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遇賞音窮途吐氣 酬知己獄底抒忠
一
雞鳴狗盜人休笑,報德酬恩總一般。
莫道優伶甚微賤,須知黃雀會銜環。
古人有云:「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又云:「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你道「知己」二字,為何看得如此之難?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飲食宴好,酒肉弟兄,俱算不得。惟有一身落魄,舉世皆看不上眼,獨有一人識拔我於流離困苦之中,不使終身埋沒,在施之者一時興會所至,未必在心,而受之者感激之深,無不銘心刻骨。即平素未嘗親昵,品地相去懸絕,因一點意氣相許,後來患難相扶,生死不背,敘其始末,可以使人起敬起慕。今先說一個前代酬知己的故事與看官們聽。
昔唐朝開元年間,有一官人,姓吳,名保安,為東川遂州方義尉,雖有長才,屈於下位,常恨世無知己,不能屣其抱負。有同鄉郭仲翔,係宰相代國公郭元振的姪兒,其人才兼文武,一生豪俠尚氣,不拘繩墨。保安平日欽慕其為人,卻從未識面。
一日,南方洞蠻作亂,朝廷差李蒙為姚州都督,領兵進討,署仲翔為行軍判官。將到劍南地方,保安與書一封,遣人馳送仲翔,求他援引,以圖樹功幕府。仲翔得書,歎曰:「此人素昧平生,驟以緩急相委,乃深知我者。大丈夫遇知己而不能為之出力,寧不負愧乎?」遂向主帥誇獎保安之才,乞徵來軍中效用。李都督聽了,遂行下文貼到遂州,去調取方義尉吳保安為營記。保安奉了李都督文貼,已知是郭仲翔所薦,不勝感激,留妻張氏和那未週歲的孩兒在遂州住下,一主一僕,飛奔到姚州來就職。
那知李都督初次進兵,殺得蠻兵大敗,大軍乘勢追逐。仲翔諫道:「蠻兵敗去,將軍之威立矣,宜駐兵在此,遣人先播威德,招使內附,不可深入其地,恐蠻人也有計謀。」李蒙不聽,一定要趕盡殺絕。行了數日,絕無一個蠻兵攔阻,自以為如入無人之境了。那知到一地方,只見萬山重疊,草木蒙茸,正不知那一條是去路,李都督方始疑心。正欲退兵,忽然山谷之中,金鼓齊鳴,蠻兵滿山遍野而來,唐兵陷於伏中,來路已遠,筋疲力倦,如何抵當得住?李都督雖然驍勇,怎當得四面夾攻?手下親兵看看殺盡,歎道:「悔不聽郭判官之言,乃為蠢蠻所侮」拔出靴中短刀,自刎而死。主將既沒,全軍盡逃。有逃不脫者,被蠻兵擄去了。其時,郭仲翔亦在擄中。且按下不表。
再說吳保安一到姚州,聞知此信,如青天打個霹靂,又未知仲翔死生下落,不免到處打聽。住了月餘,有一解糧官從蠻地逃回,帶有仲翔書信,寄與吳保安的。保安拆開一看,知仲翔被擄,好生悽慘。你道仲翔為何寄書保安?蓋蠻人本無大志,不過貪利擄掠,掠得南人,只圖中國財物去贖。這一陣廝殺,擄得南人甚多,其中多有有職位的,蠻酋一一審出,許他寄信回去,叫他家人以絹匹來贖,價分高下,多者二三百匹,最少也要三四十匹,方准贖回。曉得郭仲翔是當朝宰相之姪,高其贖價,索絹一千匹。仲翔想道:「若要千絹贖身,除非伯父處可辦。只是關山迢遞,怎得寄個信去?」忽然想著:「吳保安雖末會面,是我知己,前日力薦於李都督為營記,此時多應已到姚州,央他寄信長安,決不負我。」乃寫成一書,具述蠻酋索絹取贖之意,望傳語伯父早來贖回。保安看了書,即忙整頓行李,向長安進發。
要知姚州到長安有三千餘里,東川是順路,保安竟不回家,直到京都,求見郭元振相公。誰知撲了一個空,一月前元振意經薨逝,家小都扶柩回去了。斯時,保安大失所望,覆身回到遂州,對妻子張氏放聲大哭道:「吾今不得顧家矣」問其緣故。保安將仲翔失陷蠻中,要得一千匹絹取贖,自家無力,必須出外營求,方能贖得。張氏極力勸止。保安道:「吾心已許郭君,不得郭君回業,誓不獨生」於是罄家所有,估計來止直絹二百來匹,多將來收拾了,不別妻兒,竟自出去。又怕蠻中不時有信,只在姚州左近打算。
朝馳暮走,不止一日,連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完全了,保安也不以為意。歷盡千辛萬苦,即一錢一粟也不敢妄費,積為買絹之用。得一望十,得十望百,滿了百匹,就寄放在姚州府庫,眠裡夢裡只想著「郭仲翔」三字,連妻子都忘記了。整整的在外過了十個年頭,剛剛的湊得七百匹,還未足千匹這數。
卻說保安之妻張氏同著小兒子住在遂州,初時還有人看縣尉面上小意兒周濟,一連幾年,不通音耗,就沒人理他了。捱到十年之外,衣食不週,無以存活,只得將幾件破傢伙變賣盤纏,領了兒子,親往蠕州尋取丈夫。比到戎州界上,盤費已盡,計無所出,坐在烏蒙山下放聲大哭,驚動了一位過往的官人。
那官人姓楊,名安居,新授姚州都督,從長安馳驛到任。打從烏蒙山下經過,聽見哭聲哀切,又是個婦人孩子,停了車馬,問其緣故。張氏哭訴情由。安居深為歎異,乃道:「夫人勿憂。下官忝任姚州都督,一到彼處,差人尋訪尊夫便了。」又贈錢十千,備辦車輛,差人夫送至姚州普口驛中居住。張氏不勝感謝。正是好人相遇,絕處逢生了。
且說楊安居一到任所,便遣人尋訪吳保安下落,相見之際,但見他鶉衣百結,鳩形鵠面,竟如乞丐一般,問了備細,深加敬禮,因向保安道:「為友忘家,古人所難。老夫途中遇見尊夫人同令郎流離道路,已著人送往普口驛舍,足下且往一見。所虧絹數,當為足下圖之。」保安叩謝道:「既蒙明公高誼,所少三百匹之數,倘得滿足,僕當親往蠻中贖取吾友,然後與妻孥相見。」說罷,淚如雨下。安居益重其義氣,乃於庫中支取官絹四百匹相贈,又贈保安全副鞍馬。保安拜謝過,便捆了一千一百匹絹趕到蠻界,尋個熟蠻通話,將所餘百匹絹盡數把來使費。蠻主曉得絹足千匹,不勝之喜,放還仲翔。
可憐仲翔奄奄將死,寸步難行。蠻子把腳上釘板敲落,仲翔「阿呀」一聲,倒地悶絕。你道仲翔為何如此?只因被擄之後,屢次脫逃,蠻主把他兩腳釘在木板上,釘頭入肉已久,始而滴濃流血,膿血乾後,如生成一般,今番放歸,重複取出,這疼痛比釘時更加利害,故仲翔登時悶絕,良久方蘇。用一皮袋盛了,兩個蠻子扛到界口,交保安收領。
這兩個朋友到今日方才識面,未暇敘話,各睜眼看了一看,抱頭痛哭。仲翔感謝保安,自不必說。保安見仲翔形容憔悴,兩腳流血,不能行動,扶他坐在馬上,自己步行相隨,同到姚州,叩謝楊都督。楊都督一見仲翔,不勝哀憐,教他洗沐過了,將新衣與他更換,又延醫生醫他兩腳,好飲好食,將息不到一月,平復如故。保安才與妻兒相見。
楊都督敬重保安,寫書與長安貴游,稱他棄家贖友之事,又厚贈資糧,送他往京師補官。保安到了京中,升補嘉州彭山丞口,迎接家小赴任去訖。仲翔留補都督判官。朝廷追念代國公功勞,錄用其子姪,安居表妻,仲翔得授尉州錄事參軍,又升代州戶曹參軍。父沒,回家守制。喪葬已畢,歎道:「吾之餘生,皆保安所賜。老親在堂,未暇圖報;今親沒服除,可以報我知己矣。」乃親到嘉州探望。
那知保安夫婦並沒於任,權厝近側,兒子天祜,就在本縣訓蒙度日。仲翔一聞此信,披麻執杖,具禮祭奠,伏在地上,號哭欲死。呼天祜為弟,商議歸葬。發開土堆,棺木多已爛了,止存枯骨。仲翔見了,益發傷心,痛哭不止,將骨殖逐節用墨表記,裝入練囊,貯於竹籠之內,親自背負而行。天祜雖欲背負,仲翔只是不肯,說:「令先尊邊地馳驅,十年勞苦,我即背負終身,尚不能稍酬萬一。」遂自嘉州背負數千里,步行到家,重備棺槨,擇土安葬,粗麻重孝,與天祜一般。仲翔起服到京,將吳保安為友忘家一段情節奏聞唐主,願以自己官瞬讓與其子天祜。朝廷看妻,深為驚歎,降旨仲翔原官如故,天祜授為嵐谷縣尉。
此二人面也未曾相識,不過音書傳達,遂為知己,生死交情,真是全始全終的了。以視今人受人厚恩,一朝得志,就撇在爪畦國裡去的,豈不大相懸絕?後人遣慕其事,為立雙義廟,奉祀吳、郭二人,香火至今不絕。
然此等事在士大夫中已經稀少,安能望之末枝賤人?那知此輩之中,也有因知己之感,患難相隨,矢志不變的,你道奇也不奇?試聽下回說來。
二
人世榮枯易變心,如何屢難助口尋?
優伶義氣高千古,生死交情為賞音。
話說江南蘇州府有一人,姓唐,名六生。從幼學唱旦腳,歌喉宛轉,相貌風韻,精於音律,凡字之音義及喉唇齒口,一些也不錯,算是上等名優。但為人頗有血性,不肯向人爭收媚取憐,有說他演得好的,他不以為然;即有說他演得不好的,他也不以為然。歎道:「我的好歹,不在登場演劇上。只是四海茫茫,那個是我唐六生的真知己?若果遇知己,我的性命也肯與他的。」同班朋友往往笑他為呆子,所以相好之人甚少。住在家鄉,一個唱戲的人,倒弄得來像高人逸士,落落難台起來了。聞得京中最尚優伶,不論王侯貴戚,高官顯宦,有一好子弟到來,人人爭奪,纏頭之贈,千金不惜。他因想:「都會之地,為人物會聚之所,豈無一二有眼力的賞識我於牝牡驪黃之外?」主意定了,恰好有相熟的進京,附舟同行。
一到都中,人家曉得他是南邊子弟,就有人合他入班。那知京師地方,唱戲只要熱鬧發笑,不論音律字面,並不管老少好醜,只要是小旦腳色,捨得臉,會湊趣,陪酒陪宿,就得厚贈。若專靠唱戲腔口好,字眼正,關目節奏合拍,就是《霓裳羽衣》仙曲,永新、念奴的絕調,覺得淡而無味,沒有人要聽了。與人往來,若顧些體面,不肯與人勾頭抱頸,親嘴咂舌,覺得子都、宋朝,也如嚼蠟。
六生是顧惜廉恥的人,所以一團高興,來到京師,依然所投不合,如在家鄉一般。擔擱歲餘,竟如蘇秦下第,金盡裘敝,資用乏絕起來了。欲要南歸,又羞見江南父老。有人約他到甘肅去,說:「彼處梨園絕少佳者,以子之技,到彼必有所遇。」六生遂與偕往。
路上行了兩月有餘,到了甘省。南邊人在彼唱戲者也不少,向同行中打聽,果然大有發財的。但唱的都是梆子腔,最厭的是崑腔。那南邊來的戲子也要學他唱法,方能得時。六生聽了此言,出了一身冷汗,看此光景,冷淡更甚於京師。要做運行生意,無人來睬他;若不惜運行生意,又無別業可做,何以為活?只得耐著滿肚子氣,挨身入班,有時終日坐在箱上,不叫他出場;有時扮些雜腳色,在場上湊數。名為旦腳,竟哪班中扛箱打雜的一般,弄得衣衫襤褸,比京師更不像人。向來人看我不上,今日連自己也看不上自己了。
一日,蘭州府太尊在公所請布、按兩司並台府官員飲酒,凡有名的戲班都叫齊伺候,共有四五班在場上搬演。眾官府中惟有方布政素嫻音律,看了幾出,都不入眼,問道:「有南邊子弟善唱崑腔的麼?」班中以六生對。遂點《荊釵記.錢玉蓮別祠》一出叫他唱。六生歌喉本好,又把一肚皮憤悶之氣,都發洩在錢玉蓮身上,聲情哀楚,字字動人。方布政拍案叫絕,唱罷,重又叫他上去,說:「你的曲子可惜埋沒在這個班中」就賞他十錠銀子。眾官見布政說他好,亦都稱贊起來,各出重賞。那時六生喜出望外。同班中向來鄙薄他的,都趨奉他起來了。有的說:「六生向在某王爺府中出來的。」有的說:「揚州商家有名的腳色。」且不必表。
到了次日,方布政又傳他進去,叫他唱曲,賞了一副好衣服。從此六生之名震於甘省,不論仕宦富家燕飲喜慶,氍毹上沒有六生便覺減色。由此纏頭之贈,倍於他優,到此地位,不惟衣帽體面,亦且囊育餘資。正是:
博得貴人青眼看,頓教身在九霄中。
那知六生正在得時之際,方布政緣事逮問,此時心緒茫然,自料多凶少吉,那裡還有六生在心上?六生亦絕不見面。起身時,眾人見人人往送,獨六生不來相送,都說:「平日老爺何等待他,今送也不來一送,真可謂負心的人了」
方布政自從拿問後,親戚朋友四散躲開,即平時莫逆親若弟兄的,見他勢敗,亦反眼若不相識。一路孤孤淒淒,除幾個退運家丁外,並無一人與他患難周旋。行了日餘,已到直隸界上,離京不過數程,忽見一人騎著一匹驢子,以騾轎邊或前或後行走。方公一看,認得是六生,便叫道:「你那裡來?也在這裡。」六生跳下驢來,請了一個安,說道:「小的來迎接老爺的。」因令上驢,傍著騾轎而走。六生道:「小人那日聞了老爺的信息,連夜先趕到京,尋著部裡一熟識書辦,細問老爺的事情,知老爺到京即要收禁。小的不放心,預先打點,凡刑部中司獄禁子等項,俱已安放停當,房子也裱好一間,一切需用物件盡皆置辦,特來相接。」方布政道:「你那得錢來使費?」六生道:「小人蒙老爺抬舉,年來所得約有二三千金,儘夠使用,稍盡犬馬之勞。」布政歎道:「吾交遊滿天下,今日能知恩報恩,不至於冷眼相看者,惟汝一人而已」慨歎了一回,為之下淚。方布政收入天牢,果然諸色齊備,一些不吃苦,皆六生之力也。
自此,六生相隨在獄,慇懃服侍,見他愁悶,還唱個曲兒與他解悶。方公心緒不好,性情越發乖張,始初原有四五個家人跟隨,只因打罵不過,家人們想:「你係勢敗之人,還戀著你做甚麼?」所以漸漸散去。單有一個老家人同六生在內陪伴。以後方公怒時,無處發洩,只有六生常在他跟前,也不免要呵喝幾句,奉承幾拳了。旁人看了倒替他不平,向六生道:「你又不是他的家人小廝,好意在這個地方陪伴他,今反要受他的氣,著甚來由?」六生道:「不是這樣說的。你想,他今日何等情懷?自然左不是,右不是,任性使氣,並非打罵我也。」從此,六生在他身邊愈加小心,竟如孝子奉養父母一般。
及將近冬至之前,方公向六生道:「我不知免得此難否?」六生道:「吉人自有天相。」又唱一隻曲子去安慰他。唱到半只,方公大哭起來,他也就不唱了。到臨刑之時,只有六生在旁相送,又預先備好衣衾棺槨,縫頭盛殮,撫棺大哭,哀感路人,借一寺院安置其柩。人皆稱六生義氣,贊歎不已。六生道:「吾責猶未了也。」
先是布政家私抄沒,有一妾一子同一老僕留寓京邸,六生時時周濟,無如囊中亦漸漸頂告竭,只得仍舊唱戲,所得腳色錢,每日遣人送去,以供薪水,自己卻足不到門。人問其故,他道:「寡婦之家,豈可胡亂進去?」其正道如此。六生此番在京雖不比從前,所賺畢竟有限,幸虧人人重他義氣,在他面上都肯加厚。積蓄一年有餘,手中約有五百餘金,遂叫了一號常行的船,親自同老家人送他家屬扶柩回去。中艙放柩,後艙眷屬同住,自己宿在後梢,等閒不到艙內。既到家中,擇土安葬,一切葬費皆六生罄囊相助。葬畢,重向墳前祭奠,痛哭一番,拜別而去。每向人道:「知音已死,我今不復度曲矣」遂隱去不知所終。
看官,你道此等事豈是無義氣人做得來的?世人朝盟夕寒,有身受大恩,一臨利害,中道相棄,甚至下石者,比比而是。六生一伶人耳,乃能若此,雖古之烈士何以加焉?餘故錄此一則,以愧天下之忘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