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王琰
引
煙水散人曰:予聞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嘗讀漢史至戚夫人、班婕妤之事,每為之掩卷三歎。彼呂雉之惡,固不足論。至若飛燕姊娣,猶不能容一班姬。嗟乎!秋扇被捐,綠滿長門之草;解肢為彘,血成永巷之磷。嫉妒之於人,亦甚矣哉!
然則婦德之難,惟在不妒;事夫之義,貴乎有容。此周南之詠,每以樛木、小星而興頌也。
余嘗流覽古今名媛,美色易得,而不妒罕聞。及觀王琰詩集,秀麗不減庾鮑,何物女子詩句中乃有神耶!自非夢生彩鳳,安能仿白雪以為章;良由口吐靈珠,所以組七襄而成錦。猶恨蘇水迢隔,莫能詢探芳蹤。諷覽之餘,居常怏怏。
忽有松溪王子,以蘇人而僑寓武塘。值予逆旅途窮,借彼居亭作主,剪燭談詩,首言王媛,松溪莞然而笑曰:「此乃予之姑也,君之所知,徒以詩而已矣,安知其賢而不妒,節行雙美乎?」
遂為予詳述其由,余不覺連舉大白。時已夜分,研墨濡毫,疾草成傳,而予之美人書始成。或曰:女以不妒為賢,固矣。然其美趣,全在妻含醋意。而欲近不得近,移夜半鷺鷥之步,偶竊幽歡;效花間蛺蝶之飛,暫偷香粉。較之絕無拘束,其趣彌佳。雖然長柄麈尾,豈能預備;河東獅子,吼實堪憎。亦未有妒悍之婦,可稱為美人者。
集王琰為第九。
蘇敏,字穎生,蘇人也。十二游庠,十八中丙子副榜,即以是冬,娶同邑王長卿之女為妻。
長卿文行兼優,頗為諸生推重。其女諱琰,字炳文,少敏二歲,容色豔麗,性格溫柔。
時有法僧,自北至蘇,聚徒數百,講經於虎丘寺。府縣各官,以至闔郡縉紳,無不往寺拜謁,事以師禮。於是蘇人竟傳活佛下臨,上自衣冠士女,下至茅屋裙釵,莫不趨聞妙諦,乞求法號,惟以得見為幸。
琰亦為戚族中姊妹邀往,及至虎丘,琰以人眾,不欲登岸,諸女竊笑曰:「父為腐儒,以致女亦腐氣。」
既而人益滿集,惡少年目間婦之少而豔者,於人隊中爭為輕薄。而同船諸女或失簪珥,或卸其履,更有裙幅扯碎,含愧下船,琰始笑曰:「頃間姊姊嗔我,今果何如?夫聽經非閨女之事,而游僧豈西土金仙,何況男女混雜,不無少損風範,終不若愚妹在船之為妙也。」
其後法僧果以姦淫婦女,事泄而逃。戚屬中有知其事者,無不重琰之智識。
及歸穎生,婉孌相得,調和瑟琴。有自閩中宦歸者,送至白鳥一雙,琰極憐愛。嘗賦詩四律,而為小引以述其所產云:
余從堂兄虎茵,以建寧刺史任滿而歸。贈余以白鳥一對,出自嶺南,皎素如雪,宿必交頸,余甚愛之,而呼以雪兒。花邊月底,亦餘閒中一雅伴也。漫綴俚言四首,非謂文墨,聊以志其堪愛之意焉。
其 一
禽譜無情不為傳,一雙忽向畫欄翩。
嬌音只合臨窗喚,素影偏宜伴月眠。
嶺外蠻花應怨別,吳中繡羽莫爭妍。
性馴最解紅閨意,鼓翼迎人似乞憐。
其 二
猜作鴛鴦色又非,徘徊雙影卻依依。
繞簾疑是梨花褪,舞月難分皓魄輝。
似憶故鄉頻對語,為憐弱羽只同飛。
荔枝香冷叢蘭遠,惆悵春風夢不歸。
其 三
羽衣如雪惜無名,幸到吳中錦繡城。
紫燕莫教嗔比翼,黃鸝豈許妒和鳴。
難從雲母屏前索,合入鴛鴦譜上爭。
描向紅縑重擱筆,徊翔豈盡態輕盈。
其 四
交頸情深只自知,凌風輕喚並差池。
為誇玉影宜清潔,豈逐文鸞鬥陸離。
香魄似從庾嶺化,雲容添助繡閨奇。
慇懃倩作閒中伴,應賜佳名喚雪兒。
穎生亦擬賦詩,及見琰作,歎息曰:「好句被卿說盡矣。」
琰嘗曉妝初畢,思得名花插綴。忽見穎生手擎海棠一枝,含笑而來,即為琰簪在鬢傍曰:「儂愛卿,所以知卿所愛,然不過以此點綴綠雲。海棠雖豔,豈能解語,而怕虎乃謂『不如花窈窕』,誠謬談也。」
琰笑曰:「珍贈已出至情,謬譽豈能無愧。第有此名花而無佳句,君若賜以珠玉,妾當圖報瓊瑤。」穎生立賦一絕云:
倒群葩迥出塵,
檀心紅影露芳春。
只須一笑能傾國,
豈羨昭陽殿裡人。
琰復笑曰:「妾實薄柳陋質,豈敢妄擬名葩。諷君佳詠,唯有感愧而已。」
又一日,有以鶴餽穎生者,屬琰賦之,琰乃吟曰:
舞消閒夢,
長鳴惜羽衣。
暫為池畔物,
終向九霄飛。
穎生亦大笑曰:「卿豈為海棠代贈耶!」
琰極好詩,每得一題,雖凝思竟日不倦,必至工麗而後已。穎生敏於作文,而詩頗平淡。故每有所作,屬琰裁削。
因以琰性愛花,即於宅後開築小圃,到處訪尋名種,不惜重價購求。而春風桃杏,秋日芙蓉,豔緋嬌白,相繼不絕。
琰若稍有悶色,穎生多方解慰,以博其歡。穎生每於夜靜讀書,琰必親自在旁,焚香煎茗,雖極冱寒,相候同睡。所以芙蓉帳內,每多調笑之娛;而玉鏡臺前,曾無反目之怨。
其年秋試赴省,偶值居亭沈氏,有女碧桃,豔麗能文,笄年未嫁,穎生乃以六十金聘娶為妾。既而下第將歸,惟恐到家,琰或妒忌不容,心下反覺躊躇自悔,乃遣人先以詩寄琰曰:
空將裘馬逐輕塵,仍作金陵下第人。
誤入桃源今已悔,歸心唯憶故園春。
琰得詩笑曰:「細觀詩意,薄倖郎已娶妾矣。惟慮不容,故先以詩探我,我自佯作妒意以戲之。」即日遣人亦報以一絕云:
點額歸來無限羞,還將閒緒覓風流。
妾今無面重相見,不若金陵且暫留。
穎生看畢,面有憂色。碧桃揣知其意,乃謂穎生曰:「妾觀君自數日以來,時刻咨嗟,憂現於容,豈謂功名未遂,抑別有他故耶!」穎生遂以實告。
碧桃曰:「君且勿為迢慮,妾到家自能婉轉侍奉,娘或妒嫉,亦何難曲意下之。」穎生喜曰:「卿能如此,我復何憂。」
無何抵蘇,穎生先入門,琰笑迎曰:「人言君在白下,已贅入麗人家,何不在彼同歡,而亦歸耶?」
穎生曰:「偶為媒氏所誤,心殊悵悔,惟望賢卿有以恕之耳。」是夕,琰先進房,疾呼侍女扃扉。
而穎生、碧桃立於門外,候至更闌,始見一鬟啟扉而出,手持筆硯,笑向生、桃曰:「娘特傳命,欲令郎與新娘各賦一詩,若能中式,即許進房。」遂以題目分授曰:「郎是『粉蝶偷花』,新娘是『霸橋柳色』。」於是生先桃繼,各賦絕句一章曰:
玉剪迎風舞影徐,為尋花信日遽遽。
小桃縱有嬌紅色,一採芳蘭笑不如。
上《粉蝶偷花》 穎生
銷魂總贈別離悲,移到江南為阿誰。
若得東風抬舉力,抽絲永擬掛恩暉。
上《霸橋柳色》 碧桃
小鬟將詩進房,琰朗詠一過,欣然笑曰:「詩意妙絕,尚可恕也。」疾呼啟戶,親自秉燭而迎。
穎生跨進門限,不覺雙膝跪下。而碧桃亦跪於足後,琰雙手扶起曰:「聊相戲耳,何作此態,況以閨中寂寞,得一雅伴相與,嘲風弄月,足為以娛,予豈妒婦哉!頃已命婢暖酒作賀,無相疑也。」
遂斟酒勸進數爵,琰復笑曰:「試看三星在隅,銅壺中漏聲將半矣!速整鴛被,毋虛良夜。」
穎生堅執不從,琰復低聲笑曰:「舊人豈比新歡,子何謬遜。」生亦低低答曰:「新娶不如遠歸,是以不勝戀戀耳。」遂同琰榻,而綢繆徹曙,絕無醋意。
琰有表妹張氏、鄭氏者,性俱妒悍。嘗以吉席會飲,張氏密謂琰曰:「姊與蘇郎結縭未幾,何乃絕無主意,即許娶妾。殊不知娶妾之後,其害有不可勝言者。蓋男子之心,恒慕新而厭舊。彼即容色不如我,猶有可虞。而況我長彼少,既膺新進之寵,復挾窈窕之姿,是我之恩日疏,而彼之恩日密矣!蚓我以一人耳目,豈能時刻防閒,在彼兩意相投,何難欺弄。必致偷歡月下,調笑風前,是我之情日去,而彼之情日專矣!甚且彼或生子,必倚胤嗣以為重,而飲食之美與我相若也,衣服之麗與我相敵也。我負虛名,彼專恩好。是我之愛日衰,而彼之愛日篤矣!姊之聰明遠勝於我,何乃計不出此,若不早圖,噬臍何及!」
琰笑謝曰:「謹謝妹,姊與蘇郎,恩愛至深。雖置一妾,決不負我。」
張氏喟然曰:「有是哉,姊之不智也。夫以夫婦之情,其始誰無恩愛。至以婢妾讒間,而反目於室者,比比然矣。姊乃恃此而不恐,設或相負,將若之何?」
鄭氏亦說琰曰:「吾聞貌言華也,正言實也,甘言疾也,苦言藥也。今張妹以正言進姊,姊之藥也。若不早慮,必有後憂。獨不誦『寵移新愛奪,淚落故情留』之句乎?」
戚屬中有沈媛者,亦從容諷琰曰:「非是妾輩,樂居嫉妒之名。而防微杜漸,決宜預計。蓋希寵進讒,巧婦之舌;因新疏舊,男子之心。故往往恩深於未娶妾之先,而情乖於既娶妾之後。其始也,雖極抗拒不容,訂誓款款,尚難保其情無變更,至老不娶。及至娶矣,雖極嚴聲厲色,防範甚密,猶未免有寵奪恩移之慮。故飲食不容共桌,同寢不許竟夕。任愛婢以為心腹,謹門戶以絕暗偷。夫豈樂於用心哉,特防患於未然耳!今吾姨乃待姊妹之情,任其專房之寵,是何異太阿倒授,而綠衣黃裡之詠,必難免矣!然不惟是也,甫至金陵即置一妾,將來再往應試,保不致繼碧桃而更娶者乎!此卓文君之白頭詠,不得不作;而蘇若蘭之回文錦,不得不織也。辱居至愛,輒敢正言,唯姨念之。」
琰皆不聽,乃反趙夫人之意,而戲作一詞,以付碧桃曰:
莫要心懷嫉妒,妻與妾休分爾我。譬如一塊泥,塑出人兩個,哪裡論情深情淺。總之不在爾,即在我。我若情濃爾亦歡,爾若恩深我豈醋。再將泥打碎,調和塑一個你,捏一個我,雖則別形軀,心腸總一副。郎索歡時,爾也可,我也可,我只帶挈你,任你念著我。恩愛和同,方是個不淫不妒的賢哲婦。
碧桃感歎不已,亦賦五言古體為謝曰:
梁燕欣有托,涸鱗羨在池。
美哉千尺松,女蘿附其枝。
惟茲賢與德,允作閨媛師。
得托衾帳惠,只憐庸陋姿。
報德良有口,感恩心自知。
永宜福履綏,為歌樛木詩。
無何,又當秋試,臨行之日,琰賦詩為送曰:
秋風江上正槐黃,為唱驪歌一送郎。
雲路已通鵬舉翩,月輪有意桂輸香。
才高自合朱衣點,名重應從紫禁揚。
今夜蘭橈何處泊,莫將離別怨淒涼。
碧桃詩曰:
直上青雲在此行,芙蓉夾岸曉江清。
鳳毛共羨承先澤,虎榜誰言屬老成。
二水遙從帆影合,六街應驟馬蹄輕。
須知溫飽非君志,豈止文章重一生。
穎生臨別,琰復握手叮嚀曰:「君已三冬足用,奚患功名不遂。唯是桃葉之下,慎勿再致淹留。」
穎生笑曰:「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但渠臨蓐在邇,卿直善視之。」遂於是早與社友黃洵,買舟偕往。及試後,仍又下第。
穎生自以久負盛名,而屢試坎坷,心殊怏怏,將欲束裝。忽見蒼頭以琰手書帶至,拆而視之,其書云:
一別兼旬,相思若歲,猶幸碧梧未老,紅藕餘香。雖則冷澹秋容,不廢臨風笑語。而嬋娟三五,正子文戰時也。想已藻奪煙雲,詞流三峽,錦標在望,鶚薦堪期。妾心縷縷,時逐夢中,繞遍鳳凰山下月矣!茲於既望之夕,妹已獲舉一男。雖非天上麒麟,試啼已知英物,專使報喜,用慰幽懷。並候捷音,以舒遐矚。
穎生看畢,撫髀而歎曰:「豈所謂下第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耶!」即與黃洵相約同歸。
自此穎生志益磊落,日與二姝分題課詠。凡遇牢騷不平之氣,靡不托之於詩。
捻指間,其子已年六歲。即延黃洵為西席,名曰小眉。其年秋試,穎生復遭擯斥。及檢落卷,頭場、二場,具已批取中式,惟第三策中錯寫二字,不覺捧卷號泣,鬱鬱成病,至家三日而殂。琰與碧桃守喪成服,哀毀骨立,為辭以哭之曰:
嗟嗟夫子兮工文章,睥睨一世兮孰可方。
胡為偃蹇兮志不就,歲在龍蛇兮竟夭亡!
壽不及回兮天茫茫,想音容兮空軒昂。
招爾魂兮奠一觴,猿啼鶴唳兮淒我腸。
魂歸來兮何處?徒掩淚兮彷徨!
穎生歿時,年甫三十一歲,故云壽不及回。碧桃亦挽以絕句二章曰:
縱橫詩酒十餘年,文似相如氣浩然。
未得成名身便死,令人不敢怨薽天。
其 二
菊老桐枯值暮秋,人間夜室兩悠悠。
最憐野鳥知人意,也向西風叫不休。
一夕疏雨敲窗,淒風剪竹,琰與碧桃挑燈對坐,含泣而言曰:「蘇郎既沒,猶幸爾我相依。但守制存孤,我宜盡節,爾雖有子,豈可耽誤青年!所慮爾去之後,使我益增淒楚矣!是以輾轉思維,莫知為計。未卜子心,可能與我相依為命否?」
碧桃掩面唏噓,垂淚而對曰:「妾雖側室之微,頗知事夫之義。況蒙垂恩抬舉,沒齒難忘,而效節終身,妾之分也。若以郎死而棄孤再嫁,是乃禽獸不如,豈復有人心者乎!」琰拭淚而撫其背曰:「我固知汝無異心也。」
又一日,延僧超薦,啟建水陸道場。將至亭午,琰與碧桃步出中堂禮佛,而為黃洵竊見。
洵乃短行少年也,向慕二姝之美。至是始獲窺視,果是傾城絕色。驚喜欲狂,將謂寡居可以情誘。每遇婢婦,必為延佇,慇懃細問起居。婢婦怪而告琰,琰曰:「孤寡之家,嫌疑須避。今後汝等出入,切勿可再與交語也。」
又一夕,琰令小眉讀書,小眉隨口而誦曰:「兩主獨居,鬱鬱不樂。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琰驚問曰:「是誰教汝誦此數語?」曰:「先生口授也。」琰大怒曰:「我以蘇郎同社至交,故爾留居西席。豈知輕薄無禮,狂妄若此。明日即須遣行,另圖外傅外傅。」
碧桃曰:「且姑含忍,以俟新歲,更延老成之士可也。」琰遂寢止。
碧桃嘗為小眉製一團扇,屬琰寫畫於上,琰乃仿雲林筆意,寫作片石孤松,並題五言絕句曰:
凌寒松不改,終古石難搖。
若識臨毫意,清風撲面飄。
畫傍猶空半截白面,黃洵思欲挑動二姝,乃戲題一絕云:
松色青青似翠裙,一拳美石更含情。
何緣得化為團扇,傳入佳人手內擎。
後書有「情癡黃洵漫題」,寫得字字蒼勁,勢欲凌霞。小眉喜極,即時持進以示二母。
琰不勝憤怒曰:「無恥狂生,輒敢以淫詞相誘,豈謂我二人無玉潔冰清之操耶!」
遂將修金算足,當晚遣婢持告黃生曰:「家主母治家凜肅,亂言邪語,不入於耳。豈謂先生空事詩書,言非禮義,誠於孀居不便,請從此辭!」黃生洵自覺羞慚,遂攜書笈怏怏而去。
嗟乎!琰之不妒,既已度越尋常。閨媛而凜矢幽潔,逐黃洵而不留,其貞白之操,又豈易覯者哉!
其後小眉年甫弱冠,即以文章顯名於世,豈非琰之慈教所致!故至今蘇人談及賢德之婦,必曰王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