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看猴戲老孫受調侃 聽豬談小子學時髦

  且說孫行者向壁縫內一張,十分詫異,不知豬八戒等幾時走了,隔壁房內並無一人,早已是個空房了。連忙走至陽台上,向下一看,只見豬八戒正在馬路上搖搖擺擺的走。行者笑道:「原來他也去了,我且追他去。」於是也下了樓,追至馬路上,叫道:「老豬,你往那裡去?」豬八戒一聽有人叫,連忙回轉頭來,一見行者,便說:「老孫,恭喜!恭喜!發財!發財!」行者一時呆了,不知何事,想道:「不好了,他如何知道我有了商意,替人家偵探?」忙答道:「老豬,休得取笑。試問我們出家人,喜從何處來?財自那裡發?」八戒笑道:「老孫,你如何不知道?今天是新年初一,我們兄弟見面,如何不叫聲『恭喜』,說聲『發財』!」行者才安了心,答道:「原來如此,我倒忘了。」
  才說完了話,不料八戒早舉著前蹄,向行者作了一個揖。行者忙道:「我們熟人,何必多禮。」八戒也不答話,接著又將前腿向前一伸,後腿向後一扯。行者驚道:「老豬,老豬,怎麼,怎麼好好的,你如何又發起豬牽風來了?」八戒道:「那裡是發豬牽風,這個也是我和你行的禮。」行者不懂道:「這個叫做什麼禮?」八戒道:「這個叫個可進可退,伸了前腿,萬事可以占些便宜;伸著後腿,萬事也可以推卸。這是官場裡常用的禮。」行者點頭道:「原來如此,我倒不知道。」說聲未了,八戒早又改了樣子,將前邊的右腳舉向右眼邊一遮。行者道:「老豬,你看什麼?如何也學老孫手搭涼棚?」八戒道:「我不看什麼,這也是我的禮。」行者道:「這叫做什麼禮?」八戒道:「這叫做一手遮盡自己目。現在新學家自欺欺人的多,這個禮是新學家慣行的。」
  才說完了這句話,忽然見他將頭一低,將背一弓,將腰一折。行者忙道:「老豬,老豬,你又發了什麼毛病了?是否你害了腹痛?」又笑道:「你是個公豬,又不產出小豬來,做作什麼?」八戒罵道:「胡說!胡說!我那裡是腹痛,我是學了這裡女子們行的禮,你那裡識得!」行者笑道:「可不是,我說這個決不是你公豬行的禮。」八戒也不答話,忽又跑了過來,伸著前蹄來執行者的手。行者一時不及留意,不覺被他一嚇,連聲喝道:「你做什麼!你做什麼!」八戒道:「我不做什麼,我和你再行個西禮。」行者笑道:「有什麼東禮西禮,這樣捻手捻腳的,你看你的豬蹄,這般粗硬,捻在人手上,好不難過。」八戒道:「你如何嫌我,我是帶著手殼子來的。」行者笑道:「怪道這般粗硬。」不料笑聲未了,八戒又在前掬著蓮蓬嘴,向行者嘴邊送了過來。行者喝道:「你又做什麼來!如此青天白日,又在街上,被人看見算什麼?難道這又是你和我行禮?這個禮你只好和你高太公的女兒行去。」八戒搖頭道:「可笑,可笑!你是個乖覺人,如何連這個禮都不知道?這就叫做接吻。」行者道:「你和我接吻,那可得笑了,你的嘴這麼長,我的嘴又這麼尖,被人看見了,好似鴿子哺食一般。」說著忙又問道:「老豬,你的禮行完了沒有?」八戒道:「完了,完了。」
  才說著「完」字,忽聽得後邊馬蹄聲得得的響,孫、豬二人連忙回頭看時,只見一輛馬車自後趕來,車內坐著一個怪樣的東西。又不是人,又不是禽獸,頭上生著許多的獸毛,後邊又拖著一根禽羽,身上卻穿著衣服,頭頸內和兩個前臂上,又生著蹄毛。行者道:「老豬,你看,這是什麼東西?我真個猜不出他來。」八戒道:「這定是俗語說的衣冠禽獸罷了,有什麼難猜。」馬車過後,孫、豬二人正要向前走,忽然聽得一個人喝了一聲。忙又看時,只見又是一輛馬車,車上也坐著一個怪東西。行者輕輕對八戒說道:「我們的同類來了,你看他頭上毛雖然拔光了,下半身的毛雖然脫化了,上半身上卻是完完全全的好好兒的,還是一毛未拔。」八戒笑道:「不錯,不錯。這個獸子倒也奇怪,既然下身的毛脫去了,如何還只顧愛惜上身的毛?」行者道:「老豬,你倒不看見,他的手現在正在身上拔那硬毛哩。」
  二人說說笑笑,正在得意,忽然又聽得後邊「嗚」的一聲,宛似牛叫的樣子。行者道:「怎麼,這個世界上都是些禽獸?」八戒道:「老孫,你看,你看,你的好朋友牛魔王來了。」行者回頭時,果然是牛魔王被人牽著,便在後面笑道:「怎麼老牛他也到這裡來了?又如何也變了半個人身?」正在詫異,那牽牛的人走至一家門首,唱了幾句「年年高」、「節節高」的吉利話。那牛便又叫了兩聲。那家的人便投了一個銅錢出來。牛和牽牛的人都走了,又轉了至別家門首去。
  行者一見這個情形,哈哈大笑道:「什麼牛魔王,這原來是乞丐們扮著討錢的勾當。我幾乎真個要去招呼了。」又笑道:「老豬,我不明白,這裡的人為何最喜學那禽獸?」八戒道:「你看,你看,又有一個來了。」行者一看,便道:「這便是扮狐狸的。」八戒茫然道:「這個想是女子,面上又沒生毛,如何說他扮狐狸?」行者笑道:「你看他的毛雖然全身都脫了,他的尾巴卻還沒有藏過,露在頭頸裡。」八戒一看道:「真個,真個,不是師兄的法眼,我又幾被他瞞過了。」
  那女子過後,旁邊弄內又走出幾個人來,向前去了。八戒笑道:「這幾個人是扮著什麼的?」行者道:「這兒個更扮得奇怪了,第一個好似沒腳的烏龜。你看他圓圓的黑頭……」說聲未了,忽然旁邊一個人喝道:「胡說!這是他戴的氈帽。」行者也不理他,依舊接著說道:「黑黑的圓圓子……」說了幾句話,旁邊的人又喝道:「胡說!這是他披的一口鐘。」行者又接著說道:「你看他舉步蹣跚。」旁邊的人說道:「他披了一口鐘,裹住了腳,自然走不動了。」行者依舊不理。八戒又問道:「那第二個呢?」行者道:「第二個好似掛在樹上的皮蟲,前天《時報》上繪的便是這個。」旁邊的人又說道:「前天《時報》上繪的是新式外套。」
  一路且說且走,走到一處,看見許多兒童們圍在一處遊戲,乘著新年興致,十分得意。行者和八戒也便立住腳,看著他們。只見兒童中推著一個身體玲瓏、衣服俊俏的,叫他騎馬。又揀了一個身體粗笨、知識糊塗的,叫他做了馬。八戒一見笑道:「老孫,這好似你做戲的時候騎著羊似的。」行者罵道:「胡說!胡說!」忽然看兒童們一哄走了,都向著前邊一方空地上跑去。
  那空地上早圍著一堆人,人堆裡聽著鑼響鼓響。行者因對八戒道:「我們也去看看,不知是個什麼東西?」八戒點頭。於是兩人走近那人堆裡來。向著裡邊一看,八戒哈哈大笑道:「我方才說像你做戲,現在真是你們猴兒做戲了。」行者便要走,八戒偏拖著他看。道:「看看何妨,這是你們的同種。」又哈哈笑道:「老孫,你看你的宗兄穿了衣服了。」又說道:「戴了帽兒了。」又道:「居然搖搖擺擺的像了人了。」又道:「他真的牽了羊來了。」又道:「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方才是個小猴子,現在又有個老猴子來了。」又道:「你看,那老猴子也穿了衣服,戴了帽兒了。」又道:「你看那坐在羊上的小猴,執著鞭子,攜著韁繩,戎服軍裝,好不威武。」又道:「你看那拿著笏的老猴,點著頭兒,擺著腦兒,好不斯文。」又道:「你看那小猴子拔著刀拖著箭,預備打仗了。你看那老猴子,執著筆磨著墨,預備寫字了。」
  八戒一邊說,一邊又對行者看。行者只顧低著頭,紅著顏,又羞又怒。忽然八戒又道:「不好了,不好了!那兩個猴兒獸性發了,那戲也做不成了。」只見那老猴子和小猴子,不知為著什事,互相爭鬥起來。老猴子的帽兒也丟了,笛兒也折了。小猴子的羊也逃了,刀箭也落了。那賣戲的人一時不及措手,連忙丟下了鑼鼓,拿了鞭子,對著兩個猴子打。兩個猴子卻依舊不肯放手。
  正在擾亂之間,忽然聽得後邊「啵」的一聲。行者連忙向後看時,只見一個人拿一個長長的東西,正在那邊大吹。因問八戒道:「老豬,你看,這是吹的什麼?」八戒道:「我那裡識得,這裡的人大半都是能吹的。」說聲未了,又見馬路上來了一隊洋兵,前邊數人也都攜著喇叭,「嘟嘟」的吹了過來。行者道:「這個吹卻吹的好。」八戒道:「怎麼好?」行者道:「你看他吹時,走的人都聽著他號令,不似那個只一個人吹的。」八戒道:「你休說一個人吹的不好,這一個人吹的,便叫做自吹自的。你看現在世界上,有名望的人,誰不是自吹自的?譬如你,開口閉口總不離大鬧天宮幾句,好似張著你們猴類的樣子。其實方才那般做戲的,也是你們的猴類。」行者道:「罷了,罷了,你休再說了罷。方才做戲的那猴,好不辱沒了我們的猴字!」
  八戒正在取笑,行者甚是羞慚。不意走了幾步,早走到了一個怪的所在。行者不覺吃了一驚,向八戒道:「悟能,這是什麼所在?如何飄飄揚揚懸掛著如許東西,一個個好像包袱似的。」八戒道:「這是個旗兒。」行者道:「現在太太平平的時候,又不打仗,要這旗兒做甚?」八戒道:「這是個國旗,新年內賀年用的。」行者不信道:「國旗又不是好玩的物,新年內為何懸掛他?」八戒道:「你不知道,新年內家家門口都有個裝飾,掛個國旗,省得披紅掛綠了。」行者道:「原來如此。」又問道:「那旗上繪著什麼東西?又不是禽類,又不是獸類。」八戒道:「這叫做龍。便是你以前和他借寶的。」行者笑道:「我已好久不見了,他原來卻在此替人賀年。」又道:「這個龍旗是賀年的,那個太陽似的又是什麼旗?如何放在一塊兒。」八戒道:「那是日本國的國旗。這裡是個日本商店,所以和龍旗同掛的。」行者又道:「那個一點點白的,好似星的樣子的,那是什麼旗兒?」八戒一看,笑道:「那是拍賣行內的旗。」行者道:「拍賣行內的旗,如何也和龍旗放在一處?難道那龍旗也要拍賣了嗎?」八戒笑道:「不是,不是。我想這龍旗不值什麼,拍賣他做甚。定然這國裡,今年要開個大拍賣行了,所以也掛了出來做個記號。」行者忽又拾頭一看,問道:「這是什麼旗?這是什麼旗?如何這般多的白小方塊兒?」八戒道:「這是外國人的洗衣作,不是旗。你看他又並不掛在樓上的。」行者指著對面樓上道:「那麼,那邊掛的是什麼旗?這個樣式倒也奇怪,又不是長的,又不是方的,又不是闊的,又似個人兒,有身體有手卻沒有頭。這是什麼旗兒?」又指著前面樓上說道:「這個旗比那個更奇怪了,明明是一面方的旗,如何將他下邊挖去了一個圓孔,倒成了個三角形了。」八戒聽了,不覺哈哈大笑。說道:「老孫,你發了呆了。這是人家曬的衣褲,那裡是旗。」行者不服道:「我不信人家的衣褲如何和龍旗掛在一塊兒的?又如何和龍旗一樣掛的?這就奇怪了,這就奇怪了。」八戒道:「你管他做甚!這上海的事,奇奇怪怪的多著哩。」行者道:「這幾天怎麼格外多些?」八戒道:「這兩天是新年,大概奇形怪狀的事,都在這兩天出現。」行者道:「我們不如這樣罷,現在既然奇怪的事多,不如我和你分了開來,各往各邊去探看。到得晚上,各將所見所聞的,大家互相告訴,豈不勝似兩人在一塊兒觀看。」八戒道:「甚好,甚好。」於是,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分頭走去。
  行者是個不識道路的人,走來走去,看看兩邊的人家都是一樣,沒甚好看,因想:「不如轉了個彎,到別條街上去看罷。」因走到轉彎角上立定了,認了一認,見是一家茶館,便一直走向那邊去了。不料走了多少路,覺得十分冷落。看見又有一個轉彎,認了認,是一家小錢莊,忙又轉彎向前又走。走了多少路,益覺清靜了。因想:「不如走了回來,還是到那前邊的街上去罷。」於是回了轉來。豈知回到原處,早忘記了轉彎,尋來尋去,覺得有些相像,卻又有些不像。雖然不差的是家錢莊,櫃台的方向又似有些不對,因又走向前去。走了幾十步,看見又有一個轉彎了,轉彎角上也有一個小錢莊。心中不覺更形疑惑,看看這個也是,想想那邊也不錯,一時不得委決,只得再向前行。忽然又見一個轉彎,這次轉彎角上卻是一家館子,心中十分歡喜,自謂這已到了原處。不料看了看茶館,卻又和前時的茶館不同。轉來轉去,心中更轉得糊塗,那三叉路更轉得多了。看看沒法,忽然想起當初轉彎時,路口恰似立著一個紅頭黑臉的大漢。因找了半日,果然找得了,抬頭一看,好不歡喜,又長又大,臉上又黑,頭上包的紅中又甚新鮮,真個和起初看見的一模一樣,絲毫無二,自忖這一次卻被我尋著了。正要向著前邊去,覺得路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對。再回頭看時,轉彎角上卻沒有茶館。行者叫道:「奇了,奇了,找到了這個,又沒有那個,這是怎麼來?」幸喜抬起頭來向前望去,遠遠地三角路口還有一個同樣的人立在那裡。連忙走至那人跟前一看,人卻不錯,果然又和以前看見的人一樣。路上的情形更加不對了,左邊是排牆,右邊又有了個石庫門,石庫門上掛著無數的金字招牌。門內咿咿唉唉,十分熱鬧。行者一想:「這是個什麼地方?我卻沒有到過。走來走去,走了我半日,也走的我乏了。且莫管他,我進去看看再說。想來既掛著招牌,定有東西賣的,我假做買東西的人,坐他一坐再說。」
  想定了主意,正要舉步進內,忽然看見裡邊店堂內,既沒櫃台,又無貨物,只有幾個粗魯的人,在裡指手劃腳的胡鬧。行者一看,連忙縮住了腳,不敢進去。只聽得後邊車輪轆轆,忽然停住了。回頭一看,只見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披著外套,往內就走。行者便跟他進去,才到中庭,忽地堂內的人發了一聲怪叫。行者一嚇,連忙轉身就跑。跑出門口,對面來了一人,正撞個滿懷。抬頭一看,不是別人,便是豬八戒。八戒說道:「悟空,你也要來吃花酒嗎?你為什麼也跑到這裡來了?」行者因將前事訴說了一遍,又道:「這裡的路好難走。」八戒笑道:「比西方佛國如何?」行者道:「難的多哩。」八戒因問:「走了半天,看見什麼奇怪東西沒有?」行者道:「沒有,沒有。撞來撞去,只撞著許多一式的紅頭大漢。」八戒不覺大笑。
  行者道:「你去了半天,怎樣?」八戒道:「我卻看見了許多,只是說了出來,你必不信的。」行者道:「有什麼不信,你說罷。」八戒道:「我先說第一次看見的三樁怪事。」行者道:「怎麼三樁?」八戒道:「第一樁,遮著眼睛的能跑。」行者道:「奇怪,奇怪!第二樁呢?」八戒道:「第二樁,掩著耳朵的能聽。」行者又道:「奇怪,奇怪!第三樁呢?」八戒道:「第三樁,套著鼻子的能嗅。」行者又道:「奇怪,奇怪!這三樁事,我卻真個有些不信,世上那有這等事來!」
  說聲未了,忽見前面有輛馬車來了,馬夫執著鞭正趕著馬,那馬如飛如電而至。八戒說道:「你看,你看,這不是遮著眼睛的卻會走嗎?」行者道:「真個,真個。但是你說掩著耳朵的會聽,那是什麼?」八戒忙又指著對面的一家櫃台裡說道:「你看,這不是掩著耳朵會聽嗎?」行者一看,只見一個人,手內擎著一個彎彎的東西,一頭放在嘴邊,一頭掩在耳上,點著頭,側著耳,似和人說話的樣子。行者道:「這是他一個人在那裡玩耍,那見得是聽人說話。」八戒道:「你不信,我和你去聽,你便知道了。」於是行者跟了八戒,走到一家店裡,好似熟識的,說了一聲:「對不起,告借德律風一用。」那店家也便應允。八戒上前,便將旁邊的搖手兒,搖了兩搖,便聽得上邊的小鈴兒響了幾響。八戒便又取起了那個彎彎的東西來,照著方才看見的那人樣子,一頭放在嘴邊,一頭放在耳邊,正是個恰好放在耳邊的那頭,剛塞在那只又長又大的蒲扇耳朵裡,好似裹餛飩的一般裹在裡邊,甚是妥當。放在嘴邊的那頭,剛套在又長又尖的那只蓮蓬嘴上,撐的滿滿的,又似嘴匣子一般,恰好將嘴裝在裡。邊行者一看,不覺哈哈大笑道:「妙呀,妙呀!誰想出來的這樣好東西,替你做得這般好。」行者一說,旁邊的人看見也都笑了。
  八戒聽了一聽,又說了兩句話,便將那彎彎的東西取了下來,送至行者面前,說道:「老孫,你休要取笑了,快來聽罷。」行者忙接在手裡,照著八戒的樣子,先將一頭放在嘴邊,不料行者的嘴短,盡了這頭,那邊一頭卻在頂心上,不在耳旁了。八戒一看道:「錯了,錯了。」行者忙將那邊的一頭放在耳邊,這一頭卻又離嘴太遠了。行者發怒道:「怎麼好,怎麼好!」越是發急,那猴子搔頭摸耳的越忙,時時放了上去,又取了下來,取了下來,又放了上去。到得末了,不覺怒罵道:「老豬!你如何將這東西來戲弄我?這裡邊聽得出什麼來!」剛說完了話,才待將那東西兒取去,忽然見他將頭整了一整,好似聽著緊箍咒的一般,連忙丟下聽筒,轉身就走。八戒忙問:「怎事?」行者道:「這裡邊忽然鈴鈴鈴的響個不止,震的我耳朵好難過。」八戒道:「這就要有人聲了,這鈴聲便是關照的記號。」行者於是又取了聽筒來聽,剛聽了一句話,忙又丟了就跑。八戒又問:「何事?」行者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邊說話的是不是閻王殿內的小鬼?」八戒問:「何故?」行者道:「我聽得他對我說:『魂拖散哩好』。」八戒道:「不是,不是。你可聽錯了,我來聽罷。」於是八戒取了聽筒聽了一聽,哈哈笑道:「你聽錯了,你聽錯了。他說人都說你好話。」行者於是取了那聽筒來聽,只聽得聽筒內此番卻不說別的話,只在那裡交賬:「一千二百三十四,一千二百三十四。」行者正要再問,八戒卻又聽得筒內說道:「張園去麼?張園去麼?張園裡今日做新戲。」行者一聽看戲,立刻丟了聽筒,回身又走。八戒忙問:「你又聽見什麼了?」行者道:「看戲去,看戲去。」八戒道:「那家去看?」行者道:「張園,張園。」八戒道:「張園的毛兒戲,現在不做了。」行者道:「毛兒戲不做,現在定做光兒戲了。」
  八戒沒法,只得跟了他走往張園。一路無話。走到門口,有人來問買票。八戒便拿洋(錢)買了兩張票。走至園內,只見馬車如蟻,遊人似蠅。無數的蠅兒,都被無數蟻兒扛著,撐滿園內。八戒心內想:「今日如此人多,這戲必有可觀。」忙領著行者走進戲館門來。拾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你道為何?原來這戲場上一切種種,都是些文明工架。八戒恐怕失了禮被人恥笑,忙拖了行者,揀了一個就近的坐位坐了下去。忽然走過一個人來,對他二人道:「退開的,退開的。」八戒連忙立了起來,拖了行者也叫他起來,向著後邊退去。兩人退後,那人依舊逼了上來,說道:「退開的,退開的。」兩人忙又退至右邊。那人道:「這邊是婦人坐的,請那邊去坐。」八戒還要退讓過去,行者不服道:「坐在那邊你叫我退,退到這裡,你又要叫往那裡了!」那人發急道:「那裡叫你退?」行者道:「你說退開的,退開的,還不是叫我們退麼?」那人道:「我那裡叫你退開,我說的是票子。」八戒於是恍然道:「原來退開的,便是票子。」於是便取出票子來請他驗過。
  正在忙亂,忽然看見一個西裝的紳土進來,攜著一個婦人的手。隨後又有一男一女同進門來,都到右邊座上,雙雙坐下。管事的人見了,便又上前去攔阻。那西裝紳土問他做甚,管事道:「這邊男女分坐,請兩位男客過那邊去。」西裝紳土道:「怪哉,怪哉!這是新法是舊法?」管事道:「是新法。」紳土道:「既是新法,我昨天在圓明園路外國戲園裡,也是兩人同坐的。」管事道:「我們中國人沒有這樣文明。只此一端,是不能不用舊法的。」那紳士道:「既是舊法,我前天在丹桂包廂裡,也是男女同坐的。」管事便沒有話說,因道:「這是我們這裡的規矩,比不得別處。」紳土道:「這裡的規矩,如何這章程上沒有?牆壁上也沒有貼?」那管事的又沒有說了。正在為難,八戒忽然跳了出去,叫道:「怎麼牆壁上沒有貼?你看,你看!」眾人忙向牆上看時,只見女客一邊,用白紙寫著四個大字道:「請母吃煙。」八戒道:「他既然寫著請母,你們這公的,自然不該在那邊了。」紳士等聽了八戒一說,只得走了這邊來。忽見人叢中立起一個人來,對著八戒說道:「這句話我卻不信,你們看『請母吃煙』那邊母的沒有一人吃,這邊公的倒都在這裡吃煙了。」看的人於是哄然大笑。八戒漲紅了顏,不能回答,沒精打采的坐了下來。
  這時正值開幕的時候,場內的人十分沉靜。八戒輕輕對著行者說道:「老孫,你看,你看,這裡文明的所在,一舉一動都不是容易的。你看他們坐錯了位置,便有人來禁止。我說錯了話,便有人來嘲笑。你可留心著學習學習。」行者道:「我那裡得知,原來這樣的便叫做文明。」八戒道:「你如何輕看他,自後文明的事更多著哩!」當時說話之間,場內忽然起了一種絕妙的聲音,丁丁東東,十分悅耳。行者不覺聽的歡喜起來,要跑過去看。八戒忙將他一把拖住,說道:「不可,不可。這是文明的場所,不好亂走。」行者道:「我要去看,如何不教我走?這又不是個監牢,如何監禁起我來?」八戒急道:「好師兄,你不要去看罷,看時你也不懂,徒惹人笑。」行者還是不依,道:「他們這幾個人如何好走動?」八戒一看,果然有幾個人,身上針著一朵花,在人叢裡走來走去。八戒搖手道:「不是,不是。這幾個人是他自己的人。」行者道:「自己的人便怎樣?難道自己的人倒好不守規矩嗎?」
  行者正和八戒噪,忽然聽得那邊女客座裡有人叫道:「我也是自己會內的人,我也是自己會內的人!」行者和八戒二人忙看時,只見一個不衫不履的男子,坐在女客位中,正和管事的爭鬧。管事的見他凶狠,也就罷了。行者問八戒道:「那個人如何不趕他去?」八戒道:「再趕他他便要大鬧了。」行者道:「他大鬧怕什麼?」八戒道:「鬧起來便野蠻,他們文明人不肯做的。」行者道:「原來文明人是怕野蠻的。」八戒恐怕被人聽見,忙道:「老孫,你將就點兒罷,再休管人家的閒事了,我們且看戲。」說時,正值戲台上邊開了幕。行者一看,高叫道:「妙呀,妙呀!世上那有這樣的有趣地方。」
  說聲未了,只見裡邊草地上,花枝裊轉,走出三個西洋女兒來了,天香國色,都是絕世的佳人。八戒一見,早看得掬著嘴,掀著耳,搖頭擺腦,沒口的叫好。行者笑問道:「老豬,老豬,你看比你高太公家裡的女兒如何?」又笑道:「你看,你看,那個年紀大的,長臉的女子,好似你高家小姐,和你相配,正是一對絕好的佳偶。你看他妖妖嬈嬈,不配你更配得上誰來!你看他笑的好浪。」正說他笑,忽然那女子哭起來了。行者道:「你聽他哭的好不傷心。老豬,我想他定然在那裡想你,見你好久不回去,將謂你死了,所以哭的這般悽慘。」八戒道:「休得胡說,他做的是黑奴,關我什麼?」行者大奇道:「什麼叫做黑奴?」八戒道:「黑奴便是一種黑色的人,生性愚魯,不能自立,被人販賣了他,做人奴隸,這就叫做黑奴。」行者道:「那麼這女子……」八戒道:「這女子便是黑奴的女人,也便是女的黑奴。」行者道:「那可奇怪了,他既是女的黑奴,如何卻生的這般粉白?」八戒道:「你有所不知,現在世上的事,大概黑白顛倒的多。」又道:「你不看見今日《時報》上登的告白嗎?便是這件事的。」行者道:「告白上怎樣說?八戒道:告白上說的:『中國女界注意……面黑如墨能變雪白粉嫩,雞皮雀斑頓改冰肌玉膚。』照這告白上,那黑奴的女人擦了這藥,自然雪白粉嫩了。」行者笑道:「那麼你為何不擦擦?倘然你擦擦,也不至面上這樣齷齪了。」八戒道:「我卻不要擦這個。」行者道:「你要擦什麼?」八戒道:「我要擦累及青春。」行者道:「什麼叫做『累及青春』?」八戒道:「累及青春,也是一種藥粉,擦在面上,面上的毛不會出來的。」行者道:「面上的毛如何不叫他出來?你看這戲台上立的那個,原來沒有毛,還是裝上去的?」
  八戒一看,真個戲台上立著一個老年人,正在那裡慷慨激昂的演說。八戒雖然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只見人家都在那裡拍手,他便也拍手了,人家跺腳,他也跺腳了。行者便問:「這做的是什麼?」八戒道:「這做的是《血手印》了。」行者道:「那個老者,現在做什麼?」八戒道:「是在做裁判官審事。」行者道:「裁判審事如何這個樣子?」八戒道:「這是文明國的裁判官審事,你那裡見來?你看他問事何等精神,堂上何等嚴肅,做犯人的何等自由,僕役何等簡便。」行者道:「這都不差,我也都信你的話。只是這是什麼所在?如何好審事?」八戒道:「這自然是在堂上了。」行者道:「我不信,你看這那裡是堂的?是在花園裡的草地上。」八戒道:「這那裡是花園裡的草地,這明明在台上。」行者指著說道:「那邊是牆,那邊是路,那邊是花木,那邊是草地,怎麼你說不是?」八戒一聽,哈哈大笑道:「你好呆!這是掛著的油畫,那裡是真的。」行者奇怪道:「這是油畫,我可看不出了,如何竟和真的一模一樣兒。」
  行者正在稱贊,忽聽見外邊人聲鼎沸,場內的人同時起立,叫聲:「火起!」腳快的紛紛都向外走,戲台上登時不做戲了,所有名角都跑了出來,說道:「不要跑,不要跑!這是外面老洋房內失火,和這邊不相干的。」又道:「不要走,不要走!還有好戲在後,列位看看再去。」台上的人雖是這樣說,台下的人卻依舊向外走個不止。八戒一看,恐怕陷在裡邊不好,忙也催著行者道:「我們也去罷,等回兒怕皮帶車來了,被巡捕守住走不出去。」行者道:「什麼叫做皮帶車?我們且去看看。」於是同了八戒兩人,便向外來。
  一出房外,便見右邊一座洋房裡,果然濃煙直冒,四邊的人都在奔救。行者便也走了過去,到得那洋房前馬路口,便有一個巡捕站著,不准閒人進去。看的人都在路口擠著。行者連忙也立住在那邊觀看。不到一分鐘時,房內的煙漸漸消淡,外邊路口忽聽得掙掙鏦,千軍萬馬似的自外飛來。行者一看,都是些紅色的車子,幾個人戴著銅帽,立在上面,好和出兵打仗相似。一到草地,車上的人早跳了下來,一邊卸了馬,一邊那車輻上拖出一件東西來。行者一想:「這便是皮帶車了,只是這裡失火,要這皮帶來何用?」因欲走過去看,又被巡捕攔住。只見拖皮帶的人,一頭拖,一頭卻不往火燒那裡去,轉往外走。行者便也暗暗地跟了那拖皮帶的人,走向外去。可是甚是冗長,走了多時,已經走過了半條馬路了,還是只顧向前走去。行者一想:「這皮帶是用什麼東西做的?世界上那有這等長的原料?」又道:「可又奇怪,他既叫做皮帶,想來定是皮做的了。世界上更那有這等長的皮?」又道:「或者是牛皮。我每看見大凡皮的東西,大概都是牛皮做的多。你看皮靴皮條等類,不是牛皮,決不牢固。」又道:「牛皮雖然牢固,斷無這般長。或者是象皮,象皮的厚更勝於牛。象的身體卻比牛高大,而且現在新發明的東西,象皮做的比牛皮做的更多。」又道:「象雖高大,也斷無如此長的皮生在他身上。」因想:「那是什麼的皮呢?」想來想去,再無比牛皮、象皮一般厚的皮了。忽然著急道:「是了,是了。這個皮帶,定是人皮做的。現在人皮的厚,比牛、象更甚。而且人的長,是可裝了起來的,不似牛、象的長短,不能假借。」
  正在自己冥想,忽然看那拖皮帶的人立定了。行者一看,剛好立在一個矮矮的鐵柱旁邊。行者又想:「這鐵柱可有什麼用處?平時在馬路上,也看見的甚多,今日恰好要看看他是什麼作用了。」因先推想道:「我想,這定是個溺器。我還記得當初才到上海時,溺錯了尿被人拿了。去後來我在各處找尋,總找不到溺尿的器具。因想這裡的人,難道不溺尿的?今日才見了溺尿的器具了。」
  想又未了,早看見一個人,拿了一個鐵的東西,在那矮鐵柱上轉了幾轉,忽地那矮柱裡標出了一條的清水,澆的行者一身。行者大叫道:「壞了,壞了!我說他是溺具,他倒溺起我來了。」便見一個人過來,將那出水的龍頭套在皮帶上,便聽得皮帶內的水,瑟瑟瑟的響個不,止直向那邊流過去了。行者叫聲:「好妙!」順著皮帶去了,回來走到原處,那火場上早已盡變了形式。不知幾時又來了無數的紅色車輛,洋房的面前架起了一個高高的梯子,梯子上立著一人,手內拿著皮帶的頭,皮帶頭內便在出水。梯上拿皮帶的人,將那水路對準了出煙的窗口,如矢的射了幾次,那煙便漸漸的消滅了。救火的人都收拾好了東西,駕了馬拖著車回去。站街的巡捕便也許人出進,園內所有的看客一哄而散。行者便回頭過來,想尋八戒,見八戒不在那裡,便往園內去尋。尋了幾回,終是不見,只得一個人悶悶的獨自出來。這一出來,好叫做:
  禍福無門戶,唯人自招之。
  欲知行者一人出去後,所遇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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