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仗義施恩非望報 臨危獲救適相酬
一
目空今古,奮虯髯、真是英雄人物!急難心殷憐弱女,不愧朱家豪俠。怒氣衝冠,奸雙喪魄,魍魎登時滅。笑談歸去,照人肝膽如雪。羽書相約從軍,龍泉懸寶帶,掃清妖孽。密計無成,獄底陰霾日月。救出香閨,珠簾初識,認鬚眉巾幗。功銘竹鼎,至今遺事傳說。右調《念奴嬌》
古語云:「施德不望報。」蓋育望報之心,必沾焉先計其人之所以報我何如,而後結之以恩;受其愚者,亦逆計其所以施德之意,原為圖報而設,則感之也亦不深。此所謂市交也,後來必至凶終隙末。欲銜恩於前,圖報於後,何可得哉?唯有慷慨丈夫,濟困扶危,視為分內之事,不伐其功,不矜其能,雖不望報,人則切切於心,必思有以報之。救人之難,人亦救其難;脫人於死,人亦脫其死,則救人不啻自救。世間大便宜事,莫過於此。
話說前朝萬曆年間,有一豪傑公子,姓曾,名英,字志遠。原籍四川人。父官河南副使,罷任後,以洛陽為天下之中,遂家於此。公子年甫十三,父母俱亡,三年孝滿,十七歲以祥符藉入泮。公子雖習儒業,然不屑拘文牽義,家業富有,慷慨有大志,人有緩急,求無不應。又生有神力,兩臂能舉千鈞,愛居城外莊子上,春夏讀書,秋冬射獵,思量練就一副出人頭地的本事,以為異日建功立業之地。性情落拓,常歎世無知己,每至欷噓泣下。年已二十,尚未有室。要曉得公子父親雖已去世,門第聲勢猶在,一時監司大吏,非其年親,即其故舊;又年少多才,凡富家貴室皆欲得之為婿。公子卻別有一種意思,凡有來議親者,一概謝絕。人問其故,公子笑道:「丈夫志在四方,大事正多,溫柔鄉何足貪戀?且古人三十有室,吾年僅弱冠,猶不為晚。」因此,說親者也就不來纏擾了。
一夜,公子燈下看書,時交二鼓前後,正欲上牀就睡,聞後面人聲沸亂。公子疑是家人失火,即忙開了房門,出來觀看。家人報導:「後面倉房內捉住一賊。」公子吩咐:「拿來見我。」便走至廳上來,見眾人綁縛一人,蜂擁而至。那人當廳跪下。公子問道:「你係何處人,敢來我家行竊?」那人道:「小的是貴州人,來此投親不遇,行囊罄盡,回去不得。昨晚見莊門尚開,故潛身入內,思欲愉些東西,以作路費,致被捉住。望相公開恩釋放!」公子道:「你偷過人家幾次了?」那人哭道:「才做一次,就被拿住了。」公子道:「我若送官究治,便害汝終身,永為賊犯。我今放汝回去,倘若仍舊做賊,重複做出來,犯法問罪,不是我白白放你了麼?那人道:「如蒙釋放,以後便餓死道路,決不做賊」公子道:「只怕餓不過,還要走這條路。」那人道:「小人如今沿途乞食,掙得這性命回去,就感大愚不淺!」公子吩咐家人放了綁縛,取出十兩銀子,拿在手中,道:「我念你異鄉之人,給你十兩銀子,以作路費。今後學做好人,切不可再蹈前轍。」那人扒在地上,只管磕頭。公子道:「不必如此,只要學做好人,去罷。」命家人領他從後門送出。那人再欲叩謝,公子已轉身進內去了。
眾人問公子道:「捉住了賊,不把他送官懲治,已是從寬了,公子何又給他銀子?」公子道:「我見他衣服檻縷,面黃肌瘦,確係窮途流落之人,非積慣做賊的,給他些路費,使他得到家鄉,復為良民,何處不是方便?古人云:『救人須救徹』,此之謂也。要知此人初次做賊,被爾等捉住,倘遇一好手段的賊人,大塊愉去,不過嗚官捉拿罷了。況此人初次犯法,若一送到官,便落了做賊的痕跡,他即有心改悔,衙門捕快日逐需索,必要逼他去偷竊。是此人終身為賊,不啻我教之使然,不如得放且放,使他做一好人,不好麼?」說了一回,眾人俱諾諾而退。
到了明日,公子因歸德太守生日,欲往拜壽,因囑家人道:「此去有幾日盤桓,你們在家,諸事小心,不可生事。」叮囑罷,帶了幾個家人,擔了禮物,竟自出門去了。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歸德府寧陵縣積善村有一小民,姓陸,名必大。妻子張氏。夫妻兩口,只生一女。有田數十畝,自耕自種,閒時又做些小生意,頗可過得日子。女名金姐,雖是小戶人家,卻也情性幽閒,女工針指,一學便會。張氏見他生得好,又替他纏了一雙小腳。到十六歲上,竟長成一個出色女子了。平日在家,不過相幫母親做些生活,從未出門一步。
一日,有一鄰家女子燒香回來,笑嘻嘻的走來,說道:「前去裡許,有一尼庵,地極幽靜,房舍精潔,尼姑數眾,俱極和氣。庵中景致甚多,真是洞天福地,好頑耍的所在。大娘何不同了大姐也去走走?」說了一回,起身去了。金姐是孩子性情,便向母親道:「方才說的所在,想他們去得,我們也去得。母親可與爹爹說知,同去遊玩一番也好。」張氏道:「久聞有一三妙尼庵,離此不遠,庵中菩薩甚靈。揀一好日,買些香燭去燒燒香。你從未出門,借此散步散步,看看外邊景致,也是一舉兩得。」歇了一回,陸必大回來,其妻便說起到庵燒香。必大道:「燒香,人家常事,你母女同去走走便了。」只因必大於妻子言語本不敢違,又見女兒高興要去,不忍拂他的意思,故絕不攔阻。那知此一去竟生出事來了。
話說庵中共有四個尼姑,俱是不守清規的,專一走富家大戶,結識幾個大老官護法,身上穿綢著絹,收拾得房宇極其精雅。有一班少年浪蕩子弟常在庵中過宿,把一個修行佛地當作楚館秦樓,故佈施不求而至,絕不煩在外抄化。內中有一當家的,法號靜修,年紀不上三十,語言伶俐,舉止風騷,待人接客,尤極識機知趣。相與一個城中富戶,姓顧,名克昌,是一貪淫好色之人。家中有妻有妾,猶為未足,專在外邊做些穿花問柳的勾當。見靜修風流狂蕩,遂與結識往來,一月中倒有半月在庵過夜。克昌恃育家資,交結地棍豪霸,出入衙門,欺良壓善,以故在庵中往來自由,絕無人敢麻煩他。靜修亦知自己作事不端,左右鄰近將些小恩惠結識他,鄉里人是貪小的,所以人人道好,誰去說他不是?陸必大家雖相去不遠,因是本分人,不管閒事,故絕不知其所為。
是日,母女兩個絕早起來,打扮停當,同來燒香。一進庵門,尼姑慇懃相接。拜過菩薩,留進客座奉茶,引他各處遊玩。果然深廊曲室,潔淨清雅,堂中器皿物件擺設得齊齊整整,比自己家裡大不相同。母女稱贊不絕。
那知克昌是夜正在那裡過宿,鬧了一夜,方始起身,聞有女客燒香,遂來偷看。見前面一個中年婦人,不過村妝模樣,後面隨一十六七歲的女子,容顏姣好,體態溫柔,頓時神魂飄蕩,恨不得一口水吞他下去,恐怕他撞見男子反要遮遮掩掩,遂躲入後面密室中,從壁縫中偷覷。尼姑知趣,即引他中間客坐內坐下,又將點心擺列。陸家母女愛他地方幽雅,又一眾尼姑俱是大娘長、大姐短,滿口奉承,好不快活,因而有說有笑,兩下十分親熱。金姐喜孜孜更露出一段丰韻。克昌在內看得親切有味,益發動火。自古云:「情人眼內出西施」。況金姐原有七八分顏色,教克昌那得不愛?坐了一回,送過香儀,起身告別。靜修留住奉齋。張氏道:「家中無人看客,回去了,改日再來相望罷。」一眾尼姑送出庵門而別。
克昌見了靜修,埋怨道:「何不再留坐坐?竟放他去了。」靜修道:「偷看了好一回,難道還看不像意?他不過一個人,難道是西洋寶貝,看不厭的?」克昌笑道:「真是一件寶貝,只是空看,徒然心癢。我要娶他作妾,你道他家肯麼?」靜修將手在克昌肩上打一下,道:「他是前村陸必大女兒,家私頗有,不少吃的,不少穿的,如何肯把女兒賣人為妾!也比得我們,由你擺弄。」克昌道:「你不要撚酸,慢慢的與你商量。比如他不肯作妾,竟取他做兩頭大,何如?」靜修道:「餓老鷹想吃天鵝肉,未知有福分消受沒有?」大家笑了一回。
克昌用過午飯,托言有事,起身進城。一路思想:「圖得此女到手,不枉人生一世!」打聽陸必大有一相好,住在城中,遂央他為媒,情願入贅為婿,將丈人丈母養老送終。其人去了一回,便來回復道:「我探過必大口氣,他要年紀相當,人才相配的才肯。否則任憑豪富,豈非所願。看來說也無益。」克昌想道:「他恃有飯吃,故不肯把女兒輕易許人。除非弄他窮苦起來,自肯賣女為妾。只是如何算計,方得他窮苦呢?」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忽想道:「官府徵收錢糧,定揀盈實人戶,點充櫃頭,若有缺少,著櫃頭賠補。充此役者,往往家破人亡。目今正值起徵時候,弄他承當此差,不怕他不上鉤了。」算計已定,遂袖了十兩銀子,走到一相熟的李書辦家。見過了禮,寒溫了幾句,便問道:「李兄,今年櫃頭可曾點定麼?」李書辦道:「尚未點定。」克昌道:「這是要盈實人戶做的呀。吾來保舉一人,如何?」李書辦道:「只要有些油水,是極好的了。」克昌道:「積善鄉中陸必大,此人家中頗好,與小弟有些仇隙,意欲弄他充做櫃頭,破費他些銀子,以消吾氣。我兄亦可於中取利。若能為弟效力,先送白銀十兩。」遂向袖中取出銀子,放在桌上。李書辦見了銀子,如蒼蠅見血,好不歡喜,遂笑容可掏,連忙拱手道:「此事容易,只要弟在官府面前努一努嘴,包管就點定了。何勞老兄費心?」克昌道:「兄若不收,反見外小弟了。」李書辦道:「既如此說,只得領情。三日內必有響報。」兩下拱手而別。
一日,陸必大正在家中閒坐,忽見兩個差人進門,問道:「尊駕就是陸必大麼?」答道:「正是。」差人即在身上取出朱票一紙,送與他看。必大見票上點他充作櫃頭,便大驚道:「我是鄉下小戶,怎當此投!」差人道:「我們是奉官差遣。從來說,千差萬差,來人不差。你有說話,自去官府面前分理。」必大即忙留飯,臨起身又送一東道,約他明日縣前相會。差人去了。必大進來對妻子道:「怎麼處?點做櫃頭,要賠補銀子的,教我如何賠得起?」妻女聞之,十分著急,啼啼哭哭,一夜不能合眼。
明早起來,只得硬著頭皮來到縣前。正值知縣坐堂,差人事了,即帶進回話。知縣道:「本縣點你做櫃頭,也不難為你,須要小心辦事。」必大道:「小的是無知鄉愚,不會書算,恐怕誤了公事,求老爺另點一人罷。」知縣把案桌一拍,道:「人人像你推法,竟無人做櫃頭了!況本縣諸事專靠李書辦料理,他保舉的人,諒必不錯。」叫原差:「押他速寫認狀,如違重責!」嚇得必大頓口無言,只得寫了認狀,以免目前受責。厚差呈過認狀,即對必大道:「三日之後就要起徵,你須作速打點,住在城中,才好辦事。」必大道聲:「承教」,忙即回家取了鋪蓋,帶些銀兩,就在縣前飯店住宿。
要知櫃頭是最難做的,明白練達的人,尚且被人哄騙,何況必大是鄉里老實人,銀色戥頭一些也不曉得,銀錢出入,任人作弄,到得結總之時,竟虧了八百餘兩,都是要他賠的。須知必大家私連田產房屋不滿乾金,那有現銀補墊?只得棄賣田產,將家中所有,盡行變價完納,力盡筋疲,正數尚少百金。始初止限催交,過了幾限,將他收禁追比。只得寄信妻子,將房屋變賣,一時又無售主,母女在家,惟有終日啼哭。可憐好好一個飽暖人家,被奸人暗算,弄得瓦解冰消!
一日,張氏正苦丈夫在監,與女兒相對愁悶,只見尼姑靜修走進門來,即起身相接。靜修道:「我從城中回來,聞得府上有奉官追比之項,放心不下,特來望望大娘、大姐。」張氏道聲「多謝」,又將丈夫做櫃頭虧空,收禁追比,現在要賣房屋,又無售主,細細說了一遍,不覺流下淚來。靜修道:「大娘不必著急,我庵中觀音菩薩最是救苦救難的,大娘明日同大姐到來,在佛前虔心禱告,保佑官人平安無事。還有一句話,大娘若要賣房,卻好城中有一大鄉宦,要在此處買所在房收租,我通一信去,明日即有回音,你母女到庵拜佛,正好等他回信,豈非一舉兩便?」張氏道:「既如此,我母女明日准來。但師太切不要破費。」靜修道:「我們出家人,有何破費?只要大娘不見外就是了。」說罷,假作嗟歎而去。那知張氏母女此番到庵,正是雀入羅中,魚投網內!未知能跳得出否,且聽下回分解。
二
世間最惡是優尼,貪利貪淫任意為。
若要門庭增吉慶,莫教若輩到香閨。
話說張氏聽信尼姑之言,明早起身梳洗,買好香燭,鎖了門戶,即同金姐到庵。尼姑接過,先到佛堂將香燭點好,叫他母女跪在蒲團默默禱告,以求庇佑。拜祝過了,靜修邀進客堂,告訴張氏道:「賣房之說,今早已遣人進城通信,下午必有人來。這一家本是一個大護法,平日深信小尼說話,待我從中說合,沒有不成交的。且請寬懷少坐。」張氏聽見房有受主,可以救出丈夫,愁必寬了一半,搬出飯來,母女絕不推辭。早飯已過,又送一盤香茶出來。靜修對一小尼道:「我陪大娘在此說話,你同大姐到各處散步一回,解解愁悶。」小尼對金姐道:「到我房內去坐坐,如何?」
兩人攜手而行。走過兩進房子,小尼把側門推進,又是絕妙一間精室。上面掛著一幅古畫,幾上香爐內焚著一爐好香,瓶內插一枝時新花,中間四仙桌一張,四把交椅,左首設一小榻,榻上棉縟靠枕,件件精雅;庭前又種些花草。金姐道:「此處我未經到過,真是神仙所在!」小尼道:「你在此少坐,我去取杯茶來你吃。」
小尼走出,把門反帶上。金姐全不為意,走向榻上坐下。只見右邊呀的一聲,推開小門一扇,踱出一個男子來。金姐驚惶欲避,那男子笑嘻嘻作揖道:「聞你父親虧空官錢,監禁在獄,我特送銀子在此。只要你我成就好事,包管救你父親出監。」金姐也不去聽他言語,見他只管近身,便喊哭起來,高叫:「娘親快來!」那人道:「你便喊破喉嚨,也無人聽見。今日相遇,真是天緣,勸你從了我罷。」就上前摟抱。金姐雙手推開,益發大聲喊哭,連叫「救命」不絕。
張氏正與靜修坐著閒談,忽聞隱隱哭聲,便問:「何處哭聲?」靜修道:「此是牆外人家女子啼哭,大娘不必管他。」側耳細聽,倒像女兒聲音,道聲「詫異」,便往內走。一眾尼姑俱來攔住。靜修道:「且與你細說,不必進去。」張氏更爾疑心,急忙要走。眾尼姑拖住不放,一時發極了,亦喊叫起來。
一邊在內哭,一邊在外喊,雖屋宇深遽,難道左右前後竟沒一人聽見的?要知庵鄰不多幾家,靜修平日皆是買服不開口的,絕不來管庵中閒事,故克昌亦放膽用強,算計私下先與苟合,將來不怕不是他的人了。可憐母女叫天不應,入地無門。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平地忽如霹靂一聲,山門外走進一人,高聲大喝。你道來者何人,就是祥符曾公子,從歸德府拜壽回來,路經此處,坐在馬上,忽然口渴,隱隱望見側路裡有庵院一所,因對從人道:「天色尚早,我們到庵中討杯茶吃。」把馬一帶,竟從側路走來。及到庵前,聽見裡邊有女子哭聲,大呼「救命」,便知內有蹊蹺作怪的事,即忙下馬,把門推了兩推,推不開,遂-腳踢進,用得力猛,兩扇山門都倒在一邊,故震地的響。
公子走進佛堂,見一眾尼姑拖住一婦人不放,婦人在那裡亂喊亂叫,便喝道:「你們何故如此行為?」眾尼見一帶巾人進來,背後四五人跟隨,吃了一驚,大家放手走開。那婦人跪下道:「尚有女兒關在後邊,望相公救救!」公子一聽,果然後面尚有哭聲,一直走至哭聲所在,門卻反鎖的,將鎖打落,一腳踢門進去,見一女子蓬頭散發,哭倒地上,傍邊立一男子。那人見勢頭來得凶,嚇呆了,躲避不及。公子遂上前一手擒住。隨後張氏進來,抱起女兒大哭。那人跪下求饒。公子喝道:「你是何人,青天白日,乾此沒王法的事?」那人道:「我是顧克昌,陸家約我買他房子,所以來的。不合一時高興,與他說幾句閒話,他就啼哭起來,並沒有幹什麼事,願求饒放。」公子吩咐從人將克昌綁縛。問知女子尚未受污,因對張氏道:「你們且住悲哀,將你母女如何被他騙至庵中,細與我說。」張氏道:「我丈夫叫陸必大,為因短少錢糧,收禁在獄,欲賣房子完納。尼姑說現有受主,被他哄騙到此。豈知藏人在內,竟要強姦我女。」公子聽了,大怒道:「速去告官,我替你伸冤便了。」一齊走出佛堂。
鄰舍人家始而不管閒帳,以後聽見鬧得不是路了,多進來探信。公子見有人進來,問道:「眾位中有認得陸必大家的麼?」有的道:「認得。」公子道:「就煩你去叫陸必大家親鄰來。」又叫家人將一眾尼姑盡行縛住。不上一刻,積善鄉中來了數人,聞知此事,皆憤憤不平,將克昌、尼姑痛罵。公子道:「此處地方何在?」內中一人道:「小的就是。」公子道:「既是地方,我將人犯交付與你,作速解縣。」又對張氏道:「你母女也到縣前,待我告訴縣官,叫他就審便了。」公子上馬先行,留一家人在後押著。眾人問家人道:「你主兒是何等樣人?」家人道:「我主人是祥符曾公子,歸德府太爺的年姪,方才拜壽回來,聽見哭喊,故來相救。俺家公子專打抱不平,極肯替人出力。你們不要把人犯放鬆了,自己討苦吃!」內中有曉得公子名望的,便拍手道:「好!好!此番遇著這位豪傑,淫尼惡棍,決不輕饒的了!」
張氏、金姐僱了一輛小車,地方眾人押著克昌、尼姑,一齊到縣裡來。公子一到縣前,投貼進去。縣官在府尊壽筵上與公子會過的,一見名貼,叩忙傳請。分賓坐定,公子便將克昌與尼姑設計奸騙,及自己如何相救,一一說了。縣官聽了,大怒道:「奸尼惡棍,如此不法,剃即時重處便了。」公子辭出。張氏隨後喊稟。地鄰人等將各犯解到。此時鬧動了寧陵縣。合縣的人都來看新聞,擁擠不開,且不必表。
單說縣官坐堂,一眾人犯齊跪堂下,先喚張氏上去問話。張氏將丈夫收在獄中,欲賣房子完公,尼姑靜修如何騙我到庵,如何留我在外,如何騙我女兒進去,如何藏人在內欲行強姦,女兒喊救,我正欲進去救他,眾尼又如何將我拖住不放,虧得公子到來,救出女兒,細細說了一遍。再問靜修口供。靜修一味支吾,全不吐實。縣官大怒,喝聲道:「拶!」左右將拶子套上,緊緊收起。要知這靜修是受用慣的,那裡受得起痛苦?痛得殺豬一般的叫,光頭上汗出如雨,下面小便都流出來了。只得喊道:「願招!願招!」前將與克昌如何要娶金姐,如何設計,如何教我哄騙他來,如何閉門圖奸,始末根自,一五一十盡行招出來。縣官又問:「你們眾尼定與克昌有奸的了?」答道:「無有。」縣官吩咐再收。靜修著了急,忙說:「有的,有的,實實往來日久的了。」
縣官見尼姑多已招認,吩咐放拶。遂叫顧克昌上去,縣官怒喝道:「你這該死的奴才,清平世界,如此橫行,真是無法無天!本縣今日先賞你一夾棍!」吩咐:「夾起來!」衙投入等平日雖與克昌相熟,見官府發怒,便也不敢用情,只得拖翻在地,套上夾棍。上邊又喝道:「收!」隨即緊緊收足。克昌一浮浪子弟,從未吃虧的,今受此刑極,魂飛天外,漸漸死去了。皂役以冷水噴醒。知縣問道:「設計用強,你有何辯?」克昌道:「小的不敢辯。但一時調戲,實未壞他身子,求老爺饒命!」縣官道:「雖未成奸,用強是實!」命收禁議罪。尼姑四眾俱發二門外重責四十,斷令還俗。
此時看的人山人海,擁塞不開。金姐跪在母后。縣官絕不問他長短,叫張氏領回家去。張氏又求釋放丈夫,變產完納。縣官道:「這個不能,交清銀兩,才得釋放。」張氏只得退出。縣官將克昌照地棍例,問了邊地充軍,這是後話。
且表母女來到監中看望必大,將從前原委細細述了一遍,相向大哭。必大道:「你們性命全虧曾公子相救,我不能去拜謝他,你母女二人須先去拜謝才是。」母女因即出監,央一係鄰陪了,來到公子寓所。公子一見,便問道:「你丈夫曾出監麼?」張氏下淚道:「官府說,必待交清銀兩,然後肯放。」公子歎道:「弄得人家私蕩盡,還要如此執法!」因問:「尚欠多少?」張氏道:「百有餘金。」公子即命家人取出三封銀子,付與張氏,道:「每封五十,共一百五十兩,料理官事,餘的拿去用度。」張氏道:「丈夫叫來叩謝大恩,如何又叨厚惠?」公子道:「不必推辭,作速去罷。」張氏此時好似跌在深淵裡,從空中伸下手來把他撈起的一般,連忙跪下叩了無數頭。那知公子早抽身走開了。
要知公子為何不回莊上去呢?因見陸必大事情未曾完結,放心不下,所以在城借寓等候,直等打發他母女去了,隨即起程回莊上去了。張氏有瞭解子,即來縣裡交清虧項,陸必大立時出禁。斯時,合縣傳說,無不稱美公子義氣。陸必大一出禁來,即奔到公子寓所來謝,那知公子去已久了,大哭而返。
再說公子回至家中,絕不把此事提起,不是讀書做詩,就是馳馬射箭,常思尋一機會乾些功業。忽一日,有一軍官來到門前,問門上道:「這裡可是曾公子府上麼?」門上應道:「正是。」那人道:「我是貴州巡撫王大老爺差來的,有書在此,要見公子。」門上人進內稟知,公子即請相見。那人走至廳上,見了公子,忙跪下去。公子扶住道:「你是王老伯差來的,如何行此大禮?請坐了,好說話。」那人推遜一回,然後坐下,忙向身邊取書呈上。公子拆開看時,向來人道:「且到明日商議,同行便了。」
要知王巡撫為何來請曾公子呢?王公名三善,是公子父親結盟弟兄,又做過同寅,誼同骨肉,素愛公子文武皆能,是有用之才,平時常切思念,今日貴州荒亂,朝廷命為巡撫,正是用人之際,故特遣人來請,一則為自己幫手,二則使公子建些功業,博一出身。此信正合著公子心事。到了明日,遂將一應家計托一心腹人掌管,自己帶了銀兩及四個家人,同來人一齊起身。
行了四十多日,已到貴州省城。王巡撫一聞公子到來,連忙接進書房,接風款待。夜間即在此處歇宿,以便商量機密。又見公子才大心細,凡一應軍機重務,無不與公子參酌籌畫,皆極精當。
一日,王巡撫大操人馬,命公子同到教場操練軍士,笑問曾公子道:「賢姪武藝一定精妙的了?」公子道:「略知一二,還望老伯指教。」王公道:「正要請教。」公子飛身上馬,往來馳驟,矢無虛發。又舞弄大刀,左右盤旋,兩邊看的,但見刀光一片,將人馬罩住,眼多花了,無不個個喝采。王巡撫大喜回衙,問公子道:「你看人馬何如?」公子道:「軍陣雖整,操練未熟,古人云:兵不在多而在精。不若挑選精銳,另成一隊,日夕訓練,厚其賞給,與同甘苦,臨陣之際,自能奮勇爭先,一以當百,庶幾戰無不捷。」王巡撫深服其論,便道:「欲屈公子為監紀之職,現有空頭札付在此,填上公子名字,方可號令三軍。」公子道:「既承相委,敢不效力?」
明日,王巡撫送過札付,曉示三軍,任憑監紀挑選。公於遂出號令,軍士中有能箭逾百步,力舉五百斤者,方為中式。挑了十日,中式者止有三百人。公子日市牛酒犒賞,親自教習武藝,均勞分逸,人人悅服,不上數月,盡成虎卒。一有寇至,公子身冒矢石,率了三百雄兵,衝鋒陷陣,無不摧敗,積寇巨盜,馬到擒來。賊人呼之為「曾家軍」。一聞曾家軍來,皆遁逃不暇。王巡撫將公子功績奏聞朝廷,升授副總兵之職。雖係武職功名,也算一朝際遇,不負平生志氣了。但禍福無常,升沉不測。未識公子日後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三
虛心納諫最為先,何況馳驅軍陣邊?
堪笑書生無遠見,遂令馬革裹屍旋。
話說貴州地方苗蠻錯處,沿邊一帶皆是苗洞,洞主號曰「土司」,一方生殺,皆出其手,亦受巡撫節制。當日有一洞主,姓安,名邦彥,性情反覆,驕悍異常,恃其地險兵強,不遵王化,屢次侵擾內地,殺害人民。王巡撫到任後,即欲起兵進剿,只因手下缺少良將,故爾隱忍不發。今得公子為將,所向無敵,軍威大振,遂決意徵討。一面拜本進京,一面命將出師,點公子為前鋒,領步卒三乾,先行殺進,自主中軍,在後接應。
前鋒進入苗界,諸苗望風披靡,勢如破竹。看看離洞不遠,有軍士來報:「前面一口險狹,有苗兵守把。」公子見天色已晚,吩咐安營,明日進兵。見旁有一山,山上亂石甚多,便命移營山上,軍士不許安睡,多拾石塊堆在身旁,及肩為止;如有寇來,即將石塊打下。放槍射箭,一概不用。
且說洞主安邦彥知有官兵殺入,聚集苗兵,先於險要處把守待敵。聞官兵近在十里外安營,便傳令二鼓起馬,先去劫營,殺他罄盡,帶領數千兵卒,乘黑殺來。見官兵紮營一上,亦即上山劫營。公子一見兵到,出令賊近十步,始將石塊打下。苗兵蜂擁上來,只見石塊如雨點一般打下,盡皆著傷,不能前進。連上數次,反打死無數苗兵。
天色將明,山上一聲炮響,衝下一隊人馬,人人奮勇,個人爭強,槍箭齊發。因夜裡盡用石塊拒敵,火器弓矢俱足,盡力施放。苗兵如何抵擋,大敗而逃。公子率領三百親兵緊緊追趕,殺進隘口。把守的苗兵,殺得死的死,逃的逃。邦彥領了敗殘人馬進歸洞內,堅閉不出。公子一面報捷中軍,一面紮營洞中,等待後隊以來,一同攻擊。
王巡撫知前軍已獲大勝,便率大軍一齊趕到,將他洞門圍住,日夜攻打。邦彥見官兵勢大,料難拒守,從後路逃往別洞請救。公子見洞中有變,乘勢攻入。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所存苗兵,皆跪地乞降。王巡撫即紮營洞內,號召各洞土司,如有不到,即移兵進剿。諸土司盡皆畏服,相率而來,願各效順。
公子向王巡撫道:「首逆已逃,諸苗降伏,不如將邦彥土地分給各土司管轄,各土司利其土地,必協力擒拿,則邦彥之首,不日可致魔下。我們全師而還,最為上首。不然,事久生變,難保長勝。」王巡撫道:「苗亦倔強已久,乘此兵威,正好懾服。吾意欲將所得地方,收入版圖,據其險要,設官彈壓,永除邊境之害。況邦彥未獲,必捉住明正典刑,方顯國威。」公子道:「此計若行,恐各洞疑懼,皆有變心。一有變心,必至各路抄絕,吾軍深入重地,便進退兩難了。」王巡撫全不以公子之言為然。
隔了數日,諸苗見大軍不遇,盡懷異志,只道巡撫俱要奪他土地,後再傳喚,竟無一洞到來。斯時,王巡撫亦覺苗心有變,依了公子說話,傳令班師,將中軍改作前隊,命公子押後,陸續退出苗疆。那知安邦彥逃到生苗洞中,誑稱洞內貨寶無算,盡被官兵據有,願得起兵相救,殺退官兵,土地之外,子女玉帛盡送洞主受用。苗人是最貪利的,一聞此言,欣然相許,便起兵數千,同了邦彥餘眾,一齊殺來。又打聽諸洞各懷疑懼,勒兵自守,遂暗暗遣人要結,令各路起兵截殺。諸苗皆受其命,見大兵已經起行,竟從別路抄來。
再說王巡撫雖已退師,尚未曉得邦彥復來,諸苗從逆,一路紮寨安營,絕不提防有變。其夜,正交二鼓,軍士皆已鼾睡,忽聞營外齊聲吶喊,急忙起身,帶著帳前親軍,出營看視。只見無數苗兵殺入營門,眾軍從睡夢中驚醒,頭頂上攝去了三魂,腳底下溜掉了七魄,被苗兵砍瓜切萊一般,束手就死。巡撫率領親軍迎敵,怎奈苗兵一擁而來,隨身軍士看看殺盡,滿目盡是刀槍,脫身無路,歎道:「悔不聽曾公子之言!」遂以刀自刎而死。
且表公子後隊人馬尚隔數里,聞前面喊殺連天,知是大軍被劫,忙即率眾來救。忽有數殘軍卒,飛奔逃來報導:「主將陣亡,全軍盡沒!」公子大驚,兵心亦慌亂起來,方傳令無動,而苗兵已殺到面前。奮死迎戰,雖殺了苗兵數百,其如越殺越多,四面受敵,三千步卒死亡略盡,只有三百親軍,隨著公子,左衝右突,苗兵圍住不放,殺到天明,皆身受重傷。苗兵知是官兵精銳,各操強弓毒弩,遠遠身來,箭如飛蝗,著者輒倒。公子拼命奪路而走,那知坐的馬中箭倒地,被苗兵搶上擒住,囚入後營。正是:
龍離大水遭蝦戲,虎落深潭被犬欺。
惟有束手持死而已。忽見一苗兵走來,把他上下一相,悄悄問道:「你是祥符曾公子麼?」公於應道:「正是。」那人走開,晚上搬些酒肉來,對眾苗兵道:「主帥已追殺前去,留我們在此監押,這班人不怕他走上天去,今晚落得受用。」遂歡呼暢飲,個個吃得大醉如泥。那人便解公子綁縛,拖了便走。走出營門,到一山徑僻處,將腰刀一把,乾糧一包,贈與公子道:「此是一條小路,兩晝夜可達中土,公子就得生了。」公子問其姓名,那人道:「公子還記得在莊上所獲賊人麼?我即是也。蒙贈盤費回家,即投入苗洞。今日擒住公子者,就是我洞苗兵。天幸遇著,故來相救,以報大恩。如今不要擔擱,作速去罷。」
公子正在慌急之際,不及致謝,拔步便走,那裡管一路崎嶇。走到天明,腹中飢餓,便坐在地上,解看乾糧,是一方牛肉,用月切開,吃了一飽,往前再走。雖逢幾處險惡所在,卻無一個苗兵攔阻。又走一程,道路漸漸平坦,望見人家房屋,知是中土地界了。斯時,沿邊的人民正慮苗兵殺來,驚惶無定,一見公子模樣,知是苗洞中逃出來的,爭來相問。公子備訴情由,曉得是一位官府,連忙備飯相留。公子問:「此處到省城尚有多少遠?」有的道:「從小路抄去要近百里,待我們備了牲口送去便了。」
又行一日,看看到了省城,留守官員知巡撫陣亡,大軍不返,盡點百姓上城守護,城門緊閉不開,見公子逃歸,便即放入。公子對眾官大哭,自言喪師辱國,死有餘辜。有的道:「將軍莫哀,今日孤城,還仗協力同守。」公子到巡撫衙中,安慰他家眷屬一番,依舊上城把守。因公子城名索著,今得逃歸,各官倚為長城,人心恃以少安。又幸苗兵只在沿邊殺掠,不敢深入,故省城得全。
公子想起前日無意中救了一人,今日亦在無意中得此人之力,脫此大難,豈非奇事?但未知喪師之罪,朝廷作何處分,終日擔著憂懷。不上半月,忽報新巡撫走馬到任。公於隨眾出接,投過手本,即傳進見。公子同了眾官,庭參已畢,巡撫便問那個是曾英。公子稟道:「卑職是曾英。」巡撫道:「你曉得朝廷有旨麼?」公子聽見有旨,便雙膝跪下。巡撫道:「旨意道來,王巡撫死於王事,贈爵賜諡。你們敗逃軍將,失於救護,拿解來京,發三法司勘問定罪。」又向公子道:「我亦知你是一員能將,但聖旨嚴緊,誰敢保留?」隨即除去冠帶,上了刑具,差官解進京去。有同寅相好的,各湊盤費相送,叮嚀解官小心看視。
公子將隨身人役盡行打發,單留四個家人跟隨進京。曉行夜宿,一路無話。到了京都,收入刑部牢中,三法司會審,獄中提出公子,當堂勘問,自書供狀。公子囚首階下,將致敗緣由,及身在後隊,不及救護,以致被執,乘間脫逃等情,一一寫出呈上。三法司道:「你是前鋒,失護主將,被執脫逃,這罪已極大了。」吩咐監候,請旨定奪。
要曉得明朝法律最重失機,凡失機者無不立決。況公子孤身無援,焉得不問成大罪?此時坐在天牢,唯有引頸待刃。四個家人亦料主人不日就戮,大家哭泣不已。忽一日,獄官笑嘻嘻走來道:「曾老爺,你可幸無事了!兵部侍郎陳大人出了一本,說你人才有用,可圖後效。聖上准了,有旨免死,發往軍前效力贖罪。」公子道:「垂死之人,那得邀此天恩?」正在半信不信,只見刑部傳票到來,著即出禁。此時公子喜出望外,正如鬼門關上推轉來的一般,遂別了獄官,走出天牢,別尋寓所安歇。家人們亦快活不了。
公子但想:「陳侍郎素未相識,何以出本救我?」遂內稟貼,跪門相謝。侍郎傳見。公子走近堂下,望見侍郎,忙向階前叩謝救命之恩。侍郎道:「請起相見。老夫為國用才,並非施恩足下。施恩足下者,是新科翰林金良,你去謝他才是。」
公於唯唯辭出,又想:「金翰林亦未識面,為何救我?」心上茫然不解,即備名貼,竟往金翰林家來。翰林一見名貼,立即請會。兩下見禮,分賓坐定。公子啟口道:「方才去謝陳大人,他說曾英性命全虧老先生救拔,故來相謝。」說罷,便欲跪下。翰林以手相扶道:「你的性命另有人救的,弟不敢受謝。也不是這個人救的,卻是吾兄自己救的。」公子聽了,益發茫然,打一恭道:「求老先生明示。」金翰林道:「少頃便知。」留入書房,設酒相持。酒至數杯,翰林問起出兵始末。公子一一細說。翰林道:「這是天心愛才,朝廷洪福,不忍埋沒英雄,故到處逢凶化吉。」
兩下正說得高興,家童報導:「夫人出來。」只見一簇女人,擁出一位棉妝花簇的夫人來。公子正欲起避,那夫人即雙膝跪下道:「恩人請上,待妾拜謝。」公於迴避不及,只得也跪下去。翰林雙手來扶。公子伏地不起,等待夫人拜完,轉身進內,才立起身來。便問翰林道:「這位夫人是老先生何等宅眷,前來行此大禮?」翰林道:「難道不認得了麼?此即尼庵被難之陸氏女兒也。賴兄保全,又救他父親出獄,一家戴德。弟昔未第時,流寓寧陵,目前妻亡過,娶她為室,日夜向弟稱誦大德。弟慕兄義氣久矣。今聞陷罪在獄,賤荊寢食不安。弟係新進書生,朝廷大事,不敢開口,只得轉懇敝老師,出本保奏,幸邀聖恩恕免。此皆吾兄盛德所致。今日賤荊自宜當面拜謝。若非吾兄仗義於前,安得獲報於今?弟故說該謝自己。」說罷,拍手大笑。公子才得明白,連稱「惶愧」不已。
翰林又對公子道:「弟與兄雖係初次相逢,卻是神交已久,願為異姓兄弟,未知兄肯俯允否?」公子道:「既承不棄,敢不如命?」便設香案,向天同拜。序過年齒,翰林長公子三歲,為兄,公子為弟。夫人在內聞之,亦喜。公子道:「既為兄弟,便如骨肉,願請嫂嫂拜見。」翰林邀入內堂,與夫人序叔嫂之禮。公子又謝救拔之恩。翰林道:「彼此施恩,扯直罷了。」三人皆笑。重至書房,兩人開懷暢飲,直至更闌方散。
隔了數日,兵部札付下來,令往貴州效力。公子不敢久留,翰林夫婦又相厚贈,把酒送行,灑淚而別。公子到了貴州,效力幾年,奉旨復職。直到三十歲上,始娶夫人,果如前說。其後剿除苗寇,屢立大功,升至都督同知之職,衣錦歸里。生二子,祟禎朝俱成進士。
看此書者,即不能如公子天生豪傑,亦學他做些仗義濟人的事,日後定必獲報,所謂「近在於身遠子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