那一天正是七月初七,(【眉】點清日期,愈覺悽慘。)我到房裡,替那廝倒茶,娘子給我一百個大錢,教斟過客人的茶,上街去買一紮紅繩。我繩子買回,正遇見老爹送那廝出來。我將繩子送到房裡去,娘子已在牀前解帶自盡。我急忙大叫,老爹來時,已經不救。老爹也不氣也不哭,只說道:『也好,完了!』從此老爹得嗝食病。好幾位舊相識的,帶醫生來,都不肯診脈,總說:『死去最好。』到得最沉重那天,叫我到牀前道:『我家裡的事,你是一一知道的,女婿如有回來的日子,告訴他,我女兒一生清白,勸他好好提起精神,不要糟踏了一身武藝!』」(【眉】張老爹彌留數語,足以鼓動林沖勇氣。)(【夾】此段純是偷取《蕩寇志》陳希真父女出亡之事而反用之。)錦兒說著,林沖木雞似的,瞠著兩眼,只是呆聽。等到話說完時,霍地立起身來,往外就走。史進、曹正問他:「往哪裡去?」
林沖見二人跟來,一言不發,壁直飛跑。兩人料知不好,只得一面叫,一面趕來。茅屋和墳門不過一箭之路,兩人剛要趕上,林沖早已一頭往碑石撞去。兩人從後面趕緊伸手來抓,恰好各人拖住一邊袍角。林沖去得勢猛,袍角不牢,「支勒」地一聲響,齊腰撕下半邊,卻虧這一拖,撞勢稍慢點兒,只碰在額角,劃開一塊皮。再要撞時,二人左右抱定。林沖摔開手腳,拚命掙跳,三個人幾乎齊倒。正在相持,樹後早又一個人奔上來,相幫拖住,叫道:「好兄弟!我們這幾天怎樣談來,仇也報了,案也清了,這般的一身的本事,為甚看得鴻毛樣輕?」這人卻是王進。林沖也叫道:「王大哥,你們放手!你只知道功名富貴的好處,不知道死生契闊的傷心。(【夾】二語真是情至,但武師口脗,何得至此?)一根痛苦的長繩,扯在心上,一刻一拉,先前仇未報時,還有別事分心。如今仇報了,案清了,心無別事,只有死去舒服,你們當是做好事罷!」三人如何肯放。忽然又一個人,方巾道袍,鬚髯疏明,(【眉】道貌儼然。)從山上下來,叫聲:「林教頭,你何苦如此?」王進也喚:「林大哥!我們的話你不聽,難道恩人在此,你頭也不抬麼?」(【眉】救星來矣。)林沖抬頭看時,原不認得。王進道:「這位是東京孫老先生,官名單一個定字。林大哥,你當日到開封府過堂時,他老先生便是當案孔目。」話未了,林沖「阿呀」一聲,撲翻虎軀拜將下去,孫定急忙答禮。王進道:「可是呢,孫老先生來得正好。大丈夫磊磊落落地,恩是恩,仇是仇,哪有大恩不報,此身肯死的道理?」回頭叫從人:「快牽馬來,我們仍舊到寺裡談。」
到得寺裡,早見客堂上一位虯髯虎頷的偉丈夫,和知客僧高坐談心,一見王進,急整衣下座招呼。林沖、孫定、史進、曹正等也一一見禮。林沖依稀有些認得,卻稱呼不出,只索立住腳呆想。那人特地走到林沖面前哈哈大笑道:「林武師!你忘卻獨龍岡上相逢嗎?」林沖恍然大悟道:「閣下原是鐵棒欒將軍麼?真久違了!」(【眉】武人相逢,肝膽披露。)欒廷玉笑道:「不久不久。兗州城下還交鋒一次,可惜黑夜彼此不曾認清。」林沖動問起來,方知欒廷玉因京東制置司保舉,現在已授職曹、鄆沿河巡檢司,他同王進少年時是同里同師。孫定是由孔目升吏員,現已轉到京東路天平節度使判官,(【眉】補敘欒廷玉、孫定官職,是史官筆法。)早年也是和王進相知。兩人都因到部引見,順道送葬。
從此一連幾日,為送葬來到寺裡的朋友甚多。其中有小半都和林沖相識,更有些不認得的,王進替林、史、曹三人,紛紛介紹道:「於今我們都是一起,不用再提梁山的話了。」這日葬務完畢,王進對林、史、曹三人道:「趕快回京罷!我們要談到正事上了。」畢竟所談何事,且看下回分解。
林沖、史進、曹正就此下山,忠義堂上,只九十六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