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晤親人口敘別離情 履佛地魂消因果事
卻說翠兒和英姐聽了鳳官的話,兩個驚訝不了。道:「況家爹得了奶奶的銀子,那裡受用著就去了。如今那屋子又毀了,真是桑田滄海變得這樣的迅速。」閻六兒、莫麗兒接著也聽在心裡,各自傷感不題。
過了兩日,英兒方才梳洗事畢,外面傳進來說:「鄒府的一個姨奶奶,打發了個老娘在這裡,問范家的姐兒英兒,知道是蘭姐那裡的人。」連忙道:「喚他進來罷了。」少頃,婆子領了到英兒面前。那個老娘道:「這可就是范家姐兒了?」婆子道:「正是的。」老娘道:「好一個人品兒,那裡尋月宮裡面嫦娥去哩。姐兒今兒青春十幾歲了?」英兒笑道:「這個老娘,也不知來做甚的,自己先搗上些鬼。」
老娘也笑了道:「正是見了姐兒,叫我都動了些春興,連來意兒都忘記了。姐兒可曉得,我是你家奶奶房裡的人麼。今兒姨奶奶喚我來看看你的。問你前兒媽媽可有托你什麼事?」英兒道:「來了,那件事兒,是我家裡的人去辦了。叫奶奶放心罷,都是自己親身到的。」老娘道:「這件事是了,還有話兒哩。姨奶奶說,在那裡時常的記念著你,要來和你會會,卻是不能。昨兒和老爺說,要往城外娘娘廟裡,酬個宿願,老爺已是依允了,給他去的。姨奶奶今兒特喚我來這裡,約了姐兒是必要往那裡去見一面的。還有許多的話,要和你說哩。」
英兒聽了,心裡也想著見蘭姐。道:「我可做不得主哩,你且坐了,讓我和我家裡姐姐說去。」說著走到翠兒這邊來,道:「我家奶奶喚了個老娘在這裡,說明兒約了我,往城外娘娘廟裡,見奶奶一面,還有些話說。我告訴老娘說:我不能做主。不知姐姐可許我去哩?」翠兒道:「既是奶奶要會你,自是有什麼話說。明兒坐了轎去便是了。我到也想著見見奶奶,只是明兒,和你恐有話說,我去了不便。你替我們問個安罷。」英兒答應了,過來叫老娘回復蘭姐,明兒准在娘娘廟會。
老娘回鄒府來,將英兒的話述了一遍。又道:「姨奶奶的這姐兒,真是好個品貌。我一見就驚得身子酥了半邊。怎怪得那些少年小子們,見了不動火哩!」蘭姐笑道:「你這老貨兒,也特沒正經了,就說的這樣浪法。」老娘道:「姨奶奶莫說我的心歪,我還呆想的,這樣人兒前世裡不知怎麼修的,今生變了這樣的俊物來。如我們這等人,真是臭皮囊了。自己站在姐兒一處,也覺得醃(不了的。」蘭姐笑道:「你真呆了,也不知想到那裡去了。」說著,理拾些衣服首飾明兒穿戴。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早晨,蘭姐梳洗了。外邊備了轎子,老娘和一個老成的家人跟著。蘭姐出來上了轎,取路到娘娘廟來。這英姐兒還不曾到,只得權坐了一間淨室裡面。一個廟祝送了茶來自去,這裡老娘服侍。少頃,英兒到了。廟祝也讓到淨室裡來。蘭姐和他見了,未及開言,只見英兒秋水含情,春山浮翠,面似梨花還雨,口如櫻粒未施朱。比那前兒在家的時節,添了許多的嬌容,顯出十分的媚態。英兒看蘭姐,卻是眉間留秋怨,面上溢春愁,清減處緊了腰圍,消瘦時寬了玉肌。比那在外邊的光景,掩卻一段風姿,損卻三分體態。當下一個是心中驚喜,一個是暗裡猜疑。
相對了半晌,蘭姐方說道:「姐兒在周家裡,想是還過得好。我自從進得鄒府,只說離了風塵,圖得清閒瀟散些的。那知被那裡拘束得,一步兒都不能亂走。前兒自己主張慣的,那裡受得這般囚困。」說著眼淚兒不由的落了下來。英兒聽了,也自悲愴。兩個掩面兒泣了一回。英兒道:「自從出了屋子,不曾見娘一面。今兒乍會,卻是駭了一跳。那知消瘦得這般樣子,心裡早知是在那裡過不慣了。前兒媽媽來說娘的話,拿了二十兩銀子,發送況家爹。隨即叫了鳳官去料理了,送下了土。」蘭姐方知,況家的已是死了。
英兒接著道:「娘還不知道哩。娘去後,聽得況家爹,帶了個兒子,前兒沒了。這孩子和一群光棍兒,在屋裡不知是賭,又不知是幹什麼的。就失了火,燒成一片空地。鳳官來家說起,我們方才知道。娘想是信兒也 得 不 著 一 個 的了。」蘭姐道:「原來是人亡家破了。可憐我哪裡曉得。我只說出來,見了你問問那屋子,況家爹死了,你們可就歸了去,也還值兩百銀子哩。竟是瓦解的,真正可歎。」兩個坐了一回,蘭姐又問了他,跟著翠兒,又添了閻、莫二人,大開門戶。自己心裡到豔羨了一番。只是籠中之雀,再不能夠飛翔的了。正在這裡講著,外邊跟來的家人,進來說道:「姨奶奶還沒有進香哩,來的卻有好些時了。回去恐老爺怪的。」
蘭姐只得站了起來,帶了英兒,叫老娘引著拜佛去。原來這座廟宇,卻是沒有後路。只就前面樓,上下兩間。樓上供著的是一尊娘娘,下面是一尊立身的韋陀。當下廟祝打掃潔淨,點起香來,在那裡伺候。老娘引進蘭姐和英兒來,先上樓去娘娘面前禮拜。這英兒走著,心裡詫異道:「這個所在恍惚似到過的麼,為何這樣眼熟的哩。」跟著蘭姐拜了,瞻仰那娘娘的聖像。英兒上前掀起幔子來,往那座下一看,心裡不覺的動了一動,登時驚慌了。連忙放下幔子,忖道:「這裡神靈甚是畏人,怎麼見了就叫人懍懍的。」
一頭想著,一頭仍舊隨蘭姐下得樓來,到韋陀前下拜。英兒恰才走到韋陀殿下,不由得身上打了個噤。抬頭望那韋陀像時,心裡分外的搖了一搖。頭上一昏,幾乎撲在地上。老娘在旁看著,忙來扶住道:「姐兒腳太小了,走了這幾步兒,就站不住了。」英兒卻閉了眼,不言語。心裡原是明白,想道:「這樣是何道理,難道我們身上不潔,污了福地不成。」少頃蘭姐拜過,老娘攙住英兒上去。英兒勉強拜了,卻總是老娘扶持著他。
蘭姐看他不似先前的氣色,不便忙問。和他仍到淨室裡面坐下,道:「姐兒心裡不自在麼?怎麼這時節沒大神氣的哩。」英兒道:「頭上覺得昏昏的。」就把方才佛前的事,說了一遍。蘭姐怕他昨兒應酬了客,道:「佛地原是要潔淨的,姐兒身上可有不潔的事哩。」英兒道:「沒有甚不潔的所在,昨兒因為要進香,特特的還洗浴了哩。」蘭姐摸不著頭腦,連英兒也不知什麼前因。
蘭姐見廟祝站在外邊,喚他問道:「廟裡神聖威靈,我們姐兒,不知怎麼觸犯了,叫頭兒昏昏的。你們是服侍神聖慣的,可替 他 去 禱 告 了。求 賞 他 沒 事,明 兒 是 要 來 酬 謝的。」廟祝道:「叫奶奶得知,我們這韋陀真是活神哩。二十年前,這太虛洞裡有一條白花蛇,能變形害人。不知怎麼觸了雷神的怒,來要擊殺他。你說他可有神通罷,一遁就在我們這座娘娘的龕下躲了。雷神在空中轟轟的,一時那裡覓他得著。只聽後來,接連兩個閃,那雷響了一聲,就天開雲霽了。我們上晚香,走到韋陀面前。只見那根杵上,戳著一條小花蛇,卻是燒的斷頭斷尾的。這也還不知道菩薩靈驗,及至仰起頭來,看那頂上的板,就是一個大洞。奶奶才進去就沒有看見麼?這就是韋陀顯聖,見那蛇躲住,他將這杵戳出他來,叫雷神擊的。自此之後,廟裡托著娘娘的福,香火盛到如今。你說可靈不靈罷?既是姑娘解犯了,讓我去求求菩薩就好了。」蘭姐聽著這廟祝的話,吐舌兒不迭。英兒只覺得那頭上,聽他一句,就似針戳的疼一下子。這裡說罷,蘭姐要起身回去。英兒還坐著不動,蘭姐只得催他走。英兒才要起時,那裡站得起來。沒奈何扶住老娘,一步一步地出來上了轎。蘭姐自和老娘家人回去不題。
卻說英兒在轎子內,坐也坐不住,歪在裡面。轎夫抬了他回去。翠兒出來接著,見英兒如此氣象,駭了一跳,問道:「這卻是怎樣的,好好的出去,為何這樣的回來哩?」婆子急急的來攙扶英兒出轎,卻是動也不能一動。添了兩個人,夾住他抱到他房裡,放在牀上。然後細問根由。跟去的人道:「到了的時節,在淨室裡和范家的奶奶兩個講了半晌的話。還是他那裡跟來的,催促了兩三遍,才起身到樓上樓下燒了一氣的香。及到出來,只見鄒府的老娘扶住姐兒,聽說是勞動了。頭有些暈,只得又到淨室裡去,歇了半晌。范家的奶奶說,怕是身上不潔,衝犯了神道。叫了廟祝,去在神前禱告,道:明兒姐兒好了,還要酬謝去哩。」翠兒聽了,也認是觸犯了。忙著:「可有禱告了哩?」跟去的道:「奶奶交代了,我們就起身了。卻不知禱告了是沒有。」
翠兒只得且進房裡來看英兒。但見昏臥在牀,問著他全然不應。叫婆子出去喚人,請個醫生來診視他。婆子答應著去了,約莫有二個時辰,外面說進來,請了個姓方的醫生,現在外面。翠兒忙叫請了進來。少頃一個婆子,領到房中。翠兒見了,將方才的話告訴了一遍。醫生一邊聽著,一邊來診英兒的脈。診了半日道:「這是奇怪,怎麼脈兒都絕了哩?」翠兒拿這英兒,如同至寶一般。聽了醫生說無脈,這還有什麼中用哩。當下驚得哭將起來道:「先生莫要大意了,早晨還是個清清白白的人。方才頃刻的工夫,病勢就這樣的兇險哩?」醫生道:「想是脈兒伏住了,只等明兒看,可有轉機。如果再是這樣,卻就救不得了。」說著鳳官也得了信,回來看這英兒。一頭遇見醫生,又講了一會,浼他用藥。醫生道:「脈息不顯,這藥怎麼用哩。要只明兒再看。」說著起身去了。
這裡度了些米湯兒下去,有頓飯的工夫,略略的回了些。眼兒微睜了一睜,只是話兒一句沒有說。問著他那頭略動動兒。知道英兒心下還明白,就讓他安靜了一會了。大家出去,留了個婆子在房裡。
翠兒和眾人,在外間屋裡坐下,向著閻、莫二人道:「姐姐們在那邊時,可知這姐兒有這頭暈的病沒有?」二人道:「從沒有聽見過他頭暈哩。」鳳官道:「或是在廟裡撞著什麼邪神,也未可知。明兒叫了城外頭霸王廟的道士來禳解,看是何如?」翠兒道:「這倒是個主意,你也歇去罷。明兒就好早些出城的。」說罷,重複到房裡來看了,還是昏睡著。就各自歸房去了。鳳官仍舊外邊去宿。
到了次日,鳳官自往城外霸王廟來。道士正在那裡煉著汞哩。鳳官見了說道:「妻子因進香,在廟中不知撞了什麼神,登時昏暈起來,今兒一日一夜,沒有醒了過來。請醫生來看他,都說是沒有脈,不能下藥。因此來拜求師父的救援。」道士道:「你才說是撞了神,也不到得人事昏迷,一晝夜兒都不醒哩。這卻別有什麼冤牽(愆) 哩。讓貧道去替他陽(禳)解了看。」說著就和他走,也不用什麼鐃鈸之類,就一徑進城。
到了周家,鳳官引了進屋。翠兒出來見了。道士一看,知是門戶人家,道:「病人的房在那裡?」鳳官引了進去。道士站在牀前,看那英姐似弱柳眠風,疾鶯墮雨。忙將兩眼緊閉,口裡念動真言。鳳官在旁,也聽不出念的是些什麼。念了兩個時辰,看那英兒在牀上,身子動了一動,眼兒一睜,仍然閉上了。道士住了聲半晌道:「人是回來了,你們只好好待他罷。」就往外走。鳳官還要款住,問他這話是怎麼說。那道士再不能夠說了,只得急急的,拿了銀子謝他。道士道:「這個我那裡多著哩,你將去燒些香便了。」說著,一直去了。
鳳官送了回來,翠兒問道:「方才道士卻有些奇怪哩,把個姐兒念動了,又念睜了眼,他說回來了。想是在廟中駭了,魂兒落 在 那 裡 了。又 說 好 好 的 待 他,這 話 是 怎 麼 說哩?」鳳官道:「正是不解他這話,要問他時他只不說,給他銀子又不收。真正的奇了。」翠兒和鳳官,說著走進房來。婆子道:「姐兒好了,方才手兒也動了。」翠兒忙到牀前,英兒眼又睜了一睜。翠兒道:「姐兒醒醒罷,這是家裡了。」英兒果真望著翠兒,只顧呆呆看。翠兒道:「姐兒難道認不得我了,為什麼望得這樣的詫異哩?」英兒忽然說道:「你卻是那個哩?」翠兒驚道:「你們快來看,姐兒這可不是呆了麼?怎麼望了我這會子,問起我是那個來。」六兒和麗兒接著上來叫英姐道:「你可認得我們哩?」英兒把頭搖了一搖。兩個也駭慌了,道:「姐兒是失了魂的樣子,該叫個人去娘娘廟裡,叫叫他才是哩。」婆子道:「只怕病人才好的,眼光不定罷。養息兩日,想必漸漸的復原了。」翠兒聽了這話,也還有理。鳳官道:「明兒看他可明白,不好時再往娘娘廟叫魂去。」於是大家出來,吃了飯,鳳官出去了。
這裡翠兒又來了兩個客,就和閻、莫兩個粉頭,在外邊來接待著陪住了,不暇進來。照應英兒的,只叫婆子,在裡邊看守。到晚間,翠兒款客吃酒。正在鬧熱的時節,英兒房裡婆子,慌慌張張地跑了出來,走到翠兒身邊,在他耳邊不知說些什麼。翠兒驚得面如土色。要知什麼話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