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奔波裡幼主登遐 患難中新君即位

  歌曰:樂樂樂,世事如棋爭一著,苦苦苦,顛沛之中喪幼主;生生生,眼見中原又有人;死死死,誓死為君雪國恥;原來第一大偉大,無苦無樂無死生。
  話說劉深舟師和張世杰戰了一日,未分勝負,次日正想起碇再戰,忽接到一角軍書,原來是李恒等已克了潮州,因軍中瘟疫,死喪了數千兵馬,以此奉詔命大軍一齊班師,俟明年乘機再舉。劉深接了這軍書,心中因曉得張世杰非旦夕所能破滅的,便率性也不再戰,當時便揚帆起碇,向歸路回去,會了李恒,一齊班師去了。
  當下張世杰見了這情形,一時卻猜不出他是什麼意思,但是張世杰此時早已曉得帝昰昨日溺水成疾的情形了。於是也不管元軍有計沒有計,便下令起碇掛篷,回舟來追兩宮。好得今日是乘著順風,掛起三道大篷,那船就如箭的一般飛去了,追到謝女峽地方,早已趕上兩宮的小船了。張世杰連忙下了小舟來見帝昰,進得艙來,只見錦帳低垂,帝昰睡在牀中,含含糊糊地滿口說亂話,兩旁宮嬪侍立著,靜悄悄的鴉雀無聲,皇太妃坐在那邊低頭垂淚。
  張世杰見了這光景,好不傷心,便連忙走過來先見了皇太妃。皇太妃見張世杰回來了,只問得一句「敵兵如何了?」便嗚咽不成聲。張世杰見了,也是十分傷感,卻勉強忍住淚道:「敵兵已退了,聖懷不必憂慮,但不知萬歲聖體如何了?」皇太妃哽咽著也不答應,只叫宮嬪把錦帳掛起半邊,叫張世杰自己去看去。張世杰領命,便走近前來,跪在牀邊,叫了幾聲「聖上」。帝昰只是閉著眼,滿口胡言亂語,並不答應。張世杰正欲大聲叫時,忽見帝昰睜開眼來看了張世杰一眼,便突的坐起來大叫道:「嚇殺我也,嚇殺我也!
  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此時皇太妃早已跑過來坐在牀邊,雙手攬住帝昰,大聲問道:「為什麼了?為什麼了?有我在此,不必驚慌。」此時張世杰才曉得帝昰是成了驚疾,便連忙立起來站得遠點,恐自己面孔兇惡,帝昰見了要害怕。當下皇太妃撫慰了一回,仍舊扶帝昰睡下,叫宮嬪放下錦帳,然後才走到這邊坐下,皺眉向張世杰道:「似此情形,如之奈何?」張世杰道:「微臣愚見,此去只有硇洲最近,不如先奔到硇洲,奉聖上登陸暫駐,以養聖躬,待聖體平和再作後計吧。」皇太妃點頭無語。張世杰便退出艙外,又見了各大臣說知此意,各大臣皆點頭稱善。張世杰便連忙下令三軍,扯滿了三道大篷,乘著順風,向硇洲進發。
  原來這硇洲是在高州府吳川縣南,屹立在海中,十分險峻。張世杰的舟師到得硇洲,那硇洲的守臣等自然是出郊迎接,不必說了。張世杰卻因入城路遠,聖駕若駐蹕城中,自己卻要領著舟師防屯海口,不能朝夕應侍左右,而且萬一若被元兵得知,暗暗遣兵來襲城池,那時連逃走都來不及。以此便將此意奏明皇太妃,請在城外紮個極嚴密的御營,請聖上駐蹕。皇太妃准了所奏。張世杰便同了陸秀夫和幾個大臣一齊登岸,先相了地宜,然後命數千軍士一齊下手掘濠築壘,登時築起一座極大的御營來。張世杰便派了一萬軍士守營,又叫文臣皆住在營中守護聖上。吩咐已畢,張世杰便離了營門,奔上戰艦來請皇太妃升輿登陸。皇太妃便先上了肩輿,卻叫宮嬪抱著帝昰也上 硇(音撓)洲--島名,在廣東。
  自己輿中,皇太妃雙手攬住帝昰並坐輿中。軍士們抬起肩輿,捨舟登陸,一直奔向御營而來;隨後是衛王和宮嬪等也陸續升輿登岸,眾內侍跟隨著一齊奔向御營去了。這裡只剩下張世杰和眾將校領著大小戰艦守護海口,不在話下。
  卻說皇太妃等到得御營前,那群臣和眾軍士皆齊齊跪著迎接。皇太妃連忙命內侍傳詔,叫他們起來,然後那乘肩輿才慢慢地進了營門,一直抬到大帳中歇下。此時衛王和宮嬪等乘的小肩輿是早已到了,當下旁邊早走過幾個宮嬪,先把帝昰抱下輿來,一直到帳後御榻上,安置帝昰臥下。皇太妃下得肩輿,宮嬪扶著來到帳後,見帝昰臥在牀中,仍舊是昏昏熟睡,皇太妃見了,心中好不悽慘。從此便日日的御醫診脈進藥,宮嬪們日夜服侍,群臣也不時的進帳來看視,張世杰是早晚都要來問安的。如此一連歇下了一個多月,帝昰的驚疾雖然好了些,人也清醒了,卻轉成了虛弱之症,從此只是兩日輕些,兩日重些。可憐此時皇太妃的心緒,真是一刻千端,那御營中的悽慘景象令人不忍聞見。正是:寒草無情隨意綠,宮花有淚不能啼。
  看看又延了兩個多月,那病勢是日重一日了,帝昰也自知不起。這日清晨醒來,忽覺得清爽了些,皇太妃等見了,皆頗歡喜。帝昰卻垂淚向皇太妃道:「臣兒今日恐要永別母親了。」說罷,嗚咽不已。皇太妃聽了,心中無限悲傷,卻不敢十分痛苦,只是哽咽著安慰了一回。正值張世杰、陸秀夫和各大臣皆進來問聖安,帝昰便叫過張世杰、陸秀夫兩人問道:「朕死之後,天下事猶有可為嗎?」當下兩人一齊跪在牀前垂淚道:「聖上些須微恙,何必過慮。即使萬有不諱,衛王尚在,臣下安敢離心。」帝昰道:「朕非疑卿等離心,朕實恐天下多事,衛王年幼,不足以當大任。朕今既以年幼無知妄承大統,累卿等數年心力,徒以朕故,致奔波於海上,迄今未獲寸效。撫今思昔,追悔何及!故願朕死之後,卿等好自為之,不必以衛王為念也。」群臣聽了,一齊跪下哭道:「臣等受國厚恩,當此國步艱難之際,正臣等鞠躬盡瘁之時。臣等安敢舍衛王而之他呢?」帝昰聽了,歎口氣道:「咳,卿等雖然丹心為國,可惜卻想差念頭了。朕所痛恨者,非宗社之滅亡,朕實不忍見中原衣冠淪於斷髮文身之異族,此所以死不瞑目也。卿等既知捨死報國,便當為中國出死力,但能殺盡異族,救中國人民於塗炭,完中國土地於無缺,便算得為國盡忠了。那時無論鹿死誰手,只要不為異族所得,朕皆含笑九泉了。況且還有一層道理。卿等未曾想透:朝秦暮楚,漢之晉替,自古無不亡之社稷,所不亡者中國耳。中國所以不亡者,蓋皆楚弓楚得,以中國歸中國人,故社稷雖亡,中國終不亡。如今中國若被異族得去,那時中國可要真亡了。卿等試思救中國要緊呢?還是救朕社稷要緊呢?」群臣聽了,垂淚不能答。陸秀夫道:「聖上垂雖然是種族大義,然臣等正為欲誅異族,非奉衛王不可。蓋如今四海臣民義旗所舉,莫非勤王之師。萬一聖上一旦不諱,臣等復棄衛王而不奉,則四海人心將土崩瓦解,誰復願供馳驅,效死中原為種族之競爭呢?」帝昰聽了,默默半響,歎口氣道:「咳,聽卿等好自為之吧。
   些須--少許。
   文身--紋身。
   鹿死誰手--比喻天下不知歸誰所掌握。
   垂--敬辭,以示對方高於或長於自己。
  若衛王可奉,固甚善;苟不足為,願卿等無忘朕言吧。」群臣聽了,皆嗚咽不能對。
  已而帝昰忽覺得一陣頭昏眼花,當時暈過去了。只嚇得皇太妃和宮嬪等一齊上前喊救,群臣見了只得暫退出來。這裡皇太妃和宮嬪等足足喊叫了有半個時辰,帝昰才悠悠氣轉,哼了一聲,微睜雙眼,把皇太妃看了一看,又閉下去了。皇太妃垂淚問道:「你此時身上覺得怎麼樣了?」帝昰閉目皺眉,把手搖了兩搖,似乎不愛說話的光景。皇太妃無奈,只得又叫進兩個御醫來,診了脈。那兩個御醫都曉得帝昰的病體是不中用了,卻不敢說出來,只得勉強斟酌了一張方,無非是人參等物,強提精神罷了。到得午後,帝昰已暈了五六次了。群臣再進來問安時,帝昰已是不能說話了,只呆呆睜看著張世杰、陸秀夫兩人,不住的流淚而已。張世杰垂淚道:「聖上放心,不必憂念。微臣一日命在,終不任那虎狼肆毒中原便了。」帝昰聽了,微微點了點頭,遂閉了雙目,半晌毫無聲息。皇太妃見了,心中十分驚疑,便一連叫了幾聲,只見帝昰緊閉雙目,如不聽見一般。皇太妃急走過來,向帝昰臉上一摸,原來早已氣絕了。皇太妃登時抱頭大哭,群臣也一齊跪在牀前痛哭了一回。張世杰便向陸秀夫道:「大事要緊,我們休得只管哭。」當下群臣一齊退出來,張世杰便和陸秀夫分頭去料理喪事。可憐此時雖然是皇帝登遐,卻還沒有那富貴王侯的氣象,只見宮車寂寂,宮女守靈,百官舉哀,三軍服素而已。
  當下含殮已畢,張世杰、陸秀夫兩人便大會群臣,議立新君。張世杰先叫群臣各說了自己意見,然後好酌議。哪裡曉得群臣多半是貪生畏死的,他起初奉立帝昰時候,一來是逃生福建,故暫依帝昰,以搏爵祿;二來是冀望文天祥、張世杰兩人能夠恢復故物,自己也得占個麒麟閣上的末座。如今見文天祥、張世杰兩人師出數年,毫無寸效,便也灰了這奢望;而且這數年來奔波海上,受了多少艱難顛險,以此便也不戀爵祿,倒願做個一介平民,還得逍遙快樂,修養天年,於是便皆紛紛告退。也有辭說年老無才的,有辭說多病不勝任的;有幾個稍具人心不敢怛然告退的,不是說將少兵微恐不足用,便是說衛王年幼須另擇長君。張世杰聽了,大怒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況且你們皆身受爵祿,奈何當此國步艱難之際,都想卸任而逃?你說是多病不勝任,你早就該辭職了,為何到今日才想卸任呢?若說是年老無才,你當初就不該奔往福州、應命受職才是呀!你既受了爵祿,今日便非你修養天年之時了,無論你如何老病,如何無才,都要捨死報國才是呀!你是身受重爵厚祿的,若臨難而逃,那些士卒們又當如何呢?那些平民起義的更當如何呢?」說得群臣默默不敢作聲。只聽得陸秀夫又說道:「諸君慮兵微將寡,豈不知古人有以一旅一族成中興的嗎?況且師克在和不在眾,諸君苟能同心協力,何愁大事不濟呢?衛王雖然年幼,乃度宗皇帝之子,名正言順,正自當立,諸君奈何欲另擇長君?況且如今諸王已盡,更有何人當立?即使有人,又當置皇太妃、衛王於何地呢?」群臣聽了,默默無言。張世杰卻立起來大叫道:「今日之事,已無可議,惟有大家奉立衛王,同心協力,共雪國恥。
  敢有不用命者,請受吾刃!」說罷,左手按著腰間寶劍,怒目而視。群臣見了,只嚇得一個個俯首股栗,諾諾連聲。當下張世杰、陸秀夫兩人便領著各 肆毒--肆虐。
   含殮--古人死後入殮時,口裡放入珠、玉等物,故稱含殮。
   麒麟閣--漢代閣名,漢宣帝時曾畫霍光等十一功臣像於閣上。後以此表示卓越的功勳和最高榮譽。
  大臣進帳來見皇太妃,請奉衛王正大位。
  卻說皇太妃此時正坐在那裡對著宮嬪悲泣,那衛王此時才八歲,也立在皇太妃身旁垂淚。群臣見了皇太妃,陸秀夫便奏道:「天下不可一日無君,請衛王速正大位,以安人心。」皇太妃垂淚歎口氣道:「罷了,罷了,想我宋室氣運已盡了,卿等速速各自為計吧。」張世杰厲聲道:「太妃奈何屢以『氣運』兩字阻臣下的雄心?天若果有知要亡我中國,為何不速將微臣性命取去?那時就聽他把中國滅亡,微臣也不能管了。今僥倖微臣三寸之氣未絕,終不信天能滅亡我中國!況且太妃不見文丞相檄書到處義旗四起嗎?志士苟未死,天命何能為?那怕他把中原滅盡,草澤英雄揭竿而起,如陳勝、吳廣之徒,猶能滅秦於天下已定。何況如今中原未盡,志士猶多,以志士之熱血,足與老天抗衡。天縱欲亡中國,其如志士死不盡何?太妃命臣等速自為計,臣等計之已熟,惟有奉立衛王最為得計。請太妃不可信那天命,被『氣運』兩字縛住雄心,辜負了四海志士的熱血,豈不可惜嗎?」皇太妃默然半晌道:「雖然如此,但衛王年幼,一誤不可再誤,卿等不聞亡君帝昰之言嗎?卿等既然欲為國復仇,須另立長君才有濟於事啊!」陸秀夫道:「但須臣下同心,何論君年長幼。漢高祖為一代之英主,他若無三杰,安能得天下呢?況且若果度宗皇帝子孫俱盡,那時臣等為中國計,只得要為中國求英明長君而立之。
  如今既有衛王尚在,臣下斷無舍衛王而他求之理。請太妃不必再推了!」當下群臣皆堅請不已。皇太妃無奈,只得道:「既然如此,但衛王若立,既無助於卿,亦不可使有累於卿。卿等必欲立衛王,須擇一可守之地以安置衛王,閫內之事陸卿主之,閫外之事張卿主之。那時無論帝都有如何緊急之事,陸卿須獨任其責,張卿只顧在閫外立功,不必內顧國憂,致阻中原事業。」群臣聽了,一齊叩頭稱善,便定了明日奉衛王正位。當下群臣退出來,陸秀夫奉了皇太妃之命便草詔,佈告天下國喪,並告以奉皇太妃之命奉立衛王昺統承大位,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次日黎明,群臣朝服齊集大帳中,便以大帳暫為垂拱殿。當下設了御座,眾內侍奉著衛王穿了吉服,抱上御座即位。大赦,改元祥興元年,升硇洲為翔龍縣,仍舊請皇太妃垂簾訓政。當下群臣齊齊跪在帳前,三呼已畢,立起來分作文東武西排列兩旁。皇太妃開言道:「今賴卿等奉立嗣君,同心協力,共濟國難,固我社稷之福,但嗣君年幼,恐累卿等保護,有阻中原事業,昨天所議定都之計,須以速為妙。如今陳丞相往占城已數月,音訊毫無,卻如何是好?」張世杰便跪奏道:「陳丞相貪生畏死小人,本不足恃。前者棄德祐皇帝而逃在溫州之時,臣便面斥其為人,彼時蒙太妃重念先朝老臣,不忍將他廢棄,仍舊任以重職。臣以為彼當感恩改過,盡忠報國,哪曉得他這沒人心的小人依舊昧良負恩,不恤國憂。如今往占城已數月,縱使民心不靜,事不可成,也須速速早歸,以慰聖心懸望。奈何竟無一疏相報,此其心已可見。彼分明見國勢日危,便借著出使為脫身之計,仍舊向他處逃生去了。
  太妃還要等他的回報嗎?依臣愚見,不如便往崖山去吧。彼處雖不足為帝都,但有奇石山與崖山相對峙,屹立巨海中,天險可守,若以為行宮,誠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車駕若駐在此,臣實放心,可免內顧之憂,不知聖意若何?」皇太妃道:「既有如此險固,便暫作行宮有何不可。如此便速速定期起行吧!」張世杰領命,當下和群臣退出來,陸秀夫便去選擇吉日,張世 三杰--即張良、韓信、肖何。
  杰卻到戰艦上修整篷纜,收拾船隻,準備起行,不在話下。
  這日營中忽接到一道表,原來是文天祥自從江西兵敗,逃往惠州屯了數月,四處義師復集,兵勢稍振,後來又殺退了李恒的兵馬,保住了惠州,到得李恒等班師之後,文天祥便奉了老母曾夫人和胞弟文璧率師復出,行至海豐縣,便把老母和弟文璧皆安置在海豐城中,自己卻帶了兵馬舍陸登舟。師出麗江浦停了泊,便商議先往攻取那一路,正商議間,忽奉到一封詔書,文天祥和眾將跪讀畢,才曉得帝昰登遐,群臣已復奉衛王昺即位了。當時文天祥號啕痛哭了一回,便率眾將南向焚香再拜了一回,然後上表帝昺,自劾江西兵敗之罪,並請入朝朝見新君。當下帝昺接了這表,便奉與皇太妃看了。
  皇太妃便下了一詔,命文天祥不必入朝,速速出師徵取郡縣,且加文天祥為少保,封信國公;因也封張世杰為越國公,不在話下。
  卻說陸秀夫擇定吉日,奉兩宮起行。到得吉日,正是:頭顱未斷心不死,山河雖破國猶存。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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