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遭晦辱壯體攖羸疾 受虛驚貞婦出藏金
卻說朱大回到家中,只見妻子和衣兒臥在牀上。朱大叫了幾聲,不見答應。低頭見地下,濕了一塊子,那臭味還未盡散。心中有些明白,坐了半晌,他妻子歎了一口氣,翻身兒起來,坐在牀邊。那兩個眼眶,已是哭得紅腫起來。望著朱大道:「你相交的好朋友,你還認他做好人哩。你走後面去了,他就發作起來,要你還他十七兩銀子。拍桌子打巴掌的,叫得我急了。在裡面說了幾句,他就一直走到我房門口來。卻不是我手快些,先預備下馬桶和刷帚,他一腳進我的房,我就連糞打了一刷帚,他才跑去了。你是個什麼意思,我都被你氣死了。這日子叫我怎麼過法。」說著哭了起來。朱大見這等樣,人不由的也傷起心來。一時間,良心發現道:「是我帶累的你,此後再不和這些人來往,也再不賭了。」果真的又膝兒當天跪下,發了個誓。又向妻子跪了一跪道:「你這樣貞心,我實在敬服你了。我再要不習上進,可不羞死了麼。」妻子見他一時回心轉意,巴不得走了正道。當下兩個和好了,仍舊夫婦如初。
話分兩頭,卻說這范昆,吃了朱大的妻子這一個悶,真是出世來沒受過的一場大氣。當下從朱大家裡出來,通身的糞,不知走了那裡去的好。路上人見了他,多遠的聞著臭氣,無不眼裡望著他的。有的握著鼻子躲開了去,有的跟著他看,還說:「這人可是落在糞坑裡了,怎麼一身的糞哩。」嘻嘻笑笑,不斷的人議論。這范昆悶著氣,走來走去的,一頭正好遇見同伙的白強。只聽叫道:「這莫不是范老大麼?」范昆抬起頭來一看道:「我的哥,你且救我一救。」白強道:「你卻是那裡弄來的這一身糞?」范昆搖著手道:「再告訴你,話長哩。」白強道:「你在這路上怎麼樣哩,只好到我家去。」於是同著白強走到他家,借了衣服換了,洗淨了頭臉。要說出情節,怎奈又羞又忿,那裡說得出來。白強只顧纏著,問他的根由。范昆道:「我今兒受的這氣,死也是不得瞑目的。叫你知道,就是在朱大家的。」白強道:「在他家卻怎樣哩?」范昆便細細的說了一遍。白強道:「在他家,哥莫說我口直,這事還是你太造次了。然而朱大雌兒這般做惡,卻是耐不得他。哥且息一息氣,我們總叫他跌在我們眼裡就是了。」說著要留范昆吃酒,范昆道:「我這氣填住了,那裡吃得下去。我且回去,我的衣服就托你替我收拾了,我明兒來換。有樣兒,我們再來出罷。這些事可莫要被人知道了,倒是笑話。」
說罷,別過了白強,回到家中。他妻子蘭姐看他覺得沒精打神的,像有什麼心事的樣子。及看他身上的衣服,卻不是自己平常穿的,道:「你出什麼神哩,又是在外邊鬧出甚事來了罷?」范昆道:「沒有做甚事,我自想我的事哩。」蘭姐道:「你這衣服卻是那裡的,你的那裡去了?」答道:「方才白二說,明兒有事,要借我的穿一穿。我就換了與他了。這是白二的衣服。」說罷,蘭姐兒也就罷了。那知睡到夜裡,這范昆竟週身似燒了盆火,熱將起來。蘭姐見烙得自己皮兒疼了,知道范昆發了熱。推他醒了,問道:「你怎麼的?」范昆道:「想是日間受了涼,回家的時節,就有些不爽快,頭重眼脹心裡覺得悶昏昏的了。」一頭說著,一頭自己悔恨:「做事不曾忖量。這雌兒初次兒約他結姊妹,他不依允就是不中用的。後來又白舍了十幾兩銀子,如今還落了這樣的一個大謝程。我這病分明是被他氣著,搶了風。又在白家脫了衣服,所以發起熱來。心裡這口 悶 氣 從 那 裡 出去。」想著不覺得掉下淚來。
次日起牀,已是撐持不住。當下請了醫生診視。一連餓了七日,那心裡始終是飽悶,全不思飲食。勉強吃些,夜裡就做寒做熱的,不得安枕。由此臥病在牀,有半月的光景。這日蘭姐起來,做了些粥,拿了一碟子小菜,叫他吃。他撐著坐了起來,吃了有半碗。手裡拈了點小菜過過口,才嚥了下去急了些兒,就嗆的咳將起來。這一咳竟咳個不住,腰兒都鉤在一團。蘭姐駭的趕上牀來,在他背上拍了幾下。只聽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來。接著又是吐了幾碗,那帳子被上,頃刻間好似繡成的一片紅錦。蘭姐見了,驚得魂都不在身上,忙出房來告訴他娘知道。
當下范二虎的老婆,三步兩步擦進房來。不看則已,一看那眼淚不覺如泉的湧將出來。哭著道:「我的兒,你怎麼病出個段兒來。平日間也還是個壯浪身子,那裡妨你到這步地位。叫我看了把心兒都碎了。」說著,央人去縣前,叫了范二虎回來。這范二虎原知道兒子病,以為發熱不過是風寒的症候,不大要緊,也就不留心的來問他了。及到家裡有人來說道:「著速請老爹回家,哥病重了。」范二虎聽了,已是詫異,既而問:「是怎麼重?」來人把方才吐出鮮血的話說了一遍。這范二虎慌的跑了回來。老婆接著說了,自己又到牀前看過。
請了個行時醫的來診脈,說出病原,乃是悶急傷肝而起。范二虎道:「這便道不著他的病了,我這個小兒從來沒有拘管過他。就是衙門裡辦些事,也都是現成的,並沒什麼受急受悶的去處,這肝家從何傷起?」醫生道:「我只就症論症,卻該是這個原由。至於令郎心裡的事,還要問他方得知道。你說他沒什麼悶急,你怎麼就知他沒別事哩?據我的見解卻是如此,信與不信,一聽病家做主。姑存個方兒,候高明正教罷!」說著起身走了。這裡范二虎走回兒子房中,親自問他,可有甚氣悶的事。那范昆吐得一絲兒氣力都沒有,半晌將手兒搖了一搖,只是不言語。這范二虎也無法可施,只得將藥煨了叫他吃下,那裡見一點效兒。蘭姐早已把小英兒送了給范二虎的老婆帶了,自己早晚的服侍這范昆,不在話下。
卻說那白強,自從范昆換了衣服,總不見他來。還終日在縣前,也不見有范昆的一個影兒。暗暗的訪問他的消息,知他病在家裡。只說受了些氣,少不得有好的時節。也就耐心兒等他,橫豎有他的衣服,自己穿著哩。一日,在縣前聽得范昆得了癆症,昨兒吐了許多的鮮血,方才驚得目瞪口呆。想道:「這分明是朱大的雌兒,送了他一條命。范老大又叫我不要被人知道,他自是不能告訴人的。這場事只有我是知道他的原委的,我若走到范二虎面前,把這節事說了與他,朱大的夫妻兩口可就過不妥了。俗語說的『 公門中好修行』,我那裡不做點好事,管他們什麼勾當哩。」
過了一日,想起范昆來,走在路上,忽然間念到:「他還借過銀子與朱大,在葛愛姑家輸去的。鬧了一頓,還了他三兩多銀子。這餘剩的,想是朱大斷不能有的還了。他這一死,那個來知道哩。我不如乘這時,走了朱大家,詐他一詐,看他可慌是不慌。他若慌了,我便叫還了他這銀子,我替他遮掩了過去。」想著一直走了朱大家來,叫開了門。原來朱大自那日向妻子發了誓,至今總不出大門,倒也安分的過了。
當下出來,一頭遇見白強。本是賭友,只認是他來約賭。開口便道:「我是立過誓不賭錢了。」白強聽了道:「那個來叫你賭的麼,我此來是舊日的情,特報個信與你的。」朱大驚道:「報什麼信?」白強道:「你們做的事,你還推在十八兩上,裝做不識秤哩?」朱大明知是為范昆的事來的,卻斷不想到他病癆要死了呵。便道:「我們甚事,還是犯了法要收監,還是被人告犯了什麼哩?」白強道:「也差不得多少。你知道范昆在你家,被你們打了。此時害得到垂危的地位麼?」
朱大聽了,倒駭了一跳,就賴得白點兒都沒有一個。白強道:「你倒莫要強辯了,現在糞尿的衣裳,還存在我家裡哩。昨兒他老子范二爺,到我家問:他的衣服怎麼在我家的?我卻就要將這些情節,一一的說給他聽。我一想,這話說了出來,你說范二虎可是個好惹的?因為你素昔和我共過賭,暫且沒有說出來。今兒來會你,沒有別的事,你借過他那銀子,是要還他的。他就死也閉眼了。倘若他老子曉得這些事,只怕要銀子倒是個末事,要償他兒子這條命,是不用說的。你只心裡慢慢的想想我這話,可是為及你的話。你說不依我說,將來要活不得活,要死不得死的時候,可就莫怪我了。」
朱大聽了這一席話,就像半空中打了個霹靂。癡了半晌,就把身子都撲到地下,求他救自己命,說道:「我的性命總在哥身上,要我的錢,我和鏡子還光多著呢,從那裡弄這十多兩銀子去。既是哥念昔日相好,為及我到這樣地位,要曉得索債就是索我的命了。」白強道:「你這個人,可是不知足了。我才說得,連被你們打的事說了,眼見得要家破人亡,這就是救你不淺了。還要怎麼救你哩?那銀子原是他的,你就鑽山打洞去,總是要還他的。我這話盡足了你,我也去了。你和家裡商量了,看明兒我再過來,討你的回話。」說著別過走了。
這裡朱大進來,將白強的話,告訴與妻子知道。他妻子出了半晌的神,道:「我說你終久總要賭出禍來,你那裡信,到此時方才知道我的話是不錯哩。你實說借了他多少銀子,還過他多少銀子哩?」朱大道:「實在借過十七兩銀子,還過三兩有零。」他妻子道:「這麼淨該十三兩有零,也還不至於要命的地位。但是輕拿了出來,這白強看著,必要想出別的事。他明兒來了,你且叫他寬個十日半月的光景,讓我們備辦了還他,卻不能一次就清結。看他怎麼說,再做計較。」朱大聽妻子這話,想是私下裡還有蓄積,就放下了心來。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白強果然來討回話。朱大出去會了道:「昨兒商量了,該他的既是不能少的,我們就備辦罷了,卻是家裡沒得現成的。還要借重,叫范爺多寬幾個日子,做個幾次兒,總清楚他的便了。」白強心下想道:「前兒他那個樣子,是沒有錢還的。今兒的口氣便不同前日,橫豎我這木鍾兒撞著就是了。那裡管他幾次哩。」說道:「你卻要寬幾日,做幾次方能夠有的還哩?」朱大道:「半月之後,還個五兩。再過半月,還個五兩。其餘三兩,約莫再寬半月,也就可以有了。」白強道:「這麼要一個半月,方能還清的。既是這樣說,你且辦去。我去向范大爺懇情罷。卻是到了期。莫要變卦了。」朱大道:「那是斷不得了,叫你放心就是了。」說罷,白強去了。
朱大的妻子,一一都在裡邊聽了。朱大進來,他妻子拿了個金如意兒,上面嵌著一顆大珠子,遞與朱大道:「這還是我娘陪嫁的,到我出門就給了我。叫我莫要弄去的。如今沒奈何,把這點子東西賣去了,還這個孽債。約莫值得二十兩銀子,你可莫要又銀子到了手,舊病又發哩!」朱大道:「我卻不要命,就手這癢麼!」於是出去,尋人估了,珠子值十八兩,如意值五兩,果然賣了二十三兩銀子。歡天喜地的,拿了回來,交付妻子收了。
到了半月,稱了五兩,送到白強家裡,托他還范昆。這白強得了這銀子,整整的賭了三日,輸了一釐也不曾剩。想道:「他說半月才有那五兩銀子,我卻沒本錢去翻本,怎樣是好。那裡等得他,就說是范昆病的狠,等銀子用,還在朱大家想方去。」一頭想著,一頭往朱大家來,朱大見了他,就托著范昆追逼他的銀子。朱大道:「昨兒賣出兩口櫥才得了這五兩頭,今兒那裡倒有銀子哩。這卻說不得,要緩幾日哩。總是不得過了限的日期便了。」白強那裡肯依,說了許多的話。還遲五日,來拿這五兩,方才去了。
這白強輸了,沒錢翻本,真似無頭的蒼蠅奔來奔去的,那裡一時得安。到了第五日,清早便往朱大家來。這裡朱大卻早預備下了,給了他五兩。隨即走到葛愛姑家裡,正在一桌子的人,賭得熱鬧。白強搶到局中,就擲起來。又賭了幾日,沒出他的門。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他這銀子,竟是如何來,到底如何去,又輸得分文也沒有一個。揉了一揉眼睛,垂頭喪氣的走了。這卻不好又尋朱大催逼他去的,只是耐著等到半月,拿了那零頭三兩銀子,不免又是從賭上去了。這朱大的妻子,手裡還餘了十兩銀子,和朱大商議,叫他拿去做了個小買賣,夫妻兩個卻也敷衍著過個日子。
話分兩頭,卻說范昆自吐血之後,終日服藥醫治,總不見好。後來覺得一日重似一日,他娘已是急得耳聾眼花的,也是時常的病起來。范二虎見他們娘兒兩個,總像個燈草的人,看看是朝不保暮的了,到也不什麼傷心。縣前撞些錢在手,替他們辦些後事。這日是交冬至的節令,兒子夜裡忽然的咳了起來。驚動了范二虎,忙到他房裡來看他。未知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