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了前仇寨中進醇酒 消舊恨船頭認寶刀

  話說宋江正和吳用商量大事,忽然董平來請面談,吳用連忙催宋江快些到西寨裡來。人到帳前,只見董平龍顛虎倒地睡在榻上,榻前好幾堆血印,安道全坐在旁邊。董平見宋江來,槌著榻邊叫道:「哥哥!小弟中了毒了!不救了!」(【眉】如聞呻吟叫苦之聲。)宋江、吳用齊吃一驚,問道:「怎樣地?毒從何來?」安道全道:「毒便是這桌上這瓶酒,小弟已細細檢驗過,是木鱉子毒。董兄弟酒吃太多了,小弟雖然進瞭解藥,只不過暫時安靜點子,心臟已傷。老實說,看七天後罷!」董平喘氣道:「小弟不是怕死的人,但毒是何人下手?公明哥哥和吳軍師都足智多謀,(【夾】四字含多少疑心在內。)務給小弟一個明白,小弟雖死不恨。」吳用拿起瓶子,慢慢地看過一番,道:「這瓶酒是哪裡來的?」董平道:「家中帶來的。」吳用道:「什麼酒?」董平道:「是臺兒莊的竹葉青。」吳用問道:「買的還是朋友送的?」(【眉】軍師儼然有裁判官的態度。)董平道:「我手下有個小頭目家住臺兒莊,春間特地囑他順便帶了一百二十瓶來,已經吃去小半,家中還有六十多瓶。」吳用道:「這瓶酒是在家裡開了帶來,還是在寨裡開的?」董平道:「帶到寨裡來開的。」吳用道:「早間到寨之後,有人來此沒有?」董平道:「林、魏、單三位頭領都來過,談了一會,先後到他自己寨裡去了。」吳用道:「你將酒拿來,放在案上,自己曾經走開沒有?」董平道:「小解一次,算走開一下了。」吳用道:「你開瓶時候,看清瓶子是原封麼?」董平道:「這層沒留心,大約(【眉】「大約」二字含糊得很。)是原封的。」此時宋江見董平舌頭漸漸蹇澀起來,安慰道:「兄弟不必憂愁,在我身上包你捉住犯人,叫你報仇雪恨。」說著,便同吳用走出,讓安道全配藥。
  兩人出來,走到機要室。吳用道:「我剛才仔細想過,第一便是買酒的小頭目,大有嫌疑。其次去秋的那話兒,多少有點牽帶。」宋江道:「我也做這麼想,此案倘不破,在這人心搖動時候,你我都有些不利,但是急切尋不出個人手處。林、單、魏三人,是董兄弟西寨同事,或也有點著落,須請來談談。」吳用道:「單、魏兩人,不須驚動。(【夾】成見在胸。)林教頭一人,儘夠商量。此外花兄弟最是精細,也好參酌。」叫請林沖、花榮、盧俊義頭領。一會子三人到齊,吳用把猜疑的幾件,一一告訴。林沖道:「董兄弟帳前那頭目,是他跟前最得力的人。他夫人帶來一個丫鬟,就配此人。小弟平時看此人是個小膽小心的,不像敢做這種犯上的事。就山寨同人看來,董平弟平時玲瓏倜儻,也不曾得罪過誰。這中毒的根由,著實有些費解。」盧俊義道:「酒既是他家中攜來,我們也須留意他家裡情形,不必專門在寨中著想。(【眉】談言微中。)董兄弟平日自號風流雙槍將,或者未免有種種沾惹。小弟覺得女人性情,是最難捉摸的。」(【夾】影前書賈氏。)花榮道:「軍師第二件的疑心,雖有理由,但去年秋天的約會,小弟也恍惚聽說他在其內。」吳用道:「他雖在內,可是東平的事,卻不能脫乾淨身子,不比他人完全是力屈而來的。他們內裡不能信任,就難保不發生猜忌。朝夕共事的人,盡有下手機會。」花榮道:「這也說得是。」宋江當下又商量幾句,吳用又有別事料理,就請花榮、林沖兩人擔當一切,二人許諾。(【夾】都為「足智多謀」四字,不能不極力托人,才好洗刷自己。)
  花榮出來,順首轉到妹夫秦明家裡。正見他夫婦兩個在抱孩兒。花榮坐下,便談起董平來,道:「象董兄弟這般和氣,怎麼也有人謀害?」他妹子道:「程小姐真是苦命,早些我和王英嫂子和她,三個人同時懷孕,兩人都得小孩子,偏她不知怎地,三個月就小產。從此以後,夫妻情分,也不似從前那般濃厚。看她的溫柔賢淑,我們山泊裡,真正尋不出第二個。只可憐她臉上終年怪悶沉沉的,不曾看見她笑過一次。如今又遭這件事!」(【眉】這不是家庭瑣話,正是董平致死之根。)秦明道:「這是董兄弟忒會笑,笑臉被做丈夫的占盡了,還有什麼給女人笑呢?」花榮道:「做丈夫的,各人情性不同,象妹丈,你便是不常見笑臉。」秦明道:「你叫我笑什麼呢?」花榮拍著外甥道:「教阿爺笑。」(【眉】滑稽之至。)秦明道:「這倒不錯。咄!生下就是小強盜,如何不給人笑話?」花榮知道秦明脾氣,也不多論,逗一回小孩,起身告辭。
  一夜沉思,次早來看董平。董平得安道全如藥調解,胸心稍寬,他娘子程氏帶幾個下人來抬董平回家養病。花榮見過了禮,卻暗暗看她神情,雖是有幾分愁悶之顏,指揮吩咐,非常從容幹練,不現出絲毫倉惶恐懼的神氣。(【眉】活繪出一個女中丈夫來。)心下遲疑。回來,便叫嘍囉請燕青、石秀。二人請到,坐下來,花榮便請他將賈氏同潘巧雲當日情形,從頭至尾講說一遍。靜聽半天,不覺搖頭。二人奇怪起來。花榮道:「我不為別的,我要揣摩蕩婦的性格,可象我所猜的人不像?」(【眉】繪聲繪影。)二人道:「象麼?」花榮連道:「不像,不像!」石秀問道:「究竟象誰不像誰?」花榮方才將董平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二人,道:「公明哥哥急於要把這事弄澈底,小弟因外邊摸頭不著,所以疑心到他家裡人。但是照你們二人說來,此人畢竟不像有外心的,是我錯了。」燕青拍手大笑。花榮道:「小乙哥笑什麼?」燕青道:「就是笑你花兄長,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怎麼會悟不來?」石秀道:「小乙哥,請你老實說,怎樣是聰明?怎樣是懵懂?」燕青忍笑道:「老實說,你去問董大哥,泰山何在?」二句話,花、石兩人齊跳起來道:「到底小乙哥聰明!」燕青道:「且慢著!這不過推想的話,不能做憑據。而且不好出口,究竟有無事實,還夠費點子心思。須趁早去他家裡踏勘,遲日怕改動形跡。」
  當下三人計較已定,逕到董平家來。董平神氣,似乎又好一些,倚在榻上。娘子坐在旁邊,三人都招呼了。問候幾句,燕青要看放酒瓶所在。董平叫娘子指點他們到堂屋東首廂房裡。開門看時,擺滿盛酒的瓶子,十個一排,好幾排,方方整整,擺在一處。那些空瓶,顛顛倒倒亂在四邊。三人看過退出。董平問:「看出什麼形跡沒有?」三人含糊應了幾句。卻問:「董平,這一次酒瓶是甚人拿給兄長的?」董平道:「是我自己拿的。」花榮道:「平時都自己去拿麼?」董平道:「我素來歡喜自己動手。」三人也不再問,看時候不早,起身告辭。(【眉】陸放翁詩云:「天機雲錦為我用,剪裁妙處非刀尺。」我讀此文,作如是想。若以具偵探家手段目之,則猶渺乎其小。)
  走出門來,花榮邀二人同到林沖那裡。林沖已將置酒的頭目盤問半天,只不得頭腦。見花榮來,忙問:「花兄弟,這事有些下落沒有?」花榮拍燕青肩頭道:「錦囊在此,問他罷?」燕青道:「花兄長休要取笑。」便把剛才計較,和眼見情形,講過一遍道:「小弟和花、石兩兄長說過,那瓶上和地上的灰印,是一個線索。酒瓶在廂房地面,是排做方形,橫直都成行。現在還留著不曾開過的六十六瓶,共直行七行。董兄長吃的,是第七行第四瓶。我們在第六行第四瓶浮灰上發現指印兩顆,那印子比我們指頭瘦削許多,明是女人指印。(【眉】文筆細膩極矣。「明是女人指印」一語是承前啟後的一大關鍵。)地面在離瓶五六寸光景,浮灰上又有兩個弓鞋印子,前深後淺,推想起來,是人蹲在地上的緣故。因為蹲著做事,身子傾向前來,腳尖用力,印子自然前深後淺。再者我們看那放過酒瓶的地方,瓶底在灰上,每留一圈圓印,只董兄弟現吃的第七行第四瓶,雖然拿去,地下則疊著兩圈圓印,分明是拿起又放下的痕跡。可想瓶裡的毒是這時候加入,不是本來有的。推想所以要在原地做手腳,也無非為避人眼目。」林沖聽得出神,只顧點頭。燕青又道:「小弟聽說,這置酒小頭目新娶婦人,是董家嫂子身邊丫鬟,現在日裡還進去伺候。可趁晚間叫來,問問夫妻的情形。再者我們山寨裡原沒藥店,這木鱉子何處得來?小弟想:這合蒙汗藥時,要摻這件東西,這一件須在山下四處酒店裡去問一問。最是孫二娘、顧大嫂兩位女頭領處仔細訪訪。」林沖道:「這話果然不錯。我這裡便叫那頭目去帶他婦人來,請小乙哥在這裡幫我問話,請花、石兩位哥哥就此到山下飯店去。」二人去了。
  一時婦人喚到,戰兢地立在面前。燕青看她年不過二十來歲,青衫布裙,充過大家丫鬟,見人有些不敢抬頭。便道:「你休害怕。今日你主人中毒的事,你們該已曉得。依寨主意思,你主人倘有差池,你們伏侍的個個是嫌疑犯,莫想活命。(【眉】先用恐嚇手段。)但是林頭領和吳軍師道:『這裡面容有冤枉,須得詳細訊問一回。』於今問你,你只好好說來,得這事水落石出,你們就有性命。」婦人道:「小婦人不敢隱瞞,頭領但問。」燕青道:「我也不多問,你只說,去年冬天,主母為甚事打胎?」婦人愣了一愣道:「胎是主母狠狠地在桌角上撞,撞下來的。至於為什麼事,小婦人委實不知。」燕青道:「你說不知,你主人為此和主母拌嘴,可是有的?」婦人道:「有是有的,但落胎的緣故,主人並不清楚,只怪主母為何不小心自己。」燕青「咄」的一聲道:「你還要瞞,你主母和主人拌嘴之後,告訴你什麼事?」這一回,婦人做聲不得。燕青拔劍在手道:「你真不要命麼?」婦人道:「小婦人說。當時拌嘴之後,主母恨恨地道:『自己要兒孫,就不該害人的父母;殺了人的父母,還要替你養兒孫,天下有這等便宜事!』」(【眉】這幾句話耐人尋味。世間偏有塗人肝腦而求子孫福祿綿綿者,可以知反省矣。)燕青道:「這就可見打胎有緣故了。(【夾】完全是聽花榮說的,但只是順推下去,便問出許多話來,純是鉤矩之法。)我再問你,你主母和山寨哪一位娘子最好?」婦人道:「和扈三娘子最好。」燕青道:「這月裡你主母和她會過面不曾?」婦人道:「不曾。」燕青道:「聽說這月裡你主母下山一回,是到哪裡去?」婦人道:「是去看孫二娘。她獨自去,不曾要人跟隨。」燕青道:「主人知道麼?」婦人道:「主人處說明的。」燕青發放婦人:「去罷!只今夜的話,不要告知主母,切記!」婦人諾諾連聲去了。
  燕青對林沖道:「事不須再問,天明等花、石兩位來,看是如何?」兩人坐到天明,果然花榮、石秀一齊來到。一見燕青,便道:「小乙哥真正料事如神,果然孫二娘說十天前,董家嫂子來店閒談之時,恰好我拈乳缽在合蒙汗藥。她說房中夜裡耗子太多,鬧得不好安枕,要些木鱉子粉去毒殺它。當時不經意地給了二三錢,哪料得弄出大事來,這不是確鑿證據?」(【眉】假使我在他們旁邊,硬要說董平喪命自有人承認,不必多勞諸位費心偵探。)林沖道:「既如此,事不宜遲。我們一同去告訴公明哥哥,商量個處置。」
  四個人頃刻跑到忠義堂上,正見宋江、盧俊義等好多在堂上議論,林沖等走上去,如此如此。才快說完,忽然安道全踉踉蹌蹌走進,道:「董平頭領真個不救了!病狀大變。不知怎的,看形相是第二次中毒。不到兩個時辰後,就要七孔流血而死。(【眉】死得太慘。)宋江大驚,忠義堂上大家不由得一哄。都到董平家來,近得門前,已有關勝、宣贊、郝思文、呼延灼、韓滔、彭玘、張清、龔旺、丁得勝、秦明、黃信、魏定國、單廷珪、徐寧、凌振、楊志、湯隆等,黑壓壓地擠滿一屋。(【夾】軍官團全體,於此點明者,以董平亦軍官團中人也。)宋江進來看時,那位程小姐,(【夾】此處稱小姐者,本其志而言之,蓋已彰明較著,非董家娘子也。)珠冠玉佩,頭上九龍釵,足下鳳頭履,端嚴裝束地站在堂前招待。(【眉】有子路正纓而死的意味,程小姐的是可人。)遠遠望見宋江來到,玉手一招道:「公明請進!」
  宋江雖然已經心下明白,究竟料不到這種神氣,不免詫異,踟躕顧望。走近前時,程小姐砉地長笑一聲:「宋公明!叫你知道,你的董平(【夾】四字妙。)被我殺了。他信從你們的引誘,強迫無辜的弱女,於今報復到了他,差不多也要到你了,如今先給個信。董平殺得我一門,我便殺得董平。他是賊是仇,我殺賊殺仇。你們大家聽著:休道婦人失了身,就不得不受人牢籠。須知失身不是失節,失身是沒有力量,失節是沒有志氣。沒有力量,是無可如何的,志氣不改,總有一天,復仇的機緣到手。沒有志氣,跟賊黨,替賊效力,那才是下等人,才算失節呢!宋公明,於今願遂了,志酬了,毒飽了,我也走了!」猛地大叫一聲「好!」那股鮮血,直從口裡噴出幾尺長來,站在前面的頭領,不是躲得快,幾乎被她濺著。再看時,那程小姐,身子往後一仰,恰倚在壁上,鉛粉般的白面,硃砂般的嘴唇,定著烏溜溜的雙眸,泚著白森森的牙齒,兩袖張開,腳分八字,直挺挺不動。梁山上好漢許多,都不敢向前。(【夾】暗抄《蕩寇志》武行者力盡。)宋江才定定神,猛聽見背後有人長歎道:「真正烈女,羞殺我們也!」宋江不敢回頭,勉強舉步,進到房裡。牀上董平,已在血泊中斷了氣,手足搐縮,蜷做一團。可憐平時的偉丈夫,幾天苦痛,臨終竟瘦小到這般模樣。(【夾】將程小姐之死,與董平之死,寫得連屍首樣子都不同。所以為程小姐吐氣也。)宋江不免痛哭一場,拭淚出來,吩咐眾人從速將他夫婦棺殮(【夾】宋江口中,還用「夫婦」二字,到底不改作偽掩飾的習慣。)宋江從此格外悶悶不樂,只恨扈三娘無端要報李逵的仇,引出事來。(【眉】縈帶前文。)
  這日,(【眉】「這日」二字一轉,另開一種局勢,看作者輕輕寫來毫不費力。)林沖打聽得仇人高俅,重新托人疏通童貫,設法敘入收燕軍功,入京謀幹,想調一支人馬到南旺湖或黃河邊要截。因見宋江深惡痛絕「報仇」二字,不敢提起,逕來就吳用商議。吳用道:「論到用兵,須有詞可藉,不獨要公明哥哥高興,也要就大家商量。高家父子,罷官之後,無權無勢,還不小雞一樣,手到拿來,要兵馬做什麼。既是水面上的事,邀三阮幫忙夠了。再不,添一個時遷,足足有餘。好在一來一去,十日為期,總之不遠。公明哥哥處且慢說。」林沖欣然自去。三阮和時遷正苦無事,聞說盡皆踴躍。(【眉】三阮、時遷盡皆踴躍,見得他們興高采烈了。)
  原來林沖手下有個嘍囉,本屬兗州府人氏,兄弟兩人,在兗州開個酒店,因欠下酒稅,被高俅追比下獄。恰遇宋江兵馬打開兗州,從獄中放出,兄弟兩個,一個投在林沖部下,一個做幫船伙計。相處日久,漸漸知道林沖也恨高俅,因此暗中打聽消息,恰好高俅搬取家私,全家都乘這船,嘍囉得了消息,趕緊告知林沖。林沖自同三阮、時遷帶這嘍囉不分晝夜,沿運河道迎上去。
  那高俅從兗州開船之際,官場消息靈通,只道他要重新得意,船傍碼頭,便有地方大小文武,遞手本請安。高俅也知道官家規矩,職位不曾開復,吩咐當差的在船頭一律擋駕,不敢當。船直到濟寧,倒也安靜。到濟寧時候,天色漸晚,當差照例將一疊手本呈上。高俅看不到幾張,忽然「呵呀」一聲,面容失色。高衙內聽得,忙從後艙出來,高俅將紅柬遞給他道:「你看!」高衙內看了,半晌做聲不得。原來柬上是「前禁軍教頭林沖」,端端正正七個大字。(【眉】狹路相逢,冤家對面,哪得不大驚失色。)高衙內看岸上來人已散,叫當差的問道:「這手本上諸位,你都見面不曾?」當差的回道:「手本是由碼頭上總傳下來的。岸上停的車轎,都垂下簾子,小人只胡亂迎上去謝了,不能夠見面。」高俅咄聲:「蠢才!」當差的退去。高衙內忽然挺身道:「這般熱鬧碼頭,前前後後靠定百十隻船,看他怎地?」高俅道:「你不用嘴強,禍都是你當日撞下來的。停會他真個來,你怎地?」高俅原有一把削鐵寶刀,因為衙內怕它鋒芒,見了寒心,收在衣箱裡,此刻取出,掛在牀頭。(【眉】寶刀掛牀頭為壯觀瞻歟?為防粱山好漢光顧歟?)父子兩,一夜巴到天明,船又開了。高俅道:「那廝多分不敢來。不然,為甚事虛上手本?」衙內道:「孩兒也如此說。」這日船過一站,日晚攏岸。高俅便留心來的手本,果然又有林沖在內。問當差的,仍是不清楚。不覺失聲道:「跟下來了,跟下來了!」高衙內道:「跟下來也不過昨天一般。」高俅道:「你省得什麼?前面總有落空地方,似此跟法,怎地好呢?」高衙內道:「我們上岸,問地方要幾個汛兵護送。」(【眉】要幾個汛兵護送,是膏梁子弟的口脗。)高俅道:「上岸呢,他真在岸上等,休說幾個汛兵,你不識得林沖的手段呢?」高衙內不敢做聲。高俅想一想,叫船駕長來,問到:「這條河道,向來安靜麼?」船駕長道:「回大人的示,這條水路,向來安靜,不過有時小小走漏。自從近地有了梁山好漢,格外安靜。」高俅聽說梁山好漢,不覺一個寒噤,勉強問道:「梁山好漢怎地?」船駕長道:「這條河從徐州起,直到滄州,南北一千多里,處處有梁山的人在此收取行水,只要繳了行水,保護格外精密,強似官軍十倍。但除有仇,不免請他吃餛飩板刀面。」(【眉】高俅以顯宦資格聽這些話,作什麼感想?)高俅格外心驚,定定神問道:「從此往北,難道沒有別的河道麼?」船駕長道:「是還有一條夾港,一直通到黃河,只因水淺,不好走。休道客商,連強盜也不借路。」高俅道:「我這一路官員迎送,實在麻煩,想從別港過去,清靜一些,你們看好走麼?」(【夾】還要打官話。)船駕長道:「大人要走也可,河水太淺,須添七八個拉縴夫,才能過去。」高俅道:「這不妨事,我可以多給幾個錢,今夜開船罷。」(【眉】乘夜溜之大吉。)船駕長道:「今夜來不及,大人既決意要走,只好船泊在這裡,小人連夜找齊縴夫,明天黑早開船。」當下議定。
  高俅父子,又過一夜,(【夾】四字可憐。)天才亮,縴夫喚齊,船掉進橫頭一條港,一面蘆洲,一面低岸,果是窄狹。恰遇順風,扯起篷來,約莫走了二三里,船忽然停了。高俅看一看,四無人煙,忙問:「這是什麼地方?」水手道:「這裡叫斷篙港。」(【眉】斷剁同意,篙高同音,不祥得很,自然要吃一驚。)問:「為甚停船?」水手答道:「篷索斷了,要上去重安。」高俅在艙內無聊,踱上船頭來看,一個縴夫頭目,手執纖板,范陽笠蓋到眉毛,蹲在船邊。高俅近前,忽地氈笠一起,執手道:「太尉!別來無恙?」高俅才識得是林沖,天靈蓋著了霹靂一般,頓時發呆。林沖從從容容道:「我們久別重逢,艙裡敘敘。」(【眉】艙裡敘敘,可謂別有閒情。)牽著手走進。高衙內全不知道,一腳跨上,當頭撞見,林沖一個一個,拖到艙內,並肩坐下道:「好,好!我們細談。」父子兩個,腳跟抖到舌尖,哪能開口。林沖一眼看見那把刀,哈哈大笑道:「是我一千貫買來的,如今還我了!」抽出來,晃晃橫在膝上。畢竟高俅父子性命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董平死,梁山只九十九人矣。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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