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說公事平分百兩金 議私情再設偷香計
卻說范昆從朱大家裡出來,一直走到縣前。頹頭喪氣的,一頭恰好遇見那白強。兩個請叫了一聲,白強看他的氣色有些不好,問道:「哥從那裡來的?」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興酒園吃一杯去。」白強更不推辭,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說了些閒話。到了園子裡,揀一副座頭,兩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兩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為著甚麼?」白強道:「卻不知哥是為甚事來,想是這兩日賭的不得意哩。」范昆搖一搖手道:「不是,不是。我告訴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賭了回來,在路上和你談的那事。」白強道:「那事有個甚難,哥值得這麼煩心。」范昆於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說出結義的話,叫把弟兄們的妻子也結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來。他妻子聽了,卻是不允。細細的述了一遍。
白強道:「哥莫忙,大凡人總是錢能通神,什麼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說,我卻是指了個門道,叫哥走的。哥必定 要 入 門,若 不 是 這 個 樣 子,卻 有 些 難。」范 昆 道:「我的哥,你的話非不是的,我也會這麼想,要是替他贖出那些金珠首飾來,我算算約莫要三五十兩銀子,方能辦得。我的哥,我這時節,一下子從那裡來哩,昨兒想出這個樣子,還捷近些。所以到那裡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這卻怎麼是好。」白強道:「我卻替哥想著個樣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辦了這件事來,我總有好處到你,斷不辜負的。你且告訴我是何樣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強道:「前兒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卻是一口好食。我看這總該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裡能專意辦這件事?你若要了過來,不就手頭活放了麼。要不得一半,捨著在朱大家裡花了,有什麼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卻不知道麼。」白強道:「這事連今兒出來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讓我細講你聽,這原告你說是那個?就是縣裡有名的錢百萬。他有個同胞的兄弟叫錢灼,分居在城南,時常的來和哥子打飢荒。陸陸續續也弄了有好幾千銀子去。刻下又光子,來借五百銀子去做生意,哥子那裡肯,一文也不捨。昨兒想是和裡邊說明白了,要當官斷他個永遠不上門的。我聽得送進五百兩去。老爺那意思還嫌少哩。你看這事,可是有點油水哩。」范昆道:「票子現在那個身上?」白強道:「二叔昨兒叫潘全說話,只怕是交給他辦了。」
范昆聽了,吃過酒,起身算了賬,別了白強,仍到縣前尋著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限三日的,今兒已是限期,你可去兩邊知會麼?」潘全道:「原告不曾見面,門上人進去說了,他說一兩日有人來縣前會話。被告到會的,我看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給了兩綻銀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麼是你的,什麼是我的。他會鑽門子,有錢塞城門,不來塞狗洞。叫他城門塞盡了,我這不怕死的,還有地方和他講去。官差吏差,來人不差。這點子,候你吃個飯,緩兩日再上來會你。正答說話我就走了。這些 話,老 爹 都 知 道 了,哥 來 問 是 怎 的?」范 昆 道:「沒甚別的,這原告滿縣裡的人,都是想著他的。今日落在我們手裡,莫要錯過了。你看這事,有個甚出息?」潘全道:「我聽見裡邊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邊的事,只好就是見個意兒了。多不過兩三個銀子。哥的心裡想著要怎樣哩?」范昆道:「你這說就沒有事可辦了,這樣好主子就輕放了麼?兩三個銀子要做做甚。」
說著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幾個人在那裡抹牌哩。他見過眾人,將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說話,走了過來。道:「做甚麼?」范昆道:「我們前日,那錢家的一案事。人來告訴了我,大有個取彩。為甚交給潘全,聽他的佈置哩。方才問著他,只說裡邊是明白了。外邊不過一二十兩銀子的事,這樣可不錯過了。他道明後日來會事,可叫我去會他。讓我和他講去。爹的事也多,所以來說明了好去的。」范二虎道:「也罷,你明兒去會他就是了。雖是這說,事也要看個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范昆答應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兒耍了一會子。又到廚房裡,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說道:「你老子在家裡賭,你不在縣裡去照應著,卻走回來做甚的?」范昆道:「才是為一件公事,來家計議的。還要去哩。」說著仍舊到了縣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說道:「錢家有人,在外面傳事房裡坐著哩。房裡的人也在那裡,說要約去大興園坐坐哩。我才到家請老爹去,還沒有起來,說:『出來叫約哥去會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罷。」范昆道:「既是在大興園,叫他們先去,我隨後便來。這裡還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這裡范昆又在縣前閒逛了一會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園子裡來。大家站起來,拱了手,請叫了一聲。那錢家的來人,又過來見了,敘了一敘坐下。排上酒餚,猜三划五的吃了一會子,然後散著坐子。那來人在腰裡摸出兩個包兒,道:「錢爺多多的致意諸位,這是個見面禮,奉敬差房的。俟將來結局的時節,照這數是兩倍。沒有什麼煩諸位,只是往緊裡辦就是了。說著一包遞與房裡的人,一包送與范昆手裡。范昆接過一握,約莫有五兩頭的光景。接口道:「這是給我們執票子的,還是見賜的,想是給潘頭的?」說著一手遞與潘全道:「你拿去罷,過來謝謝。」那來人忙道:「范大爺有話只管直說,莫要奚落我們。這個幾兩銀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這件事,是個直來直去的,沒有什麼文章做的。」范昆道:「固是這般說,我們做衙門,也是要稱人家的有無錢。爺這麼個家道,來打這場官司,眼見得是個一了百了的事。你們效些勞,到底也要沾沾點光。這幾個錢,買酒不醉,買飯不飽。就是伙計們,也還要領這幾個錢才是。錢爺若是不出手,我們竟是不要,倒還乾淨。若是見賜時,卻要拿兩百銀子把我們,才像件事。」房裡的人見范昆開口,也便接著說了。那來人聽了兩百銀子,就張著口半晌不言語。范昆道:「我還有事去,有話在縣裡來說罷。」說著立起身來,道了一聲,就先走了。
少頃,潘全和房裡的人,都到了縣裡。范昆迎著問:「是怎麼散的?」潘全道:「我們才說了許多的話,又托了他,許他的籃錢。他轉了口說:『明兒來會。』 那兩包銀子,仍舊帶回去了。」范昆聽了點頭道:「明兒看他是甚樣來,我們再做計議。」說著,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來人果然尋到班房裡來。見了范昆道:「昨兒的事,令伙計想是達到了。」范昆伸了兩個指頭道:「可是這話。」來人笑著點了點頭道:「正是的。」范昆道:「這個自然,我們這原是有的,總是要借重大家領點惠兒。」來人道:「我昨兒回去,和錢爺將你的話細細說了,他也聞你令尊的名。說道總是辦得乾淨時,他拿一百兩銀子,開發你差房兩行。」范昆搖著頭道:「這個單辦我們一行,還不能夠哩。」來人道:「你這話也依不得,橫豎我們的話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辦,巴不得多一個,我也多沾一個惠哩。我看這事多也不能,一百銀子打個折頭,七十兩還掙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議的話,房裡七十都還說的下去。我們折頭的事,是不行的。」當下兩個商量定了,丟了三十兩與他,來人拿了六兩。餘者結案之時找清。這裡范昆得了銀子,送了來人去了。
隨即出來,要往朱大家裡去。可巧走了出來,正遇著了。那朱應言迎上,攙了手就走。說道:「哥往那裡去?」范昆道:「這兩日公事忙些,不曾得個空兒。方才出去,意欲到葛愛姑家走走去。你這忙碌碌的,卻到何處去?」朱大道:「我見哥這兩日沒有到我家來,恐哥為那結拜弟兄的事怪著,特來看看你的。」范昆道:「怪卻沒甚怪處,只是掃興的狠。」朱大道:「哥莫要為他一個人,就把我們的事擱起來。我們仍舊可以辦得。」范昆道:「一時的興頭已是打脫了,那裡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說過的話,時常記在心裡。只是我有心顧戀你,你想是見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朱大道:「哥這話不必說的,人非草木,那裡有個領人的好處,心裡都不感激的麼。哥能夠幫襯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
范昆因問他,是些什麼東西當的?朱大道:「一支金簪子,當了五兩。一對珠環兒,當了十兩。一付金鐲子,當了十六兩。一支珠花兒,當了十二兩。還有些零碎首飾,共當十五兩。」范昆聽他說著,暗暗的一算,連利帶本,約得六七十金。道:「這些合共起來,當本五十兩。加上利錢,還得十多兩銀子。這卻是非同容易。也罷,這裡有個十七八兩銀子,是昨兒一件公事上得的。我只說拿去賭的,你這麼說,且替他把金簪子、珠環兒兩件先贖出來罷。你可對你家嫂子說,這是我姓范的錢辦來的,不然這些東西,再也不得見面了。」朱大道:「哥如此好心,世上能有多少哩。我回去說了,明兒哥走了我家去,還怕他不出來替哥磕頭麼。」這一句話,說得范昆心花都是開的,連忙將銀摸出來,遞了與朱大道:「你可就替他贖了,不要又花去了,我是不能夠再管哩。」朱大答應著,接了銀子,千恩萬謝的去了。
這裡范昆腰裡剩了有六七兩銀子,回到家裡,見了范二虎,只說錢家來會了事。摸出銀子遞與老子道:「盡數在此。到結案時,我四十兩,來人講過有個二八提,實銀三十二兩。」范二虎只認是實,接過銀子,拈了兩塊,約莫有一兩來重,遞與范昆做個零用,餘者收了下去。范昆回到房中,馬蘭姐和英兒在那裡看畫兒哩。不提防,范昆一頭進來,往他身上一撲,蘭姐駭得叫了一聲,回過頭來,卻是自己的丈夫。那知英兒被娘一叫,也駭了個夠,只見他兩手緊緊的抱住,呀的哭起來。蘭姐忙將手去他眉心裡抹著,叫了一會子才好了,一宿無話。
到次日,范昆起身走到縣前,見沒什麼事,就往朱大家來。叩了門,只聽裡面問了一聲,卻是朱大的妻子。范昆應道:「是我,姓范的。朱大哥在家麼?」只聽裡面半晌不做聲。范昆只道聽見,於是又說了一遍。只聽答道:「不在家了。」范昆心下未免著急,看這光景,甚是冷淡。不知朱大可曾辦到沒有?試問他一聲。因向裡問道:「昨日我借了幾銀子,給他贖些當,他可曾贖了沒有?」又聽裡面半晌才說道:「我們不知道這些事。」就不言語了。范昆聽了這話,猜疑不定。接著又問道:「他是甚時候出去的?」裡面再不答應,怎奈心中又疑又氣,只得納悶走了。
信步兒逛到葛愛姑家裡,那知朱大正在那裡賭得興發哩。范昆走到面前,把他一抓,道:「你好人呵,我費了多少心,才替你想了方來,你卻倒又在這裡賭了。你只還我十七兩銀子,我們就開交了。」說著就要打。葛愛姑不知就理,忙上前勸住。范昆當下正是一肚皮的氣沒發送處,帶罵帶說的,發作了一會子。葛愛姑拿了一碗茶,走近前來道:「爺且吃了茶,今日看我的薄面,莫要說話。爺是最原全人的,我的事爺還不知道麼,炒散了就沒賬了。」范昆被他纏得沒奈何,只得吃了茶,住了聲。朱大在那裡,慌得氣也不敢出。大家來勸道:「范大哥說不得要入局的,朱大哥權且讓了。」范昆原是賭中的人,那裡有個看著不來的。於是立起身來。細問朱大的輸贏,已是十去七八了。朱大忙道:「我讓哥來。」范昆道:「你這可殺不可救的,才到了手便舞光了。還不把剩下的拿來哩。」朱大聽了,忙將面前剩的三四兩銀子送與范昆,道:「哥拿了賭就是了,橫豎是哥的。問題我沒造化,怪不得哥著急。」說著走開了。
這裡范昆重新和眾人賭起來,朱在那裡捨得出門,站在旁邊,眼光不住的,只是望著那盆子裡,恨不得上前抓他一把,才是心事,口裡接著叫人擲,也沒有人來理他。著看范昆的三四兩,又是光了。在身邊摸出昨兒他老子給他的那兩塊來,擲了兩轉,仍舊輸得乾淨。那臉上的氣色,已是變了。面前沒了錢,又不能下手。想起朱大的妻子來,方才那般的舉動,我這煩的心,是丟在空處的。又想道:朱大自從得了我的銀子,便在此賭了。或是他不曉得我的這片好心,也未可知。倘那簪子環兒贖了與他,諒不至如此冷淡。一頭想,一頭望著人擲。葛愛姑只道他出神,是為沒了銀子。忙道:「范大爺可是沒錢了,我這裡會兩錠給你賭便了,怎這般沒神兒哩?」范昆道:「不相干的,我是想著別的事哩。也罷,你有銀子借出兩錠與我罷。」愛姑伸手遞了兩錠過來,范昆接了。才要擲時,外面傳進來,說范大爺家裡有人尋了半日,尋到這裡,叫他急急回去,姐兒病起來了。范昆聽了,忙起身還了愛姑的銀子就走。未知英兒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