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詐平民恃官滅法 置美妾藉妓營生
一
莫羨金山銀甕,百計千方捉弄。回首已成空,贏得一身孽重。如夢,如夢,說著旁人心痛。右調《如夢令》
昔管子說得好:「禮義廉恥,是為四維。」孟氏有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可見這一點廉恥之心,是最要緊的。苟不顧廉恥,但把一生精神智慮都用在銅錢眼子裡,必至無所不為,害得人家冰銷瓦解,弄得自己身敗名裂。把他所做的事說出來,人也不敢相信,孰知這等人竟是有的。始初不過一個窮秀才,僥倖搏得一官半職,倘能依著天理做去,福祿富貴自然有的。那居高聽卑不恤下民,理上取不得的財,偏生要財;理上行不去的事,偏生要行。奇貪極酷,造下無窮業障。及至罷任歸來,恐怕下半世寂寞,就是烏龜亡八,只圖有利到手,倒也做他一做。分明糞缸裡的蛆蟲,自己不覺穢臭,直到兩腳一挺,男受人騙,女被人拐,將此一堆臭錢敗得乾乾淨淨,枉做一場話把。你道這等人可歎不可歎?可憐不可憐?
話說前朝有一官人,姓蓋,是《百家姓》上一個僻姓,雙名有之。本貫廣西人氏。從小質地聰明,只是一件毛病,見了人的東西,便也過目不忘,不起發到手不止。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及至自家東西,又分毫不捨得與人。更兼秉性刁帖,同窗中一言不合,他便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占一分便宜不歇。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心性,天也奈何他不得。
到了二十歲,腹內也有半瓶醋,便進了學。那知不上一年,父母俱死,單存夫婦兩人。死喪相繼,家道日窮,只得在鄉黨中兜攬些公事,武斷鄉曲,吃些白食,究竟過不得日子。有的勸他道:「既做了秀才,還是訓蒙為活,自己亦不至荒廢學業。」他也道說得是,就在自己門首貼了開學招子,凡學生來從他唸書的,不論好歹,來的就收。自己又耐煩一一教導,大學生背小學生的書,張學生把李學生的筆,也不管學生的書背得出背不出,字寫得好寫不好,把書上點了幾點,字上判一個日子,便算一日功課。念錯了聲音也不管。擺了一本講章,坐在上面,把那些學生,大的小的,如口口一般,都攏在一處;把那講章上說話念過一遍,不管人聽不聽,省得不省得,就算講過了書了。
有那開筆做文章的,並不講題旨題脈,行文虛實,開合反正,該斷做,該順口氣做,或兩截,或對局,怎樣是題前,怎樣是題後,丟個題目與他,憑他亂話,胡亂點幾點,抹幾抹,驢頭對不著馬嘴,批兩個字在上面就算了。有那肯問的學生去問他長短,他便裝起一個模樣來,吆喝道:「你難道到場裡也敢去問宗師麼?」這是遮飾之言,其實自己答應不出。
學生買部坊刻叫他選擇,把些好的反置不選,單單把些陳腐淺近的選來教他讀。又且喜歡閒走,十日內倒育五六日不在館中。至若要起束脩來,比那錢糧更緊。今年從他,來年另從了別位先生,他就如拿逃軍一般,定要勾你轉來,除非主人家變了臉,結了仇才罷。若有學生家道富厚的,只跟他讀一句「趙錢孫李」,年年來要撮要借,應得不甚爽快,私下把學生扭打,還要用呈子告他毆師罪名,紮詐個不了。所以生平相與的人,大約成仇結恨的居多。
一年,有人請他去教書,講定自膳,帶了妻子同去。坐不上半年,其妻病死,館主人只得將一年束脩都撮與他,買棺成殮。他袖了銀子,托言買棺,一去不來。時值炎天,死屍臭爛起來,弄得不可向邇。主人走去尋他,推言棺尚未買,再停幾日來殮。主人急得沒法,便道:「棺木我再去買,求你速去盛殮。」他又發話道:「我妻子被你們接待不週,活活氣死的,等他死屍爛著便了」主人見他有圖詐的意思,只得央人去說,除盛殮費用外,再送他五兩銀子。他又以為少,足足詐了十兩元絲,方來收殮。屍身上的蛆,已是成團結塊了。主人恨入骨髓。
從此以後,把告書的招牌,寫了杜絕文書,守在家中,又苦毫無生發,雖只一身一口,坐吃不過。從來說道:「僧道吃十方。」他要吃起二十四方來。指了讀書養靜為名,走到一個張仙廟裡住著,與道士講定,吃他的飯,每日四分。那道士供給了一年,銅錢不見一個。道士與人家念一日經,分的那供獻的饃饃點心,燈鬥裡的糧食,唸經的襯錢,藏在袖裡的茶餅,辛苦一日,三四日受用不了,自從蓋有之在廟,供給他一張嘴還不彀。廟裡的東西,乘道士出去,便拿去換錢,甚至道士的鍾磐鐃銟也當了他的。弄得道士叫苦連天,發極道:「蓋相公,你的飯錢不曾見賜一個,白白裡吃了一年,教我窮道士那得錢來養你?請別處讀書去罷。」
有之見道士打發他,便大怒道:「我也曾替你寫過一張疏頭,兩張門對,難道不值錢的麼?」口裡「狗道」、「賊道」罵個不了,捏著兩個拳頭,便向道士面上亂捶。道士叫起救命來,遂有鄰人走來,做好做歹的勸開了。有之看來立身不牢,便搬回家去。臨出門時,指著道士道:「你敢得罪我教你試試我蓋相公手段看」搖搖擺擺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寫了呈子,向縣裡投告,說:「生員在廟讀書,被道士偷去衣服幾件,玉器古玩數事,與他理講,反被毆辱。」縣官准了狀紙,差人喚道士來審。道士一一實說。又喚廟鄰來問,都說:「蓋相公來時一些鋪蓋沒有,白白吃了道士一年,因討飯錢兩下爭論,所以呈告。」知縣聽了廟鄰的話,亦知其為人不端,圖賴道士,叫他上去,吆喝一頓,趕了出去。
此不過略略表白一事。要知他生平所乾的,大約相類。沒行止的秀才,合縣算來,蓋有之為首推了。那知這樣人,命中卻有一點官星在內,注定到某處地方做官,有幾個人受他凌虐,有幾個人受他敲打,有幾個人遇著他弄得家破人亡,想來也是前生的業障。蓋有之年交四十,輕輕便便中了一名舉人,中後送硃卷,討賀分,在外打秋風,湊些盤費,進京會試。
那遠省小縣分的舉人,初到京中,猶如鄉下人到大市鎮上一般,那個認得?歇在飯店中,等過了會試,榜發不中,下第者紛紛歸去。單單蓋有之只有來的盤纏,沒有去的路費。擔擱一日,便要一日用度,把飯錢都欠了,只得央及店主人尋一門館去處。主人道:「有是有一個,就在對過黑漆門內。聞得前日要請一個代筆書記,不知曾請過人否。如沒有請,倒是一湊頭帽子。」有之道:「其家姓甚?是甚麼官府?」主人道:「其人姓王,不是甚麼官府,勢力卻比官府倒大,是京中第一要宦的心腹家奴,靠了家主勢要,掙得大大家業,另買住房在此安頓家小,自己原去府中服役。你肯與他做賓主麼?」有之道:「有甚不肯?就煩一薦。」
店主走去關說,其家聞是舉人,一說就肯,說定每月修金一兩,就請過去。店主回來說了。有之大喜,暗想:「他是要宦家奴,將來倒可望他提攜,須奉承他一奉承才好。」便寫下一個晚生帖子去拜,見了主人,一味足恭。主人甚喜,忙叫搬過行李,留他住下。住過月餘,一日,主人閒坐在家,說起年近六十,尚無兒子。有之道:「晚生卻沒有父母,今在窮途,得蒙收錄,就如重生父母一般,願拜繼為父,承歡膝下,望乞收納。」那主人佯稱不敢,但是一個舉人願做他兒子,有甚不喜歡?官之見他已允,忙去取條氈單鋪在地下,四雙八拜,改口叫聲「父親」。又到裡邊去見母親,也是四雙八拜。從此父子稱呼,變為一家,衣服靴帽,打扮得蓋有之好不體面,好不快活,面貌亦生起光彩來了。
一日,王管家賣弄他有了舉人兒子,帶他到府中見見主人,說是老奴的過繼兒子,已經中過舉人,要求主人提拔他做一個官。有之忙跪下叩頭,主人道:「這有何難,囑托吏部一聲便了。」正是暗裡的線索最靈。不一日,就選了山東地方萊蕪縣知縣。有之得了官,思量娶一奶奶同去到任,遂有人與他說合,對了一個窮官的女兒,就成了花燭。收了幾個家人婦女。引見過後,到吏部領了憑,拜別了乾父母,打發起身,水路乘舟,陸路乘車,好不興頭。正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光。
但未識到任以後如何光景,試聽下回分解。
二
下民易虐怎期天?戒石森嚴擁道前。
何苦脂膏收拾盡?茫茫業報永無邊。
話說蓋有之到任以後,一心只在銀子上算計,錢糧白銀,加倍收納,倒算本分之事,不必說了。又思要詐人銀子,必須嚴刑酷法,使人要顧惜性命,不怕他不拿出來。猶如強盜打劫人家,捉住了人,要殺要割,把雪亮的快刀架在頸上,逼他獻寶;就是深埋在地下的,要救性命,只得也要掘起來,雙手奉獻。故凡審明事情,不認是非曲直,有錢者贏,無錢者輸。要知道是一個魔頭,魔頭門下,一切家奴書吏,皂快差人,地方保正,串通一氣,無不相助為惡,無事變作有事,小事弄成大事。勾通了地方上吃白食、告謊狀的一班無賴棍徒,或誣控賭博,或捏造人命。建房屋的,指他占了公地;有田產的,指他漏了國稅。虛飄飄的一張狀子丟了進去,火票硃簽便似雷轟電掣。審的時候,據了原告一面之詞,要打要夾,百般做作,只要逼出他銀子來。被陷之人無可奈何,只得整千整百的送。還要爭多嫌少,估量了人家家計,逼勒得心滿意足才罷。到任數載,把一縣的大家小戶,日夜抽筋剔骨,個個怨氣沖天。姑說他一兩件好笑的事,與看官們聽。
新年拜客回來,這日卻是國家忌日,不理刑名,不動鼓樂,坐在轎中,聽見有鑼鼓之聲,喝住了轎,吩咐皂役去拿。皂役聽見敲鑼鼓的是一個破牆門內,便要進去。有之叫住道:「不要這家去,往間壁新牆門裡去。」皂役道:「不是這家。」蓋有之道:「你不要管,進去拿來見我便了。」皂投把人帶到轎前,便喝問道:「今日是國家忌日,如何擅動鼓樂?」那人道:「打鑼鼓的是間壁這家,與監生無乾。」有之道:「我明明聽見鼓樂之聲在你家裡,還要強辨」叫鎖著,收在班房裡邊,靜候發落。那人叫屈不了。差人道:「官府不過見你牆門新造,道是富翁,想發你的銀子,不送與他,就要與你歪纏到底。」那人無奈,只得去暗通關節,詐了五百兩,方才丟手。
在一緞鋪店前經過,聽見有人在店裡爭論,叫出來問道:「為何喧鬧?」一個道:「我兩個元寶押他十個緞子去看,貨色不好,退還他,他一定要我買,所以在此爭論。」一個道:「他弄污了緞子來退,所以不收他的。」有之道:「你們的話都也難信。」吩咐差人押了二人及元寶、緞子,一並帶去審訊。帶到縣中,當堂坐下,先叫買緞的上去,喝道:「你弄污了人家緞子,如何要去退還?拿下去打」那個叩頭道:「求老爺免打,不退還他便了。」又喝問店家道:「做生意要和氣些,就是他退還貨物,也是平常,如何亂嚷亂喊?」吩咐拿下去打。那人道:「求老爺免打,退還他銀子便了。」有之道:「既如此,我老爺都饒了,元寶、緞子暫且貯庫,寫下甘狀來領。」那兩造倒賠了些衙門使用。正所謂「貓口裡挖鰍」,只好白送與太爺受用罷了。
又有一修腳的,叫他內衙修腳,問他家有幾口。答道:「夫妻兩人,還有一個女兒,共三口吃飯。」又問:「你的女兒幾歲了?」答道:「十七歲。」因要誇贊女兒,又道:「前日有人要買他為妾,許我一百二十兩,小的因要討個女婿靠老終身,所以不肯。」有之聽了此言,待到修完時候,將腳往上一蹺,踢在刀上,割出血來。有之捧住了腳,大怒道:「你這奴才可惡如何把我腳上割壞了」吩咐衙役:「將他鎖著,待我腳痛定了,然後重處」那人扒在地上磕了無數響頭,只是不饒。衙役悄悄稟道:「老爺,他是窮人,沒有想頭的。」有之道:「他有一個女兒,可以變得錢的,如何說沒想頭?」衙役便向修腳的說了。修腳的怕受官刑,只得將女兒賣了一百兩,將銀交進。有之得了銀子,又將修腳的叫進,向他道:「你還要女兒麼?」答道:「要是要的,只是沒有銀子去贖。」有之道:「不用銀贖,你只投張呈紙,告他買良作妾,我就斷還你女兒了。」修腳的果然依了呈告。有之即喚買主來問,要打要枷。買主是鄉戶人家,曉得是官府詐局,把女兒送還,又送五百兩銀子與官府,才吊銷了票。有之以為得計,還賞了修腳的十兩銀子,這是他良心發見處。
又一日,地方捉獲一個娼妓,一個嫖客。有之大喜,暗想道:「買賣到手了」那嫖客卻是沒想頭的,當日責了三十板,枷號示眾。娼妓不即發落,還要再審,退了堂,叫一心腹收役,開出縣中有身家、有體面人的姓名,叮囑娼妓,叫他當堂供出曾經嫖過。娼妓回說:「未曾認得的,如何供招?」蓋有之道:「你包庇嫖客,待我拶起來,看你受得受不得」娼妓懼怕,只得一一招認。蓋有之即標朱票,差了頭役,逐名叫審。眾人都似青天打一個霹靂,不知此事從何而起。一到堂上,叫過娼妓對質。娼妓已經吩咐過的,一口咬定,某月某日是他嫖過我的,某年某日是他嫖過我的,贈我恁麼東西,質得諸人有口難分。有之在上,呵呵大笑道:「這是行止有虧,都要革前程,問杖枷的。本縣亦不便白白的周全你們。」且叫管押下去,靜候申詳。諸人知他意思不過詐錢,只得傾囊倒篋,將銀子大捆小包,陸續交進,來一名,勾銷一名。一張牌上,共有數十人,都捏著鼻子,吃了這一場苦。
內中單有一個游秀才,素行端方,心氣傲岸,家中薄有家私,因與衙門裡人平日作對,把他名字也嵌在裡頭。他道:「虛是虛,實是實,只要於心無愧,任他怎樣,誓不與他一錢」是一個正直之人。有之因他不肯出錢,喚來再審。娼妓照著原詞一一供上。有之對游秀才道:「從來姦情出在無知的小人你是讀書君子,也這樣下流」游秀才指著他的面道:「據了娼妓一面之詞,就以為實,只怕天理上講不去」有之見他語言不遜,便怒形於色,大罵起來。游秀才道:「士可殺,不可辱」有之把案桌一拍,道:「我今日偏要辱你一辱」喝教皂隸把他捉定,將手擱在案桌上,自己拿一戒方,如殺了他父母一般,狠命亂打,足有百下,打得游秀才咬牙切齒,喊道:「你串通娼女,索詐人財,我就死不服」打罷,仍叫原差押出,明日再審,偏要他供認才罷。
那游秀才一腔怨氣,走出縣門,便向縣前河裡一跳,原差扯不及,河岸又高,一時不能撈救,竟是嗚呼哀哉了親屬聞知,走來大哭大罵,見者都抱不平。親屬收了屍,便奔到省裡撫、按衙門鳴冤。士民受過他冤屈的,亦都到上司紛紛控訴。有之斯時也覺心慌起來,只得忍了痛,也用銀子打點上司,要求庇護。正值新巡撫到任,清廉明察,關節不通,早已訪得蓋有之酷虐害民,贓私狼藉,今又弄出逼死人命事來,大怒道:「如此官員,豈可一日姑容」一面題參,一面摘印,將一班狐群狗黨、害民的書役,盡數提去親審。
百姓聞知印二摘去,都擁在宅門口,叫著蓋有之名姓,無般不罵。有的將紙錢塞入轉洞內道:「蓋有之,送的銀子在此,快快收去」有的挑了幾擔水,潑在堂上道:「列位閃開些,待吾淨去烏龜官的腳跡,好等新官府來」喧呼笑罵,沸反搖天,嚇得蓋有之縮在裡邊,堅閉宅門,氣也不出,恨無狗洞鑽了出去。虧得差官有見識,向著眾百姓道:「上憲摘印提人,自有明斷,少不得壞他官,治他罪便了。你們且散罷。」眾人紛紛散去,有之才敢出頭。但未識差官解往巡撫衙門若何治罪,且聽下回分解。
三
貪婪酷虐仗衙門,摘印聲傳唬斷魂。
平時知縣如天大,今日方知上憲尊。
話說撫院提齊人犯,先將書役嚴刑訊究。那些奴才平日倚著官勢串通一氣,詐害良民,及有事情出來,都推到為官的身上去,只要自己脫卸干係,那肯遮蓋一分?只聽一聲叫夾,嚇得尿屁直流,將從前賢父母許多惡款,盡行招將出來。乃叫蓋有之上堂,大罵道:「你做縣官,將朝廷的百姓如此凌虐,良心何在」有之無言回答,唯有叩頭。撫院大怒,當堂上了刑具,拿去收監。
有之看來性命難保,只得再用銀子央人到布、按兩司求救。兩司也因平日受過他孝敬的,便向巡撫委曲求寬。巡撫卻情不過,將書役問了軍罪,縣官從寬革職,問徒三年。那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蓋有之的妻子,吃了一場驚嚇,急病而死,留下一男一女,身邊作伴。
有之問徒三年,徒限已滿,打點歸去,幸得囊中尚有數萬金,歸去不憂寂寞。但有之做秀才時,尋趁閒事常有活錢到手,及做了官後,大錠小錠只般進來,從不搬出去,好不快活。今日回去,摸出私囊用度,如同割肉一般,因想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吾今雖有些資囊,若不尋個活計,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但做買賣,從來不會;托他人營運,恐有走失。若置買田產,一遇荒歉,倒要賠糧。卻做甚麼好呢?」千方百計,忽想起一條道路,得意之極,不覺拍手歡喜。
看官你道甚麼道路?原來他想著:「如今優游無事,正好聲色追歡。
但娶討姬妾,要費大塊錢財討來時須要穿好吃好,使他錦衣玉食,方成模樣,如此又要費錢了。不如拼幾千銀子,娶幾個好妓女,當了姬妾,開設一個院子,做門戶生涯,自己捉空叫他陪睡,原可取樂。日常吃的美酒佳餚,是子弟們作東。穿的錦繡綾羅,少不得也有子弟們相贈。衣食兩項,卻不費己財。且又本錢不動,夜夜生利,日日見錢,落得風流快活。但此等生涯,家鄉做不得,恐有熟識人來,白討便宜。京中乾爹已死,又去不得。久聞揚州地方,乃六朝花錦之場,衣冠文物往來都會,不若寓居於彼,萬一做得生意興旺,便入藉揚州,亦無不可。」定了主意,便往揚州進發。
一日到了,為頭先借個寓所,安頓兒女。看見四方商賈叢集,恐怕有人聞其姓名,前來戲悔,因改姓為趙,易名甘下,叮囑家人等只稱趙相公,再莫提起「蓋」字。又想:「要做運行生意,先要投投行家,秦樓楚館,不免花費些本錢。」
一日,嫖著一個妓女,姓馬,名慕蘭,年紀已近三十,風韻猶佳,枝藝精妙,又會湊趣奉承,甚為中意,思量討去,托他做個煙花領袖,遂將自己心事,一一與他商量。慕蘭道:「這個容易。你肯償我當初身價,情願跟你為妻,替你辦得定定妥妥,夜夜宿錢不缺。」有之大喜,遂出重聘娶他過門。慕蘭又揀選了六個極美的粉頭,一齊討進來,另尋一所園亭,安頓在內,分立六個房戶,號稱「風流六院」。又各房買丫鬟二人,朝夕伺候。慕蘭亦居院中,每日出入銀錢帳目,都他掌管。子弟們來嫖的,先是他接進,然後送到某院,任他留連過宿。這六個姊妹人品既美,房幃鋪設又精,酒饌又好,正是溫柔鄉,不讓消魂窟,車馬填門,笙歌徹夜,從此趙家六院姊妹,遠近著名。蓋有之眼圈金線,衣織回文,十分高興。倘院中沒有客到,依然擁姬抱妾,嘗這軟玉窩中滋味。
一日,正在一院取樂,只見慕蘭走來道:「今夜客來得眾,只怕連吾也不得空,失陪你了。快快避開,讓客進來。」有之縮著頭道:「只要夜夜使吾無門可入,便絕妙的了。」常對兒子說:「我的家業全虧這條道路生長利息,是個搖錢樹。一搖一斗,十搖成石,比前日做官時更覺安隱有趣。你日後即不能上進,繼我這件生涯,一生吃著不盡。」這幾句話,就是蓋有之義方之訓了,他兒子還肯成人麼?
女兒漸漸長成,未免尋頭親事,人都曉得他外方人,又是亡八的班頭,那個肯與他對親?那女兒亦常到院中,見姨娘們做這風流勾當,春心漸動,把持不定,遂與家中小廝不伶不俐起來。其子到十六七歲,一心好賭,摸著了父親藏下的銀子,背著眼,不論高低上下,就是乞丐花子,隨地跌錢擲色,贏了不歇,輸完才走。有人見他頭青面白,騙他去做小官,他亦願獻後庭。有之終日簡點六院姊妹所賺的銀錢,那有工夫照管兒女長短?
後來有人曉得他做過官的,見他坐也不敢坐,手也不敢拱,問他的話垂手回答,守著忘八的規矩,又可笑,又可憐。蓋有之全不知恥,只圖錢財到手,以為子孫無窮之計,那知這件十分穩足生涯,也有連本都送的日子。
話說其時有一江洋大盜羊二,聞得趙家粉頭個個美貌風流,打劫的錢財,便來院裡花費,每宿一夜,嫖錢之外,珠花金器以及綢緞布匹,賞賜無算。六院姊妹個個被他嘗遍滋味。這些粉頭見他揮金如土,加意淒趣,吹彈歌唱,竭力奉承,弄得羊二樂而忘返。蓋有之心上也道:「這樣大嫖客,留他多嫖一夜好一夜。」卻被揚州緝捕訪著。一日,羊二正擁著幾個娼婦開懷暢飲,緝捕領著做公的一擁而入,將他一索捆翻,院中所有,搶掠一空,把娼妓鴇子一齊鎖著解官。蓋有之亦不免俯首就審。官府夾問強盜,招出許多劫案的贓物,共有三千餘兩,都在院裡花費。原差帶龜子上來,官府喝令重責四十,追償贓物,妓女當官發賣。斯時,蓋有之又不好說出自己姓名,只得頂著龜子名色,被皂隸拖翻地上,退去褲子,露出兩爿老屁股,一五一十的受打。打得皮開肉爛,哀哀求饒,才曉得打板子這樣痛苦難熟的。他平時打人的冤板也不少,今日叫他略嘗滋味。
那知官事未了,家中又生出事來。女兒向與一個小廝通姦,誓為夫婦,乘著父親被官拿去,到他房中,卷了些金銀首飾,跟著小廝一溜煙走了。有之聞了此信,正如雪上加霜。及到家中,又要賠出許多銀子交官,又要贖回六院粉頭,棒瘡又痛,女兒又跟人走了,又偷去許多東西,心如刀割,頓時痰湧上來,跌倒在地,昏迷不省。家人扶到牀上,漸漸喚醒,睜開眼來,又見游秀才及從前害過之人多立在面前索命,伏在枕上叩頭求饒。他兒子又賭錢去了,等得尋著歸來,已一命嗚呼了六院姊妹曉得主人已死,各尋門路,交清官價,到別處另開店面了。有之盛殮後,官府著他兒子交贓。斯時,家人盡散,只得罄囊倒篋,井兩處房屋園亭盡行變賣,才得完結。此後衣食無措,流為乞丐而死。
看官,你想蓋有之原做一任堂堂縣令,為何如此結局?只因一生看得錢財太重,造盡惡孽,做盡笑話,頂著一個極臭極賤最不堪的名色,本望千年常富,那知到底成空。天下虧本的事,再沒有過於此人的了。究其所由,不過受了一念無恥的虧。恥之於人大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