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暗偷情枕上權消渴 明接客筵前暫了緣

  卻說英姐在祖母房中,看見祖母跌倒在地,忙叫蘭姐進來夾了起來,送上牀去。蘭姐看著這般氣色,心裡歡喜,忖道:「且耐他幾時,想是不久就下土的了。」仍舊和娘回到房中坐下。過了一日,只聽叩門的聲,蘭姐道:「想是爹來看娘的。」婆娘道:「自然是接我回去,為家下無人了。」說著一同出來,問了一聲,那門前答應的,是個少年的聲音。婆娘卻是認得道:「這是況家哥的聲兒。」蘭姐聽了,跑了幾步,開了門一看,果然況家的。接了進來,婆娘也見了道:「你怎麼得空兒,到這裡來走走的?」況家的道:「一來是記念妹子,要來問問好的。二來聽得乾娘在這裡,所以敢造次上門的。」蘭姐見他長得越覺得白胖了,身上穿的甚是齊整,不由的從心裡愛了出來。又是久旱逢甘霖的時節,叫他怎不動情呢。當下笑嘻嘻的道:「哥兒幾年不曾會了,這麼發福的樣。只說你不記得我們了,竟還肯下顧,這就足見你的心還有我了。橫豎我家裡是沒人的,裡面坐去罷。」說著大家一起,進了蘭姐的房。英姐看了不認得,蘭姐道:「哥是我娘的乾兒子。英兒做了你的乾女兒罷。」婆娘接著叫英兒叫況家的乾爹。這英兒原是個伶俐的孩子,口兒哪有個不甜。聽見叫他叫,就乾爹長、乾爹短的,叫得不住口。
  這況家的坐了半晌,蘭姐卻是忍耐不住,和娘打了個暗號兒。婆娘立起身來,帶了英兒往外邊去了。蘭姐望著況家笑道:「你今兒到這裡來,可也是想急了麼?」況家的捱到他身邊道:「一塊羊肉兒,不得到嘴,你說可急不急哩。我的好知趣的妹妹,我們今日算定個親罷。」說著摟過來親了個嘴,拉到牀邊。此時正是五月,天時向暑。衣服是單零的,就兩下解了衣裳……
  外邊英兒要來看娘,婆娘拖住了他。他哪裡依,急得哭了。婆娘叫道:「英兒要進來了!」蘭姐還捨不得下來道:「我就出來了。」說著仍舊睡下。況家的摟住他,又抽了半晌,方才撒手。蘭姐真是心滿意足,哪裡肯讓他去。摟了一會,起來對娘道:「況家哥兒今兒是留在這裡歇了。」婆娘道:「他初到這裡,街上的耳目多,恐其不便。等他來熟了,再留他罷。明兒又可以來得了。」蘭姐沒奈何,給他去了。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況家的果然來走了一回。自此之後,婆娘回了家,也時常的在范家走動。只因范二的老婆未死,不能成其夫婦。一日,是個初冬的時候,只見范二的老婆,忽然中了寒邪,又添了個冬瘟的病。害了七日,竟嗚呼哀哉的了。這蘭姐托著他老子馬烏龜和況家的,辦了後事,送下了土。過了有半個月,和況家的說了,就叫他來成就了。只說是無人倚靠,坐家招夫。這況家的,便以范家做了個家起來。英姐兒此時不叫乾爹,直捷叫起爹來了。
  自是過了幾年,馬烏龜夫婦也死了。蘭姐有二十七八歲,英姐將近十歲了。這況家的也不過才三十歲。那知他色慾過重,把個身子弄虛了,害了一場病起來。那要緊的一件東西,就似軟棉一般,總也舉不起。這蘭姐出了許多的樣子,那裡中用。況家的自己覺得無顏以對,就和蘭姐商議道:「人生在世只求的快樂,就如我和你,可真是快樂,不枉活的了。無奈得了這病,看著誤了你的光陰,我心裡也實在不安。再過兩年,你的光陰又過了,豈不可惜。你有什麼合心兒的,儘管和他快樂快樂。我卻是不怪你,只要穩便些就是了。」蘭姐道:「你這話兒倒好笑,俗語說的『 若要人莫知,除是己不為。』 又叫我做這事,又要穩便,這怎能夠呢。我想來,倒是徹徹做他一番,就安排了下半世,也還沒甚不值當的。今兒這家業已是將近光了,將來有什麼靠山哩。」況家的一想:「這話也還不錯。世間上綠帽兒是人戴的,那裡便損了英名兒哩。」
  當下商議定了,就開起個門戶。家裡僱了兩個婆子,一個上灶的,一個做事兒的。這蘭姐打扮得妖妖嬌嬌的,不時來門前賣些俏兒。不上半月,四下裡傳道:「范二虎的媳婦,此時大做了。昨兒見他立在門前,到甚是可看哩。」由此說到那些風流子弟們的耳朵中來。漸漸的,門前熱鬧起來。他一個人那裡應酬得來,聽得有個揚州的莫麗兒,是絕精的色藝。就地上尋人的,接了家裡來。又接了個蘇州的,什麼閻六兒,和蘭姐共是三個粉頭。人都叫蘭姐家裡是范家,從不見有說姓況的。這況家倒也暗地裡歡喜。蘭姐自己做得了意,看著女兒也長的有個樣子。想道:「再過三五年,英姐上來,可不又有了個幫手了麼。」免不得時常整理他,修飾的像個玉人兒一般的。這英兒卻也受得打扮,分外顯得嬌嫩起來。到了十二三歲,眉眼兒已解得傳些情了。
  話休絮煩,卻說那朱應言,自從范昆鬧了一場,被白強詐了十多兩銀子,自己發了恨,不做這些邪路上的事。他妻子又給他十兩銀子做生意,於是死心踏地地,守了兩年。生意也漸漸做順了,尋起兩百銀子,就把買賣做擴充起來,竟成了個局面。一日,聽得人說道:「范二虎犯了事,連個縣官被他帶累去了。」朱大心裡道:「我為他兒子的事,提著心兒。惟恐他知道了來尋事,我如今這可把心放下去了。」過了一日,又聽得范二虎撞死在監裡,那心下越覺得開展了。又聽得新任官,因他自盡還要參罰哩。現今詳文到部,監著前任縣官,和被累的許大聲,候回文便知端的。又過了些時,聽得回文,新任官罰俸一年,前任革職,許大聲釋放寧家,毛蟲兒立時正了法。後來又有人傳說,范昆也死了,他妻子跟了個舊相好的什麼姓況的了。及到這馬蘭姐,大開了門戶,家裡倒像興旺的,賓客不離門,也就傳到朱大耳朵裡頭。
  朱大回了家,無事和自己的妻子閒話道:「你知道那范昆家裡,如今竟是怎麼樣了?」他妻子道: 「想是也不好哩。」朱大道:「他父子遭橫事,先後死了。這范昆的妻兒,就坐嫁招了個丈夫在家裡。人說這人和女的未嫁在范家時節,就私合上了的。這也罷了,那知道況家的招了他,不是自己用的。此時這根竿子已是豎得高高的了。」說著笑了。他妻子道:「難道討個烏龜做不成?」朱大道:「可不是這麼哩。」他妻子聽了心裡道:「這個真是古人說的不錯:『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說罷,講了些生意的話。
  次日,朱大正要出門的時節,來了三個客人,買他的貨,只得留住坐下。原來他們這個生意,是外京的客來買貨,賣主總要備個席款待他的。朱大平昔也是這個例,所以當下接了,便要請他們吃飯。客人知道有例的,也都看做當然的事。於是坐了說些閒話。三個人道:「我們前兒在院子裡,吃了一次的酒。那個粉頭要算縣裡好些的哩。朱爺可到過麼?」朱大道: 「客人說的卻是姓什麼哩?」三個人道:「外邊總說他是范家,我們問他起來卻姓況。想是人都傳說錯了。」朱大聽了道:「若是這個人家,我們是知道的。實在是姓范,因為這粉頭目今跟了姓況的,所以改了姓。外邊人只還認是范家呢。其實是不錯的。」說著朱大想道:「橫豎是要請你們吃的,不如就和他們到那裡去辦酒罷。」於是,接口道:「客人既是說這個粉頭好,我今兒就請到那裡坐坐。只是不恭些,要客人們包涵的。」三個人謙了一會子。
  大家起身,一徑走到馬蘭姐家裡,說了進去。先是蘭姐出來接著,倒了一巡茶。又是各人一個蓋碗,碗裡放了幾個松子兒。大家吃過說了些趣話。朱大也道了姓,只做素不相識的樣子。蘭姐卻也不知,他就是從前丈夫的冤家。少頃,莫麗兒、閻六兒接著出來,請教了坐下。都是打扮得十分齊整。朱大看了詫異道:「怎麼還有這兩個的,難道范二虎的女兒不成?」及問了姐(姓)名,方知是外邊垛來的。既而又是一巡蓋杯兒上來。接著一個婆子,走過蘭姐身邊說道:「今兒爺們辦什麼樣兒的東道哩?請個是,好叫外面辦去的。」朱大聽了,忙向身上摸出兩錠銀子來道:「且拿去辦著,晚上一起算賬就是了。」婆子應了一聲,走過來接了去。這裡說說笑笑的,一時排上飯來,大家一桌兒吃了。麗兒、六兒先進去淨手,眾人和蘭姐說道:「我們今兒四位,你這裡只得三個人,晚上怎麼樣哩?」蘭姐道:「新近蘇州來了個周翠兒,是我們這閻姑娘的乾妹子。人品比他強多著呢。就叫人去接來,可不是四個了麼。總叫快去接了來。」
  說著和蘭姐進了閻六兒房中,他正在那裡添妝哩。香爐內點著些速香餅兒。幾上一個磁人,只見那口裡噴出煙來,香的撲人的鼻子。蘭姐上前,和六兒耳邊說了幾句話就出去。婆子送進茶來,大家吃了。六兒道:「爺們莫笑我們不大潔淨。」眾人道:「這樣水晶宮似的,還說不潔,真是造孽的話了。」正在說笑著,莫麗兒進來。下邊坐的一個客,攙了他的手兒一拉,在自己膝上坐下道:「莫姑娘我是留住了。」六兒笑道:「可是我說爺們嫌我哩,像莫姐姐就早有人定下他了。」上邊的客人接口道:「你莫吃醋,有我哩。」也就拉了去,連著坐了,一手去他袖裡摸了半晌。蘭姐進來笑道:「做甚麼這樣的親熱哩?你們也太急了。」麗兒道:「我看你是個正經人,今兒斷不和人親熱的。」說著大家笑了。蘭姐道:「請到我的房裡坐坐去,莫要叫這臊貨要臉。」一手拉著朱大道:「走』。」朱大只得立起身來,那三個客人也就跟著,和麗兒、六兒一同到了蘭姐房中。
  那知他房裡,卻早坐著個嫩小嬌俏的人兒在那裡。看他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生的卻是長大。一個瓜子臉兒,兩眼盈盈,滿面堆著笑,見了人忙站在旁邊。眾人見他,那個不嘖嘖稱羨道:「這樣的女兒,幾曾經見過哩。真是:『 盧家讓爾三分俏,西子羞他一段嬌。』」蘭姐見眾人驚歎,笑著道:「這是小女英兒。孩子家,又粗又蠢,爺們不要見笑。那裡經當得這樣的褒獎哩。」大家才知是他的女兒,於是坐下。英兒慢慢的拿了個水煙袋兒,各人送了一袋煙,仍舊慢慢的走下來,那雙手兒伸出來,就似初出水的一節嫩藕。十指兒纖纖的,頭上兩鬢邊,垂著些短髮。他輕輕的,舉起手來一掠,坐在下邊。眾人不轉睛的,只是望著他。
  蘭姐方欲說話,只聽婆子在房門口來道:「奶奶,周姑娘到了。」蘭姐忙起身出去接了進來。果然是個苗條的粉頭,勝似六兒品貌。一個客見了道:「這是我的了,你們都先揀了的。」那兩個沒得話說,道:「這個自然是你的了。」朱爺不用說,是老闆陪他。朱大道:「客們盡著揀去,我是不拘得的。」蘭姐道:「朱爺我們本地人,應該配本地人的。他們是別處來的,也叫那別處來的配他。」說著捂了嘴笑個不住。三個粉頭笑著道:「這個壞人,開口就把人開心。你一時不討人的便宜,心裡就過不去了。」六兒向著客人道:「他才說你們是別處來的,你們都受麼?」三個客道:「回來的時節,托我們這朱爺翻他的位便是了。話兒讓他說句,也沒甚要緊的。」蘭姐道:「阿彌陀佛,我這位爺再不拿人出氣的。」說得大家笑了。
  看看到晚,外面點起燈來,照的屋裡明晃晃的。大家出去坐席,各人帶下一個粉頭,吃了半晌酒,行起令來。上坐的客道:「我們不會拉文的,今兒總要吃的足食足兵才罷,不許半途而廢的。有一個想哀而不傷,就罰他個『 三杯和萬事』可是這麼說?」眾人笑著應了。他道:「這就我來行令。」舉起杯來莫麗兒斟了酒,他就乾了,道:「我們是三拳兩勝,輸的吃酒,贏的唱。有不會的,自己的姑娘代。卻是也要吃個『三杯和萬事』的。」於是合二坐的客,划了三杯(拳)輸了,將酒吃過。叫二坐的唱,那客道:「只好周姑娘代了,我吃三杯罷。」翠兒就叫六兒吹著,唱了個「長情短情」的一隻曲子。二坐的又和三坐的客,划了起來。三拳卻又是二坐贏的,三坐的吃了酒。周翠兒道:「這次卻要尋別人代了?」莫麗兒道:「你倒還乖哩?」二坐的客斟起酒來道:「還是一客不煩二主罷。」翠兒只得又唱了個「好姐姐」的一隻曲子。然後三坐的和朱大划,朱大故意的輸了與他。自己吃的酒,閻六兒代那客唱。
  如此吃到有二更天。眾人道:「酒是不吃了,我們還是歇了去,還是走哩?」朱大不好說走的,道:「這是不敢勉強,要聽客們的尊便。客們要歇,我自然是在此奉陪的。」上坐的客道:「還是改日罷,今兒貨還沒有談哩。」大家就立起身來。婆子站在蘭姐背後,朱大一眼望見,拿了一包銀子十四兩重,遞與他道:「你拿去分分罷。」婆子接了過去。四個粉頭過來,謝了一聲。大家走了。要知後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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