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美恩愛親折證方得分明 好姻緣各揣摩尚多疑慮

  詞曰:
  性呆情急心兒劣,今日方才妥貼 如何申也如何折,細向枕邊說。
  柳枝節認花枝節,那裡去尋分別?任君扯也任君拽,還是相思小劫。  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馬岳見花天荷在柳青雲家結婚,暗暗著急,不表 且言柳青雲見作親的百事,俱已打點了端端正正,只待吉日便要合巹了。心下又思道:「前日淑人千推萬阻,今日一言不出,不免前後不相合,又太容易了些。」因又見花天荷,言道:「此事雖家母硬作主張送兄入去合巹,料思淑人必不敢剝家母的面皮。但家母既要硬主張,又不便只管去求他,既不去求他,倘他竟漠然不知,到臨時竟不打點,突然而人。觸他之怒。說甚言語,未免彼此不悅。以小弟想:古人臨娶時,有催婚之詩。兄台何不作詩一首先迎。待小弟叫侍女送了入去,一則通他一個消息,一以探他一個口氣,豈不為妙。」花天荷聽見了,大喜道:「青雲兄之言是也。」因用了三尺紅綾作催妝詩一首,道:
      拜禱三星沒奈何,橋邊烏鵲已填河。
      百年錦片當今夕,千萬相投莫用梭。
  花天荷寫了,交柳青雲看,道:「小弟氣餒矣,詞不能警,只合如斯而已。」柳青雲看了,大笑道:「吾兄之詞,可謂卑屈而又懇款,淑人縱心腸如鐵。亦應在此詩化為粉脂矣。妙不可言」因拿了入去,與母親姐姐看,道:「花天荷情已急矣,不可再難為他了。」
  藍玉小姐看了詩 也笑將起米,道:「詞雖遊戲、體實風流謂之才人,實無愧也、催妝詩雖無和體。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用錦箋也和一首。道。
      良人意氣敢誰何。簇簇乾旄擁渡河。
      只合橫戈補天象,豈堪相對弄金梭。
  藍玉小姐作了,又叫侍女並紅綾原侶俱拿入去,放在後樓下壁上柳青雲因抄了一個稿子,來報知花天荷,道:「恭喜婚姻之事妥矣」花天荷忙問道:「吾兄何以得知。」柳青雲道:「淑女見兄催妝佳什。十分愛賞。言道:詞雖遊戲,體實風流、又說:催妝從無和體。然意有所托。不可不答。因也和了一首,但不裡拿出、小弟悄悄抄了一個槁子在此,你看毫無相拒之意,則此事自然妥矣。」花天荷接詩一看,不勝驚訝道:「淑人胸中怎如許淵淵,我花天荷又何幸得此佳偶?真萬戶侯不易也。」二人看了又看,說了又說,歡喜不盡。
  及到次日吉期 柳青雲先在大廳上設起了酒席,待了馬岳冰人,然後排列喜筵於內廳相候。到了吉時。便令樂人大吹大打,迎了花天荷入去、花天荷是總戎的服色,柳青雲是新進士的行頭,好不光華榮耀。迎到後廳;先是花天荷拜了天地。方拜見楊夫人。又與柳青雲也對拜過。然後尊花天荷是新婿,獨桌上坐。柳青雲主席下陪。樂人吹彈歌舞,直飲到入夜方才止飲。叫丫頭侍女僕婦,用幾十對花燭,外面笙簫細樂遠遠吹作。竟將花天荷迎入後樓,與夫人行合巹之禮、二新人交拜過了,眾侍女一齊就擁入洞房。此時洞房中酒席已擺端正,眾侍女就替藍玉小姐揭去紅巾 並肩坐席而飲、花天荷忙偷目把新夫人一看,見果是前回相見的,今日金裝玉服比前兩回更覺美豔非常。及細看面龐,眉目卻是柳青雲一般無二,滿心歡喜。席上一面飲酒 一面勾挑藍玉小姐說話。小姐見侍女旁立。但低首不答。花天荷倒是得意之極,也不管小姐答與不答,吃一杯便又勾挑來問,藍玉小姐只是不答
  直飲到完了,同入羅幃成婚之後,花天荷再細細詰問:「柳青雲如何面龐與夫人無二?」柳小姐方微微答道:「青雲即賤妾同胞之弟。故形容相似 只因君子不以舍弟為鄙陋,故舍弟敢以賤妾奉侍君子也。」花天荷乃驚訝道:「青雲既與夫人司胞 何不直言?乃詭其姓曰藍。詭其名曰玉。此何意也?「柳小姐道:「藍玉者妾之別字也 舍第並不曾詭。花天荷道:既是姐弟 只消一言指明,快心久矣。乃必東西遠扯。使人生疑 何也?柳小姐道:「舍弟不近指而必遠指者。或亦有說也 蓋慮君子多情、恐容易成婚,一時過於溺愛,有誤遠大之程、故隱約其詞。冀婚期少緩耳。而功名必速」花天荷聽了不勝感歎道:「我不意青云為我亦至如此 直可敬也、但還有所疑,青雲兄言卑人曾見過夫人。此何說也?」柳小姐道:「此亦非無影。妾本見過君子。而君子不知耳」花天荷又驚道:「這又奇了、我花天荷留心才美。不啻性命 豈有見過夫人如此儀容 而竟漠然不知者 必其如在夢中也。且問與夫人見者是何時?柳小姐道。向日來薰亭睡鴨池賞荷花,與君相對聯吟者 即妾也。」花天荷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那日聯吟者即是夫人改技遊戲,我就疑青雲苦苦推辭不能詩詞,及至對作。又令我花天荷接應不暇。原來是夫人遊戲。我花天荷真被賢姐弟騙殺也。這等說起來,則好戴烏紗皆夫人之命也」柳小姐道:「詩詞一道。舍弟實奉先京兆之戒,而未敢留心 凡前所和,皆賤妾為之捉刀、正以脂粉抱愧。不意反承君子之垂青,結成珠玉、乃天緣也」
  花天荷道:「這還說是香奩詠雪,夫人之常 青雲前說。破青削天與花皮豹二賊之遺計,亦出之夫人不知果否?柳小姐道:「此事雖妾為之,然破賊之方略卻非妾能。實具於冊中。妾不過見君子已歸,按台又求之甚急,恐失此好機會,故大膽代以應酬耳 不意破賊成功、竟捷如影響,真仙物也。」花天荷道:「夫人說來,則個日卑人之烏紗,皆夫人之賜戴也、此德問以為報?且夫人既知破二賊之方略,則破大藤峽之方略,想亦玩之熟矣。」柳小姐道:「據冊看來,從青羊嶺而入,不半夜便可直誅賊首矣、但就圖而觀,捷徑險阻昏暗難行。必得一亡命之徒,而又有些機知之才,率眾奮勇,而全不疑不懼方可成功。若見險而不知求平。遇狹面而不知向寬 便恐難矣。」花天荷聽了滿心歡喜道:「不意夫人論兵如此精微,令人敬服。卑人何幸得之,以為佳偶。此去揭巢全仗夫人為之借箸矣。」
  柳小姐笑道:「今日在此,惟妾侍奉巾櫛。或承賜問,得以展在腹心,倘明日至廣,則恐碧玉連環所聘之夫人又將主謀矣。賤妾芻蕘,恐難當此美稱。」花天荷大笑道:我只道我花天荷性僻情癡,為夫人與青雲藏頭朦尾耍了,直到如今方才明白。不料夫人與青雲兄這等智慧,也被我花天荷藏頭露尾戲耍得有趣。」柳小姐道:「以賤妾姐弟之愚,受良人之戲耍,何足為奇。但恐碧玉連環之聘。非戲要也」花天荷道:碧玉連環若非戲要,終不成我花天荷又聘定一夫人!不瞞夫人說。我花天荷若是容易聘定於人。此時羅綺中偕秦晉久矣,只因賦性愚呆,看天下之脂粉珠屏不上目。故隻身至於老大、前因偶見青雲兄丰姿之美,取辟言之。不意天緣作合,果有同胞之夫人在,遂為青雲將只足係牢矣。設使碧玉連環又別有聘,必天又生一夫人而後可、使天若不能再生一夫人,而謂花天荷又等閒別聘,恐花天荷矯矯自持,不如是之濫定也」柳藍玉道:「君子既非浪聘 則碧玉連環置之何所?花天荷道:「此事明對夫人說了罷 向日青雲至廣東,我曾拉他到花田去看花。不期我有公務耽延。青雲先獨坐花下,忽有一個女子,面如花解語,眉似柳含煙,年始被瓜,適逢其會。因見青雲弟少年美麗,從倚移時,四目交投,兩心如印。彼時卑人後至,見青雲弟神不守舍,細加盤問,始知幾為倩女魂離 訪悉旁人,知為趙府閨秀。因見青雲弟拳拳在念,教戲以蹇柯自任,嗣後以桑總兵兩情不洽,乃從青雲去。旋在府上數月,皆以詩酒寄興 豈知令弟他出,又值馬岳以花田之邂逅,千里追尋,卑人因恐坐失機緣,故不惜張冠李戴,詭托借聘於老母,而以碧玉連環代下溫嶠之鏡。緣非泛泛也。」藍玉笑道:「事原如此。而君子用心苦矣。」
  你言我答,不覺銅漏已稀 二人隨即盥洗登堂,請楊夫人及柳青雲出來謝親,井言王事緊急,三日後即要動身。柳青雲聞知,亦要送姐姐去上任 一時間,花天荷出外款客去了。藍玉小姐隨將夜來天荷代他暗定花田之婚,細細告知兄弟青雲。柳青雲笑道:「花田之遇,耿耿於心久矣。前聞姐夫原是自己行定。卻不知為我 果欲入廣訪求確信。只因這些時無事入廣,故不言起。今既入廣上任,這件婚姻定要坐落在姐夫身上況姐夫此時又作總戎了 未知肯開口吹噓之力乎?柳小姐道:「這件婚姻既是你心上所喜,又是姐夫作得來的、我包管你成就 此時不必開口 若開口,連送我的情都沒了。」柳青雲道:「姐姐說得有理。」楊夫人見女兒女婿將要起身,只得預備酒席送行。轉眼之間,已是三日,花天荷竟出牌到府縣,撥轎馬人夫與柳小姐 柳青雲,拜別楊夫人而長行矣。正是;
        為女求夫婿,時思婚約成。
        誰知婚合後,反作別離行。
  楊夫人送女出門在家思戀不表。
  卻言花天荷夫婦與柳青雲發牌馳驛而來,一路所過府縣,送的送,迎的迎,好風騷、不多時,早到了廣城。合營的將士皆遠遠迎接。此時桑國寶已退出衙門,住在外面,只候交印、花天荷隨把扛箱井家小接入總戎衙內居下 一面擇吉受印,一面拜叩按台,一面遵節接見將士,一面即發號施令,一面即悄悄伏兵要路,以邀出劫之賊,一面即挑選兵將欲作搗巢之計 到任不一月 而兵威嚴肅,遠近震懾 峒賊聽之無一人敢出,一時地方甚是安泰 且按下不表
  卻言趙參將自迎接總戎,見總戎已有了夫人。忽然不悅。還只認作久娶下的,無可奈何、只見馬岳問之,自行聘後從新才娶的,氣得這趙參將話都說不出來 要對女兒說知。又恐女兒急發了病,只得瞞了女兒。悄悄來與馬岳計較道:你前日在閩中既見他結婚。就該代我稟聲。」馬岳道:「我怎不稟哩」就取出用日的稟帖來與他看趙參將不識字 見有批句在上 因問道:「不知批句是甚麼說?」馬岳道:「若論批句,說是 決不有辜淑女 還是不確,但他們文人下筆包括深沉,你我武人粗魯 一時參他不透此事是隱瞞不過的、你還消拿去與你令愛小姐商量、他聰明伶俐人,方看得出他的好歹。
  趙參將聽了 道:「這也說得是。」因拿了他的稟帖,回家與女兒看,並將花天荷又娶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趙小姐聽了已是驚疑。及看了稟帖,乃暗暗忖思道:「若言他守盟。就不該又娶了。若言他負盟,為何又有決不有辜淑女、大都還是個要兩全之意。我如今欲要叫父親與他爭論。奈父親又是他的屬下;欲安心聽他行止,自然要在第二位 莫若作詩一首,以作申文呈上他。看看他如何發付?因自己作了一首七言律詩 用鴛鴦紙寫好 外面卻將趙參軍的護封封了 用上關防印信,叫人投到總戎府內來。
  此時花天荷正退在後堂,與柳夫人青雲吃茶閒話,息傳入趙參將的文書來,恐言兵事 不敢遲遲。遂當面拆了一看 那裡是言兵事?卻是一營七言律詩,因大家向前爭看。只見上寫著。
      莫道油幢勢位炎,紅絲曾感係香奩
      鼻當掩處芳蘭臭,心到甘時苦李甜
      漫以蔦蘿皆可托,須知水火不容兼
      好留向日花田眼,驗取腰圍若柳纖。
  花天荷才看完,正要笑說甚麼。忽報夏按台大人來拜,只得出來相見。
  柳夫人與柳青雲因又看了一遍。柳夫人還嘖嘖贊賞 柳青雲乃拂然不悅道。此正兄弟前日所說的花田事也。為問詠及油幢。扯到姐夫身上?又言紅絲曾感係香奩,莫非姐夫瞞了我們,又暗暗聘了?」柳夫人道:「這也未必。」柳青雲因又把詩看了一遍。道:姐姐你怎生說未必。你看他說苦李甜 水火難兼,似連姐姐都褒貶在內,而不容並立也。若不是姐夫聘了,如何詩中說到此處?另是一個之說,所云花田眼卻又是小弟之事。豈不是姐夫總戎的名色,竟自圖了。何向日明明對我說,為我定了?近日連不提起。我此來還癡心指求他為找周全。由此看來,料也無望我明日就要行了。」柳夫人道。事不可知,你不可性急。他若果又聘了此女,卻又置我於何地?依我言來。你只推不知,但央他作伐。看他怎生回你?柳前云想一想道。姐姐說來甚是有理,且住下再處。」柳大人又把詩細看兩遍,道:「此女之才甚是秀美 正好與吾弟作配。柳青雲道:「小弟在花田見他時。只見他容貌端莊。有可耶耳。並不知他又具此才華,卻不甘心為姐大占去 乞姐姐須為我作主,省得爭奪,傷了和氣。」
  柳夫人道:「你勿多言。但依我行事。包管你成全。但此女雖以詩來打探。實亦賣弄才情 若不答他一首。使他看得無人物了。待我代你和他一首,泄泄他驕矜之氣。」柳青雲道:「如此更妙」柳夫人因取筆硯也和了一首 道。
      有誰涼也有誰炎,須認溫家玉鏡奩
      他事無關休眼熱,自情守定到頭甜。
      纏綿始信絲羅美,既濟方知水火兼。
      好復花田眉與黛,待郎秋筆畫纖纖。
  柳夫人作完也取一幅鴛鴦箋,叫柳青雲自己寫了 也用官封封了,交付趙參將 趙參將得了,忙忙付與女兒。趙小姐看了 暗暗歡喜。又想道:「看他前批馬岳手稟道 決不有辜淑女,今又和此一詩。叫我好待,用意平和深婉,其中必有妙用、若再嘖嘖,便失女子靜好之意了。」因對父親說知,安心待娶,不表
  卻言夏大人來拜花天荷,是為薦本中曾許朝廷作平巢之計,今特來商量,要花天荷舉動。花天荷許允發兵。夏大人方去了。花天荷仍入內堂,要討詩看 柳夫人方言道:「妾已和他一首,也用官封發付趙參將去了。」遂把和的草底付與花天荷著。花天荷看了大笑道:「夫人答此詩,好著得他疑疑惑惑」又看見柳青雲不言不語,坐在一邊 因笑道:向日許兄的定親事,今何如?須要謝我」柳青雲道:「為小弟訂婚是兄作監軍時事也。今日兄又作了總戎,高擁油幢,勢位炎炎,恐又當別論。」花天荷大笑道:「前日作監軍,是我花天荷、今日作元戎,也是我花天荷。我花天荷縱要作兩截人欺人。也不好欺柳青雲一個簇簇新的進士、兄但請放心,只打帳消受花田美人便了。幾句話說得柳夫人並柳青雲都笑起來了。只因這一笑。有分教:月將輪滿,尚慮雲欺;花已井頭,猶疑春賺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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