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查陰事合家登鬼錄 陷良民一命喪監門
卻說范二虎看了兒子,明是打節的樣子,臉上似白紙一般,沒有一點兒血色。眼見是不中用了。他妻子蘭姐,服侍得已是意兒懶懶的,心裡想著:「到是早些超了生,好各自奔前程的。累得自己,一日消減似一日。對著鏡子一照,那容顏兒卻是不比往日。自此推著不照應這范昆。他娘又是老病,不能經勞碌的。范昆看在眼裡,也覺得活著不如死去的乾淨。
一日范二虎在縣前,聽得有個走無常的,姓周叫個周鬼子,常時替人查些陰事。他親家馬烏龜,卻認得這人。當下范二虎走了馬家來,托親家請了周鬼子來。告訴他兒子的病,要他查查可有什麼冤牽(愆)。周鬼子答應了道:「三日來,回話去了。」這裡范二虎又和馬烏龜說起兒子病勢,越覺得沉重。馬烏龜道:「這也是沒法的事,只好看他壽數罷了。」回到家中,婆娘接著問道:「方才范親家來找你是什麼事?可是女婿有甚變動了。」馬烏龜道:「他聽見周鬼子走無常,來托我找他去。要替女婿查些陰事。這都是無益的了,查著便怎麼,還是能有救哩?我方才說的,到這時節也沒法了。看他命根罷。」婆娘道:「癆病是有的拖哩,可憐把女兒,誤了時光。倒是早死一日,女兒早一日出頭。」馬烏龜道:「可不是這說哩。」婆娘道:「這些時乾兒子也沒來,不知往那裡去了。將來女兒也只好就跟他罷,他們還兩意相投些。就是這拖腳子小英兒,沒地方安放哩。」馬烏龜道:「這倒莫替他煩心,那個孩子長大了,必是有出息的。模樣兒又好,便是帶了去,還不落得麼。」婆娘道:「明兒你替我把乾兒子叫來,我告訴了他,看他可合意思。」
次日,馬烏龜果真找著況家的,邀到家裡。婆娘把女婿病了,要將女兒將來跟他的話,說了一遍。況家的聽了,正中其意。說道:「只等范昆一邊死了,就一邊將妹子接了回來,和他說明此事。」說罷,況家的辭別起身。婆娘叫他時常的來走走,打聽范家的消息。況家的答應著去了。
過了兩日,馬烏龜才下牀來,外邊有人叩門。忙來開門,不是別人,就是那走無常的周鬼子。接了進來,坐下。問他查的怎麼樣,周鬼子道:「貴親家只管叫我查他的兒子,我卻把他一家子的人都查了。卻是不 好 向 他 直 說 的哩。」馬烏龜道:「這有何妨,又不是你降的災與他的,怕什麼。你向我也可以說得哩。」周鬼子便道:「查得范二爺,一年之中遭橫身亡。他兒子死在父後娘前,妻子終歸他姓,女兒流入風花。」說罷立起身來道:「這些話,你可記著便了,斷不可告訴他的。就只把你女婿的話回復他,命絕在半年之後便是。不必多說的,我去了。」當下馬烏龜把周鬼子的話,都說與婆娘聽了,兩個驚疑不定。只得將他女婿的話,到縣前來尋著范二虎告知了。
卻說范二虎,正在縣前忙碌碌的辦事。問起來他,只半吐半茹的。旁人背地裡告訴馬烏龜道:「你親家這事,大家替他捻著兩把汗哩。走的快,也要報個家產盡絕的。原來范二虎慣喜平地上生起波來弄些錢鈔。前兒有個富戶許大聲,現捐了職在身上。來縣中送個莊戶,差了范標的名字。這范二虎要向他索許多差錢,許大聲那裡看這范二虎在眼裡,給了他兩串錢。卻是縣尊和他有個來往,屈著情打了莊戶幾個板子,勒令退出,就把這案結了。范二虎又沒有得錢,又被他輕薄了。公事上仍是辦得這樣爽利,心裡怎麼放得過。懷恨在心,只說出了別的事,再翻他的本,又沒有個事出來。
可巧有個江洋大盜毛蟲兒,到縣裡訊供。范二虎悄悄的,叫他扳出縣中的許大聲來,就說寄頓了金銀在他家裡。那毛蟲兒等到審的時節,果然扳出許大聲。縣官聽了,伸出舌頭半晌縮不進去。道:「這許大聲是縣裡的紳士,你莫不是仇扳他麼?」毛蟲兒道:「犯人已被拿在案,還敢妄扳人麼。只求爺爺拘來問他,便有了腳了。」當下縣裡不敢怠慢,立時標了票子,差下快手,將許大聲拿到。縣官那裡能惜半點情兒,叫聲「夾起來」,可憐這許大聲,如金似玉的身子,就無辜的遭這般刑罰,叫他如何經受得起。那夾棍才收了一把,他心裡想道:「不認時,這苦楚實在難熬,沒奈何只得屈招了。」當下畫了個押,收了監裡。後來游司游院的,又受了許多的悽惶。
到底是皇天有眼,終久受屈的有個伸展。這許大聲到了那刑部秋審的時節,聽說這刑部大人,乃是當時的第一個清明之人。許大聲心下一想:「這個去處不叫屈,待往什麼所在去。」等到臨審,堂上總認他是強盜的窩家,預備下許多的刑具來。只聽得外邊一片聲的喊將起來,刑部官問:「是什麼人叫了?」
皂班下來細問,竟是這許大聲。進去稟了,隨即帶了上來。問他:「為何叫喊?」這許大聲回道:「犯人本是個良民,現捐職員在身。忽有素不識面的犯盜毛蟲兒,訴稱身是窩家。若論仇扳,身實不知彼是何人。此仇是何時結的?當下縣父母不曾詳情,便加大刑,身體弱不勝拷問,只得屈認。到了這 青 天 的 案 下,不 求 伸 冤,則 至 死 此 冤 何 時 得白。」刑部大人問道:「你說不是窩家,有何證佐?」答道:「只求嚴訊犯盜毛蟲兒,可認得犯人的面貌?他若辨不出來,就是情虛是實。還求訊出主使,身的冤仇自得昭雪。」
刑部聽了這話也是的,於是把許大聲刑具去了,換了一身衣服,立在自己公案旁邊。宣進毛蟲兒聽審,沒半個時辰,毛蟲兒上來,刑部官問道:「你為盜有幾年?搶掠了幾次?同伙究竟是多少人?」毛蟲兒一一的答了。把個許大聲的窩家就忘記了,也不曾說起。刑部官道:「你這搶劫的東西,端的有個窩聚地方哩?」回道:「有窩家,在本縣裡,李大稱家裡。」刑部官聽了,分明是個指引他扳出來的。不然是他熟識的人,為何姓名都不記得。把個許大聲竟誤做李大稱的哩。問道:「案內並沒有個李大稱,這話何來?」喚手下的人,夾將起來。毛蟲兒當下慌了手腳,想了半晌說道:「犯人記錯了,是許大聲。」刑問官道:「這許大聲是你熟識的麼?」回道:「熟識的。」於是叫他遍認堂上的人,內中可有許大聲,如其識出便是的。毛蟲兒只當刑部官詐他,認識必不得有許大聲在內。就四下裡一望道:「數內沒有許大聲。」
刑部官看他這樣,就知許大聲受屈了。登時嚴刑處置,問道:「你扳出許大聲來,必定是受人囑托,意欲陷害這人了。那唆你扳他的卻是何人?實回上來。」毛蟲兒道:「犯人實在不認得這許大聲,乃是縣裡一個頭役,叫犯人扳他的。犯人亦不識這人,並不知他的名姓,求爺爺超生罷。」刑部聽了喝道:「且帶下去。」回過頭來,向許大聲道:「眼見你是屈了,但你平昔可有中了仇與縣裡的頭役哩?」許大聲想了半晌道:「犯人並不曾和頭役人等來往,安得有仇,這個不敢妄說。」刑部官喚了皂班禁子過來道:「許大聲實係良家,被犯盜毛蟲兒妄扳,受累年餘。如今冤已昭雪,只是主使尚未訊出,未便即行釋放。暫且鬆了刑具,寄在監裡。候本部院立著知縣來京,訊明屈招情由,再行開赦。」眾人答應了帶了許大聲下來。
這裡刑部行文到縣裡來,要提知縣到京。范二虎聽了這信,訪知是許大聲反了招。當下慌了手腳,在縣前打聽消息。他親家馬烏龜尋著他,告訴他兒子的話,他那裡還有心緒來聽他。過了一日,知縣起身去了。一月有餘,探馬報來,老爺到京了。卻說這知縣辨錯了這誣良為盜的案,自然是先解了職的。刑部官坐堂,審這縣官也是訊不出主使來。縣官心生一計,下了堂親自進得監來。見了許大聲,滿面羞慚,先自認了錯誤。便和他細細講起,平昔甚事上中恨與頭役?這許大聲到底說沒有的事。只得又到毛蟲兒面前,問他是何人主使?毛蟲兒也說不出姓名來,但道彷彿記得個面貌,卻是黑臉的,一個大麻子,口邊絡腮鬍子,身長約有六尺。縣官聽了,問自己手下的人,這模樣是什麼人?那手下的人,那裡想得起來。如此訊了數次,終是個未了的事。
一日許大聲睡到五更的時節,忽然醒來。自己想那平日的事,陡然想起送莊戶,縣差索錢不遂來。忖道:「難道就是這事上,中了仇與這個人麼?除了這事,卻再沒有黏著縣差的事。」到了次日,起來對禁子道:「我昨兒夜裡,想起有一件事,曾難為了一個頭役,不知可就是這人的主使,你可請縣裡老爺過來問一問。」禁子答應,去稟了知縣。那知縣得了這話,有了個頭腦,忙走來監裡,會了許大聲。說起送莊戶的事,差人索錢,不曾遂其所欲。知縣便問他可記得是那個頭役?許大聲卻是說不出來。又延挨了兩月,已是將近半年。刑部官這日復提訊問,知縣回道:「犯官心裡已有這個人,卻記不得他的姓名,只求押解了犯官和許大聲到縣,自然便有著落。」刑部官聽了,只得差人押了一員犯官一個犯人,回大縣來。
卻說范二虎聞知老爺和許大聲押回縣裡,蹤跡主使毛蟲兒妄扳的人。他心裡就似十五個吊桶打水的,七上八下的跳個不住。要走又走不開,終日在縣前出神搗鬼的。人都知道他為這件事,那裡敢說出來。正在慌亂,本官到了,傳了書吏,查尋舊案道:「票子是差的何人?」當下查了出來,不是別人,卻就是范二虎的名字范標。立時通知新任知縣,鎖拿在縣裡。縣官一看,絡腮胡兒、黑麻子,一絲不錯。當下二人審了一堂,初時范二虎逞著自己白辯,那裡肯認。夾了一夾,還是堅執不承。知縣對新任的說道:「這卻要合解到京和毛蟲兒對質,方能有個口供出來的。」新任官聽了道:「自然是要這樣辨法的,只是許大聲受累多時,又去京裡合訊,未免被累無已了。無奈這范標熬刑不認,也只好解了去。」
這范二虎只望受些刑罰,白賴過去。既而聽見要解往京中,這還想逃得出命來麼。不如早尋了個自盡,倒還少受些罪。又想到家裡兒子病的這樣,妻子又是伶仃。眼見兩個一死,媳婦是不用說自投門路了。這家業不久便是一空。想到這裡,那腸子似刀割的一般難過。不覺的懊恨從前所做的事,沒有一件兒存了些後道。如今弄得個沒後梢,悔已遲了。自此時常尋死覓活的。只是手足拘攣住了,沒空兒下手。這日聽得要起解了,一時急得有家難奔,想不出個計策來,脫這苦海。就望著監裡的牆,狠命的將頭撞去。那知撞的力猛了,把個天靈蓋兒都撞破了,當下腦漿迸流而死。禁子那裡提防得到,看見范二虎撞頭,急忙上前抓他,已是措手不及了,駭得魂不附體。轉過身來,跑到門上回了。知縣隨即出來驗看,也就慌得無措。和幕友們商議,重犯自盡,本官原有參罰,沒奈何只得報了個畏罪身死出去。候部文回頭再做計較。前任知縣和許大聲仍收禁中等候。
話分兩頭,卻說范二虎撞死在監,合衙門的人都知道了。他手下的附役,急急報與他家裡。原來鎖拿范二虎的時節,媳婦因為丈夫病著,並不曾叫他知道。此時范二虎已死,不能不說。這蘭姐聽了這個信息,哭著到婆婆房裡告訴了。又來自己房中,報知范昆。娘兒們都是驚疑,看看的病症加了個幾分,那裡能收范二虎的屍去。蘭姐只得請自己的老子馬烏龜來,辦具棺木,進監裡斂了,抬出葬埋下去。沒半月的光景,范昆接著也死了。蘭姐又是料理些喪事,就只和女兒英姐過了。只剩著一個病病痛痛的婆婆,是范家的未了之事。
這時英姐已是六歲,蘭姐想著:范家已是無人,這家業也還盡可過得。但只這樣清冷,那裡受得住。若是在這裡暗地裡和人來往,一時間露了出來,那時羞人答答的,倒反不如早些尋個久長的去處,也還可以風光得幾年。過了些時,接了自己的娘來住住,和他計議這終身的事。那知他娘早已替他打算定了,那況家的好似走馬燈一般的,在馬家討些消息。范家父子死的信,久已得著。專等這馬烏龜的婆娘,成就他們的好事。
這日到女兒家,說起清貧難守話來。婆娘道:「你意下想跟個什麼人哩?」蘭姐也就想著況家的,倒是個舊日知心的人。才要說時,他娘卻道:「你那意兒裡的人,我可猜著了。」蘭姐道:「可是況家哥麼?他如今不知怎麼樣了,這又有好幾年沒會了。」婆娘道:「這幾時他為你的事,在我那裡來,走了少也有幾十次哩。」蘭姐道:「他來做什麼?」婆娘道:「我可早已和他講你了,他心裡恨不得一下子在一處,才是心事。所以時常問女婿的信,那知他們父子竟一齊死了。你說他可歡喜不歡喜罷。」說著小英兒從范二虎的老婆房中,跑了出來道:「不好了,快來,快來。」駭的蘭姐母女兩個,忙趕到來。未知英兒叫的甚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