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爭嗣議力折群言 冒貪名陰行厚德
一
人生孝友最為先,骨肉紛爭劇可憐。
同室操戈家業散,好從遺事效前賢。
從來說:「兄弟如手足」,手足在身,自宜互相愛護。譬如右手壞了,左手都要替他運動。兄與弟亦然。乃世人但願自己獨富,那管兄弟皆貧?甚至聽了枕頭邊的號令,你爭我奪,直至經官動府,弄得家破人亡而後已。要知古人首重孝友,論到錢財上邊,唯育兩下相讓,沒有爭奪的道理。然古來讓產者,還有至若甘受污名,以厚骨肉,真個世所罕見。今先說東漢年間弟兄孝友的故事。
其人姓許,名武,字長文。會稽郡陽羨縣人。父母雙亡,遺下兩個兄弟,一名許宴,年方九歲;一名許普,年方七歲。都是幼小無知,全靠哥哥撫養。那許武日則躬率童僕,耕田種地;夜則挑燈讀書,把兩個小兄弟坐在案旁,將詩書親口傳授,細細講解,教以禮讓之節,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輒跪於家廟之前,痛恨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誨,願父母有靈,啟牖二弟,絕不以呼叱相加,直待兄弟號泣請罪,方才起身。室中只用鋪陳一副,兄弟三人同睡。如此數年,二弟俱已長成,家事亦漸漸富足。有人勸他娶妻,答道:「若娶妻,便當與二弟別居,篤夫婦之愛而忘手足之情,吾不忍為此。」於是晝同耕,夜同讀,食同器,宿同牀,鄉里傳出個大名,都稱為「孝弟許武」。州牧郡守俱聞其名,文章薦舉,朝廷徵為議郎,下詔會稽郡太守刻日勸駕。
要曉得漢朝用人不比今日以科舉取士,全憑州郡選舉,便得出身做官。許武此時迫於君命,料難推阻,囑咐兩個兄弟在家耕讀,不可怠惰廢業,收拾行裝,帶一童兒,望長安進發。不一日到京,朝廷授職,朝中大臣素慕其名,多欲以女妻之,許武一概辭卻,托言已有聘定之婦。因他素明經術,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決,往往去問他。他引古證今,議論悉中口要,公卿倚之為重,不數年間,累遷至御史大夫。因思二弟在家力學多年,不見州郡薦舉,誠恐怠荒失業,意欲還家省視,上疏乞假,朝廷准了他奏,乘傳歸去。
許武既歸,省視先塋已畢,便推有病,納還官誥。從容詢及二弟學行,知其大有進益。稽查欲還家省視,皆二弟勤儉所致。許武大喜,於是訪裡中淑女,先為二弟成親,自己方才娶妻,旋與三弟成婚。
一日,忽對二弟說道:「今我與汝皆已娶婦,田產不薄,理宜各立門戶。」二弟唯唯惟命。乃擇日治酒,遍請裡中父老。三爵已過,告以析居之事,因將所有家財一一分開,首取廣宅自予,說道:「吾位為貴臣,門宜口戟,體面不可不肅。汝輩力田耕作,竹廬茅舍,便也彀了。」又將良田悉歸之己,磽薄者量給二弟,說道:「我賓客眾盛,交遊日廣,非此不足以供吾用。汝輩數口之家,但能力作,可無凍餒。吾不欲汝多財以損德也。」又悉取奴僕之壯健伶俐者,說道:「吾出入跟隨,非此不足以給使喚。汝輩合力工作,只消此等愚蠢者作伴,老弱餽食足矣,不須多人,費汝衣食也。」
眾人一向知許武是個孝弟之人,這番分財,定然辭多就少。不想他件件自佔便宜,兩個小兄弟所得不及他十分之五,全無謙讓之心,大有欺凌之意,眾人心甚不平。有幾個氣忿不過的,竟自去了。有幾個未去的,思想要開口說幾句公道話,使兩個小兄弟不至十分吃虧。其中有老成的,背地裡捏手捏腳,叫他莫說,道:「富貴的人與貧賤的人不是一般肚腸,許武已做了顯官,比不得當初了。常言道,疏不間親。你與我終是外人,怎管得他家事?就是好言相勸,料他未必聽從,枉費了唇舌,倒挑撥他兄弟不和。倘或做兄弟的肯讓哥哥,十分之美,你我嘔這閒氣則甚?若做兄弟的心上不甘,必然爭論,等他爭論時節,我們替他做個主張,卻不是好?」正是:
事非乾己休多管,話不投機莫強言。
那知兩個兄弟素秉兄教,全以孝弟為重,見哥哥如此分析,以為理之當然,絕無幾微不平的意思。從此裡中父老盡薄許武為人,都可憐他兩弟吃虧,私下議論道:「許武是個家孝廉,許宴、許普才是個真孝廉。他思父母面上,一體同氣,聽兄教誨,不敢違拗,豈不是孝?他又重義輕財,一任分多分少,全不爭論,豈不是廉?」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把許宴、許普,又弄出一個大名來。
那時漢明帝即位,下詔求賢,郡守、州牧素知宴、普二人讓產不爭之事,一同舉薦,親來勸駕。宴、普謙不讓就,許武叫他勿辭,二人只得應詔。到了長安,朝見天子,天子嘉其行誼,即日俱拜為內史。不五年間,皆至九卿之位。忽接兄書,教他急流勇退,宴、普遂即上疏辭官,朝廷不許。三疏求退,乃拜宴為丹陽郡太守,普為吳郡太守,給假三月。
二人回至陽羨,拜見了哥哥。次日,許武備了三牲祭禮,率領二弟到父母墳上,拜奠已過,隨即設宴,遍召裡中父老。眾父老到了,許武拜卮勸飲,便道:「下官此席,專屈諸位下降,有一句肺腑之言奉告,必須滿飲三杯,方敢奉聞。」眾人依次飲訖,問有何言。只見許武未曾開口,先流下淚來,嚇得眾人驚惶無措。兩弟慌忙跪下,問道:「哥哥何故悲傷?」許武道:「我的心事藏之已久,今日不得不言。」指著二弟道:「只因你兩個名譽不成,使我做了違心之事,冒不韙之名,有玷於祖宗,貽笑於鄰里,所以流淚。」遂取出一卷冊藉把與眾人看,原來是田地屋宅及歷年所收米粟布帛之數。
眾人還未曉其義。許武又道:「我當初教育兩弟,原要他立身行道,揚名顯親。不想我虛名早著,遂先顯達。兩弟在家躬耕力學,不得州郡徵辟。我欲效古人祁大夫內舉不避,誠恐不知二弟之學行者,說他因兄而得官,誤了他終身名節,故倡為析居之議,將大宅良田據為己有。度吾弟素敦友愛,必不爭競,吾暫冒貪饕之跡,弟方有廉讓之名。果蒙鄉里公評,榮膺徵聘。今位列公卿,官方無玷,吾志遂矣。這幾年以來所收田房出息,都是公共之物,我豈可獨享?故盡數開載在冊,今日交付二弟,表白為兄的向來心跡,也教裡中親友得知。」
眾人到此,才曉得許武一片苦心,向來都認錯了,把他鄙薄,齊聲贊歎不已。只有宴、普二人哭倒在地,道:「做兄弟的蒙哥哥教訓成人,僥倖得有今日。誰知哥哥如此用心,是弟輩不肖,不能自致青雲,有累兄長。今日若非哥哥自說,弟輩都在夢中。這些家財原是兄長苦掙來的,理合兄長管業。弟輩衣食自足,不消掛念。萬望哥哥收回冊籍,以減弟等萬一之罪。」許武不依。
眾人見他兄弟三人,你推我讓,一齊向前勸道:「賢崑玉都不要這樣。做哥哥的若獨得了這田產,不見向來成全兩弟苦心;苦獨教兩弟受領,他兩人心上那裡過得去?依我等愚見,作三股均分,無厚無薄,這才是兄友弟恭,各盡其道。」他三個兀自推讓。裡中有幾個剛直的,厲聲說道:「我等處分,甚得中正之道。若再推遜,反是矯情沽譽了」遂把冊籍上田產、奴婢,配搭三股分開,各自管業。兄弟三人不敢多言,只得施禮作謝,邀入正席飲酒,盡歡而散。
其後,許武將所得之田,立為義莊,以贍宗族鄉里。兩弟亦各廚己產相助。宴、普夭任後,各以清節自勵,大有政聲,不上數年,各將印綬納還,告歸鄉里,日奉其兄,尋山問水,在家訓誨子孫,憂游林下數十年,皆以壽終,歷代稱為「孝弟許家」。豈非古人為了兄弟,不獨讓產,兼肯讓名,才是做哥哥的道理?
在下今日為何說起運段事來?只因近代有個賢能婦人,始初亦甘受貪饕無厭之名,直至後來才曉得他一片苦心,絕非尋常作用,真是一個巾幗丈夫。看官細聽下回分解。
二
丈夫忌聽婦人言,豈意閨門德行存?
委曲周旋全骨肉,做成好樣示兒孫。
話說姑蘇地方,有一人,姓吳,名有源。原籍徽州。父母俱故,弟兄六人。他排行第二,人都稱他為「吳二朝奉」。向來兄弟同居一宅,因他家道獨發,另買一所大宅居住,開個解當鋪。
這有源雖做財主,一生省儉作家,從沒有穿一件新鮮衣服,吃一味可口東西;也不曉得花朝月夕,同個朋友到勝景處玩游一番;也不甘四時八節備個粗筵席,會一會親族,請一請鄉黨。終日緊縮在家中,皺著兩個眉頭,吃這碗枯茶淡飯。一把鑰匙,叮叮噹當,如牢頭禁子一般。終日緊緊掛在身上,絲毫東西都要親手出放。房中桌上,除了一個算盤,幾本賬簿之外,更無別物。日夜思算把銀錢堆積上去,要撐破了屋子,方得快心,分文不捨得妄費。就在至親兄弟面上,也錙銖必較。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名如泉,人材出眾,性質聰明,若使讀書,也可圖得上進;因怕延師在家要費錢鈔,讀了幾年書就教他棄了書本,管理家事,卻是井井有條,諸事妥當。至於錢財出納,雖守了嚴父家訓,要算個克肖之子。所以有源倚著兒子有如左右手,一刻少他不得。然畢竟讀過幾年書,大道理卻尚明白。這且不必表。
再說有源長兄名有基,性情卻與乃弟不同,看得錢財不十分重,待親房族分,苟有急事,肯出力幫助,娶妻程氏,亦甚賢能。無如家道不足,自己先在窘鄉,看見有源一錢如命,絕不去叨貼分文。尚有同居兄弟四人,相繼身亡,遺下孤兒幼女甚多,弄得度日艱難,欲要有源周濟,料他決然不肯,說也無益。欲要自己周濟,苦於力不從心,只得付之長歎而已。
不上數年,有基亦竟去世。斯時,長兄身故,諸事皆要有源主張。長嫂程氏,丈夫死後,罄家所有,將衣衾棺槨等項,一一自己備辦,不費有源分文。所恨男女俱無,柩前沒有披麻執杖之人,於是聚集三黨宗親,議定嗣子,然後入殮。有源向眾親說道:「吾兄無後,須立一子承繼,三四五六房子姪頗多,請長嫂自己選擇,看得中意的,就立他為嗣便了。」眾人道:「此是你的主意,未識令嫂意下若何?」就請程氏出來,對他說了,叫齊了諸姪,憑他彼擇。程氏一看,卻是幾房同居的孤兒,衣衫襤褸。程氏流下淚來,便向眾親道:「我一老寡婦,又無家計傳下,那個肯為吾子?但有一句話,請問諸位高親,朝廷設立條例,立嗣之條,想亦有明文載在律上。長房無後,應該那一房的姪子承繼?只要照例而行就是了,何用自行揀選?」眾人唯唯,向有源道:「看來令嫂意思,要你次房兒子為嗣。」有源道:「大兒子替我管理家事,況已娶婦,我自己要留著的。小的年紀尚幼,如嫂嫂必要我的兒子,我將幼子承繼,何如?」程氏道:「我也不管年大年小,這律例上長房無後,還是應該次房長子承嗣,還是應該次房幼子承嗣,我婦道家那裡曉得什麼?只要照著律上,萬無一失。若背律另議,寧使死者為無祀之鬼,弟不認他為兄,叔不認我為嫂,算吳氏門中沒有這一房便了」說罷,放聲大哭,竟走進去了。眾親族你看我,我看你,都把舌頭來伸伸。
有源心中,大兒子本割捨不得,爭奈長嫂所話又極名正言順,不把兒子承繼,直為無兄之人,當不得旁人責備,且日後恐有是非,千難萬難,茫無主意,只管呆呆的立著。只見大兒子走來說道:「伯母的話都是正理,應該嗣我,我也不便推卻。父親勿疑,把我承繼定了,好行喪禮。」眾人齊聲贊道:「大郎說得是」有源見兒子願了,不好再有推卻,便去通知程氏。程氏才無言說。當日,嗣子嗣媳先拜見了嗣母,改了稱呼,到盛殮時,服了孝衣,柩前行禮,孝堂守喪。
隔一日,如泉對嗣母道:「兒有一句話稟知母親。本房的門戶事全憑孩兒一人料理,在家才好照顧。兒意欲接母歸去,朝夕奉養,使兒不至身心兩地。」程氏道:「你承繼我為子,不是我承繼你為母,只有你隨我的,斷無我隨你之理。但你本生父年紀也有了,兄弟尚小,家中事情都要你去經運,住在此間,確是照顧不便,你同媳婦竟回家去住。我若不放你去,太覺執板了。但我的供應用度,須要每日好好送來。」如泉道:「這個自然。」
於是夫婦當日拜辭了,欣然歸去,每日供應,不敢少缺。唯茶水自備,餘者俱是送來。身邊使喚的,一個老嫗,一個小婢,連自己不過三口,而送來飯食等類總嫌不敷。兒子怕他責備,件件加倍,三口的飯食,可供十口之用,總吃得一掃而光,絕無一些存留。有的道:「老年人的食量,如何這樣好法?」有的道:「定是平日貪嘴吃慣的。」稍不如意,把送去的供應盡行發還,竟日不食,說道兒子要餓死他,坐以忤逆之罪。嚇得兒子屁滾尿流,唯恐他哭罵。後來又要自家炊爨,說定鬥米一日,兩擔柴一天,折菜錢一日五百文。做兒子的只圖嗣母安靜,買得他不開口便彀了,那有不依?
到了冬底,忽然號啕痛哭,尋死尋活起來,不是說要上吊,定是說要投河。兒子問其緣故,說是逋負累累,無錢抵補,活不成了。問他所欠多少,說道:「必需三百兩方可度歲。」如泉疑是嗣父當初欠下的,便問:「債主何人?待兒子好去還他。」又道:「你問債主甚麼?難道我哄你詐你不成總之,死了到也乾淨」又重新嚎啕痛哭起來。兒子再也不敢問了,只得送上三百兩銀子,方得安靜。到了來年歲底,仍然如此,有了銀子才罷。
始初,如泉瞞了本生父親,暗裡送來,繼而有源身故,銀錢皆其掌管,又想:「嗣母是個有見識的人,必非妄費,大約積些私蓄,以為娛老之計,前後仍是我的。」故一到冬間,不待開口,便即送上這三百兩銀子,竟成為定例了。整整十年,要了嗣子三千餘金。就是傍人見他如此,私下也議論他性情乖僻,作事乖張,算一極難服事的了。
一日,正當除夕,兒子、媳婦多來辭歲。程氏吩咐兒子道:「我已七十歲的人了,來年正月要搬到你家來住,一應供給不必送來了。」兒媳聽了大喜。到了新正,忙即收拾房間,迎接嗣母過去奉養。知其食量素好,肴菜極豐。那知嗣母飲食甚少,飯不過一兩碗,肉不過幾塊,與前大不相同。即跟隨老嫗、女婢,所食亦甚有限,又極體諒,囑咐不必過費。早起晏眠,家中諸事,件件照管得到。兼又精細過人,約束婢僕,個個畏服。倘如泉有疑難事情,與母商量,分剖悉當。即生意裡邊,他道那件可做,做來必有數倍之利,稍違其言,便至恨本。用的伙計,一經他目,說道用得的,果然得他氣力;他說用不得的,到了別家,果然壞事。故如泉事事請教嗣母,當做明杖一般。且不但兒媳奉若神明,或親族裡邊有爭論的事,只要程氏斷了一句,無不允服。如泉自得嗣母主持家政,家道日富,十年之間,比前又增-倍。
其時,程氏年已八十,做過生日,一日,對嗣子道:「你家私已厚,吾老矣,不能替汝照管了。但有一句話,久放心中,今日與你說明了罷。人家弟兄叔姪都是祖宗生下來的,須要緩急相通。你本生父在日,家業獨富,各房皆貧,視一本若路人,全無一毫周濟。吾前此十年,每日供給要多,每歲又要銀子三百兩,你道甚麼緣故?皆為同居各房窮苦不過,或有婚嫁正事,助他幾十兩;或有不測急用,助他幾十兩;或做生意乏本,助他些本錢。即所餘供應,亦每日分給各房,使他同享。幸喜吾姪長大,皆能自立,可以無藉於我,我故到來幫汝作家。十年來,亦虧你肯聽吾話,家私又添十萬餘金,可見致富之道,不在刻薄慳吝的。你尚有一個胞弟,將來分析亦要公平,不可說人家是我獨掙的,於己獨厚。」說罷,取出用賬一本,都開載得明明白白。如泉看了,才曉得嗣母暗裡作用,非人所能測,益加敬服。將此事告訴人知,人人贊歎。
從此程氏不與家事,含飴弄孫以自樂,又活了十年,壽至九十而終。如泉恪遵母訓,照他行事,富厚累代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