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勇天祥慷慨就刑 驚博羅忠魂顯聖

  歌曰:大風蕭蕭,卷沙成潮;天地晦暝,林木驚號。神耶鬼耶?悲耶怒耶?橫空澎湃,其神來耶?四野慘暗,其鬼來耶?陰陰切切,其悲鳴耶?洶洶滔滔,其怒號耶?陰風起而颯颯,其魂兮之歸來耶?
  看官,這回緊接著前回,本來是應該要說那幾個小將官帶著眾士卒投奔元朝以後的情形了。但是此等之人,此等之事,不惟說書的不愛說;就是說來,無非是獻媚異種,恥辱中國,這種情形說來看官也是不願聽的,不如撇開去吧!
  如今且說前回未曾交代清楚的那元軍班師以後情形。原來崖山那回大戰,自帝昺投海,張世杰等出走之後,剩下那些將士降的降,死的死,登時俱盡;剩下有八千餘只戰艦,皆為元軍所得。只喜得張弘范手舞足蹈,當下便傳檄各處未下州縣,勸他投降。咳,看官,你看偌大一個中國,人民不下數百兆,當下只聽得「皇帝死了」四個字,便皆紛紛爭迎異族,高掛降旗,那旗上還寫著「大某順民」四個大字。象這樣的舉動,在他的心思,不過是說皇帝已死,事無可為,所以投降。豈知你若果有志氣,何必一定要有皇帝才可以有為?皇帝雖死,你但盡你的力,做你的事,替中國爭體面,難道人敢笑你無知妄為嗎?這是斷沒有這個道理的。況且你若人人存了此心,皇帝雖死,中國不死,總要與異種決個我存你亡,那時無論如何兇悍的蠻族,虎狼的異種,我只怕也要聞風宵遁,望影奔逃哩!據這樣看起來,文天祥、張世杰兩人做的事業非不可成,是你們不能繼其志,所以才不成了。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弘范當日得了各處降書,眼見中原已平,心中十分歡喜,這日便在軍中大開筵宴,命軍士皆得盡醉。張弘范卻請出文天祥來,慇懃請他上座,自己下席相陪。文天祥此時哪裡還有心吃酒,坐在那裡,低頭不語,卻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他想道:「帝昺是死了,中原是亡了。天下茫茫,只有一個張世杰是我知己。他的心思一定是和我一樣,不肯灰心去尋死的,但不知他又逃到哪裡去立事業了?我如今是被困在舟中,自然不能逃走了,但不知他明日送我至燕之後,把我安置在怎麼樣一個所在?
  不曉得守護嚴不嚴,能否脫身逃走?」想到這裡,忽念想當年那十二個壯客和自己在患難之中,全仗他十二個人救我逃出羅網,到如今數載艱辛,憔悴國事,他們十二個人是皆竭盡心力,以身殉國了;只有我心力未竭,還留下這餘生尚在,壯志未酬,將來至燕之後,卻哪裡再去尋這些人來救我呢?正想到山窮水盡之際,猛聽得兩旁笙歌嘹亮,鼓吹聲高,那隔船上將士歡呼歌唱,擊箸論功。文天祥聽了,不覺淒然淚下。張弘范見了,曉得他是觸景傷情,便勸道:「丞相不必悲傷,如今國亡君死,丞相忠孝已盡。丞相若能以事宋之心改事今上皇帝,將不失仍為宰相之職。即不然,丞相恥事二君,小將願奏明聖上,奉丞相於名山勝水之鄉,不問世事,隱居以樂天年,做個故宋遺民,丞相也就算不屈節了。難道一定要以死殉國,才算得忠臣嗎?」這一篇話說得婉轉多情。文天祥聽了這篇話,那想逃走圖再舉的念頭雖然不為 兆--數的單位。此處泛指眾多。
   擊箸論功--敲著筷子,議論功勞。
  所動,卻也總感他這一片熱心,替自己籌躇後計,便淒然答道:「深感將軍厚愛,但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餘罪。亡國之臣,亦安敢不念亡國之傷,安然自樂天年呢?今日別無他望,惟求將軍速賜一死,便感將軍厚恩了。」
  說罷,長歎一聲,便低下頭去。張弘范見了,心中十分敬重他的為人,便也不忍再勸他了。文天祥席終無語,仍舊回到自己舟中去了。這裡張弘范便傳令三軍明日班師,當晚無話。
  次日黎明,三軍用了早餐,只聽得中軍裡三聲大炮沖天,震得山搖水沸,萬餘只戰艦一齊跋碇揚帆,整隊出了崖山海口。眾三軍吹打著得勝軍的鼓角,意氣揚揚,迤邐向大都進發,一路上真是:陣雲生喜氣,旗影閃祥光。劍敲蘭棹響,人唱凱歌還。
  那班師的行程是不定的,一日或走五十里,或走三十里,還有好幾日好行哩。
  如今且說崖山,自從元軍班師以後,那海上浮出的屍首一日總有數千,幾乎要把海口都塞住了。這屍首都是那崖山旁義民把他撈起來,在崖山上起了一個極大極大的大墳,把他一齊安葬了。最後一日才撈起帝昺的屍首,卻是面色如生,眾義民見了,十分傷感,便在帝昰墳旁仍舊用皇帝的禮把帝昺安葬了。可憐一代帝王,便這樣冷冷清清地葬在這深山幽谷裡,每到禁煙時節,並無飛灰蝴蝶,只有泣血杜鵑。後人有詩以弔之,詩曰:海上孤鴻山上猿,夜深啼斷帝王魂;年年春草墳頭綠,誰奠君王酒一樽?
  前文已畢,撇開不提。卻說張弘范班師還朝,一路無話,不日到了大興府大都,那元世祖便命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張弘范當下和眾將帶著文天祥一齊入得城來,徑到午門外,先把文天祥交衛卒看守了,自己和眾將便進了午門,來到朝房等候朝見。此時滿朝文武百官也齊集朝房,準備朝賀。那元世祖便當時升了正殿,群臣依著次序魚貫入朝。三呼已畢,群臣皆叩頭稱賀,那元世祖也笑吟吟地命群臣立起來,卻因要細問張弘范征戰的情形,便命內侍設了一座,命張弘范坐下,然後細細問了一番爭戰情形。張弘范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元世祖聽了非常歡喜,當下便命內侍在偏殿設宴,大宴群臣。張弘范卻記掛著文天祥,便連忙奏道:「今有宋故丞相文天祥,臣因恐聖上要招見此人,故命他在午門外候著,請旨定奪。」那元世祖本來是久仰文天樣、張世杰兩人的名望,起先聽張弘范說,探聞得張世杰已死在海中,元世祖心中還十分痛惜,當下又聽得張弘范所奏,便道:「朕今日要與卿等歡飲,不暇招見,明日再帶他來見朕吧。」因命內侍把文天祥送到使館中好好安置他,須吩咐館人小心守護著,不可有失。內侍領旨,傳詔出來,那衛卒們便派人把文天祥送到使館中安置去了。這裡,君臣在偏殿中會宴歡飲,群臣皆進觴稱賀,只樂得那元世祖眉開目笑,雄飲高談。張弘范在筵前因又說起文天祥那忠誠可敬的氣概,元世祖贊歎不已,群臣聽了也皆十分仰慕,恨不得登時就去會會面。只有那右丞相名叫博羅性成的,最忌才嫉能,他聽元世祖只管贊賞文天祥,心中暗暗不服,想道:「難道我們自己朝中這許多朝臣就沒一個及得上文天祥嗎?何至去稱贊那宋朝亡臣。況且他們所說的也不過是贊他的忠誠罷了,等我明日如此如此,面駁他一番,看他忠誠何在。」博羅獨自 蘭棹(音趙)--即蘭舟,木蘭所造的船,這裡泛指戰艦。
   禁煙節--寒食節別稱,即清明前一天(或說二天)。相傳起於晉文公悼念介之推事,以介之推抱木焚死,就定於是日禁煙火,寒食。
  一個在那裡腹裡打算盤,那旁邊群臣卻各自高談歡飲,也不理會得。當日席終,群臣各謝恩退朝去了,元世祖隨下詔大封賞那有功群臣,又把那十餘萬雄師調到各要害處去防守了,不提。
  卻說次日群臣早朝之後,那受封賞的群臣皆謝了恩,此時張弘范已將文天祥帶來在午門外候著。當下便奏明了元世祖,元世祖忙命內待去招他進見。
  少頃,內侍引著文天祥來到階下,文天祥長揖不拜。元世祖留心細看時,果見他人物軒昂,英姿瀟灑,面如滿月,目若朗星,五柳長鬚,飄擺胸前,那一股英爽氣概現於眉宇。元世祖看罷,心中十分敬愛,便傳詔賜座,待以客卿之禮,因問他「志欲何為」,文天祥並無他言,只求速死。元世祖苦勸了一回,意欲封他官爵,文天祥卻哪肯受。元世祖元奈,只得命張弘范仍舊把他送到使館中慢慢勸他。當下群臣退下朝來,那右丞相博羅便約定各大臣,請他們今日午宴,又囑張弘范午宴時一定要把文天祥帶來。張弘范和各大臣皆答應了,便各散去。
  到得午初時候,丞相府前車馬盈門,各大臣皆紛紛赴宴。少頃,張弘范果然帶著文天祥也到了。博羅連忙傳命開起重重大門,親迎到階下。當時那客廳上便大開了筵宴,博羅故意請文天祥坐了首席,自己和張弘范兩人左右相陪;兩旁排列著十餘桌酒席,各大臣依次坐定。當時酒過三巡,菜上數味,博羅便叫出數十名歌妓來侍宴,登時笙簫盈耳,歌聲遏雲。那文天祥此時真是滿腹奇愁,無處發洩,只低著頭,一滴不飲。那博羅卻假裝醉態,笑問道:「文丞相,今日之宴樂乎?」文天祥正在有氣無處發揮,當下聽得博羅這一問,睜目厲聲道:「國破家亡,大仇未復,我今日固無心為樂;志士未死,人心尚在,君今日亦且慢為樂!」那博羅卻笑嘻嘻地問道:「亡國之臣,得獲不死,亦已幸矣。君奈何尚敢出此言,獨不懼斷頭之痛乎?」文天祥大聲道:「自古氣運有興有廢,但我中原之國終有死節之臣,你胡人竊位終無百年之享。我今日此來,正為欲求作斷頭將軍,豈懼斷頭之痛乎?!」博羅笑道:「君謂氣運有興有廢,我且問君:盤古至今,幾帝幾王?君試為我一一言之。」文天祥怒道:「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我今日此來,又非應博學鴻詞科,何暇與你泛論古今成敗!」博羅微笑道:「君既不肯說古今興廢事,我再請問你:古來忠臣有以宗廟土地與敵人,自己復逃走者乎?」文天祥道:「奉國與敵,是賣國之臣也;為臣而賣國,必有所利;而為之謀利者,必不肯逃走;逃走者,必非謀利賣國之臣。我當初奉使軍前,因抗禮不屈,故為汝所拘執。所恨我朝不幸,會生出那賣國求榮的奸臣賈餘慶,致汝得肆虐於中原。否則今日之下,君亦安能至此耶?」博羅道:「君棄德祐皇帝不顧,而別立二王,可謂忠乎?」文天祥道:「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我別立君為社稷計也。昔晉元帝即位江左,當時群臣但聞以從元帝者為忠,不聞有以從懷、愍而北者為忠;我朝高宗南渡時,群臣亦惟聞以從高宗者為忠,不聞有以從徽、欽而北者為忠。今我舍德祐而從二王,安得謂為不忠?!」
  博羅聽了,瞪目半晌,答應不出話來,既而忽大聲道:「晉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今二王未受命而即位,立不以正,豈非篡位嗎?」文天祥道:「二王奉太后之命出鎮閩、廣,以為後圖,安得謂無所受命?景炎乃度宗皇帝長 博學鴻詞科--制科的一種。南宋時曾開設過。
  懷、愍(音敏)--指晉懷帝和愍帝,二帝曾先後被當時北方少數民族所俘,是有名的降帝。
   景炎--即帝昰,景炎為其年號。他雖是度宗皇帝的長子,然由於賈似道柄政,由度宗第四子繼位,是子,德祐皇帝親兄,何謂立不以正?登極於德祐皇帝去位之後,何為篡位?」
  博羅聽了,又是無言可駁,只得強詞道:「二王出鎮,當彼亂離之際,太后之命有誰知之?此語不足信。」文天祥道:「天與之,民歸之,即使無傳受之命,苟天下人心未去,願奉二王為主,以民心而推戴擁立之,亦何不可?」
  博羅被文天祥說得句句無言可對,因含怒道:「君立二王,竟成何功?」文天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生存一日,總要盡我一日為人之事。」
  博羅道:「君既知事不可成,又何必為?豈不是枉費心機嗎?」文天祥撚鬚微笑道:「不因時勢而灰心,這便是我中原人物天生的氣魄了。」博羅聽了,只氣得兩撇鬍鬚倒豎起來,卻一時也實在無可奈何他,只得暫忍住氣,一聲不言語。各大臣見了,也皆悶悶不樂。此時文天祥說了這一篇話,才稍為出了些惡氣,卻從容自在,毫無懼色。當下博羅便這樣乘興開筵,敗興散席了。
  張弘范帶著文天祥,和各大臣皆紛紛散回,不在話下。
  此日早朝,那博羅便上了一本奏疏,勸元世祖殺文天祥,說是此人若留,總為後患;又說自己昨日如何勸他,他的說話如何決裂;因把昨日酒席那篇話加了些枝葉,說得元世祖也怕起來,卻因實在愛惜文天祥的人物,一時不忍殺他,便下詔命群臣會議此事。此時張弘范原來因昨日酒後受風,染疾在家,當下得了這信息,連忙上了一本奏疏,切勸元世祖千萬不可殺文天祥。
  元世祖見了這奏,左右為難,籌躇不決,殺他固然捨不得,不殺他又怕他作亂,想來想去,只有這個法子可以兩全。次日,便下詔命把文天祥下在獄中,卻命獄吏要小心守護,好好侍候他,不可使他受苦。可憐文天祥一入獄中,便自知不好,從此難想逃走了,終日里長吁短歎,寢食無心。那獄吏雖然是十二分慇懃服侍文天祥,文天祥卻總是愁眉不展,無一刻放下這重重憂。此時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原來還在大都中,她自從李恒由江西把她送到大都,元世祖赦她為平民,她便在大都中賃屋而居,以此每日早晚總要到獄中來看文天祥。怎奈文天祥那人是心胸磊拓,不以妻子為念、只有國事為憂的,以此歐陽氏來不來他倒不以為念,卻終日裡癡心不死,只望或者有自己舊時部下將官未死的,得了信息到獄中來救他逃走哩。可憐文天祥枉自望穿了眼,日盼到夜,春等到秋,卻哪裡有一個將官的魂靈兒來看他一看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文天祥在獄中忍辛受苦,度日如年,那旁人卻毫不知覺。偶爾替他屈指一算,原來忽忽已是三年有餘了,文天祥此時已弄得形骸憔悴,鬚髮盡白了。正值這日,說書的消夏之暇,便替他翻起書來查了一查,原來文天祥是從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十月入獄,一直關到至元十九年,這年十一月三十日,忽然太史令奏道:「昨夜土星犯帝座,十日之內恐有大變。」原來這太史令官職便是現在名叫作欽天監,當下元世祖聽了所奏,心中大驚,便問群臣道:「卿等試猜此變當從何而起呢?」博羅奏道:「臣恐此變便在帝都之內,陛下不可不急為預防。」元世祖笑道:「卿何以便猜到在京畿之內?卻叫朕又怎樣能預防呢?」博羅道:「如今四海人民皆已臣服,只有文天祥現在都中,久存作亂之心。臣疑星變定是應在此人,陛下只要早早把他殺了,便絕了禍根了。」元世祖聽了,心中卻也將信將疑,但總是愛惜文天祥的才德,不忍殺他,因說道:「卿所猜度雖然有理,但總不能以疑心之故,無憑無據把他殺了。倘星不是應在他身上,日後另有變起,那豈不是冤枉他了嗎?」博羅道:「此等之人,便冤枉殺了他,也不足惜。陛下還為德祐皇帝。
  要留之何用?」元世祖聽了,登時變色道:「卿要教朕枉殺無辜嗎?」博羅聽了,只嚇得低頭不敢作聲。元世祖當時袍袖一拂,退朝去了。群臣退下朝來,議論紛紛,多半都疑是應在文天祥,卻又不敢去上奏。過了幾日,民間忽然紛紛謠傳,說是中山有一狂人,自稱宋主,聚眾數千,將於某日來奪文丞相。群臣聽了謠言,正中下懷,便連忙會齊了來奏知元世祖。元世祖聞奏大驚,因向博羅道:「前日卿言今將驗矣。」博羅便跪奏道:「陛下既知其驗,即請宸衷速決,不可因小不忍致亂大謀。」此時旁邊還有那一班背宋降元的賊臣賈餘慶、王積翁等皆在朝中,便齊勸元世祖速殺文天祥。元世祖當下沒奈何,只得傳詔命提文天祥出獄。
  少頃,獄吏引文天祥來到丹階下。元世祖一見文天祥那憔悴形容,心中又十分憐惜,便問道:「汝若能移所以事宋者事我,我將以汝為丞相。否則今日之下,汝將為群臣所不容了。」文天祥不應,只求速死。元世祖默然不語。博羅見了,因恐元世祖猶豫不決,倘若再延數日,一交春令,便不能行刑了。那時久延歲月,星變無驗,文天祥的死期豈不是又沒有日子嗎?當下因連忙厲聲奏道:「陛下獨不念太史令之言乎?前月廿九星變,如今已是十二月初八,正應十日之期。陛下若再遲延不決,臣恐悔之無及了。」兩旁群臣也一齊隨聲附和。此時張弘范是早已死了,也無人來救文天祥。當下元世祖便硬著心腸,舉袖遮面,高聲道:「博羅監斬,柴市行刑。」說罷,袍袖一拂,退朝去了。博羅領了旨,好不歡喜,便忙忙的帶了劊子手、衛卒人等,押著文天祥,徑奔到都城北隅柴市地方來行刑。當下文天祥從容顧眾吏卒道:「你們多半都是中國人,我如今有一言相贈:今日乃臘月初八,我之死期,便是中國滅亡之日;你們苟心不忘中國,將來年年便以臘月初八做個紀念日吧。」眾吏卒聽了,多半皆愴然淚下。後來有些義民,果然便年年以臘月初八在家中設祭文天祥,到得歲月久來,子孫相傳習,便循以為例了。這是後事,不表。
  卻說當下文天祥說罷這話,便整冠南向再拜畢,然後起立,從容就刑。
  登時無情刀下,頭斷血飛,可憐一代英雄,竟從茲而逝了。當下劊子手又在文天祥身上搜檢了一回,見文天祥腰間那衣帶上有字寫著,劊子手便把他解下來呈與博羅觀看。博羅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文天祥自己做的八句贊,卻寫在衣帶上。那贊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博羅看罷,便把衣帶收起來,徑到宮門前來覆命。元世祖卻命內侍出來傳詔免見,又命博羅立即出榜召文天祥親屬來收殮屍首。博羅領旨,當下便將衣帶來由說明,交與內侍進呈御覽,自己徑回丞相府中出榜布貼去了。元世祖當下見了文天祥的衣帶和那贊,感歎不已,便命內侍把這衣帶收入庫中,留示後世,不在話下。
  卻說文天祥這日被詔出獄,本出於忽然間,所以文天祥之妻歐陽氏並不曉得。到得此時得信,一路披髮奔啼,來到柴市地方,只見文天祥早已身首異處,躺在地下,那面色卻如生一般。歐陽氏見了,捶胸頓足,痛哭了一回。
  直哭得風淒日慘,鬼泣神啼,那路上行人見了,沒一個不下淚。當時便有無數義民感文天樣的忠誠,也有贈銀的,也有出力的。歐陽氏將文天祥豐豐厚厚含殮入棺,徑升到歐陽氏家中來,又替他設了靈位。歐陽氏謝辭了眾義民, 宸衷--帝王之心意。
  便閉上大門,然後跪在靈前,又哀哀哭祭了一回,當晚便在靈前懸樑自盡。
  次日,眾鄉鄰見她大門不開,心知有異,便破開大門,進來一看,果見歐陽氏高懸在樑上。眾鄉鄰見了,越發感她的節義,便紛紛動手,將她解下來,也替她棺槨衣衾收殮起來,便和文天祥的靈柩雙雙停在空屋中。還有幾個好義的鄉鄰,便輪流著晚上替他來守靈,這且按下慢表。
  再說那元世祖自從殺了文天祥,心中總是悶悶不樂,這日臨朝,便對群臣歎道:「文天祥好男子,不肯為朕用,殺之可惜也。」當下因下詔贈文天祥為廬陵郡公,賜諡忠武。又命御廚備了一席祭筵,命右丞相博羅帶著大小群臣,素服往柴市設主以祭文天祥。群臣奉旨,當下領了御賜的祭筵。元世祖又派了宮中兩部細樂,隨著群臣一齊來到柴市地方,登時結起一個大彩棚來。群臣皆穿了素服,博羅便命王積翁寫木主。王積翁領命,便先排起香案,王積翁向空拈香行禮已畢,然後坐在上橫頭,奉過木主,執筆寫道:「廬陵郡公文天祥之--」,下底還「神主」兩個字沒有寫完,王積翁忽然擲筆跪下,仰首瞪目,大叫道:「不敢,不敢。」叫了兩聲,便倒在地下,口流白涎,不省人事。群臣見了大驚,忙令王積翁親隨把他抬回家去。王積翁到得家中醒轉來,並不肯向人說什麼,卻一直病了好幾個月才好,這是後話,不表。
  卻說當下群臣見了王積翁這光景,皆疑是木主不可這樣寫法,那賈餘慶是做賊心虛,尤為害怕,便勸博羅道:「這一定是文丞相心忠故國,不肯受本朝的封贈,所以如此顯聖。如今不如早早換過木主,另寫過吧!」博羅偏不相信,便道:「你們不必害怕,等我自己寫便了。」說罷,走上前來坐下,執起筆來把「神主」兩字寫完了,走下來。群臣起先也替他擔心,後來見他寫完了,並沒有什麼靈異,便也膽大起來,當下擺起祭筵,把文天祥木主供在當中,點起香燭,兩旁細樂奏起笙簫鼓吹。博羅拈香行禮已畢,便跪在當中,贊禮官捧過一個翡翠盤來,盤中擺著一碗祭禮,博羅雙手接過盤來,高擎過頭,上獻文天祥,哪裡曉得博羅剛才雙手一舉,忽然天地昏黑,一陣大風旋地而起,只吹得沙石飛走,林木叫號,那博羅只嚇得把手中翡翠盤和那碗祭禮一齊摔在地下,連盤和碗摔得粉粉碎碎;博羅卻伏在地下渾身發抖,那三十六個牙齒上下相鬥,打得如鼓板一般響,口中卻還不住地暗暗禱告求神靈饒恕祐護等語。此時那群臣和樂部人等皆已驚倒在地上,緊閉雙目,戰慄不動,耳中只聽得半空中如萬馬奔騰一般,鬼哭神號,那悽慘的聲音聽了叫人毛髮盡立。博羅見天色只管不開,沒奈何高高禱道:「文丞相息威,等我另換木主改寫過,以慰丞相之靈,恕我冒失之罪吧!」禱告才罷,登時風定雲開,天日重霽。群臣驚定,立起來睜目看時,文天祥那木主卻早已被風捲得不知去向了。此時博羅也不敢再逞強了,只得另奉一個木主,命賈餘慶去改寫過。賈餘慶領命,心中十分害怕,卻又不敢違拗,沒奈何走到案旁坐下,捧過木主,戰戰兢兢地拿起筆來,一面寫,一面心中不住地暗暗禱告,求文天祥饒恕他的罪惡;好容易寫完了,幸虧沒有什麼事,當下連忙放下筆,奉著木主,到祭席上當中供好了。群臣一齊走近前來看時,只見那木主上寫著是「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國公文天祥之神主」。群臣看過了,於是重點香燭,細樂再奏。此次博羅卻不敢輕意了,便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禮畢,然後仍舊是一件件祭禮皆上獻過了,隨後群臣便一一叩頭行禮,奠酒焚帛已畢;博羅便 木主--即牌位。
  命停了細樂,撤了祭筵和彩棚等,然後眾人一齊換了吉服還朝復奏。那元世祖登時問了群臣祭奠的情形,聽說有這般靈異,不勝驚歎。此時那博羅卻跪在丹階叩頭請罪,原來那翡翠盤乃元世祖宮中之物,被他打碎了,所以他跪在那裡請罪不已。當下元世祖卻不肯說是文天祥不受他的封贈,只說是博羅祭奠不誠所致,於是罰他半年的俸銀,以恤文天祥之家,博羅只得叩頭謝了恩。當時元世祖退朝,群臣散去之後,單是博羅一個人回到丞相府中,好不懊喪,又因當日受了這一驚,於是便也得了一病,一直病到半年才好,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自從這日文天祥顯靈之後,登時轟動滿都城中的百姓,皆紛紛傳說此事,沒一個不驚異感歎。這日那幾個鄉民在文天祥家中替他守靈,忽奉到戶部裡送來博羅的半年俸銀,於是眾鄉民便替歐陽氏暫代收了,然後便聯名上書奏明元世祖,說是文天祥之妻歐陽氏早已死節殉夫,如今親屬已盡,今有眾鄉民願代任此勞,奉文天祥夫妻靈柩還鄉歸葬等語。元世祖覽書感歎道:「中國的義士烈女真個不少,就是這鄉民如此好義,也就難得了。」當下便下詔准了所請。於是那些鄉民便約齊了有百餘人,擇了吉日,奉著文天祥夫妻的靈柩雙棺南下。一路上人民見了,無不下淚,設祭以弔;還有些好義的,便皆願自備盤費護送文天祥靈柩還鄉。一路行來,這些義民越集越多,到得文天祥故鄉吉州城下,那送喪的義民就集有三千餘人之多了。說也奇巧,文天祥夫妻靈柩剛到吉州城外文天祥的祖墳旁歇下,忽見那邊也來了一口靈柩,一族送喪的人,白衣素袍,護送著也到這墳旁歇下。眾義民見了,十分驚疑,便叫人過去探問時,原來來的那口靈柩不是別人,正是文天祥之母曾夫人。那一族送喪的人便是文天祥的眾義僕,當初因在海豐縣受了文天祥之托,所以也送了曾老夫人的靈柩回鄉,但不曉得他怎樣會一直耽擱到如今,恰好也是這日同到祖墳前。當下兩邊探問明白,皆各歡喜,於是兩邊會攏來,把三口靈柩齊齊落土。安葬畢,眾義民和各義僕等大家哭祭了一回,便也各自紛紛散回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此事登時傳遍滿吉州城,沒一個人民不曉得,大家皆驚異感歎,都說是文天祥忠孝感天,故獲此報。咳,老天果然有沒有這般靈應,說書的一時卻也不曉得,只好等說書的明天去學了那能知過去未來之事的工夫,便曉得此事或是湊巧,或是天意了。
  如今說書的說到這第十六回卷終,忽有一人要問說書的一句話,說書的只得要先去答應他了。看官,你道他問的是什麼事?原來他是說文天祥臨刑對吏卒說的「我死之期,便是中國滅亡之日」這句話未免太誇,文天祥之為人,不該會說出這種話來,恐這句話是說書的妄造出來的。哈哈,看官,他問出這種話來,說書的一時也實在懶得去和他辯明是文天祥說的,還是說書造的,但只問他道:「文天祥的心思,可是一日未死,總要想興復中國嗎?」
  他應道:「是的。」說書的又問道:「既然如此,豈非文天祥一日未死,中國便一日未亡嗎?」他點頭道:「不錯。」說書的再問道:「文天祥死後,天下是否便無人謀復中國了?」他也應道:「是的。」說書的重問道:「既然如此,豈非文天祥一死,中國便要真滅亡了嗎?」他卻又點頭應道:「不錯」。說書的不覺失笑道:「你這也『是的』,那也『不錯』,為何還說文天祥那句話是過誇呢?」他也無言可對,卻慘然問道:「據這樣說起來,我中國豈非永遠滅亡了嗎?」這一問,轉問得說書的心中也覺悽慘,便連忙安慰他道:「你不必悲傷,只要一百年後,自然有中國英雄出來誅滅元人,興復中國了。此語卻非說書的造出來騙你,等說書的明年消夏之暇,再來演說那明太祖滅元人、復中國的故事與你聽吧。」那人聽說,才歡歡喜喜地去了。
  咳,看官,象這樣的人,也總算有熱心熱血了。如今說書的卻記起那後人有做一首詩,是弔文天祥的;那詩雖然說得文天祥英雄氣短,但讀了這首詩,卻也能令人欲搔首問天,拔劍砍地。如今等說書的率性念來給列位聽聽,便做個《海上魂》的收場便了。詩曰: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為韓仇出,諸葛寧知漢祚危?雲暗鼎湖龍去後,月明華表鶴歸遲。不須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灑淚時。
   南冠--指囚犯。
   子房句--子房即張良,張良為韓國人,其祖父五世均為韓國宰相。後韓被秦滅,張良盡家產召刺客刺殺秦王,為韓國報仇。
   鼎湖--漢代宮闕名。
   華表鶴歸--見《搜神後記》。漢代時丁令威死後,化鶴歸故里,棲集於城門華表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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