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吳小住分娩釋前因 馬蘭姐歸寧訂私約

  卻說,馮其模的媳婦和姪兒兩個,怕露出私情,商量打死了這狗,以滅其跡。當下,這孩子拿了根棍子在手,可巧這狗蹲在那裡打盹,就走上前一棍,剛剛著在他的鼻子上。只見那狗睜開兩眼,將四足伸一伸,便沒氣了。婦人和著孩子拖去後面,抉了些浮土掩了。不在話下。且說歐家的老子,四處訪查,不見風聞。久而久之,也只得罷了。
  且說那魏公子,自從大娘死了,扶了那吳瑩的女兒做了一個正室。後來一年之期,就生了個兒子,甚是夫婦和睦,同那司空府裡也走得親熱。那知這公子到底是世豪氣習,心性不能長久。從前大娘在日,這公子懼怕他,不敢任意在外邊眠花宿柳。就是偶然有了這樣的事,家中鬧得個七死八活。所以想來一時之樂,到底敵不過多時的鬧,也就死心踏地的了。及至寵了這吳家的女兒,他卻是個柔軟的人,舉動覺得可以自由。就三朝兩日的,漸漸和那一般鑽狗洞的朋友,交往起來。今日到東家,明日到西家。最便的是錢,人見他用的甚是慷慨,誰不走來趨奉他的。
  這日和了個姓潘的,名喚潘仁島。因他是個斜眼,人都喚他做潘邪子。兩人逛到一處,卻是門戶人家,姓汪混名叫做個汪短腿。這汪家有三個女兒,一個叫小碧,一個叫小彩,一個叫小圓,年紀總不過二十歲上下,青樓中要算是最有名的。當下汪短腿,見了魏公子和這潘邪子到來,忙喚老娘請出三個姑娘來,暗暗的告訴了女兒,這位公子是極有出手的,須是小心接待。女兒們會意,出來見了。魏公子一見,都是別樣風姿,超出尋常之外,年紀兒又小,模樣兒又俊,真是:乍見翻交心意亂,初逢還教魄魂驚。於是一連住了三天,逐個的玩到。潘邪子卻是外面接來的粉頭伴著。公子在此玩耍,這日方要起身。公子對著潘邪子說道:「三個人總是好的,這小彩兒又是我心愛的,過一日我還要來和他敘敘,你可不要做難。」潘邪子道:「哥既看上了他,可不是他的造化。做弟的豈有不成人之美。」說著和這群雌兒作別。那小彩接口道:「爺是必和潘大爺早晚下顧的了。奴只專意兒等著,切莫失了信,叫奴把眼兒還望穿了哩。」
  這裡公子答應著走了,別過潘邪了回到家中。吳家女兒接著,也無別話。到晚間,少不得同牀兒,又乾了些敦倫的事。到次日,吳家女兒對公子說道:「你這幾日,卻是往哪裡去來?身上這髒哩,我今日下邊為何做起癢來,叫我癢到心裡去。」公子聽說,也不在意。過了一日,仍舊和潘邪子到了汪家,同那小彩兒睡了一夜。原來這汪家三個女兒,色藝略覺得強些兒,人人都要來鑽個熱灶。只因接得人多了,個個皆惹了個瘡兒在身上。這公子但知到處玩笑,哪裡曉得有這件事,是個後患哩,當下又和小彩鬧了一夜,那毒氣受深了,竟發作起來。先是癢得腰兒都站不直,喚那小彩將手去亂搔,哪裡中用。自己顧不的,覓了塊布兒,盡力去搓了半晌,越覺癢得不止。只得忍著,回到家裡。那吳家女兒,正在那裡也是奇癢難熬,燒得一盆子滾水,坐在上面咬著牙兒洗哩。這公子不敢言語,懊悔已是遲了。
  自此染患在身,延醫調治,不知服了多少藥兒,也不曾見些效驗。吳家女兒,卻是不敢和他在一處,有時被他纏不過,合他睡了,足有三五日不受用。後來漸漸的也沾染到身上,現出些形像來。面上起了些黑斑兒,看看是一對廢物了。一日,這吳家女兒,腹中覺有些動盪。詫異道:「這個病兒,聞說是不能生育的了。我這肚兒似覺是有物兒在內的,難道有了胎不成?自己也不能信。及到數月以後的時節,那腹中竟是飽滿起來。此時這公子病得已是不成個人形了,面上就似種了些痘子的,鼻子都爛去,只多得一口氣兒。吳家女兒,倒覺得受胎之後,病似退了些的。
  到期果真生了一個女兒下來。這女兒卻是奇怪,頭臉上蒙著了一層蛇皮,下面後邊拖著有一寸來長似個狗尾兒。別處都是赤紅的,全沒一點兒皮。接生的老娘和那些婆子們,都驚訝得吐舌不迭。老娘接口道:「這個是爺在外邊沾了些髒來,過在奶奶的身上。恭喜奶奶的身子可沒事的了,毒氣盡與這孩子受了。我前日在一個所在,接了個也同這一樣的,但頭面上不似這個皮色兒,下邊也沒甚麼異像,只是通身沒點皮兒。問起他的丈夫來,卻是個溫柔鄉中落腳,姊妹行裡安身的,一位油花浪子。」那些婆子道:「老娘到底是什麼人哩。」答道:「這個人麼,倒不曉得他叫個什麼,只聽得人喚他做潘邪子。」婆子們笑道:「原來是這個人,可不就是時常到我們家裡來的那位。怪道和我家爺在外邊只管鑽些狗洞,也是過了瘡了。老娘你說這些門道,可也走得罷哩!」話休絮煩。這裡眾人方才服侍了吳家女兒上了牀,那孩子沒半頓飯時,就是沒氣了。正在忙亂之際,外面傳話進來,說:「有個姓范的,在前面不多遠住,來請老娘去接生。」老娘聽了道:「原來范家的媳婦也臨盆了,我卻要走一遭去。」說著別了眾人,領了些辛苦錢往外走了。這裡把沒氣的孩子,收拾一邊,免不得送出埋了。
  過了有半月的光景,吳家女兒身子健旺,下牀來仍舊服侍公子。看看是奄奄一息,又挨了兩天,竟是死了。當下吳家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只得領著那兒子,料理些喪事。過了幾時,安葬下土,不在話下。看官們聽著,這魏公子因為走了邪路,沾了髒瘡,一病身死。又累了吳家女兒過疾在身,眼見得是越染越深的了,怎麼忽然得了孕,將這一股毒氣,被這孩子盡受了去?既是孩子受了,為何頭上現出蛇皮,下邊露著狗尾?這可不是前世裡冤牽(愆) 的大證見麼!想是這吳家女兒,受了這個病,也是不能救援的;這孩子來代他一命,也未可知。這樣看來,那馮其模家的狗,先救了馮家的孫子一場水厄。既而自己走到了司空府中,攔翻了那個藥弔子,以致夫人不復吃那砒霜的藥。後來馮家孫子,被同學的歐家後生,引誘了做那不長進的勾當,他便銜了歐家的腎囊去,不但免了馮家孫子身子被他沾污,而且又替馮其模父子報了閨門之仇。這個分明是前世孽緣,一一的都還清了。
  話分兩頭,卻說那老娘在魏家才接了生,被個姓范的喚了去。原來這范家,三代都是在這縣裡做個頭役。那上一代叫個范仁,倒是個厚道人,在縣中做了許多方便事。養了個兒子現在縣裡當差,名喚范標。這范標卻是刁惡的狠,人都有些畏怯他,起了他一個混名,叫做范二虎。也生了個兒子,跟在身邊辦些事,後來也上了卯,喚做范昆,學的老子一味的兇暴。娶了個妻子,就是同事中一個姓馬的女兒。這姓馬的家裡,卻是自來婦人用事,好結交些風流人兒,人因此喚他男的做馬烏龜。范二虎時常在他家和老婆做些厚,見他的女兒模樣兒生得好,做人也還伶俐,就要了做房媳婦。女兒自幼叫個蘭姐兒,在家裡卻早生了個孩子,他娘怕這范二虎說話,暗暗的送與別人家養了。這時是嫁到范家,算是初破盆。當下歡天喜地的,尋覓了老娘家去接生。
  老娘進了門,這范二虎的老婆迎住了,老娘道:「恭喜二娘生孫兒子,這娘子過來可是才一年麼?」范二虎的老婆答應道:「正是才一年。」老娘笑著道:「二娘,我可要說個笑話,真像是在家造遷就了來的。」說著進了產室,只見這婦已是要臨盆的樣子,忙喚個婆了仗著腰,服侍他坐下。可巧才坐了,孩子到下了地,呱呱的哭起來了。老娘心中明白,接了一看,竟是個女兒。道:「恭喜二娘,是個千金。」范二虎的老婆知是女兒,道:「罷了,是男是女,只要生得爽利就是了。」老娘道:「正是這麼說,況且娘子是初破胎的,這樣的快真是少有的。」說著,洗了包裹起來。這裡料理些喜錢,打發老娘起身,不在話下。
  這范二虎初得了個孫女,甚是歡喜。到了三朝滿月,免不得請些親友,做些筵席。可煞做怪,這媳婦自從生了女兒,夜間時常做些惡夢。見一條大蛇,盤在懷裡,昂起頭來,似要咬他的樣子。或是夢見一個小狗,趕著他亂叫。常常的從夢中哭著驚醒了。也只認是生長過了,神魂虛耗的原故,那裡猜疑到別的上去。光陰易過,看看女兒過了一周,下地來學著漸漸的能走。模樣兒就像娘臉上剝了下來的。小小的一個瓜子臉兒,眉眼似畫的一般。一身的粉嫩皮膚,人見了無有不愛他的。小名喚做英姐兒。這媳婦打扮得女兒花綢兒裹住了。偶然人帶了街前去玩耍,過路的見了,都看在眼裡,有認識的道:「這就是范二虎的孫女兒,好個孩子。」有的說:「這就是馬烏龜的外孫女兒,可是和他娘真有一無二哩!」一日在街前,恰遇兩個少年的子弟,見了這女兒,一個悄悄的和那個笑道:「你可認得這孩子麼?」那個道:「認得便怎樣,可惜如今那塊羊肉兒,不得到口了。」一個道:「我明兒總﹟還弄到了手,滅你一滅嘴。」那個道:「也只好看罷咧,你這兩日倒是可看看你那乾娘去。」一個道:「那雌兒和他親家范二虎住了,我看他去做甚。從前他女兒在家,我不過是戀著這一點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錢在馬家門裡。如今還認什麼乾娘哩!」說著走過去了。
  這裡帶著這英姐的人,三番兩次也不知聽了許多的話。又是替這范二虎好笑,又是替這范二虎好惱。走回家來,只是望著這媳婦嘻嘻的笑,那裡敢說出半句兒一。這媳婦也不知道是街頭聽了些言語來笑他,也就罷了。
  一日,馬家打發了個婆子來,說接姑娘和英姐去過他母親的生日。范二的老婆應允了。當下收拾些衣履,從新打扮。一乘轎子母女兩口兒坐了,來到馬家。婆娘見女兒和外孫女來了,接著進了屋,說了些家常的話。接口向女兒道:「你那況家的乾哥兒,來問了你幾次,說怎麼年把,都沒回來走走。我告訴他說,我明兒生日接你來。他聽了,問了我生日的期。說多留妹兒住幾日,我卻都想死了他哩!」女兒道:「他可說幾時來哩?」婆娘道:「想必我生日是要來的。」女兒道:「那日他們范家的人總在這裡,就來了有何益處?也白對些目眼兒。」婆娘道:「你這孩子好性急,等他那日來了,我自然約他個日子來哩。」女兒道:「只怕范家就要來接,已是等不及了。」笑了一笑走開了。
  過了幾日,這日正是馬家婆娘的生日。早晨范二虎的兒子范昆,走來拜了壽。看著妻子梳洗了,講些閒話,帶了女兒上街前玩耍。少頃,范二虎也來了。又來些親友,吃過了飯。只見一個二十來歲的白淨面皮、光油辮發的後生,走了進來。見過眾人,向那馬烏龜叫了一聲「乾爺」就直走進後面去了。這裡眾人,知道是馬家的乾兒子。這況家的走到裡面,早看見了范二的媳婦,兩下裡望著笑了一笑。婆娘接著坐下道:「我兒,怎麼這時節才來,等你吃飯,你卻不知往那裡去的。」況家道: 「便是有些事絆住,沒早來磕頭的。」說著眼裡望著他女兒道:「妹妹生的好個標緻姐兒。」范二的媳婦只是笑,婆娘在旁道:「你可幾時看見了麼?」況家的道:「我時常走他家門口過,都看熟了,只是不好進去看看妹妹的。」范二的媳婦道:「你是貴人,那裡還踏我們那賤地哩。」況家的笑著道: 「妹妹該來說巧話兒取笑哩。」兩下裡眉眼傳情。只是礙著人多,不敢放肆。要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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