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逼友題詩留心窺破綻 代弟聯吟當面弄機關

  詩曰:
  肝膽傾來本至誠,一經忖度便疑生。道他虛謊何曾謊,看得分明轉不明。
  真假難憑隨我認,是非無定向誰爭。可憐炯炯英雄眼,不識惺惺兒女情。
  話說花天荷與柳青雲飲得大醉,方才就枕,沉沉一覺,直睡到五更方醒。醒來想起前事,便反反側側思量道:「天台老人圖畫中,原明明許我有婚姻之遇,故無心中忽游到此,又無心中牽牽纏纏,與柳青雲又成了相知。回想老人之言,已有幾分奇異,這還說是朋友之常。不意昨日柳青雲聽見我說未娶,他便驚驚喜喜許我作伐,一發與老人之言相近。此中似有機緣,叫我如何不作癡想?我看柳青雲言雖帶戲,及細窺其意,又似實有所屬。即前所和的兩首詞兒,柳青雲苦苦推辭,以為未習,若果勉強為之,未免有些不到之處。怎和來二詞,雲湧霞蒸,竟如一氣呵成。且風流香豔,雖老於詞場亦不能及。若論柳青雲才情秀髮,或不可量,但初延捱而後迅速,又不當面下筆,事有可疑。莫非此中別有代襲之弊?」又想道:「柳青雲考場文字,無不與我相商,並別無師友。豈詩詞一道,又暗養一門客為之代筆?即有門客,亦不過略為酬應,豈能才美至此!莫非室有異人?」翻來覆去,再想不出是甚緣故。想了許久,忽想起一個主意來,道:「分題倡和,可以游移,我明日只出一個題目與他聯吟,看他如何發付?有弊無弊,便可立辨矣。」算計停當,轉又睡去了。正是:
    既已相知何不知,尚煩萬想與千思。
    只緣要作真知己。不欲心存半點疑。
  到了次日,二人一見面。花天荷就說道:「吾兄一個妙人,只有一件不妙。」柳青雲道:「小弟不妙之處甚多,但不知吾兄所謂不妙者,卻是那一件?」花天荷道:「吾輩聲氣中往來,大都以才為主。小弟略有寸長,便不惜抱慚,而盡吐露於知己之前。吾兄才美如斯,乃秘而不肯示人,是藏才也。以此對無才不相知之人,可也。小弟雖不才,已承兄雅愛,豈可以此相對哉?小弟所以謂兄不妙也。兄雖不妙,小弟卻思了一個妙法在此,必令兄才藏不得,方快弟心。」柳青雲道:「有才不欲浪泄,方謂之藏才。若小弟實實無才,雖是竭盡所學,猶應酬不來,況敢藏乎?長兄何不相諒!」花天荷道:「兄有才無才,小弟也不管;藏才不藏才,小弟也不問。兄若是不會作詩,前日就不該和小弟之韻;兄若是不能作詞,昨日就不該和小弟兩首詞兒。兄既又能作詩作詞,到作時卻又推推托托,遮遮掩掩,不肯明明旗鼓相當,此中定有不足小弟之意。這也罷了,只是從今以後,若遇好景,再不分題,只是與兄聯句,看兄何以避來?」柳青雲道:「分題,獨運己意,左右遷就,尚難支持;若聯句,彼此遞吟,不能轉動,又要情意貫通,上下連屬,一發非小弟所敢承當也。請兄相諒。」花天荷道:「別事可以相諒,至於詩酒論文,乃文人學業,朝夕不可少者,如何相諒?」
  柳青雲口雖推辭,見花天荷苦苦纏住不放,心下十分著急因悄悄進來,尋見柳煙道:「都是姐姐好意,代兄弟和了十首絕句,並兩首詞兒,花天荷看了,十分愛慕。道是和得好,只管纏定兄弟定要作詩作詞。我本意原要圖些體面,不料到如今,竟要弄出丑來,卻怎生區處?」藍玉小姐道:「事已至此,慌也無用。若有甚題目,待我又與你代作就是了。」柳青雲道:「若是分題,可以央姐姐代作,我倒不慌了。」藍玉道:「他不分題,如何作詩?」柳青雲道:「他看見兩首詞兒雋美,疑非弟才所及,又見不曾當面下筆,甚是猜疑。他今日說,以後作詩定要與我對面聯句,卻如何一句一句要姐姐代作的?定要出丑,我所以慌了。」藍玉聽了,笑說道:「這花天荷倒也是個有心計之人,若果要聯吟。卻真正沒法。」柳青雲道:「法是有一個,只怕姐姐不肯救我。」藍玉道:「若是有法救你。我為何不肯?但不知是甚麼法兒?」柳青雲道:「再無別法,喜得姐姐與小弟生得面貌一般,若是推托得過,或仍是分題,便不消了。倘他必要聯吟,除非姐姐照兄弟一樣扮束起來,待大家飲到沉酣之際,糊糊塗塗要作詩時,兄弟演了進來,卻換姐姐充作兄弟走了出去,他那裡分辨得出?待作完了時,姐姐卻演了進來,兄弟又走了出去,他見詩是當面作的,他自然疑心盡釋。便令兄弟有些光輝,不至輕慢,凡事就好作了。姐姐若不救我,使他看出兄弟的丑來,他就不肯常常下榻於此。叫兄弟文章向誰講究?莫說前日入學文章,虧他檢點,兄弟還想留他坐一年在此,竊他些學問,為明年秋闈之地。他若看破兄弟真正無才,不但留他不住,就是勉強留下,他也不肯盡心竭力為我講論了。姐姐,沒奈何,救我一救方好。」藍玉道:「我若扮束了充你,看是決看不出的,但只是男女有別,如何使得?」柳青雲道:「此不過是作詩作詞,明明行權,又非私自涉嫌,有何不可?」藍玉小姐道:「論起心來,無甚慚愧。便偶爾行權,卻也無妨。若論起事來,一個閨中女子,與一個面生男子,相對聯吟,恐非禮之所宜。倘有人知道,豈不貽笑?且莫說外人,就是母親知道,也要嗔怪。」柳青雲道:「外人如何得知?若怕母親來嗔怪,我就去先對母親說明,卻也無礙。」小姐不答應。
  柳青雲遂走來見楊夫人,將花天荷要與他聯吟,並要央姐姐與他改裝代作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這事不過一時行權,姐姐尚遲遲不肯。母親須與他說一聲,這不但孩兒要爭體面,還有許多好事,都要從此作去。若姐姐不肯行權,叫孩兒弄出丑來,便要將一天好事都弄壞了。母親須要拿出主意來。」原來楊夫人已有心要把女孩兒與花天荷成婚,今見兒子要女兒代作詩,心下暗思道:「總是要嫁他,便見見也不妨。況女兒有此才華,埋沒閨中,殊為可惜。便等他施展施展也好。」因對兒子說道:「論起來,一個閨中女子,就是前日暗暗代你作詩,原也不該,何況今日明明去代?但事已弄巧成拙,只得將錯就錯,只要作得機密些,不要被他看破要緊。」柳青雲道:「姐姐面目與孩兒一般,若裝束相同,使神仙也看不出。只是姐姐不肯,須得母親叫來吩咐一聲方好。」
  楊夫人見兒子著急,只得叫一個小丫鬟請藍玉小姐來,吩咐道:「你前日不和這詩也罷了,卻賣弄有才,你一首我一首,和到如今,和得不尷不尬,卻丟了不和,豈不連前面的都看假了?兄弟要你從權,再代他周全一遍。你若不肯,弄出丑來,叫他把甚麼面目見人?」原來柳煙小姐自有此才華,正沒處發洩,見柳青雲要他與花天荷聯吟,正關他的痛癢。只是不好便突然應允,因推辭了幾句。今見母親如此吩咐,便不言語。柳青雲見姐姐不推辭,知也有個肯意,便歡歡喜喜說道:「花天荷滿肚皮疑惑,故逼勒我聯吟,指望要出我之丑。姐姐既肯明代,我當面弄一番手腳,耍得他信以為真,從此之後我便說明我有戒,絕筆不作,他也不疑了。真天下之樂事也!」藍玉小姐見兄弟快活,因也笑說道:「你且不要歡喜。倘或當了面作不出,丑也還要裝在你面上。」柳青雲道:「姐姐不要嚇我,前日已作過兩首,把他壓倒,那有個後面作不出之理?這是小弟放得心下的,嚇我不動。」藍玉小姐聽了,不覺也笑起來。楊夫人道:「你們姐弟既要弄機關,也須早打點停當,莫到那臨時慌慌張張,露出馬腳來。」
  柳青雲因教母親取了幾疋紗羅出來,叫裁縫把內外的衣服,俱一樣做了兩件。又叫人作了兩頂一樣的片玉巾又叫人作了兩雙一樣的鞋襪,連夜趕完。姐弟二人穿戴起來,就是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連楊夫人並丫鬟僕婦看了,也一時分別不出誰男誰女。大家喜歡不盡。正是:
    一番機局一番新。兒女閨中慣弄人。
    道假何曾純是假,認真恰又未全真。
  柳青雲暗暗打點端正,膽便大了。又過了幾日,忽報來薰亭睡鴨池的荷花盛開,因命備酒,自邀了花天荷去賞玩。花天荷到了池上,看見荷花開得十分茂盛,滿心歡喜。因笑對柳青雲言道:「連日欲與兄聯句,因沒有好題目,故忍耐住了。今日承兄惠飲,你看新荷滿池,香色俱佳,有此美題,只得要求教了。」柳青雲笑道:「題雖美,只宜飲酒。若是作詩,便不美了。」花天荷也笑道:「題之美,正美於能借此以索兄之詩耳。又單單吃酒,何美之有?」柳青雲道:「兄以作詩為美,小弟以飲酒為美、何不各美其美?兄但作詩,小弟但吃酒,何如?花天荷道:「詩雖美,無酒則枯;酒雖美,無詩則俗。不如還是共飲,聯吟罷。」說罷,二人俱大笑起來。柳青雲知道聯吟今日定躲不過,恐怕日間難弄手腳,只捱到黃昏,方叫擺上酒來,二人看花同飲。
  直飲到酒酣耳熱之時,花天荷詩興發作,因叫家人把酒席撤開,止用一攢盒,放在一旁,又叫書童取了一幅長箋並筆硯,在席上鋪了。各酌一巨觴,花天荷舉觴對柳青雲說道:「小弟與兄,原天各一方,幸以文字聲氣,成了相知。原不易得,況承兄惠飲,又適值芳荷滿池,誠良友快心之境,若不留題以紀其事,豈不虛度?兄縱不足小弟,小弟也要勉強兄聯吟一首,以作異日風流佳話,不知兄意以為何如?」柳青雲道:「知己相對,飲酒賦詩,快事也。弟非不願,但恐才情駑劣,不足共神駿爭馳。長兄既肯循循誘人,小弟安敢痛惜枯腸,不搜索以應台命?但有一言相告,乞吾兄相諒。」花天荷見柳青雲應承作詩,滿心歡喜,道:「兄既肯賜教,任有何言。無不如命。」柳青雲道:「也無別言,只是到作詩時,小弟出神,搜求甚苦,吾兄千萬不可與小弟言語,不可叫小弟吃酒,恐打斷了心思,便聯接不來。小弟拙於當面應酬者,為此耳。就是詩不好該罰酒,亦祈待到詩作完總領,何如?若詩未完,兄若有問,小弟不答,幸勿見怪。」花天荷道:「這個使得。」柳青雲又道:「既以為可,就請命題起句,容小弟好慢慢續貂。」花天荷道:「題是賞荷,不必言矣。但起句小弟怎好佔先?」柳青雲道:「兄既不欲佔先,則小弟又何敢居後?還請兄先之何如?」花天荷笑道:「若如此說,小弟又不得不拋磚引玉矣。」因拈筆欲書。柳青雲又止住道:「且慢,兄且請用過三杯,以助落筆之興。容小弟散行七步,少舒搜索之心。」花天荷也不推辭,舉杯就飲。
  這邊柳青雲假作散步,便立起身來在亭上遊行。此時藍玉小姐,已打扮得停停當當,在亭後竊聽。他二人所言的話,都已聽得分明。只看花天荷低頭飲酒,不留心時,柳青雲早閃了出來,藍玉小姐早演了進去,仍復坐下。花天荷酒正飲完,因拈起筆來,先寫一行詩柄道:
   花天荷坐柳青雲來薰亭睡鴨池賞荷花,酒酣樂甚,因聯句賦情,以志不忘。
  花天荷寫完詩柄,因題首句道:
   六月風光何處多,
  花天荷題完首句,即將長箋倒轉送在藍玉面前,道:「小弟已佔先了,請續。」一面說,一面飲,睜著兩隻眼睛,只看藍玉如何下筆。不期藍玉竟不言不語,也不思不想,但拈起筆來,便續寫兩句道:
   一池新水長新荷。薰香大雅輕蘭麝,
  藍玉寫完,也將長箋倒轉來,送與花天荷。花天荷看了,大喜道:「好個薰香大雅,非等閒詩人所及。」只管看著藍玉稱贊。藍玉因聽見柳青雲曾說過不答應之言,任花天荷稱贊。只是低頭屬想,不作一聲。花天荷沒法,又得續寫二句道:
   聖色天然薄綺羅。無數碧天來接葉,
  花天荷寫完,又送與藍玉。藍玉接了,微笑一笑,並不沉吟,復提筆再寫二句,道:
   許多紅袖欲凌波。無人看到三更後,
  藍玉寫完,又送與花天荷。花天荷見柳青雲下筆便成,因不敢遲滯,忙續二句道:
   有氣偏能十里過。瓣吐向人疑欲語,
  花天荷寫完,又送與藍玉。送便送了過來,還只道有些難對。不期藍玉接到手中,就像做現成的一般,了不經心,又續寫二句,道:
   腮痕映日認生酡。此中色相含禪意,
  藍玉才寫完,花天荷不等他送,早取了過去看道:「青雲兄,好美才!不是小弟善於逼迫,幾乎被兄瞞過。」一面說,一面又接二句道:
   何處笑聲聞彩歌。水面呈身何敢帶,
  花天荷寫了,仍送交藍玉。藍玉看了,總不言語,只信筆而寫。花天荷眼不及瞬,早已續成二句,送與花天荷看道:
   泥中著足不曾拖。要存高品成君子,
  花天荷看了,情興勃勃,道:「兄才敏捷如此,非我誰能敵得兄來?」因又接一聯道:
   不逞妖容學美娥。開處只宜清賞玩,
  花天荷寫了,交送藍玉,藍玉不問長短,只是接到手就寫,忽又續二句道:
   看時誰敢醉吟哦。御燈猶記撤金殿,
  藍玉寫完,又送與花天荷,花天荷不敢復言,但續題二句道:
   法座曾聞供普陀。誰信有人雙臉似,
  花天荷寫完,又自讀了一遍,方送了過來,道:「青雲兄,此一聯若對得工巧,小弟自願飲一觴。」藍玉接來,只默默不言。但拈筆又寫二句,道:
   自慚無奈六郎何。又愁浦淑難親子,
  藍玉寫完,又送了過來。花天荷看見,又驚又喜道:「此句對得不即不離,又工又巧,豈有神助耶?小弟當痛飲一觴!」因叫童子斟上,忙忙飲乾,又叫童子也斟一觴,送在藍玉面前,因說道:「小弟這一對,也要奉兄一觴。」因急寫兩句道:
   常妒鴛鴦得近他。雖許藕絲牽蒂帶,
  花天荷寫完,送與藍玉看道:「青雲兄,此觴可該飲否?」藍玉見對得風流韻趣,心下也暗喜,因微笑一笑,便舉起觴來欲飲。花天荷道:「兄且慢飲,止一結句,兄一齊結完同飲罷。」藍玉聽說,才飲不得半觴,因放下了,總結一句,道:
   不知終得並題麼。
  花天荷看見,不禁拍案大烀,道:「結得情深意婉,大暢風人之旨。當與兄共飲三觴,庶不負今夕聯吟之美。」藍玉因說道:「兄既欲快飲,小弟敢不奉陪。但窮思竭想,苦了這半晌,容小弟略散一散,便當與兄盡興。」言罷,即立起身來,走離席去。花天荷手持巨觴正飲,見藍玉出席,忙說道:「詩既成矣,正宜快飲,不可入去。」藍玉只應得一聲不入去,早走到亭邊,一掩一遮,已換了柳青雲出來。
  柳青雲走到席邊,偏不就坐,故意的將腰一伸,道:「今日卻被兄奈何的苦了!」花天荷笑道:「小弟見兄落筆,全不經思,絕無澀態,則亦何苦之有?所謂苦者,不是欺弟,定是過謙!」柳青雲亦笑道:「小弟之苦,惟小弟自知,吾兄如何得知?到來日兄得知時,方見小弟不是欺兄了。」花天荷道:「作詩之苦,已作過了。吃酒是吾兄所樂,難得也要推辭?」柳青雲聽了,不覺大笑道:「這個自不敢推辭。」方入座,叫小童斟滿。二人相對而飲,飲了數觴,花天荷忽歎息道:「古人嘗云:人不易知,知人不易,小弟蒙兄雅愛,自恃可以為知兄矣,不料但知兄肝腸似雪,但知兄義氣如雲,但知兄柔情似水,但知兄雅度如淵,但知兄美如冠玉,但知兄品似兼金,竟不知兄詩才之敏捷不減青蓮。若非小弟今日強吾兄聯句,則失之多多矣。自今以後,吾不敢藐視天下士矣。」二人甚相敬愛,直飲到月移花影上欄杆,始各就寢 這正是花下情深,堂前慶溢,尚不知後事又將如之何也。欲知端的,且聽了回分解。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