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御群凶頓遭慘變 動公憤始雪奇冤
一
世情反覆如棋局,黑白難知,勝負難期,國手贏人一著兒。貞心苦節遭魔劫,天道無虧,公論無私,自有芳名萬古垂。右調《彩桑子》
從來為女子者莫重於「節烈」二字。節則潔清自守,歷盡艱苦,終身不易其志:烈則一念激發,有夫死而遂以身殉者,有遭強暴逼迫,不受污辱,捐軀隕命者。要知捐軀之事,尤為女子之不幸也。然生前玉碎珠沉,死後雲開日朗,親黨為之稱傳,官府為之旌表,也可不負捐軀之志,從未有是非顛倒,幾至含冤身後者。幸虧人心不昧,公論昭然,一時姦夫淫婦,助惡棍徒,或蒙顯戮,或遭冥誅,不至清濁不分,玉石無辨。可見頭上青天,原是公道不過的。
話說明朝嘉靖年間,蘇州府嘉定縣安亭鎮地方,育一烈女張氏。父名張耀,母金氏。張女從幼貞靜,舉止凝重,言笑不苟。年十六,父母欲為擇配。適有嘉興人汪姓者,僑居安亭,人皆呼之為「汪客」,娶妻某氏,只生一子。其妻是一淫濫婦人,從小在家,做些不伶不俐的勾當,又至嫁了汪客,俺門賣俏,又相與了一班新朋友起來。年雖半老,生子已是十幾歲,,舊性依然不改。汪客是個酒糊塗,呷了幾杯黃湯,諸事不知,任憑鎮中惡少往往來來,恬不為怪。其婦又且潑悍異常,家中事情一毫也不許汪客做主。
其時,欲與兒子對親,汪客與婦人商量。婦人道:「聽得傳說,張耀家女兒生得標緻,最為合意。」汪客唯唯,便托媒往求。自古說:「媒人口,無量鬥。」在張耀面前,將汪家說得如花似錦,女婿如何聰明,婆婆如何賢慧。若張耀當日細細打聽一番,便不至把女兒陷入黑暗地獄了。那知他是直性人,一聽了媒人言語,信以為實,即便應允出貼。未免三盤六盤,也不必細說。
過了二年之後,男長女大,汪家擇吉迎娶,燈籠鼓樂,卻也熱鬧。一時相幫汪家的都是些狐群狗黨,汪婦相與之人,汪客全不管賬。張女過門後,拜見公婆,即令遍拜諸客。俗語說得好:「新來晚到,不如毛坑井灶。」拜了一回,全不知這些人是丈夫何等親戚。成親數日,但見諸人在婆婆房內,出入無忌,一到晚上,聚坐房中,張燈飲酒,與婆婆調笑取樂,全無顧憚,公公終日昏昏醉在一邊,丈夫亦不去陪侍。一夜,私語其夫道:「這班人是你家何人?」汪子道:「都是吾父好友,通家往來日久。」張女道:「既是你父好友,如何在你娘房中終夜聚飲?乾些不知廉恥的事,豈不被人談論?」汪子道:「母要如此,只得隨他便了,你也不必多管。」張女見丈夫說得淡然,也不敢再說,心中卻甚以為羞。
再說諸惡少中,一人叫做胡岩。其父胡堂,是出入衙門,把持官府,不守本分的人。胡岩助父為惡,在安亭鎮上欺良壓善,無所不至,卻是汪婦最得意的漢子。其餘惡少,若周綸、朱旻諸人,皆服其驅遣,雖盡與汪婦有奸,都讓胡岩一分。
一日,胡岩向汪婦道:「你家媳婦頗有姿色,但進門後,從不肯與我們說一句話,似有怪你的意思,不如將他拖入混水,打成一局,然後可以任情取樂。你意下如何?」汪婦道:「這是既得隴又望蜀了。」胡岩道:「若不如此,你的所為,必定被他鄙薄。我們在此礙她耳目,總不能快意。」汪婦道:「這件事,我不好向他說,你自去誘他上鉤便了。」自此,胡岩見了張女,時時對他說說笑笑,雜以穢褻之語。張女只當不聞,憤然走開了。
一日,婦與胡岩同睡。胡岩向淫婦道:「你新婦想是怕你說話,故不肯與我親熱,不如喚來教他當面撞見,看他如何?」淫婦即高聲呼喚。要知張女雖知其姑不端,卻是極盡婦道,既聞呼喚,料是無人在房,遂即走進房中,又見婆婆在牀上聲喚,便去揭開帳子,卻見一男一婦,正在牀中淫樂。張女一見,轉身就走,歸到房中,椎胸頓足,痛哭欲歸。其夫只得送他歸去。一見父母,放聲大哭道:「兒寧死在家中,不到他家去了!」父母問其緣故,女初不言,其母私下窺問,備訴其姑所為,並有拖人下水之意,」我不忍以清白之身受彼污辱,故寧死不去!」金氏聞之,痛哭一場,卻已悔之無及。一住數月,汪子來接數次,女堅不肯歸。
那知胡岩圖奸不遂,淫心不死,向汪婦道:「新婦歸去已久,如何不接回來?放他在外,將你謗毀,問你有何顏面?接他回來,才好弄他上手,不怕他走上天去!」汪婦道:「他不肯歸,叫我也沒法。」胡岩道:「教你兒子以好言騙他,自然回來了。」汪婦依言,果教了兒子一套說話,使他接取妻子。
汪子到了岳家,向張女道:「自你歸後,吾母痛自改悔,如今門戶清淨,不比從前了,故來接你歸去。」張女半信半疑。其父道:「翁姑可絕,夫婿不可絕。自古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真金不怕火。怕他甚麼?況你姑既肯回心,你且歸去,不可偏執己見。」張女無奈,只得別了父母,隨夫歸來。一到家中,見婆婆依然如此,諸惡少照舊在家胡亂。汪婦反做出凶勢,與媳婦終日吵鬧,不是罵,便是打。張氏時時泣向其夫,勸令謝絕諸惡少。又乘汪客醒時,從容勸道:「公公宜少飲酒,清理門戶為主。」父子俱是泥塑一般,全不為意,反將張女之言,告知汪婦。汪婦愈恨,越要罵得狠了。張女默然順受,只保護自身,使彼不敢相犯,暫且偷生過去。
一日晚上,諸惡少正在堂中聚飲,張女從廚下出來,旁邊走過胡岩,出其不意,拔其頭上玉簪。張女頓足哭罵。胡岩道:「原物奉還,如何?」把簪遞將過去。張女不肯來接,此簪跌做兩段。汪婦道:「我代胡郎賠你。」拔自己頭上玉梭與女。張女擲諸地下,也跌兩段,憤憤進去。胡岩道:「新婦如此難犯,如何是好?你婆婆威勢,不怕倒了架子麼?」眾人向汪婦道:「明明是你不肯作成胡郎,以至於此。」汪婦道:「待他心肯日,是你運通時。且勿性急。」眾人依舊歡飲而散。
家中使喚小廝叫做王秀,亦汪婦平日救急之人。一日,婦持汗巾一條,令女織花,將以贈秀。女怒道:「此奴才耳!不慣與奴輩織花!」擲地不顧。汪婦且憤且羞,大罵了一場,自言自語道:「你不要慌,你若出得我手,天翻地覆了!」
時當夏日,汪婦洗浴,必令媳婦提湯。一日方浴,又聞房中呼取添水。張女提水送進,見胡岩亦在浴盆與婆婆同浴,便驚走歸房,涕泣不已。浴罷,婦向胡岩道:「今夜與我新婦同宿矣。」先是胡岩與婦設謀,遣汪子到縣中學習獄吏,令女獨宿,乘夜潛入,便可成事。張女亦因丈夫出外,時刻提防,常取一短棒放在牀頭,以為護衛。其夜,胡岩依著汪婦之言,輕輕走到張女房前,見房門緊閉,便拔開側窗一扇,將身跳入。張女聽見有人進房,便捶牀大叫殺人。胡岩以手來抱。黑暗中,張女便將短棒劈頭劈面盡力打去。胡岩把手一格,打傷中指,大怒走出。張女雖不曾受污,心中愈思愈恨,哭了一夜。到明日,湯水不沾,思欲歸去,一來行走不動,二來汪婦把住房門,無路脫身,唯有號泣欲死。
是夜,胡岩悉召諸惡少共集汪婦房中,飲酒商量計策。胡岩道:「敬酒不吃吃罰酒,此番只得惡做了!」汪婦道:「由你,由你。」飲至二鼓,各執器械,齊到張女房內。胡岩以刃相向道:「今夜從我則活!不從,教你粉骨碎身!」張女心中已拼著一死,極口哭罵。眾人道:「到此地位,還敢倔強!」胡岩大怒,便喝動手,頓時推斧交下,遍體重傷。女猶宛轉不死,號叫道:「何不以刃刺我,令我速死!」胡岩道:「你要速死,送你死罷!」即以刀刺其頸,刺其肩,又刺其陰。女始氣絕。
汪婦道:「人死奈何?」胡岩道:「你道有事麼?如今的官府只要多費幾兩銀子安放,人命便問不成了。」喝令眾人動手扛屍,欲以掩埋滅跡。那知死屍竟如釘在地上一般,越扛越扛不起來。眾人道:「抬不動,奈何?」胡岩道:「苦著這幾間房子,放起火來,連死屍一井燒卻,豈不了當?」眾人七手八腳,一齊放火。那知風吹火勢,反燒到別處去了,女屍所在,火卻不到。莫道無神卻有神。此是天意使他敗露。鄰右人家見汪家火起,一齊擁入相救,見火在後屋,便擁入後邊,那火勢倒漸漸息了。回到前邊,卻見血淋琳一個死屍倒在屋內,滿地都是鮮血。眾人喊道:「這是殺了人放火的。害了他性命,還要燒滅屍跡,太沒良心了!」
此時一班凶首都避匿汪婦房內。眾人紛紛嚷嚷,有通信地方的,也有報與張家知道的。張耀夫妻一聞此信,急忙跑到汪家,果見女兒殺死在血泊裡頭,痛哭一場。此時,汪家夫婦俱各避開,只得哭告鄉鄰,要與女兒當官伸冤,煩鄰右共證一證。說罷,即去打點告狀。但未識張耀如何告理,且聽下回分解。
二
公道難明實可哀,致令烈婦喪泉台。
若非小婢當廳質,何處呼天叫屈來?
話說一班惡少躲匿汪婦房內,見屍親已去,探頭探腦,都走將出來,七張八嘴,鬧做一團。汪婦對眾人道:「張耀一定告狀,作何算計?」胡岩道:「不妨事,只要你認在身上,婆婆打死媳婦無甚大罪。還有一計,竟說媳婦與僱工人王秀有奸,我去責罵他,他出言不遜,我失手打死的。那王秀你與他也說得明白的,只要許他銀子,日後替他贖罪,他無有不肯承認。只是你的丈夫,一向有我們在此,用不著他,今日要用著他了。」便向汪客道:「明日,你往縣內把這情節先自首明。」汪客道:「我從不曉得見官,你們那個替我一替罷。」眾人道:「私下的事好替,當官的事不好替的。」汪婦向丈夫道:「癡漢子!保全得我,諸事替你出力,讓你日日吃酒,難道不好?明日多備幾壺酒,船上一路撞去,如何?」汪客聽見有酒吃,便點點頭道:「說不得,我只得走一遭。」胡岩又悄悄向汪婦道:「這場官司,銀子是惜不得的。」汪婦道:「我的銀子,久已寄頓你處,如再不彀用,牀下尚有千金。只求事妥,取去使用便了。」
胡岩歸家,告知父親胡堂。胡堂道:「王秀一邊,你且先去買囑停當,此是反手劫。還有一首先手棋子,亦須先去買囑。你可曉得此女的外祖是何人?就是鎮上金炳。其父金楷,中過進士,曾做涪州知州,今雖死了,還是鄉宦人家。張耀是個沒用之人,明日告狀,必去請教丈人。吾意先去買囑金炳,教他狀子上面單告眾人,不要把你名字寫上,你便悠然事外了。」胡岩便道:「好計,好計。只是事不宜遲,父親速去停當為妙。」當夜,胡堂即到金炳家送了一百兩銀子,求他開豁兒子名字。金炳黑眼烏珠見了白銀子,一口應承,不必說了。
且講張耀哭了一場,思量告狀,茫無主見,果然去到丈人家裡,商量計策。金炳安慰了幾句,順手推船,救他籠統呈告,不必指出胡岩名字。張耀道:「胡岩是情首罪魁,如何不要告他?」金炳道:「打官司要看風色。胡岩這人,他父親在衙門中,站得起的公人,不是好惹的。又聞打的時候,他到在內相勸,情尚可恕。況告了眾人,他們自然供他出來,你何必先結一個有力量的冤家?」總是得了銀子,舌頭就是銀子說話了,那裡還計外孫女性命?張耀是從來沒主意的,果依了丈人言語,呈子上把一個首惡胡岩輕輕放過了。汪客隨亦進紙,悉照胡岩所言,因媳婦不端,被姑責治致死。縣官收了兩造狀子,一面出票拘人,一面發委典史相驗。
要曉得前朝人命,不比當今律例,定要出印官相驗,故典史亦可驗屍。胡岩曉得委了典史,益發容易賄囑,便把官吏仵作人等,一一安頓。又因牌上無名,揚揚得意,反在鎮上搖擺。見者皆為不平,怕他刁惡,俱敢怒不敢言。典史到了汪家,朝外坐下。一鎮人來看的,擠滿兩旁。及仵作動手驗時,見女喉下刀孔可容二指,尚有血沫噴湧,遍件青腫,脅肋及下體,皆刀傷流血,見者無不慘然。仵作得了錢的,只報幾處木傷,凡刀戳重傷,一概瞞過。眾人齊聲嚷道:「是仵作得了錢了!為何幾處重傷隱瞞不報?」要把仵作打將起來。典史也受過賄,因見人心不服,假意責了仵作幾板,以泄眾怒,一面吩咐收斂屍首,棺木弔壇;一面回縣,仍將原報傷單呈復縣主。正所謂:「只要手中收白物,那知頭上有青天?」
過了一夜,縣官即傳齊審問。斯時,鬧動了合邑士民,聽見有此奇事,個個替張女哀憐,恨淫婦切齒,齊來縣前看縣官如何審究。衙門人役有受過胡岩囑托的,反說得疑疑惑惑,替凶首逛蔽。即案中涉及的人也有心向張家的,也有心向汪家的,其言不一。坐出堂來,人犯齊跪堂下。知縣先叫張耀上去問道:「你死的女兒幾歲了?」張耀道:「十九歲了。前年嫁去的。」又問道:「你告周綸、朱旻等眾入房打死,果是真的麼?」張耀道:「只因汪婦與眾人有奸,眾人亦欲圖奸女兒,女兒不從,被他們活活打死,現有小婢親眼見的。」縣官又叫汪客父子上去。汪子推說:「其時不在家中,妻子死的緣由要問小人父母。」汪客已醉得昏昏,官府問他,全不答應,叩下頭去,竟像睡去一般。縣官焦燥起來。書役稟道:「這人是一酒徒,不省人事的。」縣官便叫汪婦。汪婦跪上道:「媳婦初來時,小婦人待他好的,只為媳婦近日與王秀有奸,小婦人去責罰他,因他不服,失手打死,此係實情。張耀所告,都是謊話,求老爺不要聽他。」縣官便叫王秀問道:「你與張有有奸麼?」王秀道:「有奸。」又喝道:「因奸致死,你要問個大罪!」王秀道:「甘願治罪。」兩旁看的,聽見兩人所供,都替張女叫冤叫屈。
官府見王秀直任不辭,也有些疑心,因叫地鄰上去,問道:「這張氏平日為人,清潔不清潔,你們可曉得麼?」地方推說:「路遠不知其細。」兩鄰稟道:「張氏卻是安亭鎮上一個好女子,平日潔清自守,克盡婦道。這沒良心話,小人們不敢說的。」汪婦便質道:「你們外人,曉得我家裡事?」兩鄰道:「曉卻不曉,但鼓在內,聲在外,好者是好,丑者是丑,只怕瞞得老爺,瞞不過眾人。」縣官喝道:「不必多講!且問你,張氏怎樣打死的?」兩鄰道:「這事小人們卻沒有看見。當夜二鼓時分,見他屋內火起,小人們趕進救火,只見他家媳婦已打死在地,滿身多是血。其打死情由,求老爺問他家中小婢,只有他親眼見的。」
縣官便叫小婢上去。那婢子只好十一二歲,一到官前,倒像張女的冤魂附在他身上的一般,先把汪婦平日所為,怎麼長、怎麼短,一一供出。就要掩他口也掩不住。官府道:「這是你老主母的事,不必供了。且問你,小主母如何打死的?」小婢道:「前一夜起更後,胡岩從窗口跳入小娘房中,被小娘將短棒打出,胡岩原到老娘房中住的。小娘整整哭了一夜,明日飯也沒吃。到晚,眾人都在老娘房中吃酒,二更天,各執器械趕進小娘房中,逼他同睡,小娘不肯。眾人將他痛打,見他不死,連戳幾刀,然後死的。」縣官聽了大怒,便向張耀道:「這胡岩是首惡,你為何不告他?」張耀道:「小人怕他父親衙門凶燄,故不敢告他。」縣官道:「胡說!」叫拿胡岩。
其時,胡岩恰好在旁看審,被差人一把撈了過去,稟說:「胡岩拿到。」縣官問他口供,一味支吾,全不承認,便叫一眾凶徒都跪上來,教小婢當面質審。小婢一一指著道:「這個用椎打我小娘的,這個用斧打我小娘的,這個也用椎打的小娘號叫求死。」指胡岩道:「連戳小娘的就是他。」胡岩尚自抵賴,小婢說:「你先戳他頸下,又把刀戳他胸前,又將他下體戳兩刀,可是這樣的?其後老娘來,你叫眾人扛屍首扛不動,才放起火來,可多是有的?」被他一口咬定,質得眾人目定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縣官又問:「這時候,你老主母可在旁麼?」小婢道:「老娘不在旁,在門外聽。」又問:「你在何處?」小婢道:「我不敢走出來,躲在房門角裡看見的。」
縣官見小婢所供俱是真情,對眾人冷笑道:「你們這班奴才還有何辨?少不得死在頭上!本縣今日且不用刑。」吩咐一齊收禁,候親驗後再行嚴審。汪客父子著取保。小婢著張耀領去。斯時,看的人撫掌稱快,都道:「皇天有眼,鬼使神差,從小小女子口中把實情供出,張女的大冤,不怕不伸了!」那知奸計多端,人心易惑,一片湛湛青天,幾乎又被黑雲遮敝。且聽下回分解。
三
使盡權謀用盡心,那知天理不終沉。
奇冤偏得文章力,留取芳名直到今。
話說胡堂見兒子收禁,性命難保,忙尋關節,央人到縣裡說情。其時,嘉定有張副使,罷官在籍,邱評事丁憂居家。兩人只貪財利,不顧廉恥,素在縣中狼狽作姦,平日亦與胡堂相熟。當日胡堂袖了五百銀子,來到張副使家。副使留他書房共坐。胡堂便將銀子放在桌上,因說:「兒子陷獄,欲求老先生縣官說一分上,釋放出來。先送銀五百兩,事完再送五百。」張副使道:「這件事,我不能獨做,要與老邱分任的。」忙即遣人去請。不上一刻,邱評事已到,相見過,張副使說明就里約定同去說情,銀子分用。邱評事點點頭,對胡堂道:「包管你兒子無事便了,但所許莫要失信。」胡堂連稱「不敢」,致謝而去。
明日,張、邱二人一同到縣,把貼傳進。縣官即接入內堂。分賓主坐定,敘了幾句寒溫話。邱評事先開口道:「近聞安亭有人命一案,不知老父台若何審法?」縣官道:「尚未審定,正在此商一辦法。」張副使指著邱評事道:「你是一個有名的老法司,何不與老父台一說?」縣官道:「正要請教。」邱評事道:「不知情節如何?」知縣將堂上口供述了一遍。邱評事道:「是便是了,只是我們做刑官的總要體上天一點好生之德,以一女子而殺四五人,於情理似乎太刻。況胡岩的名字原告並未告及,據一小婢口供,問他重辟,詳到上司,只怕上司也要駁下來,有損台望。老父台須自斟酌,據治弟愚見,一人抵償一命。既有僱工人王秀論抵,於死者面上也過得去了。不知老父台以為何如?」縣官是初出仕的,聽了邱評事一片花言,便道:「領教,領教。」二人見已妥當,便起身告別。
那縣官有心從輕辦理,親驗也不親驗了,再審也不再審了。隔了數日,竟將群凶取保出禁,只收汪婦、王秀在監。全縣聞知,盡皆駭然。後來曉得張、邱二人到縣說情,無不人人痛罵,三三兩兩,傳入一位文行兼憂,身負大名的老先生耳中來。
這位名公姓歸,名有光,字震川,崑山人。是時適居安亭,聞得張女慘死之事,謂此等凶徒,殺之不足蔽辜!及聞縣官聽了人情,眾凶釋放,反誣蔑張女與奴有奸,便拍案大怒道:「世事至此,天理何在,公道何在!」因作《貞婦辨》一篇,以告嘉邑紳士,其辨曰:
或聞貞婦遜於母氏,胡不自絕而來歸也?予曰:「義版本能絕於夫也,有妻道焉。遂志而滅倫,非順也。」或曰:「其來歸也,胡不即死?」予曰:「未得所以處死也,有婦道焉。潔身以明污,非孝也。然而守禮不犯,嚼然於泥滓之中,故以淫婦之悍虐群凶之窺闖,五閱月而逞其狂狡也。」或曰:「其犯之也,安保其不污也?」予曰:「童女之口不可滅也。精貫日月,誠感天地,故庶婦一呼,桀天披靡,永不能濡,火不能爇,蓋天地鬼神亦有以相之,不可以常理論者。夫事有先後,跡有顯暗,要之,至於死而明矣。屈子之沉湘,賈生猶病其懷此故都;文山縶於幽燕,王炎午後祭之以文。彼賢者猶不相知如是哉!雖然,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貞婦之事,今日所目見者也;謂不得為烈者,東土數萬口無此言也,彼為賊地者之言也。嗚呼!綱常與天地終始,而彼一人之嚎,欲沉埋貞婦曠世之節,解脫群凶滔天之罪,吾不知其何心也?」作《貞婦辨》。
嘉邑紳士看了這篇文章,個個動了義憤,道:「別縣鄉老先生尚且為之不平,我們同邑紳士,坐令貞女含冤,凶徒漏網,有何面目見人?」有的道:「先去將張、邱二人羞辱他一番!」有的道:「此等人何足與較!明日十五,縣官定到學裡行香,我們約齊眾友,同到明倫堂,與縣官面說才是!」眾各依允。
再說縣官欲草草完案,掛牌明午復審。當夜睡去,夢見一金甲神人,兩膊流血,持刀向前道:「殺人者,胡鐸、胡岩也!不速定此獄,當刺汝心!」大驚而醒。明早起身,便問左右:「胡鐸是胡岩的何人?」左右道:「胡岩有父胡堂。」縣官想了一想:「堂與鐸聲相近,大約夢中訛聽了。」心下正在駭異,一到學中,只見邑中紳士紛紛並集,都走上相見,訴說此事,要他正胡岩等殺人之罪,以申張女之冤,便將震川先生《貞婦辨》呈看。縣官素得震川為人,見又辨得如此剴切,便大悔悟,向眾紳士道:「案尚未結,本縣回衙,即行審究便了。」遂起轎而歸。
這一日,胡岩等眾都在縣門伺候,只道此番審過,俱得脫然無事,就是汪婦,亦要保他出監。張、邱二人坐在近縣人家等候消息,案情一結,便要找這五百兩頭,取去分用,再不想到再有變局。那知縣官一到衙門,叩吩咐把胡岩等一班凶首都上刑具,並將兩手背剪,以硃墨塗面,遣差押往安亭伺候。又備禮先去祭慰貞婦冤魂,帶了衙役仵作,親來復驗。
先是嘉定大旱,三月不雨,及縣官到安亭時,大雨如注。張女死已三月,又遇暑天,人皆疑其屍首已經腐爛。及啟棺驗看,顏色如生,絕無一些穢氣,頸下與胸前兩處刀傷,尚有鮮血流出,見者驚異,連仵作人等亦吐舌稱奇。縣官驗過,即在屍場,將眾犯各夾一夾棍,個個死去還魂。眾人受刑不過,俱吐實情。汪婦亦拶了一拶,取了實供。及至夾問王秀,何以污蔑張女?招出實與汪婦有奸,教他承認,所以誣說的。縣官大怒,回衙重又各打四十,上了刑具收監。汪客縱妻淫亂,重責四十。汪婦三日後死在獄中,官府怒其淫惡,暴屍場上,不許親屬收斂。其夫汪客深感其妻平日送一綠頭巾與他帶了,夜裡扛口棺木,欲去收斂,才到屍旁,雷電暴至,有惡鬼百千,猙獰來逐,踉蹌而歸。鴉餐狗食,自所不免。
要知汪婦監在監中,何以即死?因一生從未受此苦楚,思前想後,俱是胡岩帶累,又道胡岩匿其寄頓銀兩,聲言要去當官追討,胡岩受不過他絮刮,厚賂獄卒,殺之滅口。此亦汪婦一生淫亂報應。
再說張、邱二人當日坐在縣前,聞知事變,廢然而返。其後,胡堂復來謀圖翻案。邱評事道:「我現要起復補官,若至大理,此獄必翻。」尚欲圖其厚謝也。忽起患惡瘡,渾身臭爛,未及補官,已嗚呼哀哉了!張副使在藉無人理他,到處受人唾罵,出不得頭,以致抑鬱而死。京詳一轉,胡岩諸惡少皆斬於市。未幾,胡堂亦死,其祀遂絕。金炳見胡岩提頭索命而終。只有朱旻一人,實亦動手殺女,縣官以死罪問得太多,獨得漏網。忽一日,當天跪下,叩頭求饒,七孔流血而死。
先是嘉定舊有貞烈廟,張女死之日,廟旁人聞有鼓樂聲從天而下,火光照出牆外,三放不絕。人皆以為張女死後成神矣,遂附張女貞烈神位於廟內,春秋祭享。震川先生有《張氏女子神異記》,載在集中。
昔雍正年間,有烈婦魏氏,天津縣產淮人。年十七,嫁與高爾信為妻。高家貧,僦屋官廒東首,與宋某同居,庭宇相望。宋妻索行不謹,魏女常竊笑之,觸宋妻怒,背後向人謊言魏女之短。
一日,魏女母家遣姪自銑來接女歸,時姑與夫皆不在家,女與自銑室內共坐,宋妻謊報鄰右,謂女與人在內有私。時官廒東多無賴之徒,聞之,闖入交哄,強解自銑衣服,雲與其女行奸,「必寫一借券作據,始放汝歸,百則嗚官共證之。」女呼自銑道:「不要寫據,竟聽嗚官。若寫據,我即死。」自銑係懦弱人,急求脫歸,執筆欲寫。女望見,叩引刀自剄。眾見女死,益執縛自銑,脅逼寫據。自銑懼怕凶勢,只得書券求脫。及官府審問,以券為徵,斷作姊弟通姦,坐問自銑大辟。既而知其冤,以矜疑係獄。乾隆元年,逢赦乃免。
嗚呼!魏女當日謂唯死可以自明,而有司不察,反因其死以成獄,獨不思世有為獸行而能殺身以自明者乎?遭變一時,含冤千古,較之張氏貞烈,所遇尤可悲也!桐城方望溪先生作《高烈婦傳》以表之,亦哀其遇之不幸耳。因附識其事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