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郝湘娥
引
煙水散人曰:昔石季倫嘗以沉香為末,鋪於牀榻,令愛姬踐之而無跡,則以珍珠賜之。故婢妾中互相語曰:「爾非細骨輕軀,那得珍珠百粒。」其後獲一睘風於胡中,身輕飛燕,綽約如仙,真能踐於香末之上而無跡者,故季倫特加锺愛,異於諸妾。
然余讀其傳而猶疑之,夫嬌歌豔舞,唯聞越國佳人;杏臉蛾眉,止有東方獨立。豈於胡地而得絕色,有如睘風者!或曰:「胡壤近燕,從來燕趙多麗人,子獨未之聞耶?」
至丙申歲,余於金閶旅次,有燕客為余言保定郝湘娥事甚悉,不覺為之擊節歎慕。夫保定屬燕,而湘娥之美,當世罕匹,則燕趙間洵多麗人也。
嗟乎!余生於吳,長於吳,足跡不越於吳,則北地雖有姝麗,亦安得而見之,又安得而聞之。於是知睘風為胡女不謬,而自笑其曩言之陋也。但欲為湘娥立傳,以附女史之末,而以碌碌器塵,至今三載,徒盤結於胸,未能點次其事。
及余為美人書,欲足十二媛之數,而缺其一,始慨然而歎曰:「若郝湘娥者,不可謂之美人乎哉!其纖肌嫩質,則白家之小蠻也;以死殉節,則季倫之綠珠也。而況加以性資敏巧,詩句清新,雖求之古來名媛,亦不可多見,烏得以婢妾之微而棄其貞烈之行耶!則余所取重,又不徒以其豔麗而已。世之君子,毋踵余之陋,而疑北地必無美如睘風也。
集郝湘娥為第八。
保定府有巨族竇眉生者,豪富甲於一郡,其子曰鴻,年甫十七。女名珍姑,少鴻三歲。鴻自幼負俠任氣,好馳馬,嗜音樂,志慕請纓,不屑為章句儒。珍姑性雖穎敏,而軀極修偉,貌頗不揚。竇翁嘗延其舅氏陳甫教之學書,又倩女師張姥指習刺繡。
忽一日,有媒婦沈氏者,攜一幼女來鬻。訊其姓氏,曰郝姓湘娥,年才十一,修眉秀髮,容色麗娟,翁乃厚其價以卑之。蓋因翁家故多婢媵,而皆粗陋庸劣,故翁絕喜湘娥,即令為珍姑伴讀。
湘娥貌既楚楚,性復敏絕。及年十六,能詩能奕,又善繪花草人物。珍姑嘗讀詩,至朱靜庵《詠虞美人》,草一絕云:
力盡重瞳霸氣消,楚歌聲裡恨迢迢。
貞魂化作原頭草,不逐東風入漢郊。
又黃媛介亦有一章曰:
深慚長劍事無成,恨托東風寄此生。
昔日美人今日草,銷魂猶喚舊時名。
珍姑笑謂湘娥曰:「汝嘗自負能詩,何不亦詠一絕,以與二美爭雄?」湘娥不假思索,應聲吟曰:
莫笑重瞳霸業湮,漢家遺蹟已無存。
寧知不及原頭草,直到於今喚美人。
又嘗效古體作《江南採蓮子》四絕云:
綠鬢紅裙映水鮮,荷香十里蕩輕船。
背姑撐入花深處,暗自拋蓮約少年。
其 二
採蓮小婦乳花香,羅袖新裁半臂長。
為羨灘頭交頸睡,戲將荷葉罩鴛鴦。
其 三
十五吳娃慣弄潮,隔花回首向郎招。
來時不用撐船訪,門對垂楊靠小橋。
其 四
荷花如臉葉如裳,日向南湖棹小航。
梳得雲窩光似鏡,更將綠水照新妝。
珍姑自遜才不能及,最相愛重,呼以湘妹而不名。
其後眉生欲招同郡黃異為婿。異亦保定巨族,少年風雅,酷慕嬌姿,密語媒嫗曰:「某與竇翁通家至契,願結朱陳。但我所慕者,美色也。不知竇氏子,果有所謂羞花閉月之容乎?」
媒嫗冀得厚謝,遂極口贊譽其美,異猶未信曰:「必須遣一僕婦,親往一看,方可納采。」媒嫗勉強應諾,即日告竇翁曰:「須得湘娥權時代作小姐,則姻事可諧。」竇翁欣然首肯,疾令湘娥妝飾以俟。
未幾,黃生遣婦與媒嫗偕至。時湘娥濃妝豔束,方搦管吟哦,目間婦窺己,乃整衣而起,佯作下階,而露其盈盈羅襪;徐復臨鏡,以顯其擾擾雲鬟。復又垂袖徘徊,嫣然微笑。婦熟睇良久,疾趨而去。
黃生迎問曰:「貌果若何?汝得親見否?」婦以手摹其豐態,而連聲贊譽曰:「竇小姐豈是人間衤念色,乃天仙也。」黃生喜極,即准聘期。
及親迎之夜,卸妝一看,何云傾國傾城,乃無鹽醜婦也。黃生大怒,呼婦辱詈欲笞之,婦力辯曰:「彼時所見,貌極妖纖,何嘗肥偉而黑,迥異若此!其間情弊,只宜問於新娘,安得笞我!」
既而夜闌,另於枕上再四詰問,珍姑不能隱匿,即實吐曰:「家君重郎才望,唯恐姻事不諧,故以侍兒湘娥代認作妾耳。」
異喟然曰:「姻緣前定,余之命也,亦復何憾?但汝必須歸語爾翁,若肯以湘娥作媵,我方與汝和合無間。」
豈知竇鴻亦素愛湘娥之美,因以妹所寵用,不能即列小星。及珍姑出嫁,始遂其願,定情之夕,授以金鳳釵一雙,玉環一枚,並珠衫繡裙數事。又為修造曲房畫闥以居之。其中蘭楣桂柱,丹堊一新,因名其所居曰「留春院」。
蓋鴻遍求美麗,以為姬妾,而其最寵愛者已有三姬,曰郢雪、曰玉香、曰李翠。即以三姬分列三院,郢雪所居曰「望春」,玉香曰「藏春」,李翠曰「長春」。其三姬之下,又每一院分屬數妾。每自夜闌客散,鴻將進房,則群婢紛紛各秉巨燭,在前導引,而院前俱懸絳紗燈,自內至外,火光照耀如日。諸姬或扇茶鐺,或備佳釀,或焚異香,或整昆鳥弦,莫不明妝炫服,引領遙矚,以伺鴻之臨幸,直至歸於別院,而後寢息焉。故當時為之語曰:「富傾三輔,豪壓五陵。昔聞金谷,今見蜚卿。」蜚卿者,鴻之字也,其為人羨慕如此。
及得湘娥,即居以「留春院」,而珍寶器玩,皆屬湘娥掌管,恩寵之降,更非三姬可及。蓋湘娥兩臉紅暈如海棠花,細腰楚楚,雖極輕盈柔媚,而不傷於瘦。其肌膚嫩滑如脂,潔白如雪。雖以三姬之美,號稱絕色,亦莫能及也。昔白樂天嘗詠玉環云:「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其亦湘娥之謂歟!
黃生既為竇翁所貽,而湘娥又不可得,心極恨恨。既而與珍姑一同歸寧,有婢秋蟾者,亦頗妖媚有姿色。黃生一見,即驚問珍姑曰「頃我於迴廊之側,遇見一姬,身衣淡紅衫,而髮垂眉際者,其即湘娥耶?」
珍姑笑曰:「此乃郢娘之婢秋蟾也。若湘娥豈得易見,而其美豔,亦豈蟾貌所及。郎若渴欲見時,少頃妾當邀彼對局於房,郎乃卒從外至,則可見矣。」
黃生大喜,趨外潛跡以伺。俄而湘娥果來,方欲整局下子,而異不能忍耐,旋從外入。但見月麗花娟,胡然若帝。湘娥撇下揪枰,驚起竄避而逝。
異目斷神迷,如喪魂魄,忽忽自歎曰:「天下女子,果有美豔至此乎!」自後思慕不已,寢食俱忘,竟成癲疾,不及半年而歿。
鴻嘗得異香而不識,以問湘娥,湘娥曰:「妾聞漢武帝時,有浮忻國遣使貢蘭金之泥、瑞雀之香。其金百鑄,色變為白,而有光如銀,唐人詩所謂『銀燭』是也。其香燃以燻衣,經年不散,若煉藥水,涵浸百日,則焚之能致群雀飛舞而下。今觀此香,形如雀腦,氣過沉檀,殆即瑞雀之香也。」
鴻猶未信,及觀《漢武外傳》,果有是香。而其所載,與湘娥所說無異。
又有人以瓦壚來鬻者,索價至三百金。鴻以示湘娥,湘娥雙手捧玩,嘖嘖贊歎曰:「美哉是壚,其殆唐末高季昌之物乎!按昌本傳,嘗得瓦壚甚美,一大一小,色若鴉青,其後以一贈於羅隱,留一自用。今觀此壚,形色相似,殆真數百年物也。」
及觀壚底,果有六字云:「乾化三年重制」,乃梁祖朱溫年號也。
娥又能辨識金玉,嘗從容諷鴻曰:「金性貴重,而以滇南為佳,玉質取溫,而以于闐為上。然金玉亦弗足為異,昔石崇有八尺高之珊瑚,馮雲有榴花色之瑪瑙,美逾白璧,價值連城。然而珊瑚、瑪瑙亦未足貴也。妾聞神駿志在千里,鯤魚徙必南溟。今郎以過人之材,負英雄之略。既慕仲升投筆,宜學終軍請纓。何不乘時自奮,以圖功業,而乃株守丘園,徒為程卓乎?」
鴻喟然曰:「非卿愛我,言不及此,然予亦豈甘老於牖下者。」遂長吟一律,以賦其志云:
無限幽思獨倚樓,那堪時物更生愁。
塞雲野草連千里,落木淒風並一秋。
獻賦無才徒企仰,請纓有志尚淹留。
最誇劍氣雙星近,豈讓當年定遠侯。
湘娥亦和韻一章云:
欲舒遠目向南樓,豈為西風起暮愁。
萬里白雲橫絕塞,一聲紫雁唳清秋。
書傳圯上休違約,劍嘯牀頭好自留。
直斬樓蘭酬壯志,期君談笑獲封侯。
鴻又嘗命湘娥作四季閨詞,湘娥援筆立揮云:
鵝黃柳色,一抹煙如織。倚遍南樓鶯語寂,又是暮山橫碧。忽聞女伴相邀,踏青准擬明朝。單少繡花鞋子,呼鬟連夜同挑。
其 二
簾鉤雙控,時有熏風送。惱殺禽聲宛轉哢。驚起午窗殘夢。分明薄倖回家。醒來依舊天涯。且莫浮瓜沉李。再從夢裡尋他。
其 三
晚風清切,遠笛聲如咽。坐久莫嫌燈影減,自有半窗明月。欲眠更自遲留,難禁蛩韻啁啾。漫道士悲秋色,深閨豈獨無愁。
其 四
彤雲密銷,簾外梨花舞。手自煎茶頻撥火,其味黨家知麼。南枝傳送幽芬,費人幾度清吟。那怕寒威如剪。還須掃雪遙尋。上調《清平樂》
於是中秋節近,鴻乃設宴南樓。句聯五字之奇,肴極八珍之美。自郢雪、玉香、李翠而外,更有二十餘姬,態貌爭妍,綺羅雲繞,皆所謂天姿國色也。然自湘娥一至,亭亭獨立,更壓群芳。
於是環繞雜坐,杯觥再傳,便各自尋技角飲。或歌或彈,或以彩色爭呼,或以投壺競中。
喧嘩之際,鴻乃欣然笑謂湘娥曰:「明月在窗,清風入座。若無新詠,如此良夜何!」湘娥微微含笑,即席度曲三闋,以述其歡噱之意云:
《黃鶯兒》
今夕是何年,向南樓月正圓。相看總是嬋娟面,霞觴競傳。陽春共聯,盈盈笑語皆生豔。且調弦,莫教沉醉,爭倚玉郎肩。
前 腔
玉宇迥無煙,到更深興益添。瘐樓樂事還應淺,人圓月圓。歌喧笑喧,石家金谷何須羨。漫留連,平分秋色,狡兔乍離弦。
前 腔
桂魄自娟娟,笑嫦娥鎮獨眠。何如一隊同心,串冷冷管弦。霏霏篆煙,金杯竟把檀郎勸。更堪憐,今宵情夢,知向阿誰邊。
鴻朗誦一遍,撫掌而笑曰:「字字珠璣,卿真錦心繡口。但陽臺之夢,已屬芳卿,何必生憐耶!」乃以玻璃盞斟葡萄酒,以酬湘娥。
又令郢雪按板,玉香吹笛,鴻乃自唱前曲。清音繞樑,每一字幾盡一刻。湘娥亦故作媚態,以承恩寵。是夕縱飲盡歡,直至丙夜而息。
時有名妓自維揚流寓在郡,喚劉倩倩者,以吹笛擅名,一時推重。鴻乃設宴內樓,單延倩倩,欲使諸姬得窺其奧。及倩倩一至,談笑風生,果覺韻致瀟灑。遂令侍兒捧過玉笛,徐徐吹弄一曲,其聲淒婉嘹亮,如怨如慕,真能舞鸞鳳而泣鬼神。諸姬列坐兩旁,側耳靜聽。須臾曲終,皆為之神爽氣怡,莫不連聲共贊其妙,唯湘娥寂無一言。
倩倩自以擅名已久,而湘娥獨不贊譽,疑為輕己,便有慍容曰:「鄙人斯技,曾得名師指授。故自南省至都,靡不見賞於名流。乃子獨無一語,將謂未盡其妙耶?」
湘娥笑曰:「君之妙音,似得楊美之派,在今日厥技中,不得不推為第一手。但聲音之道,蘊藉無窮。自昔以來,唯唐之李摹、宋之王淑,以笛擅名,此外寥寥罕繼。必使高下疾徐,聲韻穩協,五音六律,正變無乖。然後發之於喉、應之於手,而和平清正,自無輕重舛戾之訛。今君於第七調,本係正宮,而混入商聲。及至入破第三字,又平仄失葉。似於至美中,不無少損,此我所以不敢謬為賞歎也。」
倩倩驚起,再拜而謝曰:「某在金陵,果係授自楊美,不揆疏淺,以致貽笑大方。幸君指示其訛,毋吝賜教。」
娥乃按笛輕吹,徐至第七調,指明舛錯之處,倩倩不勝感愧曰:「君真我之師也。」
時有知其事者,為之語曰:「未得周郎正,從教誤曲多。寧知劉倩倩不及郝湘娥。」
自此湘娥之名振播一時,而寵奪專房,獨得鴻之嬖幸。
忽一日,有崔平仲者,浙之山陰人也,與京中一顯僚年家契厚。而保定刺史鄭公為崔戚屬,故平仲以貢候選,將詣長安,而路經保定。謁鄭之後,聞鴻富甲閭里,頗有園亭之勝,遂假寓焉。鴻以郡守至戚,即日置酒款待,而令數婢歌以侑觴。
平仲曰:「崔某一抵貴郡,即聞尊寵有郝姬者,國色無雙,妙解音律。未審足下肯令出見,而使東海鄙人獲聞名都之雅曲否?」
鴻素性豪俠,兼欲誇示賓客,欣然首肯,疾喚湘娥出拜。雖則常服淡妝,而嬌冶天然,恍似仙姝謫下。向前禮畢,徐徐退入屏後,垂簾而坐,按笛發聲,為《折柳》、《落梅》之曲。
平仲連酌數卮,帶醉而笑曰:「正所謂司空見慣渾閒事,惱亂蘇州刺史腸矣!」既而作別入都,謁見顯僚。偶談及古今美色,平仲備述湘娥之貌,顯僚撫髀而歎曰:「枉作司空,不及竇鴻!」
平仲即獻計曰:「竇鴻僅一富民,而蓄內寵數十。現今敝戚作刺在郡,公既有歆羨之意,何不修一尺素,整理幣帛,某當奉命而去,宛轉懇於敝戚,若壓以郡守之命,則鴻不敢不從。而十日之內,湘娥必為公有矣。」顯僚喜曰:「若得湘娥,當以蘇州通判為報。」
是夕平仲起身,復詣保定,先往見鴻,而稍露其意,鴻大怒曰:「假使汝妾,亦肯贈我否?雖以天子至尊,不能誅無罪之民。何況權貴,豈能壓我!常言浙人奸巧不義,以汝觀之,信不謬矣!
平仲不勝愧憤,急往見鄭而告其故。
鄭公不得已,差役喚鴻,密諭之曰:「某公炎炎之勢,爾所知也,何吝一女子,以貽不測之禍!獨不聞石季倫之事乎?」
鴻對曰:「天臺素以禮義教民,亦當曲諒下情。彼雖權勢可畏,亦安有無故奪人愛妾之理?在昔晉季中衰,變生宗室,故季倫不免於禍耳!今在堂堂聖朝,豈容權佞橫行。雖有趙王之勢,不能奪羅敷之節,矧鴻乃男子乎!」
鄭公喟然曰:「汝言最是,我豈能強爾哉。」
平仲見事不諧,即日回報顯僚。顯僚大怒,思欲尋計殺鴻。適值山西巡撫剿滅反寇,擒獲餘黨解京,內有張秀者,係保定人氏。顯僚乃遣人囑秀招鴻同謀判逆,遂奉部文捕鴻下獄。
平仲又詣獄謂鴻曰:「足下此冤,非懇某公,莫能伸救。若肯予以湘娥,則身家可保矣!」
鴻瞋目怒視,不措一語。至晚密草數字,遣人持歸,以付湘娥。湘娥拆而視之,其內寫云:
我以無辜下獄,輾轉思維,莫解其故。及平仲復來說誘,始知張秀誣指,乃受逆賊之命也。與其典刑西市,曷若速斃囹圄,但不知卿亦痛我而肯作墜樓人乎?不然,幸即善事新人,毋以鴻為念。
湘娥讀畢,淚如泉湧,哭仆於地。既而詠詩十首,以述其訣絕之恨焉。其詩曰:
石家金谷重當時,無限恩情妾自知。
猶記玉釵私贈約,還憐月夜共銜卮。
其 二
翩翩俠氣似平原,食客三千誓報恩。
詎料一朝攖禍患,門庭蕭索忽無人。
其 三
芙蓉三尺吼牀頭,何事蹉跎誤壯猷。
今日奇冤誰為雪,千秋遺恨永悠悠。
其 四
無端一見作君災,任俠誰知是禍胎。
哭讀魚箋驚仆地,暗風吹雨入窗來。
其 五
君真憐妾妾憐君,恩愛原期共死生。
閶闔欲呼天路杳,紅羅三尺是歸程。
其 六
一看羅裙並繡襦,可知恩寵與人殊。
季倫自是多情種,直得樓前墜綠珠。
其 七
花晨月夕共徘徊,時刻相親倒玉杯。
誓作青松千歲古,寧知紅粉一朝灰。
其 八
自悲自歎忽成癡,哭叫皇天總不知。
欲借龍泉誅國賊,可憐妾不是男兒。
其 九
日落黃昏意轉迷,黑雲慘淡壓城低。
夜臺若肯容相見,仍作鴛鴦一處棲。
其 十一
婦何曾事二夫,今朝遄死赴黃泉。
願為厲鬼將冤報,豈向人間化杜鵑。
是夜,五香睡在隔房,遙聞湘娥哭聲哀慘,直至更餘未息。不覺朦朧睡去,夢見鴻與湘娥攜手至前,含笑而言曰:「我二人相隔兩地,幸於今夕二更同時而死,行將訴冤冥主,汝等無煩相念也。」俄而驚醒,殘燈未滅,漏下已是五鼓。遂披衣起身,呼醒郢雪而告之。
忽見婢女惶駭趨報曰:「娘子昨夜哭至二更時候,獨自點燈,步到層翠樓上,直至雞啼不見下來。適間往上一看,已是懸樑而死矣。」
及至數日後,京中有人回報云:「鴻於某夕二更縊於獄中。」按其時,果係湘娥投繯之夜也。
當道旋亦悟鴻冤屈,得令歸骸與娥合葬。而郢雪諸姬,相繼別嫁矣。
是年秋選,崔平仲得除閩中一縣,歸由保定,辭別鄭公,路經鴻宅,忽以雙手自批其頰云:「我當日留汝下榻,出妾侑觴,何負於汝?而下此毒手,使我死於非命。今已控准冥司,速去對理。」言訖,登時仆地而死。時人驚歎,咸以為報應之速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