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賠遺金暗中獲雋 拒美色眼下登科
一
功名富貴皆言命,豈料天心有改移?
財色不教方寸亂,自然福祿永想隨。
世人有言:「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是知場中去取,全憑本人之命。命不該中,雖有高才,往往遺落孫山之外。然此為尋常之人而言,若有志之士,則又不可以此說限量。
當年有個唐臯秀才,屢考不中,發憤讀書,嘗說道:「愈讀愈不中,唐臯其如命何?愈不中愈讀,命其如唐臯何?」後來果然中了狀元。可知人能勤苦讀書,雖命不該中,亦可挽回轉來。所謂「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那知文章而外,尚有一種挽回命數的道理,則若如廣積陰騭:陰騭之內,又莫大於見色不淫,臨財不苟。讀書人苟能於此處留心,舉人進士,可以操券而獲。今先說一不貪財的故事。
江南常州府有兩個秀才,一個姓康,名友仁;一個姓丁,名國株。從幼同窗讀書,到二十歲外,俱進了學。友仁為人忠厚謙退,質地卻在鈍的一邊,文才亦甚平平。國株質地聰明,懂事伶俐,不免有幾分自負之意。故論文章,則康遜於丁;論人品,則丁遜於康。國棟家道稍落,尚能溫飽;友仁則一貧如洗,處館餬口。應了幾回秋試,俱不得中。友仁唯自怨文字不好,功夫未到;國棟每下第,則罵房師和主考,叫冤稱屈不了。
其年又值秋試之期,兩人立意俱要科舉,約作同行。到了七月中旬,叫一小船,各帶了隨身行李,往金陵進發。不一日,到了鎮江,船出江口,卻遇著了逆風,船小風大,不能前進,只得歇在江邊等候。等了一晝夜,風逆如故,兩人坐在舟中,甚是無聊,一同上岸閒步。沿著江岸一路走去,不上半里,見有一所古廟,廟門半開,同步進去。
友仁走近佛座,見有一青布包在拜單左首地下,用手拾起,頗覺沉重。國棟尚在廊下徘徊,遂以手招他道:「進來,看件東西」國株走進,見友仁手內拿一布包,接來手中掂一掂,知有物在內,便拉友仁走到殿後,放在階沿石上解開一看,足足的十封銀子,計有百兩,以手拍友仁肩道:「恭喜發財了見者有分,快快回船去罷。」友仁道:「這銀子必定是過客遺忘的,只怕要來尋覓,等在這裡還他才是。」國棟道:「真正書呆子我既拾了,便是我物。從來說,拾得拾得,皇帝奪不得。管他來尋不來尋」
友仁道:「不是這樣說。那失物的人,若使有餘的還好,若是一個窮人,或遇急難,千方百計弄來的,偶爾失落,走頭無路,便有性命之憂。古人云:臨財無苟得。正在此等意外之財上,須要守得定。等候在此,遇見失物的人交還了他,方是我輩所為。」國棟道:「你說等,等到幾時?倘他不來,難道呆呆的只管等去,把國名大事反錯過不成?」友仁道:「這失物的人,只因匆忙之中,一時遺失,後來想著了,必趕來尋覓。況場期尚遠,在此等幾日也不妨。」國棟道:「我不耐煩等他。」友仁道:「兄既不耐煩,請兄先到南京,我獨在此等候便了。」國棟見他執意要等,便假意道:「等來還他,也是你的好意。但荒野孤廟中,你獨自一人,懷著百兩銀子住在此間,倘遇著小人,只怕連你的性命都要送掉了你若必要等,不如我替你收著銀子,你在此等著了尋的人,你同他到南京來取,萬無一失,不好麼?」友仁是忠厚人,聽見說得有理,那裡疑他有別樣心腸,道:「這個最好的了。」同到船來,恰好風色已順,船正要開,友仁遂將銀子交代國棟,取了隨身鋪蓋,重到廟裡來。
看廟的老和尚出外方歸,見了友仁,便問:「相公何來?」友仁道:「吾約一朋友在此相會,此時不來,定然明日早到,欲在此借宿一夜,飯錢房金,照例奉納,未識可否?」和尚道:「十方世界,有甚不可?房內現有空牀,就在上面安睡便了。」晚上就吃了和尚的兩碗薄粥,安宿一宵。
明日起來,就立在廟門口親等。等了一回,不見有人來,走到佛前拜單上呆呆坐著。老和尚搬出飯來,便道:「相公用飯。」友仁吃過,約絕不見有人進廟,他一步不敢走開。直到下午,只見一人氣急敗壞奔來,汗流滿面,一徑就到佛殿上,東張西看,失魂落魄的一般,兩隻手在頭上亂搔,口中不住的說道:「怎了怎了」友仁從旁冷眼看著,心內想道:「失落銀子的,想必就是他了。」遂上前問道:「朋友,你為著何事,如此著急?」那人一看友仁是個斯文人,便道:「不瞞相公說,我有一樁急事,如何弄得沒結煞了。」友仁道:「你且與我細說,或有商量,也未可知。」那人道:「我姓趙,鎮江人,父親在南京當差,因虧空官項銀兩,收在上元縣監裡,五日一比,傾家賠墊,尚欠一百餘兩,只得將舊房典賣。昨日帶得房價銀百兩,趕往南京,走得力乏,在此坐了片時,起身便去。夜來打開鋪蓋,不見銀子,想是行路要緊,落掉在此,故急急趕來。一路追尋到此處不見,是絕望了,那得再有銀子救我父親?」說罷,號天痛哭起來。友仁道:「且不要哭。我問你,銀子是什麼包的?」那人道:「是一方舊青布包的,用細麻繩結著,內面共十封,每封十兩,都是桑皮紙包的,放在鋪蓋內,不知如何落了出來。」友仁道:「既如此,不要慌,我拾在此,還你便了。」那人道:「果然相公拾得,肯還我麼?」友仁道:「我若不肯還你,去已久了,為何還等在此?」那人忙跪下叩謝道:「若得相公如此,真救我父子性命了,此恩此德,何以報答」
那和尚始初不知他們說些什麼話,繼而聽見一個失銀,一個拾得,又肯還他,便插口道:「相公,你說要等一個朋友相會,莫非是他麼?」友仁道:「正是。」和尚道:「阿彌陀佛相公真正讀書君子,今科必定高中。」又向那人道:「你遇著這位相公,卻不是天大造化麼」那人喜動顏色,感謝不盡。友仁道:「還有一說,我雖拾得銀子,只因此處荒野,恐有他失,已托一朋友帶往南京,須到南京還你。」那人道:「我本要到南京,有人先帶了去,最好的了。」友仁道:「如此,我與你同行便了。」送了和尚二錢銀子,別了就行。江口搭了船。
不上兩日,已到水西門,兩人取了行李,就到貢院前,訪問國棟寓所。有認得的,指點道:「他寓所借在淮清橋堍下。」依言尋去,果見門上有貼頭,上寫「丁國棟寓此」。二人走進。國棟一見友仁,便道:「你來了麼?」友仁答聲「才到」,又問:「這位何人?」友仁道:「就是拾他銀子的。兄別後,我等到次日下午,他才趕來,說明了,故同他來拿銀子。」國棟道:「你既拾得,便該還他了,為何領到這裡來?」友仁道:「兄不要作耍,他的銀子是救性命的,他日急得要不得在這裡,快快拿來還他去罷。」國棟道:「倒也好笑這銀子我見也沒曾見過,如何來向我討?你托我帶來的不過箱子一隻,這個在此,交還了你,餘事莫向我說。」說罷,穿好衣服,竟揚揚走開了。友仁氣得心頭發火,鼻內生煙,口中亂嚷道:「他…他…他人的銀子竟要白賴了豈……豈……豈育此理」
那人跟了友仁來,只道銀子一到就有;今見此光景,驚得呆了,一雙眼只看著友仁,但說道:「相公須要救我」撲簌簌掉下淚來。友仁見他著急,便道:「有,不要慌。他縱不肯還,我賠也賠還你。」便將箱子開了,內有幾兩盤纏取出來,付與那人,道:「你先拿去,我也不住在此,我同你到對門飯店中權住,打算還你,看他賴了一百兩銀子怎樣發跡」便一同到飯店中住了。
友仁走到各處朋友寓中,遇了相識的便告訴:「國棟昧心賴銀,我必借貸還他,欲求援手。」有的曉得了,便說國棟沒良心。有的笑道:「友仁太呆了,如今世上做好人總要吃虧。肯借助他的,多不過一兩二兩,少僅三星五星,東奔西走,終日仰面求人,何苦而為之?」
不表眾人之話。且說友仁到處走了一遭,連自己行李一並當了,湊得五十餘兩。國棟反在人前說道:「你們不要理他。他不過借此為名,要人幫助的意思。」弄得友仁走頭無路。
適有一同店住的徽州人,姓汪,名好義,卻不是應試的,聞知國棟賴銀不還,累及友仁行李典盡,歎道:「人之賢不肖,何相懸若此」走來對友仁道:「兄一介寒儒,為了他人之事,不顧自己功名,可謂難得。但今日八月初六,入場不遠,所借銀子已賠過多少了?」友仁道:「約有五十餘兩。但吾此時心亂如麻,入場也無益,打算回去賣房還他。」好義道:「兄功名事大,還當料理場事。吾助兄白銀二十兩,以完此事。」又對那失銀的道:「其餘少的,你當自去打算,莫再累及康相公了。」那人道:「我見康相公東挪西湊,心上本自不安,今承相公為了康相公周濟小人,怎敢再去累他?康相公,你打點進場罷。若如丁相公行為,我命早已休了」好義便取二十兩銀子付他,一總算來,已有七十多兩,遂千愚萬謝而去。
話說友仁此時心略放下,忙忙收拾考具,初八日隨眾入場,已弄得力盡筋疲,題目到手,一句也做不出,只得隨手寫去,草草完了七篇文字。二場、三場,也不過潦草塞責,自料必無中理,垂頭喪氣而歸。丁國棟得了百兩銀子,喜出望外,便去三山街上買綢緞,買氈貨,諸事從容,入場後,因心中快活,做的文字益覺有興致,三場篇篇得意,自以為舉人捏穩在荷包裡了。一到家中,便寫出文字,逢人請教,人人決為必中,越發欣欣自負。友仁歸家,文字也不寫出來,閉戶悶坐,思量再得三十兩銀子償還失主才好,把中舉人的事到撇在九霄雲外了。
那知揭曉後,同縣中了四人,第三十六名剛剛是最不得意的康友仁。一中之後,親友多來賀喜,幫助銀子,打發報子,友仁才得開顏。丁國棟自己不中,又聽見中了康友仁,心中益發不服,大罵主司瞎眼。友仁忙了數日,起身便到南京尋著失銀之人,又送還了三十兩銀子。那人叩謝而去。隨備禮進謁座師,叩謝提拔之意。座師見了,說了幾句套話,又向友仁道:「不知年兄平生積何陰德?」友仁道:「門生一介窮儒,有何陰德?」座師道:「你的名數已中定丁國棟的了。只因場中得了一夢,夢見一朱衣人對吾說:『第三十六名姓丁的做了虧心事,天榜上已除他名字,換了姓廉的了。』說也奇怪,足下卷子已經看過,不見有甚好處,所以不取。丁生卷子早已中定,自做了此夢之後,再把丁生文章來看,越看越不好,遂爾棄去。隨手取過一本,正是尊卷,越看越有精神,將來補上了。及填榜時,拆開來看,果然就是足下名姓。則棄落之卷,一定姓丁無疑了,也拆開來看時,果叫什麼丁國棟。此中轉換,真有鬼神。年兄若非有陰德,何能至此?你可說與我知道。」友仁只推沒有。
其時同縣中的亦因進謁座師,共在座間,便道:「康年兄事,門生卻也曉得。」便將國棟如何賴銀不還,友仁如何典貸賠償,一一訴說了一遍。主考拱拱手道:「可敬,可敬天道果然不爽也」目此益覺愛重友仁。
後來友仁進京會試,主考便留在署中讀書,遂成進士。丁國棟遭此挫折,因友仁中舉之後,此事人人傳說,更覺無顏,然懊悔已是遲了。不多幾時,抑鬱而死。可見佔便宜者反吃大虧,肯吃虧者反得便宜。國棟貪了百兩銀子,分明賣去了一個舉人,又送了性命。友仁賠了百兩銀子,分明買著了一個舉人。看官試思,還是貪財的好,不貪財的好?此言財之關乎科名者如此。若美色當前,把得定的更難,受其累者正復不少,人能打透這個關頭,自然朱衣點頭,立致青雲之上。聽下回寫來。
二
風清月白夜窗虛,有女來窺笑讀書。
欲把琴心通一語,十年前已薄相如。
這一首詩,乃古人拒絕私奔女子所作。此人後頭中了狀元。如今更說一個拒絕奔女,能使功名顛倒,禍福改移的與看官們聽。
話說明朝萬曆年間,湖南長沙府地方,有一少年秀才,姓陸,名德秀,生得人物俊雅,豐度翩翩。父親已卒,只有老母在堂。德秀十六歲即進了學,自知學問尚淺,奮志讀書,嫌家中混雜,欲覓一清靜之所,埋頭用功。有幼時吃奶的乳母王媽媽,同了丈夫,為顧氏管園。園在城外,頗覺幽僻,房舍盡多。德秀遂與乳母說知,欲借他園中居住,以便讀書養靜,茶飯托他夫婦照管。乳母即去通知顧姓,顧姓應允,隨即搬往,就在園口近處檢一書舍,安頓書箱行李。早晚服侍自有乳母承值,便也不帶僮僕。德秀一到此間,頓覺神怡心曠,正好勤讀。
園門左首側屋中,又有父女兩人居住。其人叫張大,也是借住的。此人常在外邊替人家做工,因其女無人熙管,過繼於王媽媽,取名春姐。年紀也十六歲了,身材俏麗,舉止輕盈,因他死的娘親也是大人家孔母,從幼跟去,見慣了大人家模樣,學些女工針指,纏得一雙好小腳,字也識得幾個。若賣與人家做妾,也值三五百銀子,所以就自命不凡起來。今見德秀少年美貌,衣冠濟楚,遂動了一段愛慕的心腸;又是繼母領大的相公,益發可去親熱,搬茶送水,不叫他做就做,慇懃走動。王媽媽只道替他心力,全不為意。德秀知是乳母繼女,也由他走動罷了。那知德秀一心只在書上,春姐一心又只在德秀身上。
一日早上,德秀正念得高興,春姐走來道:「相公,房內怎樣塵埃滿地?」蹺起一隻小腳來點與德秀看,又道:「我的鞋牆卻弄得烏黑了,待我去取掃帚來掃掃。」德秀略略一看,仍舊讀書。春姐遂將房內四圍掃得乾乾淨淨,又道:「相公,你坐身下也不潔淨。你立起來,待我也掃一掃。」德秀搖頭道:「不消了。」坐著不動。春姐嘻嘻的笑道:「相公真正用功,一刻也捨不得。」把眼斜視而去。
又一日,王媽媽出門去了,春姐走進房來道:「繼娘尚未回來,我知相公牀上被褥尚未鋪好,我來鋪疊鋪疊。」德秀道:「鋪好的了,不消勞動罷。」春姐揭開帳子一看,笑道:「相公騙我你看,衣服亂堆在這裡,一條被弄得七顛八倒,若不鋪好,今夜如何睡法?」一面說,一面將衣服折疊起來,把被褥鋪得端端正正,然後放下帳子。又道:「相公,你今日還未吃點心,敢怕餓了?我去送點心來。」德秀見他如此慇懃,倒覺過意不去。
過了數日,回家探望母親,因說起乳母服事當心,又有他的繼女春姐亦來承值,甚是周到。其母道:「既煩他承值,應該賞他些東西,使這孩子歡喜歡喜。有一條汗巾、兩個荷包在此,你拿去送與他罷。」德秀接了,藏在袖中,坐了一回,依舊復到園來,見了乳母,便取出汗巾、荷包,道:「這是母親賞與你繼女的,知我在此煩他送茶送水。你須說明是太太的意思。」乳母道:「難得太太好意。」便去送與春姐。春姐接了,好不歡喜,忙忙走到書房,笑嘻嘻向德秀謝道:「多承相公美意,賞我東西。」德秀道:「這是太太曉得你勤謹,送與你的,不要謝我。」春姐道:「不是相公說我好,太太那裡曉得?太太要謝,相公也要謝。」遂到自己房內,拿出私房茶葉,泡了一杯好茶送來,道:「相公,這茶葉顏色可好麼?」德秀道:「果然好。這是那裡來的?」春姐道:「前日我到宅內,宅內太太知我要吃好茶,與我一大包,我藏好在此,泡與相公吃。」德秀道:「難為你了。」呆見王媽媽送進夜飯,春姐遂走出去了。
德秀用過夜飯,燈下坐了一回,將近二鼓,解衣就寢。春姐受了汗巾、荷包,只道德秀有意於他,乘他父親不歸,正好圖個春宵一刻,動了邪念,翻來覆去,那裡睡得穩?披衣起身,悄悄開出房來,一步一步輕輕走到德秀臥房門口,將門輕輕彈響。
德秀方欲睡去,忽耳邊有彈門之聲,便問何人。外邊低低的應道:「是我,送一杯茶在此。」德秀聽是春姐聲音,便道:「我已睡了,不用茶了。」外邊又道:「相公開了門,還有一句話要與相公說,莫負奴的來意。」其聲婉轉動人。德秀不覺欲心頓動,暗想道:「讀書人往往有乾風流事的,況他來就我,不是我去求他,開他進來何妨?」遂坐起披衣。才走下牀,只見月色照在窗上,皎亮猶如白日,忽然猛省道:「萬惡淫為首今夜一涉苟且,污己污人,終身莫贖。」把一團慾火化作冰炭,縮住了腳,依舊上牀睡下。
春姐伏在門上,聽見德秀拔衣起身,走下牀來,只道就來開門,心中大喜。側耳再聽,門不來開,依舊上牀去睡了。一時發極起來,便道:「相公如何不來開門,反是安寢?」德秀道:「你想,我是孤男,你是寡女,暮夜相見,必被旁人談論,所以不開門了。」春姐道:「不過你我兩人,有誰知道?」德秀道:「人縱瞞了,天是瞞不過的,你去罷。」春姐再求開門,德秀假妝睡著,只做不聽見了。春姐淫心如火,等了一回,見裡邊全無聲息,只得恨恨回房,又氣又羞,頓足歎道:「天下有這樣呆子,湊口饅頭不要吃的」睡在牀上,胡思亂想了半夜,到天明時,反沉沉睡去了。
德秀絕早起身,對乳母道:「吾身子有些不快,到家將息幾日。有人來取行李,就打發他拿來。」王媽媽道:「相公本來用功太過了,自然身子不快起來,回去將息將息的好。」德秀別了乳母,悄然竟去。春姐起來,心中想道:「待我慢慢的偎他轉來。」及知道德秀已去,老大吃驚。又恐怕德秀到家,說出情由,面上不好看相,弄得羊肉吃不得,惹著一身騷了,心中悶悶不樂。那知德秀到家,在母親面前只推身子不快,回來將養,絕不提起別的緣故。此是德秀能隱人過處。
再說德秀有一同窗的好友,姓潘,名再安。年紀不滿二十,頗有文名,也是一個翩翩秀士。只是一件毛病不好,見了美貌女子,便如蒼蠅見血,割捨不得。德秀園中讀書時,常來探望,見過春姐幾次,心甚愛戀,只礙著德秀的眼,不好十分勾搭,屢以微言諷德秀道:「兄的讀書堂,還可作溫柔鄉。」見春姐走來,微吟道:「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兄對此能無動心否?」德秀聽了,只做不解。春姐亦因有一陸生牽在心上,見了潘生,絕不為意。
那一日,再安又來探望,不見德秀,因問何往。王媽媽道:「我家相公因身子不快,回家去了,相公要會,到他家裡去會罷。」再安躊躇了半晌,便道:「我此來本欲與陸相公作伴用功,今日歸去,書房左右空著,我即在此暫居讀書,飯金房錢,加倍奉償,未識可否?」王媽媽聽見「加倍」兩字,便欣然應道:「屋內牀鋪桌凳現成,相公竟來住便了。」
春姐坐在房中,正做一雙鞋子,聽見外邊有人說話,要來借住,探頭一望,恰就是常常來的潘相公,心內想道:「此人才貌也好,做人活動,決不像姓陸的呆子。他要來住,莫非到有意於我麼?」欣然走出。因是熟人,便插口道:「陸相公怕冷靜,回去了。相公,你不怕冷靜麼?」再安道:「怕甚冷靜?」一頭走,一眼看著春姐道:「我明日准來也。」到家,在父親面前,只說與德秀結伴共讀,叫人挑了行李書箱,竟來住下,無人處便與春姐眉來眼去,約定夜來開門等候。正是乾柴烈火,一拍就合了。德秀聞知再安住下,料他必有不好的事情。他一心專圖上進,不去管他長短。正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其年,正值大比,到了八月初六,德秀即便入場。再安亦隨眾應試。三場已畢,各人靜候榜發。德秀入場時,適染微疾,勉強進去,文字甚不慊意,場後終日悶坐。其母勸道:「你年紀尚小,今科不中,自有來科,悶他則甚?」再安文才本來去得,又遇著做過題目,寫出來,父親看了,許他必中,甚是得意。偷空去望春姐,許他中後,娶他為妾。春姐也歡喜不了。
一夜,再安父親夢見無數報人擁進門來,報導:「潘再安已中第二名舉人。」正在歡喜,又見一人走來,將報條奪去,道:「潘再安做了虧心事,舉人已讓與陸秀才了。」報人紛紛而散。夢中拖住那人道:「那個陸秀才?」那人答道:「就是與你兒子同窗的陸德秀。」忽然驚醒。明日便問兒子:「你做下什麼虧心事?」再安極口分辯。其父道:「若是發榜後,第二名不是陸德秀便罷,若是陸德秀,我再問你」再安默默吃驚,自忖道:「我就不中,陸德秀也未必果中。」那知開榜後,報人報到陸家,德秀果中了第二名舉人。再安父親將兒子責問,不臚吐實,遂將他鎖在書房,不許出門,連春姐也不能去望一望了。
再說德秀年才十七,中了高魁,合家歡喜,親友皆來稱賀。連乳母王媽媽也歡喜個不了,回來說與春姐知道。春姐問:「潘相公可曾中?」王媽媽答道:「不中。」春姐默然無語。那知潘再安一個舉人已輕輕送在他身上去了。
德秀中後,見主考,見房師,謝賀喜,張樂設飲,上墳祭祖,忙了兩個餘月,打點進京會試,擇了吉日,拜別母親,起身進京。一到京中,終日在寓讀書,絕不出外閒遊;會試榜發,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內,點入翰林,人人稱羨;凡公卿大僚有女兒的,無不要招他為婿。德秀以未奉母命,不敢輕許。其後接母到京,聘定了劉通政女兒。因女年太輕,須二年後成婚。按下不表。
德秀散館後授為編修。一日,有一同官,請他飲酒,席上有官妓數名,內一妓叫春娘,敬酒上來,便問:「陸老爺,可認得賤妾了?」德秀茫然不識。妓女道:「妾曾服侍者爺數月,難道老爺忘了?」眾人都撫掌笑道:「陸老先生,你說足不入妓家之門,如何春娘認得你?今日與舊人相遇,不要假道學了。」德秀問道:「你果是何人?何處服侍過我?」春娘下淚道:「奴即王媽媽繼女張春姐也。」德秀忙問:「何以至此?」春娘低聲說道:「那年自老爺去後,有一潘相公來住,與奴私下往來。其後潘相公不中,影也不見。忽一日,有人送一封書來,說他要進京,在途等候,教奴悄悄趕去。奴一時聽了,便瞞了父親,跟了來人就行。那知書是假的,被他拐到京中,賣入娼家,流落在此。親人永不見面。」說罷,淚落如珠。有的道:「陸年兄,你可憐念此女舊日情分,收他做一小星罷。」德秀只管搖頭。春娘道:「從前妾係閨女,老爺尚且閉戶不納;況今日敗殘花柳,焉敢奢望得侍枕席?只求提出火坑,得見父親,作一良人婦便好了。」說罷,淚流滿面。德秀見其有深悔之意,便道:「你若果肯改悔,這還容易。你的繼父母都在我身邊,我叫他贖你回去便了。」春姐聽了,即忙跪下叩謝。眾人道:「春娘,陸老爺已許贖你身子,快快揩乾眼淚,敬一杯酒。」德秀道:「如今倒要看弟面上,免他在此伺候罷。」眾人道:「也說得是。」遂打發開了,再飲香醪,直至更餘方散。
德秀回去,即向母親、乳母說知,明日即與他落了藉,院中亡八送到春娘,一面償還他身價,一面叫他繼父送歸長沙。人始曉得陸翰林果是見色不亂的男子。後來春姐嫁一鄉人終身。
德秀娶了劉小姐,夫唱婦隨,連生貴子,官至尚書,告了終養歸家。只因德秀做了這樁陰騭,功名顯達,較之潘再安圖了數夜歡娛,遂至終身淹蹇,得失奚啻天淵?觀此者可不急自猛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