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覘國勢群臣逃亡 作後圖二王出鎮
詩曰:舉目山河事已非,朝臣零落老臣稀。君王骨肉也離別,贏得羈魂夢裡歸。
話說那八個解差在外面睡著,忽聽得賈似道大叫了幾聲,從睡夢中驚醒。
大家靜耳再聽時,卻又沒有聲音了,心中好不疑惑,便大叫道:「鄭解官,鄭解官!」叫了幾聲,並不見答應。大家沒奈何,只得爬起來,乘著月色,走進來看時,只見正殿石桌上放著一個包裹;走到西邊破房門口,伸頭張了一張,卻是黑洞洞的看得不大清楚;再走到東邊破房來看時,此時正是十月中旬天氣,那一輪斜月從破簾裡照進來,照得東邊房裡前半間如同白晝,有一個解差搶前先走到房門口一看,只嚇得「哎呀」一聲,倒退了幾步。眾人也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問道:「怎麼樣?」那個解差道:「那姓賈的不曉得被哪個殺死了,屍首倒在地下,頭卻落在一邊,滿地都是鮮血,好不怕人。」
眾人聽了,齊道:「我道什麼,原來是姓賈的被人殺死了,這倒沒什麼可怕,我們且去看看。」說著,大家大著膽子走進去看時,果然見牆腳下擱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階上卻躺著一個屍首,胸前還斜插了一把明亮亮的鋼刀,足有一尺多長。大家看了,不覺寒毛倒豎起來,有幾個膽大點,便走過去把那顆人頭踢轉來一看,正是賈似道;再看那屍首時,頸上卻還有一顆頭顱,便大叫道:「這個屍首不是姓賈的,你看他頸上還有一顆頭顱,只怕是鄭解官哩。」有一個眼靈的便叫道:「不錯,是鄭解官了,你們不記得他穿的這衣服嗎?」大家恍然大悟道:「不錯,不錯。」便走近前,蹲下身去細看時,正是鄭虎臣。忽聽得一個又叫道:「那榻上不是一個沒頭的屍首嗎?」大家抬頭看時,見榻上果然躺著一個沒頭屍首,正是賈似道。當下大家周圍又看了一遍,便退出來,紛紛猜度,都想不出被什麼人殺了,沒奈何,只得把包裹等物拿進來,大家在正殿上席地圍坐著,守到天亮,再去報官。此時大家才記起那角公文還在鄭虎臣身邊,不曉得有失沒有,連忙把石桌上那個包裹打開來看時,幸虧公文還在裡面。當下八個解差分四個人守著,叫四個拿了公文先去尋了本處地保,帶著到龍溪縣去報去了。那龍溪縣知縣聽說是犯官故丞相賈似道和解官會稽縣尉鄭虎臣被賊殺了,這樣一件大案情,把那知縣官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帶了仵作人等打轎向那破廟裡來驗屍。到得廟前下轎,解差們接了進去,當下仵作驗了傷痕,說那榻上的屍首是被人殺死的,那階前的屍首象是自己刺死的,只有胸前一刀,此外並無傷痕,那知縣官便問瞭解差們幾句,說是鄭虎臣平日與賈似道有仇沒有?解差們卻都不曉得。
那知縣官正在躊躇無策,忽見仵作向鄭虎臣衣服裡搜出一張紙來,染得血跡模糊,上頭寫著一行字。仵作呈了上來,那知縣官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
四句四言詩道:
為父復仇,為國誅奸。含笑一死,忠孝兩全。
那知縣官看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原來是鄭虎臣為父復仇,把賈似道殺了,自知罪重,便行自盡。如今既然有了這首詩,這案就容易了結了。」當時把這首詩藏好,卻叫地保把兩個屍身先行殮入棺,便打道回衙。
覘(音攙)--窺視;觀測。
仵(音五)作--舊時官府中檢驗屍體的役吏。
一面先復了一角公文,打發解差們回去;一面修了詳稟,把那首詩也貼在稟後,連夜送了上去。上台接了這稟,見案情重大,當即上了一本奏疏,連那首詩也夾在裡面奏了上去。那帝顯見了這奏,吃驚不小,便問朝臣:「這鄭虎臣之父與賈似道有什麼深仇?」朝臣都不曉得。帝顯只是歎息不已,怎奈鄭虎臣已自盡身死,便也無可奈何,只下詔命龍溪縣把賈似道靈柩送回他故鄉罷了。那朝野臣民得知這個事情,沒一個不稱痛快,卻恨不曉得鄭虎臣和他如何結下這深仇。此時只有朝中幾個大臣,是賈似道舊時心腹的,曉得鄭虎臣之父鄭某從前係被賈似道誣了,把他竄在遠州,後來竟死在異鄉的,卻不肯說出來。他們又見賈似道死了,未免兔死狐悲,卻也不敢露出神色,恐被人得知,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那張世杰自從焦山敗績之後,退屯圌山,上疏請續兵再舉,朝中大臣卻置之不問。那元軍大將阿珠見宋軍敗去之後,並不興師再來報復,曉得他已經喪了元氣了,便放膽進軍,來圍揚州。那揚州守臣李庭芝是深嫻將略的,他見元軍來圍城,便日夜守禦,與士卒同甘苦,把個揚州城守得十分嚴密。阿珠攻了半個月之久,無縫可乘,好不焦急。此時城中已經食盡,死亡相繼,看看破在旦夕,那阿珠正想築長圍以困之,忽然卻被元軍大帥巴延調了去,這揚州之圍才僥倖解了。
卻說那巴延招了阿珠前去,原來卻大會諸路兵馬,分為三道渡江東下,命阿樓罕、鄂羅齊兩人領了右軍十萬人馬,由建康出廣德四安鎮,趨獨鬆關而來;董文炳、姜衛兩人領了左軍十萬人馬,出江渡海取道江陰,趨華亭而來;巴延自己和安塔海兩人將了中軍二十萬人馬,向常州殺來。先說巴延到了常州,那常州守將便連忙寫下軍書,飛向鄰郡求救。此時文天祥正在平江,得了這緊急軍書,便遣了兩員勇將,一名尹玉,一名麻士龍,和陳宜中遣來的兩員將官朱華、張全四個人,領了四千驍騎,火速去救常州。那四人領了將令,帶領人馬,星夜飛奔常州而來。不一日得了虞橋地方,早已遇見了元軍,麻士龍便奮勇直前迎戰,怎奈眾寡不敵,麻士龍竟戰歿於軍。那尹玉仍舊是捨死忘生的轉戰而前,一連戰了數日,直進到五牧地方,前後也不知殺傷了多少元兵,自己手下卻也只剩五百餘殘兵了,那元兵卻越殺越多,四面重重圍來。尹玉也曉得無濟於事了,便收集了五百餘名殘兵,奮勇再鬥,又血戰了一夜,尹玉手刃了元兵數十名,才力竭而亡,那手下殘兵也一個個都力戰而死,沒有一個投降。那朱華、張全兩人,卻是開戰的時候就逃得不知去向了。可憐那常州軍士眼巴巴的望了幾日,不見一個救兵到來,便力竭城陷。巴延帶了兵士進城,任意誅戮,只殺得雞犬不留。那知常州事姚訔,自盡死節;通判陳炤,巷戰而亡;都統王安節,被元軍所執,罵賊不屈,遂被害。此時劉師勇原來也在常州,見城已破,便帶了數騎衝出重圍,逃向平江而來。見了文天祥,哭訴了一番。文天祥聽說,連忙出令,吩咐將校小心守城,準備著元軍要來了。那一日,文天祥忽奉到一道詔書,說是元將阿樓罕陷了廣德軍四安鎮,召文天祥火速將兵入衛。文天祥雖然曉得元兵刻日要到平江,怎奈臨安帝都要緊,只得舍了平江,帶了劉師勇,領著兵馬星夜奔馳臨安而來。過了幾日,巴延果然領了大軍到平江城下,那平江通判王矩之、都統王邦杰兩人,率性不等他圍城,便開門迎降了。哪裡曉得此時張世杰在圌山,因見時勢日急,文天祥又入衛臨安,元人大軍卻向平江殺來,深恐平 訔(音銀)。
江有失,便領了兵馬星夜奔向平江來救。才走到半路,卻聽得平江通判已開門迎降了,只氣得他怒髮衝冠,恨恨而返,便也領了將士入衛臨安去了。
此時撫州、華亭相繼失守,元兵迫境,臨安戒嚴,那一班沒人心的朝臣見勢不好,便都棄官逃走。那一夜,一連逃去了同知樞密院事曾淵子、右司
諫潘事卿、右正言季可、兩浙轉運副使許自、浙東安撫王霖龍、侍從陳堅、
何夢桂、曾希顏等數十人,朝廷為之蕭條。還有那簽書樞密院事文及翁、同簽書院事倪普兩人,故意叫御史上疏,自己以便去位逃走。那御史含糊答應了,彈章還沒有上,他兩人等得來不及,便也不等他彈章,卻早逃出關外,不知去向了。此時朝中因為天下多事,帝顯年幼,皇太后便臨朝訓政,卻見了這般光景,不勝悲忿,便命侍臣寫了一張詔榜,貼在朝堂上,以警戒百官,
那詔榜上寫云:
我朝三百餘年,待士大夫以禮。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大小臣未嘗有出一言以救國者,方且表裡合謀,接踵宵遁。平日讀聖賢書自謂,何乃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面目對人,死亦何以見先帝?天命未改,國法尚在,其在朝文武官並轉二資,其叛官而遁者,御史臺其察覺以聞。
這張詔榜雖然貼出來,無如那一班沒人心的東西性命要緊,也顧不得什麼名譽了,宵遁的仍舊是紛紛相繼,不能禁止。過了幾日,那元兵到了獨鬆關,獨鬆關的守將張濡並不迎戰,卻棄官宵遁。元兵便長驅入關,所過郡縣,那守宰都是望風先遁,剩得空城,元兵如入無人之境,一直進到無錫屯住。
朝廷大震,群臣束手無策,文天祥便和張世杰商議道:「如今大江以南,無一堅城,惟有淮東尚堅壁未失,閩廣尚全城無缺,但彼皆僅足自救,無能勤王者。如今臨安危在旦夕,計城中尚有勤王之師三四萬人,我與君當出死力背城血戰,與敵決一勝負。萬一天幸得捷,則令淮東之師截敵歸路,則國勢猶可為也。」張世杰聽了,大喜道:「妙計,妙計,除此之外,別無善策。」
當下兩人商議定了,便聯名上疏請出兵。帝顯看了這疏,心中不悅,以為宗廟安危在此一舉,彼奈何徙恃血氣之勇,欲將社稷擲孤注,萬一失利,豈不一敗塗地?便降詔說是:「王師宜出萬全之策,不可輕舉妄動,以冀僥倖。」
遂不准所奏。文天祥、張世杰見了這詔,心中悶悶不樂,浩歎不已,可憐正
是:
將軍有報國之誠,英雄無用武之地。
過了幾日,帝顯卻與陳宜中等商量定了一策,遣工部侍郎柳岳赴元軍裡求和。柳岳奉命去了幾日,回來說是巴延一定不允。看這光景和議一定是不能成了,帝顯無奈,覆命柳岳再赴元軍求封宋為小國,張世杰、文天祥泣諫不聽。那柳岳行到高郵地方,卻為盜所殺,滿朝驚歎不已。正想再遣大臣赴元軍,忽丞相府報導:「左丞相劉夢炎不知去向。」帝顯聽了,又驚又恨。
相繼著參知政事陳文龍、簽書樞密院事黃鏞,都棄官宵遁。帝顯無奈,下詔命吳堅為左丞相,夏士林為簽書樞密院事,常楙為參知政事。詔下之日,那夏士林、常楙兩人不奉詔書倒罷了,當日奉了這道詔書,便連夜逃得無影無蹤去了。
次日,帝顯臨朝慈元殿,文班大臣只剩得六人,大家看了,好不傷心,帝顯忍不住失聲痛哭道:「朕何負於諸大夫,諸大夫奈何皆舍朕而去?無事 彈章--彈劾官吏的奏章。
宵遁--乘夜逃跑。
轉二資--晉升二級。
屍位食祿,有事棄官而逃,諸大夫自問於心,其能安乎?」群臣莫不嗚咽流涕。文天祥便奏道:「聖上既不欲率師輕出,以圖僥倖,如今時迫勢危,外面又無勤王之師,卻死守著臨安這孤城,倘萬一臨安有不諱,奈宗廟社稷何?
臣意欲請聖上速命吉王、信王出鎮閩、廣,那時就使宗廟有警,二王尚在閩、廣,猶可以再圖恢復。伏乞聖上俯如所請,則宗廟幸甚,天下幸甚!」帝顯聽了,涕泣不知所對。太后卻嗚咽道:「嗣君失德,使宗廟不安;二王年幼,更何忍使彼遽離左右,遠涉重洋。倘左右守獲有失,嗣君之罪益重,何以見先帝於地下?」文天祥泣道:「聖慮雖然周到,但為社稷計,莫如忍慈割愛,使二王出鎮,猶得延宗廟於一線,否則雖骨肉同死,社稷也無濟於事。聖人云:「小不忍則亂大謀』。伏乞聖慮三思而行。」此時各宗親大臣都從旁極力勸太后遣二王出鎮,太后無奈,只得道:「且從緩再議。」
當日退下朝來,文天樣又約齊張世杰和宗親大臣等聯名上疏,說是「城亡旦夕,社稷計重,二王出鎮之策,不可再延,伏乞聖衷速決」等語。太后和帝顯看了,左右為難。原來這吉王名昰,乃度宗皇帝長子,係楊淑妃所出;信王名昺,度宗皇帝第三子,係俞修容所出。兩人均甚年幼,太后想:要他出鎮,卻實在放心不下;若不叫他出鎮,卻奈城破只在旦夕,徒死也是無益。
輾轉想了一夜,到後來想到城破之日,大家一定是拚著一死殉社稷了,這二王也是活不成了,但是他兩個小小年紀,卻叫他受這刀兵之慘,豈不可憐嗎?
不如命他出鎮,就使不幸路上風翻舟覆,葬身大洋中,也死得個痛快,何況若僥倖挨得到閩、廣,不但可以免死,連恢復宗社還有可望哩!又安知非天意未絕我宋室,故留下這兩個小孩子作個再造宋室的聖主呢?想到這裡,又覺得二王一定要出鎮才是哩。於是決定主意,次日便叫二王到面前,把這話向他說了一遍,說完又忍不住淚如雨下。那二王雖然年幼,因平日太后待他愛如己子,便也極戀戀於太后,當下聽說要叫他離了宮廷,到那麼遠地方去,便伏在太后懷裡嗚嗚咽咽地哭道:「我不要去。」太后哽咽著勸了一番,說道:「你不用啼哭,我叫你母親和你同去便了。」那二王只不答應,還是嗚嗚咽咽的哽咽個不住。太后無奈,只得忍著淚別了二王去上朝了。當下太后和淚命侍臣草了一道詔書,進封吉王昰為益王,出鎮福州;信王昺為廣王,出鎮泉州;命駙馬都尉楊鎮及楊淑妃之弟楊亮節、俞修容之弟俞如珪等,保護二王出鎮,便兼領二王府事,即日準備車馬,明日啟行出關。當下各大臣得了這道詔書,又是歡喜,又是悲切,便連夜收拾車馬,準備明日二王出鎮,不提。
卻說宮中那二王聽說詔書已下,明日就要出鎮,好不傷心,只哭得二目盡腫。那俞修容早已死了,只有楊淑妃,聽說明日要隨二王出鎮,念平日太后待他的恩德,一時也不忍分離,悲悲切切哭個不住。可憐這一夜大家足足哭別了一夜,連宮嬪們聽了都流淚不止。次日太后早朝下來,便命文武百官都在午門外候著,送二王出關,進來卻催著楊淑妃等上車。楊淑妃無奈,只得帶了二王和幾個宮嬪,痛哭拜別了太后和帝顯,當時忍淚上車,出了宮門, 屍位--謂居其位而不盡其職。
不諱--死的婉辭,此處指城的淪陷。
俯如--如,順從,依照;俯是對上級尊長的敬詞。
昰(音夏)。
昺(音丙)。
楊鎮等護著車馬。此時張世杰早派了統制張全,領著一千兵馬,護送二王出鎮。當下一行人眾,如飛的出了嘉會門,那文武百官一直送到關前,才痛哭而回,不提。
卻說張全等護著二王早行夜宿,走不到兩日,早為元軍所知。那巴延便遣大將范文虎,帶了數千鐵騎,星夜飛奔出來。楊鎮得報,大驚道:「我們這一千老弱殘兵,若被他們大軍追到,那還了得!沒奈何,我須拚著一死去把他擋住,且他緩幾日追來也好。你們須小心護著車駕,火速前進,不可再被他們追著。」說完,帶了五百騎兵,也不稟命,飛奔向舊路去了。張全等連忙報知楊淑妃,楊淑妃大驚道:「哎呀,不好了!楊都尉此去,一定有死無生,有勞那位將軍趕緊帶著兵馬去救他才好。」張全等齊道:「這點兵馬,若再帶了去,車駕何人保護呢?」楊淑妃道:「這不要緊,此去前面並沒有元軍足跡,還怕哪個敢攔住去路?所慮的不過是後面的追兵,那位將軍若能去把追兵殺退,把楊都尉救回最好;若不能殺退追兵,就把他擋住幾日,度我們去遠了,你們就帶著楊都尉向別處逃生去吧,也不必再趕來了。」張全道:「既然如此,待末將去救便了。」說完,便領著四百騎兵,也飛奔去了。
這裡只剩得一百騎兵,和楊亮節等保護著車駕星夜前進。那日天色將黑了,走到一個山腳下,忽遇著一隊強寇,約有三四百人,攔住去路,幸虧這一百騎兵拚命的殺開一條血路,落荒而走,不覺卻奔進那座山上來,還喜得那強寇沒有追到。從此大家一見天色不早,就不敢走了。
卻說這座山原來非常高峻,裡面山重山,山套山,越走那山越深,一連走了七日,這其間風聲鶴唳,虎嘯猿啼,受得不少驚恐。好容易逃出山來,正走到山腳下,忽見後面塵頭起處又來了一彪人馬,由山上飛奔下來,只嚇得楊淑妃大叫道:「我命休矣!」正是:弦聲易覺驚弓鳥,帆影偏驚脫網魚。
欲知來的是何處人馬,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