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小英兒病裡見前身 狂和尚街前說往事
卻說英兒被霸王廟道士,陽(禳) 解過了,才開了口,卻還是昏迷不醒。婆子服侍他,到黃昏的時節,只見英兒在牀上亂叫道:「哎喲駭殺我了,好一條大蛇,你們快來趕他過去,要纏起我的身子來。」婆子忙上牀去,叫道:「姐兒莫要亂說,好端端的是那裡來的蛇哩。」英 兒 用 手 指 道:「你看那不是麼。」婆子笑道:「那是你束腰的汗巾兒。」說著在牀枉子上解了下來,拿與英兒看。英兒就一片聲的喊起來。駭的婆子忙背了過去,方才住了口。那兩眼旋閉上,聽他的氣息喘個不住。沒片刻的工夫,又睜開了眼,望著婆子叫道:「不好了,一條惡狗跑上牀來了。」說著將手打著婆子道:「瘟畜生,還不走哩。」婆子捻住他的手,才要說話,他就似狗來咬他的一般,仍舊叫的不歇氣。
婆子見他這般光景,明是個痰迷心竅的樣子。想道:「翠兒在外邊應酬著客,那裡知道他這時節,又變了這個卦兒。若是不去通知他一聲,明兒就要怪我們怠慢了。只得去告訴了他,看他怎麼區處。」一頭想著,一頭望外邊去。也不顧這英兒叫喊,一徑來到翠兒身邊,但見他和眾客在那裡,傳杯遞盞,當筵賣些嬌俏,比目齊眉,接案露些風情。婆子從翠兒身後,悄悄的拉他的衫袖兒。翠兒回過臉來,婆子略略的說了幾句,翠兒聽了半晌沒做聲。婆子記掛著裡邊,只得回到英兒房裡。只聽得英兒在牀上,亂講亂說的,一時是蛇來了,一時又是狗來了的,叫得不止,直直看著他鬧了一夜。
到了次日客去了,翠兒過來看了,方才知道變動。心裡想道:「可惜這樣人物,就得了這病。眼見得不能好的。這也是我們家裡沒福,招不住好貨,只好隨他去罷。那裡有許多心情,在他身上用哩。正在躊躇,鳳官來家了。翠兒叫了出到外面道:「你看姐兒這個氣象,那裡還望他好麼。我想的這也是你兩個無緣,到底不能夠夫妻到頭。只得聽他自轉,卻沒有妙方兒想出來哩。」鳳官道:「要死起來,自然是拉他不住的。但這口氣兒還沒斷,也要盡盡人事哩。今兒我去娘娘廟,點個香兒通通誠。倘或神靈感應,賞他好了也是拿不定的事。這也不過是,有一步走一步兒。」翠兒聽了道:「既是這麼說,你就去一遭來。」
鳳官當下出門,往娘娘廟來。禮拜時,默默的祝告了一番。許下個願,如果姐兒好了,演戲酬神。拜畢起來,急忙回到家中。見了翠兒問道:「怎麼樣了?」翠兒道:「你去了半晌,他叫得氣力兒都沒有了。方才合著眼在那裡,不知可是睡著了。」鳳官走到房中,卻是寂然無聲的了。向牀邊一望,果然英兒睡了。忖道:「神靈若有感泣,叫他睡過一覺,待他心裡明白,這就好了。」坐下聽了一會子,仍舊悄悄地出外邊去了。
一頭走出街口,遠遠地望見一個披髮的和尚,手裡搖著鈴,一路走來。只聽他口內念著,不知什麼話。就立住了看他,漸漸地走近,卻是聽得明白。他道:
洞裡真修五百年,一朝墮落整釵鈿,
煙花寨裡身難佳,了卻前生未了緣。
又道:
似玉如花莫認真,經過劫地識前身,
紅塵沒卻形和性,偏我能言果與因。
念了又自言自語道:「貧僧慣說人間過去未來的事,有冤牽(愆)的,但能跟了我去的,管教他百病不生,冤孽盡解。那一種嬌妻豔妾,世上的人多戀著不捨。那知簷(耽) 誤了他的前程哩。」說著,將鈴搖個不住。鳳官見他走一回,念一回。看看走到自己的門首,那和尚就立住了腳,望著裡面道:
可惜回頭已是遲,他年相遇在龍池,
老僧留得粗衣缽,待你來生立腳時。
說罷,揚長兒走去。鳳官不知就裡,也不好上前問的,只得讓他去了。那路上的人,卻是看在眼裡。覺得這個和尚,來路有些不同。那好事的,也有跟著他看的,也有聽了他說的話兒,逢人講說的,就傳了許多人耳朵裡面。內中有個好佛的老兒,姓袁名喚有本。人都因他好佛就起他混名叫做袁佛子。這日在路上閒走,看見這和尚,口裡念的有些蹊蹺,就上前打了個問訊,說道:「和尚是出家人,為何不在靜處做些功夫,卻在這滿街的,管什麼閒事。難道不知修行的,是怕惹煩惱麼。」和尚知是法上講究的人,便道:「你那知得,我這正是修行哩。那一種情魔中不斷的,昧子前因,被我喚醒了,度得他去。勝似蒲團上坐了十年。你今兒還不自己顧著後面,卻還責我的工夫。」袁佛子聽了 他 這 話 裡 有 因,道:「和尚知我後面是何結局,請和尚指點。在下的不是那門漢子,不知佛門因果的。」和尚道: 「你後面卻是個和尚。」袁佛子道:「在下的倘皈依佛法是今生之幸了,這還有甚麼不如意的哩。」和尚嘻嘻的笑道:「好個不解後面的,真正愚拙。這樣還要說不是門外漢哩。也只是自己去慢慢地看,到日後自然就明白了。」說罷,搖了一搖鈴兒去了。
袁佛子聽了這話,就似雷震癡了的,還站在那裡呆呆的想。足站了兩個時辰,方才走動。一徑想著和尚的話,走到家裡。原來袁佛子早年便失了偶,只得一個兒子,取了一房媳婦,也曾生了兩胎,俱是不存。現在懷孕在身。袁佛子得了和尚的話,只道是後面兩個字,是說他後來孤獨,不得有孫子的。看著媳婦雖然有孕,也是虛花水月的了。心裡甚是憂鬱。想道:「若果無後,就是眼前圖個團聚,終歸瓦解。不如出了家,倒還免得懊惱。」自此思想空門,不在話下。
卻說這鳳官,自從遇著和尚,心裡只道這和尚不是好人。口裡說的,跟了他去,就百病不生,分明是勾引愚人的話。我妻兒這樣青年的女子,難道他也要了去跟不成。」一邊想著,一邊走到家中。將這一席話兒,告訴了姐姐翠兒。翠兒道:「你可不要這樣胡思亂想的,那裡有個和尚會醫病的哩。他說的都是些瘋話兒,你只做沒聽見便是了。」
說罷鳳官仍舊出去,翠兒和閻、莫二人笑道:「你們可知,鳳官為著姐兒都想空了心。方才回來,又說什麼和尚在街前說了許多的話。他來告訴我說,和尚要叫姐兒跟了他去,他管叫他百病不生。你說這話,可笑也不可笑。鳳官才被我說的閉口無言的去了。」閻、莫二人道:「你也莫怪鳳官用心,這樣蔥枝兒似的姐兒,叫他怎不掛心哩。再要尋一個似這姐兒,可不是難哩。」說得翠兒,不由地傷心起來道:「你們看著我,只道是不顧他。我心裡其實的,也是這麼想哩。一個人兒可容易進門的。況且還不知是什麼人品兒,什麼性格兒。看著這樣的眼見得設法兒救援他,叫人怎不心裡難過哩。」說著將汗巾兒,只顧在眼睛上抹。閻、莫二人想起他,自小兒在一處,一朵花兒才開,便得了這冤牽(愆)的病,也不覺感愴起來。
大家正在這裡悲傷,只見英兒房裡的婆子走來道:「奶奶只顧在這裡說笑,也不進去看看姐兒去。」翠兒接著問道:「這一會子可怎麼樣了?」婆子道:「先前睡的倒安靜,這時節又醒來,見神見鬼,不知嘴裡說些什麼。方才說要去了,你們只管留住,捨不得他去。」翠兒聽了這話兒,分明是個緊急的樣子,忙站了起來,和閻、莫二人一同走到英兒房中來。看那面色黃瘦,眼光都定住了。問他話,他那裡答了一句兒。眾人道:「奶奶看姐兒這般光景,已是不能久的,也該替姐兒辦個身後的事業。沖沖喜,或者姐兒壽數不該絕,就此轉了也未可知。那時就是將佃的東西,發散出去,給那孤苦的人,也是好事。」翠兒一想:「這話不錯。」
當下喚人去外邊,叫了鳳官回來。給了幾兩銀子,先去看一副材料。鳳官還指望英姐病痊,哪裡肯做這事。翠兒道:「方才閻姐姐們說得好,只去辦了來,替姐兒衝一沖喜。天幸的竟轉好了,就將這些物事周濟了貧人,也沒有打緊的。」鳳官只得拿了銀子,起身出來買了個棺木。卻是心裡打算的,姐兒好了時給人去,不用過高的木料,只五兩銀子就買了回來。告訴了翠兒,翠兒滿心的不悅道:「他和你夫妻一場,就這樣的薄情。」鳳官道:「你說的是替他沖喜的,橫豎是要給人的哩。買那過高的做什麼?」翠兒忍不住的噦了一口道:「話是這麼說,倘或自己用了,卻怎麼哩。如今已買就了,不必說了。你只把這剩的銀子,去辦些布來。這可要買好的了。」鳳官悔恨不已,仍舊去舖子裡買了些布疋回來。登時叫了裁縫的人來,制辦了衣衾一切等物。
這鳳官忙亂的不知頭路,只管在外面訪醫問卜,想著英兒回轉過來,那裡曉得,病勢一日重似一日的。看看的懨懨待斃了。這日,又在街前看見那日遇見的和尚,依舊口裡念著,手裡搖著鈴,大步兒走近前來。鳳官不顧前後,走上去,一頭拜倒在地道:「家裡有病人,要求佛爺的救度。可憐見青年遭著冤牽(愆)。」說著,哭了起來。和尚就似不曾看見的,走了過去。街前的人看了,都笑個不住。鳳官抬起頭來,和尚已不知走到多遠了,心裡又羞又忿。眾人不知他是為英姐的病,反嬉笑這雛兒看上了和尚。
鳳官站立不住,只得悶著氣走了回來。也不好向翠兒講的,終日價出神搗鬼的。眾人見他如此,都來勸他道:「莫要這般煩惱,自己身子要緊。急壞了,反值得多哩。就是姐兒有什麼變動,管叫奶奶替你還討一個出色的便了。」鳳官那裡信這些說話,聽了反哭將起來道:「你們不想個法兒救救姐兒,倒來說上這般破敗的話。橫豎是他的命就是我的命了。」大家聽了,又好笑又好驚。背地裡道:「鳳官這話有些邪了,難道姐兒死了,他認真地舍了自己的身子不成。」
說著,只見翠兒和一個婆子走來道:「你們也不來提撥著我些,我都急昏了。都忘記了他娘哩,也沒喚人去給他個信。他在那裡只望是姐兒已經好了哩。倘或一聲兒變了卦,那時告訴了他,可不招他的怪麼。」眾人道:「論起來,他如今已是改了姓,也沒有要緊的。既是奶奶這樣說,就喚人去一遭兒也罷了。」
當下翠兒對婆子道:「你且替我到鄒府上去,務必要見了范家的奶奶,將姐兒的病細細的說給他聽。也告訴他我們為姐兒這般用心。看他怎樣說話,回來叫我知道。」婆子答應了,去整齊著衣服,一徑尋至鄒府,那門上的攔住問道:「你是那裡來的,卻是尋的那個人兒?」婆子道:「問大爺一聲,這府裡有個奶奶姓范的,我來要見見他,有要緊的話說。」門上的人道:「可是馬烏龜的女兒,范二虎的媳婦,馬蘭姐麼?」婆子道:「正是哩。」『門上人道:「你要見他做什麼,他娘家無人,婆家也是絕的,再沒有他的什麼瓜葛了。」
婆子道:「大爺不知道,他有個女兒,嫁在周家,給那清班裡面的周鳳官哩。今兒這個姐兒有了病,不得好了。周家的奶奶特地喚我來給個信兒。到底是他們母女一場,雖是從了良,還是姐兒的一個親人哩。煩大爺去裡面說一聲兒,我去見他一面,也沒甚別的話說的。」門上的人道:「你不知,他在這裡,如今也是有了病了。現在病臥在牀,足有半月沒起來。那一日不是兩三個醫生來看他哩。我府裡老爺說的,他當初來的時節,也曾帶了有千金的物事來。今兒盡著他的這些東西,在他身上用便了。我看也差不多用盡了。昨兒有個醫生,叫用人參二兩。老爺說已經吃了好些下去,只怕還是人參吃壞了的。也沒有依了他。」婆子道:「哎喲,原來這個奶奶也病的這地位,可憐,我們那裡怎得知道哩?大爺這般說,我也難見他了。」門上的人道:「我看你也可以不必會罷,就是會了,也沒有什麼益處,只怕我去裡面回了,老爺也是不肯給你進去的。」婆子聽道:「既是大爺這說,我只得回去,算是我走到了罷。」
說著,別了門上的人,一徑走回。翠兒接著問道:「奶奶卻怎麼意思?」婆子道:「沒有見什麼奶奶。」翠兒著急道:「你可不老昏了,我叫你是往那裡去的?」婆子道:「奶奶是叫我往鄒府上去的。」翠兒道:「往那裡去,為何不曾見范家的奶奶哩?」婆子道:「哎,說來真正話長著哩。我走了那裡去,門上的大爺,問我是那裡的人。我說是要見那姓范的奶奶,有要緊的話說。他說問知是這裡的人,為姐兒的病去的。他說你們那裡知道,這位奶奶今兒也是病的個七死八活的哩。人參吃了許多,那鄒老爺的心還好,說是奶奶自己的帶頭,就在他身上用了。門上的大爺說,今兒也用的差不多了。我聽他這般光景,料是不能會面的了,便會了,他連自己命還保不住,那裡來替女兒煩這心了。倘或知道女兒又病的這樣,加上一番的憂慮,這倒不是反添他的病麼。我想一想,也不便見他了。門上的大爺說,便替我進去回了,也怕他老爺不肯給我會的。我就說了一聲,算是走到了罷。」翠兒聽了,和閻、莫二人歎詫不已。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