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張小蓮
引
煙水散人曰:人皆逐豔,予獨重情。自非情深千古,豈能事豔一時。如蕭寺月下之逢,趙郎錦箋之寄,長生殿裡私誓金釵,蝴蝶夢中巧偷香粉,事固豔矣,而情猶未摯。故其始也,盟山誓海,原如菡萏蒂聯;及其終也,抱恨銜愁,已逐燕勞影散。豈能作同心松柏,亦安問去歲桃花。
又如借歌紈扇,倩賦長門,情既中乖,嗚呼云絕。此予不能忘情於白下之小蓮。既憐同調,竊酣紅夢綠之娛;必協于飛,得弄粉畫眉之趣。意綢繆而莫忘,不致為郎憔悴;心宛轉而熟計,無煩與我周旋。遂使依桐作語,空解相思,而托葉為媒,不能專美。事固豔矣,情亦深矣。而風流蘊藉,調絕千秋,不幾於此。又起多情之癡夢,迷雅士之芳心者哉!
誰云蹇修未倩,美璧生疵。豈知伉儷仍諧,明珠自潔。遂使我興酣落筆之際,恍惚杏臉流光,芳徽入握。若非黃鸝聲在我窗畔,則幽魂栩栩欲逐南華而化矣!乃為之歌曰:
牡丹開兮月流光,懷美人兮莫能忘,
舒我毫兮垂爾芳。
集張小蓮為第三。
萬曆丙辰歲,吳江有張麗貞者,一名德貞,有美色,工詩詞,年方及笄。嘗隨父之田翏城,寓居掾舍,為婢女所誘,誤奔匪人。事覺,其父執送有司。既陷獄,深自怨悔,乃敘其悲思云:
悔此宵一念之差,嘔心有血;致今日終身之誤,剝面無皮。還顧影以自憐,更書空而獨語。妾本吳江望族,曾解披章。閨閣幽姿,未閒窺戶。北堂恩重,瑯函深貯掌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機上錦。況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隨父田翏城,寄居掾舍。溺女奴之長舌,來奸套之籠頭。謾誇國士之才,計諧占風;忘數家嚴之慝,悔擬乘龍。伊既曲敘其悲思,儂亦頓深其怨慕。自謂知書識禮,不妨反經為權。掩張倩之紅顏,重門夜出;攜卓文之綠綺,永巷宵徵。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棲別館。一朝消息漏,道傍笑破朱唇;三尺典章嚴,堂上嗔生鐵面。雷霆劈開鬼膽,冰鑒照出妖形。為訪婚姻,並非媒妁;所圖燕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彌天。延息以入囹圄,撫心而傷塵土。淒涼夜析坐來,牆角鬼燐寒;憔悴春華睡起,夢中鄉路杳。青草黃泥,畢冤魂於今日;白雲紅樹,見慈母以何年。感衷衣之已舊,哭手線之猶新。嗚呼!碩鼠拖腸,蜣螂化羽。倘青蘋之得蔫,尚白圭之可磨。已決策於外黃,世無張耳;誰錄瑕於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蟻命,圖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辭?溫訴衷腸,十首怨題留客邸;可憐骨肉,一緘情淚寄吾家。
其一 從賊
開盡鶯花燕亦愁,可憐百舌惱枝頭。
春魂自是隨風散,亂逐流紅出御溝。
其二 東門道上
紅幕遮欄幾許年,避人不省出門前。
雙鴛一夜銀塘路,蘭路生秋復自憐。
其三 自悔
為燕釵頭鈿子黃,翠翹斜護晚來妝。
桃源路曲花陰黑,錯道漁郎是阮郎。
其四 人幽怨王滿
粉香無復滲梨腮,破屋陰陰鎖不開。
姊自作愁愁縛住,兒家卻為阿誰來。
其五 自怨
紅死燈花睡亦蘇,卻羞殘夢到冰壺。
百年身世成何事,夜夜城頭哭鷓鴣。
寄大父書
阿父嗔兒,定殺兒矣。夫私奔,醜行也,為門戶羞,死何辭哉!父耶母耶,殺之良是。恨兒年少,巧言之徒,煽人從賊,情更可悲耳!啜其泣矣,噬臍何及。倘得歸死先人墓,百年後魂傍阿翁,實罪人之大幸也。山川渺隔,阿翁乎來何時!
予謂麗貞,固深於情者也。惜其識見不及卓氏,以致誤奔匪人。今觀其獄中自敘,並怨題五首,故饒文人之致,且其言曰:「反經為權」,亦豈漫無卓識?若謂忠臣不事二君,而管仲何以見收於夫子。昔蔡文姬初適衛仲道,中辱於沙漠,購歸而嫁董祀,律之以節,不幾遺臭哉。乃范蔚宗傳列女,津津稱述。夫亦惜其才,而深悲其遇。有心人另具一識賞,第難與道學言耳!
然則而貞事,亦未免傷於不幸,而其才固不容泯沒矣!周禮中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先王制禮,緣乎人情。予是以深原其誤,而憫其癡。但其始末,傳聞各異。故不及備次其事,而姑掛漏書之。
自麗貞後十餘年,而復有金陵張小蓮,其情其才,與貞相似。而其卓識,則不在文君下。裔出簪纓,其父張某,亦居顯僚。當丁巳歲,小蓮已年十八。容色倩麗,則有遠山眉;詩詞雋逸,則有柳絮句。加以鍾情特至,素性憐才,故張公愛同掌珠。而雀屏久設,罕有中其選者。然年已及時,未免因花惹恨,為柳牽愁,而眉際間時時鎖綠。嘗於春暮,賦得《如夢令》一詞云:
鶯囀欲留春住,儂意只催春去。何事為春來,添得許多
愁句。無緒。無緒。又是撲簾飛絮。
小蓮性愛妝飾,每自雲鬟梳就,而以雙鏡細照,稍有一絲亂髮,必呼侍婢分理刷光。最厭脂粉,嘗謂諸婢曰:「大凡婦人家容色,以生成為妙,潔淨為雅。若必待濃塗淡抹,而後見美,其與市肆中泥美人何異?」
又極愛黃鸝聲,每自曉起,一聞間關巧囀,即青絲未理,寶鴨香寒,亦必潛往佇聽。嘗作《聽鶯》詩十首,姑摘其二於左。其一云:
欲把鶯聲覓,鶯聲何處啼。
乍來楊柳上,轉到杏花西。
覓友含情重,拋梭向晚低。
翻縈春思切,幾度為君迷。
其 二
欲把鶯聲覓,鶯聲何處嬌。
弄紅香影散,翻綠曉煙銷。
宛宛如調徵,嚶嚶欲徙喬。
夢回春院靜,賴爾伴無卿。
其所居宅後,構一小園。頗有蓮池、菊徑、月榭、藥欄之勝。又有一樓,名曰「倚雲」,其鄰左高樓相接。自樓側廊下,轉出小軒。軒外環繞翠竹,由竹徑而至北垣,即後扉也。
其鄰左高樓者,係朱氏之宅。朱亦宦族,其子名正色,表字匪紫,年將弱冠矣。聘妻韓氏,未婚而韓亡。其父嘗倩媒妁,求親於張公。公以朱生援例入監,素無文譽,意甚輕薄之,故卻而不允。
忽一日,朱生晉謁,以《溪上落花詩》請教。公留坐,細談,觀其所作,頗覺新麗可愛。遂稱羨曰:「忝在壁鄰,豈知吾兄卻有如此妙手,老夫向有《文君濯錦》一題,擬詠未就,輒欲相煩珠玉,尚肯賜教否?」
朱生索取筆硯,不假思忖,立時揮就,公益器重之。
方生之入謁也,適值小蓮立於屏後。窺見生之姿宇如玉,談吐從容,退謂愛婢雲娥曰:「孰謂朱郎年少無文?吾觀其風流韻度,詩思泉湧,真才子也。」
自此小蓮屬意於生。而以一垣暌隔,難通悃幅。
於時三月下旬,樓前牡丹比往年倍加豔發。小蓮素有花癖,而於牡丹尤甚。遂移臥榻於樓,止令乳嫗並云娥為伴。
一夜,溶溶月色,花霧空蒙,將及二鼓,小蓮猶倚畫欄,擬作《牡丹詩》。忽聞隔樓朱生朗詠云:
豔奪天姿洵有情,紅闌深護粉痕輕。
三千漢媛誰如爾,九十春光獨擅名。
朱生甫吟四句,欲續後聯,而苦思未得,只管吟哦不已。小蓮味其所詠,亦為牡丹而賦,不勝技癢,乃低聲續和云:
霞臉最宜明月襯,霓裳應挹露華清。
從來京洛多佳種,莫與尋常一例評。
原來朱生亦酷慕小蓮之美,知其連夕在樓,故特借牡丹為題,而實欲以詩挑動。小蓮亦解其意,而注念已久,故即續和完篇。雖以粉垣高隔,不能窺視,而吟詠之聲,亦頗聽得仔細。
次日曉妝初罷,雲娥自線鋪中買線而回,袖中取出一緘,曰:「隔壁趙婆適於門口遇見,特以此緘央我送與小姐。」及轉身時,又云:「內有機密事情,必須悄遞為妙。」
小蓮已喻其意,即拆而視之,乃是空箋一幅。細觀箋後,另有寸楮楷書細字一行,云:
偶詠名花愧未工,忽聞佳句和牆東。
匆匆特托青鸞謝,一幅空箋意萬重。
小蓮雖有婢,而所喜惟一云娥。每令其買取針線簪珥之物,不時出到門首。朱生詢知其詳,故囑管門媼趙婆以緘傳遞。小蓮哦詠數四,惻然動念,將欲以詩為報,而猶豫未果。
一日早起,方欲臨鏡靚妝,忽見雲娥以目偷送,小蓮會意,呼與登樓而問之,又出一箋,曰:「此亦趙嫗所寄也。」展開一看,仍是七言絕名,其待曰:
重門消息杳無傳,惆悵鶯啼日暮天。
幽思難憑鸚鵡說,滿懷春怨在花箋。
小蓮看畢,徐謂雲娥曰:「朱郎才貌,我固憐之。然堂有嚴親,身無彩翼,何得屢以淫詞傳寄,設有漏泄,能無懼乎!今後汝見趙嫗,當力為拒絕,而不可更受其囑也。」
雲娥曰:「彼係公子腹心,妾為小姐手足,兩相謹慎,奚防漏泄之虞?然欲回絕那生,必得小姐數字,不然妾雖推拒,恐未能斷絕其意也。」小蓮沉吟半晌曰:「汝言良是。」遂書絕句一章云:
珠履曾無草色侵,春風長閉繡簾深。
劉郎何事頻傳怨,錯認無心作有心。
詩去數日,朱生復以珠玉厚賂雲娥,乃賦《浪淘沙》一詞,托今持送小蓮云:
凝想畫樓中,人倚東風。盡傳嬌小勝芙蓉。夢裡無憑空繞遍,十二巫峰。花落晚煙空,無日相逢。再煩青羽訴愁衷。莫把相思孤負我,滿簡啼紅。
小蓮悵然歎息曰:「古為遴美相從,憐才訂偶,前以私期,後成正匹者,亦往往有之。顧今重門杳隔,耳目眾多,設或一涉莠言,身名交敗。何朱郎不能相諒,而乃寄怨之深也!」遂以白綾帕繡詩一絕,以答朱生曰:
欲圖相見渾難見,欲罷相思卻又思。
只恐相思無了日,特拈愁句倩郎知。
自後怨詞恨什,不時傳寄,兩下相思愈熾,雖則魚雁時通,只恨佳期無日耳!
無何,又是牛織相逢之夕,小蓮臨風長歎曰:「嗟乎!天上雙星,猶有一年一會。而何人間之寂寞,長如此也。」既而群婢催喚曰:「夫人命請小姐,巧筵完備,已設在中庭矣。」
小蓮愀然曰:「汝等既知我病體纏綿,不勝風露,即應回復夫人,何必又來相喚。」
及群婢退去,四顧寂然,遂又歎曰:「巧不如拙,我既命薄如斯,又何必更向天孫乞耶!但不知朱郎此時意況何如,可能為我而有銀河路隔之悲乎?」
正在躊躇歎息,雲娥悄然潛步而至,曰:「早間趙嫗又以一禮付來,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鎖在鏡箱之內。試於燈下取出一看,以便回復那生。」
小蓮即時開箱取簡,展而視之,其書曰:
今夕何夕,又是靈鵲填橋,天孫歡會時也。何獨卿與鄙人,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孤窗抱影,傷如之何!日來病體愈深,人事俱廢。不知卿可見憐,而能設計,使儂得一親近仙容否?不然,秋風一起,白雲紅葉,更是銷魂時也。特煩毛穎代叩妝臺,拳切拳切。
小蓮覽畢,憮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猶未諒妾心?」闔戶挑燈,以草回啟云:
天上相逢,人間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淚沾衣耳。妾性最喜妝裹,雖在病中,未嘗草草。今自數月以來,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乃來札云云,似未深諒。家嚴閨範,君所知也。世無古押衙,使妾何以為計?若獲天從人願,則機會自生;設有不然,子但索我於冥漠間耳!扶病挑燈,匆匆草復。惟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後,小蓮即臥榻不起。其體似熱非熱,稍進飲食,即時嘔吐。每每延醫看治,猜擬不一。及以湯藥進,輒傾擲於地曰:「我病豈藥石所能愈乎!」
親戚中有來問者,即瞋目怒叱諸婢曰:「我頭目煩眩,惡聞人聲。汝等疾去辭謝,不必進房也。」惟雲娥至,則與抱頭密語,或時歎息不已,淚如雨下。
其時新到府尹與張公同年至契,公乃擇日具宴相款,雲娥即為小蓮設策曰:「是夜男婦俱有執事,則後房必然空寂,可於早間約定那生。將至更闌時候,妾與乳嫗只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門,乳嫗疾往後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內房。小姐又推以厭聞嘈雜,驅出群婢。日間飲食,妾與乳嫗多取分啖,則好事可諧。而經旬累夕,亦可以無患矣!」
小蓮點首曰:「此事猶恐不穩。若或可為,汝其慎之。」
及備宴之夕,合家男婦果在廳前灶下,紛紜往來,而朱生遂得以乘間竊入。
雲娥乃馳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覺暫安穩,即令雲等掩幃寢息,以圖一晌安眠。唯恐夫人處有甚使喚,所以特來稟復。」
夫人喜曰:「若思靜臥,疾便可癒。此間支應有人,妝與乳嫗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輝滿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蓮疾已全去,而綢繆徹夜,其歡戀可知也。因值房幃深邃,又與夫人臥榻前後各別,所以一住旬餘。日則掩幃潛跡,夕則並枕同衾。嬌含荳蔻,已為浪蝶偷香;豔綻櫻桃,悉任狂蜂採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間之樂事,無逾此矣!
一夕,歡狎之後,小蓮泣謂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斷無別歸之理,必須謀劃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東有抱恨之鶯,琴臺起白頭之歎可也。」
朱生曰:「蒙卿厚愛,沒齒難忘。設有負心,死於非命。」
小蓮曰:「子今回去,事當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懇於尊君。設或仍前不許,又當勉力圖謀。成則並首百年,不成則付之以死。」小蓮謝曰:「君能如此,妾可以無憾矣。」
自此又經信宿,始得乘便,仍於後扉送出。朱生既回,感憶幽歡,癡迷竟日。乃賦詩托謝曰:
夢入神仙境,紗窗月色涼。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鴛鴦。
嫩質疑無骨,柔肌信有香。
還憐歡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蓮見詩,微微含笑,亦酬以絕句一章云:
郎心妾意兩相堅,誓作鴛鴦交頸眠。
若得西風憐錦翼,一雙飛去渚蘭邊。
朱生乃覓張之至戚,許以厚賂,而托其力懇於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堅持初意,而莫能挽回。
無何,公以前任事發,有旨逮問。而南都塚宰某公者,公之座師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誣,乃為具疏辯解,始蒙優詔獲免。
小蓮疾令雲娥以寸楮密報朱生,曰:「君但懇得塚宰某公,轉致家嚴,則姻事立妥。因家嚴感激其恩,方欲圖報耳?」朱生大喜曰:「塚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與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機會,事必諧矣!」
及公以幣帛往謝某公,某公笑曰:「盛惠決不敢領,惟年姪朱匪紫年將弱冠,尚未議姻,若肯以令愛字彼,願執斧柯。」
公唯唯曰:「若他人言,決難聽從,今辱恩師鼎諭,敢不遵命。」
然公雖允,心實怏怏,歸而歎息不已。呼謂小蓮曰:「吾以年及耳順,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豈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誼不可辭,業已許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
小蓮喜極,即歸臥內,作書以報朱生曰:
下妾齒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蘭膏繼晷,覓五宇以凝思;鴛錦停梭,攬一編而沉誦。雖南陌有花,恒絕踏青之躅;西樓見月,長慵弄酒之觴。而心匪懷春,志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詩投,妾從屏覘。牡丹月下,欣聞白雪之哦;宋玉樓東,慚次錦貂之續。遂致郎有綠綺之挑,妾無白水之拒。而為婢媵所誘,頓涉私期。心實慚惶,顏多腼腆。雖辱誓盟繾綣,安知嚴命從違。而靜言思之,未嘗不流汗浹背也。
茲幸冰方鼎重,仰沾少傅之休;椿諾恩深,俯愜桃夭之願。遂獲明侍巾櫛,掩護私愆。而了卻相思,莫寄青鸞之帛;永諧好合,奚牽繡幕之絲。所以遄報佳音,顒俟早輸白璧。惟郎垂鑒,慰我斯心。臨楮不勝欣慶之至。
朱生得書,即時擇吉,整備納聘。而婚期即訂於明歲仲春,公已允議矣。
未幾,公獲遷,除按察司廉使,出鎮建南。敕命嚴速,擬於春初蒞任。公以去家迢遠,而膝前只有一女,若于歸後,豈能攜往任所?況朱生亦不能遠出,遂議停止,且俟任滿而歸,另行選吉。
朱生聞而駭然,莫知為計。仍欲懇於某公,某公方值抱病。守候旬餘,始獲一書,而公已啟行二日矣。
朱生惘惘如喪魂魄,至晚忽聞報曰:「公以風阻,猶未起程。」生乃遣使星夜到船投遞。
公接書啟,視書內備云:「女大須嫁,既已訂期,何必更議」等語。公猶豫未決,以問夫人。
夫人曰:「某公既爾力懇,女兒亦以路遠不服水土為憂,況屆吉期止差二日,何不令彼即於舟中娶去,亦省卻爾我暮年一事。」
公不得已,乃令人到家送過奩具,至期迎娶合巹畢,即買舟同送,直至百里之外而歸。
彼此柳眉晨畫,玉盞宵斟。或以新詠聯裁,或以鳳簫吹和。雖鴛鴦之在蘭浦,翡翠之在雲衢,無以喻其婉孌相洽之意也。嘗以閨中即物為豔體詩,各賦五絕。先是小蓮詩云:
纖影差差掛夕陽,美人欲卷恨偏長。
瑤階莫道春風隔,時透寒梅一縷香。
上珠簾
新裁綃觳覆牙牀,幾度停針未敢忙。
若愛鴛鴦奴自繡,要描梅蕊只憑郎。
上紗帳
清光圓滿似蟾蜍,日照雲鬟仔細梳。
妾面何如郎面白,更煩分辨莫模糊。
上菱花
拂拭香奩絕點塵,調脂掃黛日相親。
妾家夫婿同張敞,玉鏡常羞說太真。
上鏡臺
皎潔新裁似月圓,時因撲蝶向花邊。
郎懷出入恩長在,豈逐秋風歎棄捐。
上紈扇
朱生亦分賦五絕云:
欲從繡榻效鴛鴦,翠幌先焚百和香。
儂不放卿卿戀我,日高猶懶著衣裳。
上合歡牀
孔雀雙棲軟玉屏,避風豈止護銀燈。
只愁醉舞嬌無力,留待佳人倦後憑。
上玉屏
啼鶯催喚踏青忙,親剪紅羅向綺窗。
鳳頭不滿三分闊,猶把鴛鴦繡一雙。
上紅繡鞋
杜若青青花遍開,尋芳擬欲到樓臺。
卻嫌女伴皆羅綺,翠袖須從新樣裁。
上春衫
兩幅鮫鮹剪頂圓,橫長三尺白綾鮮。
並頭只把蓮花繡,為怕郎從足後眠。
上繡枕
更有宮詞一百首,備極新豔,而原稿散失,無從傳錄。先是朱生家亦有牡丹一本,其色淺紅,即今所謂「玉樓春」也。每歲吐花不滿百朵,至是一枝抽出數莖,其花繁衍,遂有數百,而大如盂盞,色變深紅。
每至穠豔之際,生與小蓮設茵席於傍,賞玩竟日,至夜亦留連不忍去。嘗以紫錦作幔,以五色綃為球,繫於枝上。又覓松蘿及陽羨茶,煮以清泉,時時設供,及花謝則歎惋累日。
朱生又有山水癖,每欲出遊,則與小蓮偕往。所到之處,必綴題詠。而小蓮年將三十,其美豔綽約,猶似十六七歲時。其肌體凝香,時作蘭花氣。生家故多美婢,若在蓮傍,便覺形穢,故生終身不置一妾。
忽一夕,小蓮夢一仙女珠冠霞帔,乘彩鳳而下,笑謂蓮曰:「天下將亂,子何尚留塵世。明日中午,吾在海山候子,無相忘也。」
及曉述以告生,生愕然曰:「吾夢亦如是,豈爾我命該絕於今日耶!」
遂呼侍婢具湯沐浴,將至中午,果同時無疾而卒。生年四十,小蓮僅三十九耳。遺命葬於牡丹花下,家人不敢違,遂為營葬。
自後每歲牡丹開時,明月之下,家人往往窺見生與小蓮攜手立於花底。或微聞笑詠之聲,至曉則見蒼苔上一巨一小足跡宛然,而花色則又繁豔無比。至五年後,遂有鼎革之變,而牡丹忽即枯死,生與小蓮亦無復現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