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回 玉麒麟夢魂驚草莽 智多星妙證穩英雄
話說盧俊義夢中看見自己和一百零七個兄弟,一齊就忠義堂下草地裡處斬,刀鋒過處,煞地一陣清涼。(【眉】《水滸》第七十回蕭讓將一百零八人姓名寫出,此處盧俊義夢見一百零七人處斬,天然湊合於此,可悟文章著眼之方法。)忽然間身子直跳起來,定一定神,原來完完全全睡在牀上。聽那譙樓上已轉五更,心裡兀自跳個不住,一身大汗,還不曾收。次日早晨起來,左思右想,悶悶不樂。看看忠義堂上比肩的兄弟,漸漸覺得神情與前不同。退到自己房內,自己將心問心:「山寨裡果真有好結果嗎?打家劫舍,殺人放火,叫做替天行道,這便是替天行道嗎?我盧俊義堂堂七尺之軀,枉然學得一身文才武藝,卻死在強盜窠裡,披千古臭名,真不值得。」一連幾日,放心不下,漸漸的病魔纏將上來。心中輾轉,病如其更加重些,就此死去,倒比較乾淨,便索性不去支撐,倒將下來。(【夾】可見病不沉重。)
一連三日,忠義堂上首領,除卻宋江、吳用,最關心的便是燕青。除卻二字雙關燕青見盧員外連日不出,宋江吳用事忙,料理不到,便獨自一個人來看員外。(【夾】燕青眼裡是員外,不是副頭領。)只見員外挺在牀上歎氣,燕青走近前,叫聲「員外」。員外只不答應,一連兩三聲。
盧俊義霍地坐起,睜著眼喝道:「你左一聲員外,右一聲員外,怎地?你須知道我現在做強盜了,叫我盧強盜好了,叫什麼員外?」(【眉】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古今大盜多矣。)盧俊義認為盜,的是可人燕青一時低頭,回答不出,彼此默默地呆了半天。(【夾】不是不能回答,是怕更引出禍端來。)只見盧俊義眼中淚珠卻滾滾下來,拍著牀道:「盧俊義!盧俊義!你怎麼今日到這個地步?」燕青瞧著情形,一看,四邊別無他人,不覺也歎一口氣道:「員外低聲!如今忠義堂上宋公明哥哥大事處分快完,好待要來這裡。」盧俊義道:「他來怎地?」燕青道:「員外!你於今是明白了。小乙有一肚子的話,幾回要說,不好說,於今得空索性同員外說罷。只是員外你來此已久,怎麼今日卻發起感慨來?」盧俊義便把夢中的事,細細地告訴燕青一遍。燕青也就把吳用的妙計,盧俊義頭一次上梁山泊,他如何教導李固,如何溝通賈氏,擺好囉網。等得回來下獄,卻又遣兵調將,救上梁山。(【眉】只此數語,把吳用智賺玉麒麟、張順夜鬧金沙渡、放冷箭燕青救主等事,包羅殆盡。)只說得一大半,盧俊義牙齒已咬得格格的響。燕青便道:「員外曉得,小乙不須再說,添得氣苦,只是今日夢中的事,他們如其要來問病,員外可說出不說出呢?」盧俊義道:「那廝(【夾】不叫公明哥哥了。)猜疑極重,我如說出,他必定說我平地造謠,搖惑人心。我看自從天書石碣以來,那廝神情更壞。其實他做的好事,誰人不知!」燕青道:「小乙看來,近日公明哥哥待兄弟們確是兩樣,但他另有著眼。(【夾】伏筆。)小乙是知道的,無關員外的事情。可是員外一連幾日垂頭喪氣的樣子,接上又是害病,他們怎能不有幾分估量?倘不說出,他們的悶葫蘆打不破,也不甚好。據小乙看來,告訴大家,固然不得;就是公明哥哥,也防他突然變臉,不好收拾。只吳加亮那廝,不必瞞他。(【眉】自來做領袖者多善猜疑,其立於運籌帷幄之地位者見事較明,此吳用略可推心置腹,而宋江不足與謀也。但一「做」字也,有分寸。)等一會,小乙去特將他約來,員外只要做推心置腹的樣子,將夢裡所見,揀可說的說明,他必然有話寬解。員外,你便現出大澈大悟的情形,敷衍他過去,不但無事,日後還有指望呢!」盧俊義道:「什麼指望?」燕青道:「事未可知。員外你難道忘記了頭一次上梁山泊的時候,旗子上寫的字麼?不要輕易灰心,只要員外保重身體便是!」燕青說一句,盧俊義點一下頭。燕青出去,盧俊義又款款地睡下。
不多一會,吳軍師便同安道全來問病。盧俊義稱謝了。安道全請盧俊義伸出手來,診了脈,開了些順氣宣鬱的藥,勸盧俊義道:「此病因憂鬱而起,於今不可再悶;只要能得開懷,照服兩劑便愈。」說著,起身告辭道:「前日柴頭領的病,也和頭領相似,現在也不曾全好,還要去看一看。」盧俊義道謝了,就牀上拱手送安道全出去,卻望了吳用一眼。吳用會意,由安道全自去,轉過身來,傍盧俊義牀邊坐下。盧俊義歎口氣道:「安先生真是天醫星,恁地知道人心事。」
吳用道:「小可和公明哥哥,原先不知道員外抱恙,只奇怪因何幾天不到忠義堂,恰恰這幾日有些公事,沒有空來相看。直到今日下午,聽燕青頭領說,方才得知。請問員外心中因何事憂鬱?小可想員外豪傑心胸,浮雲富貴,決不會思前慮後,捨不得當日家私的道理?員外!你有什麼心腸?不妨告知小可,也好替員外稍為分憂。」盧俊義便附吳用的耳,將夢中光景從看見長人稽康,一直說到一百零八人,在忠義堂下草地裡處決為止。盧俊義又道:「夢中之事,哪裡真有什麼預兆,但是留在心中,總不免有些忐忐忑忑的,所以特地請軍師來告訴一番。」吳用坐著,默默無言地,(【夾】想聽盧俊義說完。)半晌,忽然哈哈大笑。(【眉】忽然哈哈大笑,活繪一個智多星來。)直笑得盧俊義奇怪起來,問道:「軍師笑什麼?莫非笑盧某瞎說亂道麼?」吳用連連搖頭道:「不是,不是!小可笑是歡喜,是替員外得意。員外做的夢,千真萬確,是將來的預兆。將來我們一百零八人必定到這一天,是無疑的。替員外歡喜,便是如此。」盧俊義道:「果真到這等地步,還有什麼得意呢?」吳用嗤的一聲道:「員外!你到底是員外,(【夾】吳用稱員外之心,意與燕青不同,於此表出盧俊義之不肯黨賊,亦借口中「到底」二字點明。)你兀自不曾回頭想一想呢?小可要請問員外,我們忠義堂眾位弟兄,比你那賈氏娘子如何?管家李固如何?」(【眉】與上文教導李固溝通賈氏等語遙遙相映,章法完密。)盧俊義搖頭道:「軍師恁地顛倒說法,這些淫濫卑污的禽獸,哪裡還配得提?」吳用道:「照員外這樣說來,是一定抵不上我們忠義堂上眾弟兄了。但是員外平下心來看,假如當日沒有那一齣傷天理蔑人倫的事,(【夾】事是誰串成的?軍師認員外不透,弄巧成拙,就此一語伺候員外是非常忠順的。)員外!你看可比得上比不上呢?」盧俊義連連搖頭道:「什麼話!什麼話!軍師!你盡繞著這些話頭怎地?」吳用道:「員外既如此說法,那麼,就員外安居在大名城裡快快活活地,享豪富的家私,一直無憂無慮高壽百年,考終正寢,也無過孝幃之內,得這幾人的些些眼淚罷了。不是小可誇口,我們山寨裡一百多位英雄豪傑的弟兄,照員外夢中的景況,一個個視死如歸,甘心為員外捨命。員外!為你一人,大家朝死路上走。員外!你離開我們忠義堂,天涯海角,去找找看,找得一兩個人,便是萬千之幸,只怕還不得能夠呢?員外!你能得和英雄豪傑的一百零七個弟兄同生同死,卻不歡喜,難道真的要在家裡考終正寢,受尋常兒女的眼淚才歡喜麼?員外!你太以看重了尋常兒女的眼淚,看輕了英雄豪傑的頸血了。員外!你想想看,山泊上一百零八人,這夢只配員外一個人做,又可見得老天對員外的意思。你再要憂愁發病,不是小可瞎說,你太於員外氣了。」(【眉】如山崩如峽流,氣重,字句下得亦重,所謂軍師議論真是透澈,乃作者啟示學文之方法,不可不知。)吳用一席話,說得盧俊義啞口無言。停一會,掙扎下牀,對吳用深深一揖道:「軍師議論,真是透澈,盧某頓開茅塞,領教多多。」吳用見盧俊義一時醒悟,(【夾】此吳用所謂醒悟也。)也自歡喜,又坐一會,告辭而去。
吳用去後,從宋江起,許多頭領,一一都來問病。(【夾】原先未敢。)燕青又呈明宋江,(【夾】呈字官樣。)暫時宿盧俊義房中幾日,照應湯藥一切。不多時,盧俊義病體復元,上忠義堂幫宋江料理事務。清早,忽見撲天雕李應和神算子蔣敬上堂來報告:「山寨錢糧,現今才夠三月之用,須要早早設法。」原因本來山寨人馬不過七八千人,後來招收了許多兄弟,尤其是關勝、呼延灼兩路人馬,總計一萬以外。其他收降官軍,以及綠林兄弟,大小頭目囉卒,又差不多一萬,(【夾】先舉大數,見降將舊部之多,為後日正地步。)所以漸漸地消耗下來。宋江問:「柴頭領怎麼不來?」李應道:「柴大哥連日抱有微恙,安先生勸他散散心,今日病癒,引數騎下山打獵去了。」(【眉】盧俊義有病敘述精詳,柴進有病從李應口中說出,輕輕過去。或詳或略,變化多方。)吳用道:「錢糧的事,小可有計較在此。」畢竟吳用計較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情為文經,詞為理緯,經正緯成,理定辭暢,是為立文之本源。此回歷敘盧、吳、燕青諸人聲音笑貌,無一不本諸情理。能看重英雄的頸血,才能看輕尋常兒女的眼淚。觀於林、陳謀刺李准,鍾明光謀刺逆龍,都從此語中悟出。湘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