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執國法直臣鋤惡 造冤獄奸小害良
一
貪財怙寵薰天惡,釀成逆寇妖氛作。妓氛作,芟除不盡,沐猴蒙爵。
烏台欲把鷹口搏,奸謀暗裡權臣托。權臣托,潑空冤枉,禍由口萼。右調寄《憶秦娥》
世謂「斬草不除根,萌芽依發」,蓋言除惡務盡也。然聖人有言:「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過激則變生,是又不可以不防。如明季嘉靖年間有件大冤獄,人人切齒。只因究治一小人之黨,連及國戚大臣。朝廷為保庇國戚起見,並將小人縱釋,俾宵小奸人反得漏網,而執法直臣,轉誣他屈陷無辜,下獄抵罪。台諫諸臣有出來爭論的,盡遭戮辱,遂成縉紳之禍。豈非賞罰是非不明到極處了!然而諸君子亦有不是處。古語說得好:「投鼠忌器」。設使諸君子早為算計,何至沉淪冤獄,直至新君登位,公議始伸?可見疾惡者勿為己甚,聖人之言不可不聽的。
話說明嘉靖年間山西代州崞縣有一妖人,姓王,名良,倡立白蓮邪教,施符弄法,誘騙愚民。歸其教者,不論男女,號為「佛子」,成群結隊,混雜聚處。又有幻術迷人,一方妖姬豔婦以及少年尼姑,皆被淫污,甚至富家貴室,也有為邪教所煽惑的。手下徒眾萬千,俱習興妖作怪之術,在外姦淫婦女,搶劫財物,無所不為。
有一秀才人家,其妻少有姿色。一日晚上,有一婦人到家借宿,秀才見其色美,意欲誘他奸宿,遂留他在妻子房裡住宿,與其妻商議,教他進房之後,滅燈走出,自己入內同睡。到得更餘時分,那秀才等其妻出來,他就捏手捏腳,挨到牀邊,不敢即時下手。那知牀上之人也等了好一回了,聽見腳步響,猛然將手來抱。秀才道是得手了,遂騰身而上,與之交合。那知此人之物更是翹然,比自己的又粗又硬,大跳起來,喊集眾人,將他綁縛。問其來歷,是王良一黨的人,在外裝作婦人,時常奸騙人家妻女。秀才一時忿怒,閹其陽道,又怕他死在家中,不當穩便,遂把刀瘡藥敷好,縱之使去。豈非一樁奇事?又有一村地方,夜夜有怪作祟。才起更後,就有一團黑氣滾入人家,或作驢馬形狀,或作青臉獠牙形狀,嚇得男啼女哭,徹夜不安。曉得王良教中能驅嫵捉怪,湊聚銀錢,求他用法收服。王良教他村中盡奉其教,鬼怪不來侵擾,果然有驗。以此遠近人民無不敬信。如此作怪的事,不一而足,那知多是此輩妖賊符術弄人。
又有副賊,姓李,名福達,饒有勇力,其心更極狡詐,也似王良這般幻惑愚民。後來官府知道了,捉他幾個黨羽究沿。李福達遂結連王良,居然反叛,嘯聚數千人,殺戮居民,焚燒地方,勢甚猖獗。撫按起兵征剿,反被他殺得走頭無路。
王良又有禁兵之術,刀槍弓箭俱不能及身,以故賊勢愈強,官兵奈何他不得。撫按問眾將破賊之法。有一軍將道:「此是小術,破他不難。叫官兵各置一木棒隨身,遇賊只將棒打,不用刀砍,他自然不能禁了。」依計而行。賊眾一向恃著兵器不能傷他,以此自由自在,懈弛無備。那知官兵忽然用棒相擊,一人得勝,個個爭先,只一陣,把妖黨打死無數。眾人看見勢頭不好,究屬烏合之眾,一哄而散。賊首王良遂得就擒,又獲羽黨二十餘人,一齊斬首梟示。只有李福達奸滑,他見王良失利,遂慌忙易服而逃,不知去向。
要知明季兵將都是苟且了事的,眾兵搜尋不見,也就罷了。那曉得李福達逃往太原府徐溝縣,改名易姓,叫做張寅。他逃竄時,金銀財寶原帶得多。本縣之內,有一張姓之人,算為大戶,張寅夤緣結交,認為一家,編立宗譜,以冀掩人耳目。人情眼孔極淺,見他有財有勢,便不去查考,但知他為張寅,全不曉得他是李福達改名的了。以後打聽緝獲之勢漸漸寬鬆,遂挾了財物到京,思量交結權貴,以為護身符籙。其時國戚武定侯郭勛招權納賄,是一個貪利無恥小人,有錢最容易結納的,便重賄其門下,竄入匠役項內,又以燒煉之術,時時歆動。四時八節,更有重禮進奉。探知郭勛耽於女色,花了千金買一美女,裝做自己親女送去,把一個武定侯奉承得歡喜不了,連性命多肯把與張寅的了。
假李寅藉了郭勛聲勢,與一班內官互相結納,如兄若弟一般。適朝廷開例,李福達援例,輸粟千石,補授山西太原衛指揮。一個亡命凶徒,竟做了朝廷命官,豈不可笑!兩子,長的叫大仁,次的叫大義,俱在郭勛門下充當匠役,留在京師,以為交通勢要地步,真算是「狡兔三窟」了。有此泰山之靠,將前日罪犯,一牀錦被都遮蓋過去,就是神仙也認不出他來。
再說代州有一人,叫做薛良,與福達從小相熱,聞他犯罪脫邀,捉獲不著,只道他非躲避遠方,定然死於別處了。偶然到太原望一親戚,在街上閒走,見一武職官員坐在馬上,喝道而來,背後跟隨四五個伴當,衣冠體面,氣概軒昂,好不赫奕!薛良立在道旁讓他過去,馬到跟前,猛然一看,認得是李福達,到吃了一驚。又想:「此人焉得到此地步?」又見一人走來與他講話,細聽聲音,宛然無疑。卻又不敢相信:「或者面目相像,也未見得。」心中十五個吊桶一般,七上八落,疑個不了。直等一叢人去了,走到一家鋪面上,拱手問道:「前面騎馬的是什麼官府?」那人道:「他是太原衛指揮張老爺,名喚一個寅字。」薛良心內思想,總是委決不下:「若說是他,他怎能有此榮顯?欲說不是他,聲音笑貌,確確是他。」又想了一回,點頭道:「是了,他畏罪改名張寅,在此做官的。我不要管,明日去望他一望,不怕他不好好相待,買我不開口。還要發一注大財哩。」
打算已定,睡了一夜。次日起來,吃了早飯,尋到福達衙內,向門上拱拱手,道:「你老爺在家麼?」回道:「在家。」薛良便道:「煩你通報一聲,說有故人要見。」門上問他姓名。薛良道:「你不必問,少頃會見你主人便知道了。」門上進去稟過。福達見說是故人,丈八長的和尚摸頭不著,道:「請他進來。」一見是薛良,陡然變色,假作笑容,下階拱手道:「故人別來無恙?」薛良亦作揖道:「聞得故人在此,特來相訪。」遂邀入書房共坐。
薛良見左右無人,因問道:「兄前日有事,如何得到此處為官?好不榮耀!」福達搖手道:「前事兄且莫提。你因何曉得我在這裡?」薛良道:「昨在路上看見,因隨從人多,不好相叫,今日特來問候。只是弟一身作客,流落此地,盤纏俱已用盡,欲吾兄資助資助,未知肯否?」福達道:「這何消說得,但兄既來了,也須擔擱幾日,待我端正盤費,送兄回府,何如?」薛良認做好意,極口稱謝。隨即搬夜飯來,兩人相對而飲,極其要好。飯畢,便吩咐家人道:「鋪蓋安在東廂房。」談了一回,道了「安置」,自進去了。暗自忖道:「我的蹤跡並無人曉得,今日被他撞破,倘到外邊將我從前情節告訴人知道,還了得麼!不如先下手為強,將他殺死,就絕了後患了。」暗暗打算一番,便叫兩個心腹家人,悄悄囑咐道:「今日來的這人,與我有宿世冤仇。我留他住在書房,原要害他性命。付你快刀一把,今夜三更時候結果了他,把屍首拋在荒野地面,做得乾淨。先賞你二十兩銀子,日後還有抬舉你處。你們肯去不肯去?」兩人欣然應允道:「老爺自安睡。小的們別的做不來,只此些些小事,包管做得萬妥萬當便了。」福達大喜。兩人亦欣然而出,打點半夜行事。
再說薛良吃了夜飯,坐了半晌,關上書房門,正要上鋪去睡,忽然一陣腹痛起來,思想到僻靜處出一大恭,便走出書房。是夜,月色微明,見側首有路可通,一徑穿將過去,看看走到馬坊所在,是一塊空地,便欲在地上解手,隱隱聽見隔牆有人言語。一個道:「住在書房這人,老爺為何要殺他?」一個道:「你不聽見老爺說與他有仇麼?」薛良一聽,驚得魂飛天外,連恭也出不出了,想道:「不道此賊如此心狠!若再遲延,性命不保了,作速逃命為上。」輕輕走過馬坊,見是一帶泥牆,便從低處扒出。幸喜下面已是通衢,拔步便跑,一口氣不知跑了多少路。
適值太原府知府赴宴回來,薛良跑得勢的人,留腳不住,直衝了太爺道子,被軍牢拿住,問是何人。薛良正思首告李福達,苦無門徑,今見是太原府正堂燈籠,極口喊冤。太尊喝道:「你有何冤事,黑夜叫喊?」薛良道:「小人是被難逃出來的,有天大的事首告,不敢當著眾人明言,求太爺帶小人到私衙密稟。」
太爺吩咐帶他回衙,一進衙門,便把薛良喚進私宅,問他首告何事。薛良稟道:「小的代州人,與妖賊李福達同鄉相識,向聞其逃亡別處,昨日撞見太原衛指揮張寅,細細一認,卻正是他。小的因去探望,福達囑小的不要說破,留小的過夜。小的道他好意,那知竟要殺我滅口。小的偶爾腹痛,走到外邊出恭,聽見隔牆有謀死我的說話,越牆逃出,特來首告。」大爺道:「這指揮張寅果是李福達改名的麼?你不要謊告!」薛良道:「小的若認得不真,怎敢謊告?」太爺一想:「這李福達是個叛逆重犯,現在各處嚴緝,未見捉獲,今改名易姓,逃在此地為官,既有首人,定屬不虛,須要速拿為是。」遂帶了首人,連夜去稟都院。都院聞知,便傳中軍,帶領標兵,協同知府知縣,拿捉賊黨。
再說李福達兩個家人,三更左右走到書房,不見了薛良,忙報主人。福達知他走了,大驚失色,心上懷著鬼胎,不能安寢。忽聞外邊有人馬之聲,又敲門甚厲,開門出來,只見燈籠火把,一擁而入。後面走進兩位官府,一見福達,喝聲:「拿下!」福達辨道:「無罪。」太爺道:「你是李福達,現有薛良首告,還有何辨?」福達見事敗露,便俯首就縛。太爺將他家屬盡行鎖押,查盤密產,封鎖門戶,一面著地方看守,一面帶了人犯,同眾官回衙審究,叫薛良與福達當面對質。薛良說得鑿鑿有據,福達雖會狡辨,實事難為抵賴,遮飾不來,只得承認。
官府見他招服,也不動刑,將他禁在獄中,稟覆上司,請旨定奪。旋即移文京師,拿他二子。斯時,太原一府人都當作新聞,三三兩兩,到處傳說,盡道:「如今世界,有了錢,強盜也做得官了。」福達身雖在監,京中線索卻自通靈,連夜通信二子,教他躲避武定侯府中,求他相救,必有厚報。郭勛聽了,寄書山西巡撫畢昭,教他超釋。畢昭是一極要奉承權勢的人,見郭勛有書來托,反要將薛良問他誣告之罪。承審官反覆力爭,只是批駁不已,把一情真罪當的重案,漸漸模糊起來。
恰好來了一位有風力的御史,姓馬,名錄,立心正直,不要錢財,不肯阿附權貴的,欽命巡按山西。未到任時,即聽見這樁事情,巡撫不肯執法,久不定案。一到任後,即提李福達一案覆審,差官往代州崞縣提取福達舊時鄰右前來識認,又移文徐溝縣查其居止。據覆「並非土著,是擒獲妖賊那年逃來,冒為張氏同宗,改名張寅」。處處有據,再取福達口供,果無異辭。
案情已定,正欲奏請正法,忽一日,巡捕官稟稱:「武定侯差官下書。」衙門規矩,一應封口書函,不許投進。武定侯書來,必有囑托情弊,隨著當堂呈遞。差官走至案前,將書呈上。馬巡按拆開一看,呵呵大笑道:「好一個國戚大臣!為大盜說情,難道王法都不曉得了!」差官自恃候府家人,說:「大老爺,王法固要,只怕私情也要的。」巡按大怒道:「你是何等下賤,敢開此口!」喝救拿下重打。差官道:「只怕打不得。」巡按喝道:「打了再講!」左右一聲吆喝,拖下便打。差官打了二十,受痛不過,哀哀求饒道:「小官自知冒犯,求看家爺面上。」巡按道:「看你主人面上,再打二十!」一共打了四十毛板,吩咐叉出。差官抱頭鼠竄而去。
巡按修本,遂將郭勛私書一井奏聞。嘉靖帝見了本章,一一準妻,又降旨將郭勛切責。正是鐵案如一,任你通天手段,也難翻案了。那知當日言官紛紛參劾,反激怒朝廷,弄出大大變局來。且聽下回分解。
二
一時科道亂紛紛,盡奏奸貪是郭勛。
言語太多成變局,水渾鰱鯉不能分。
話說當時嘉靖帝准了馬錄本章,李福達秋後處決,郭勛有旨切責。若使科道言官不再參劾,這樁事也就完結了。無如明朝風氣,言官最喜說長說短,以顯腳力,一本不准,第二本再上,這個不准,那個又奏,把朝廷絮聒個不了。即王親國戚,稍有過失,都懼怕他。始初還論是非,繼而更尚意氣,務要依他說話才罷。朝廷看得厭了,往往留中不發。今看見馬巡按所奏,武定侯庇護逆黨,私書囑托,眾官部憤憤不平起來。有的道:「福達殺人巨萬,潛蹤匿形,今罪跡已露,論以極刑,尚有餘辜。武定侯曲為囑托,亦宜抵法。」有的道:「交通逆賊,明受賄賂。福達既應伏誅,郭勛亦難輕赦!」其後參劾他的,一本凶似一本,竟說他黨護叛逆,心懷叵測,要坐他謀叛罪名,非滅族不足蔽辜了。郭勛那裡當得起,只得去求朝廷心腹寵臣張璁、柱萼,要他保護。
你道張、柱二人何以得寵朝廷?說也話長。當時正德皇帝晏駕無子,遺詔興獻王長子厚口,係皇考孝宗親姪,倫序當立,群臣遂奉以為帝,即嘉靖帝也。嘉靖既立,欲尊他本生父為興獻皇帝,稱考:孝宗皇帝稱伯。此一已私情,天理人心上實說不去。譬如民家無子立後,把家產田園盡傳子嗣子,自應承頂這支香火,本生父母,到差了一肩了。若但知厚其所生,待嗣父母仍如伯叔,要這嗣子何用?天子與庶人一般,所以群臣引經據理,都說興獻不宜稱考。嘉靖格於公議,也就隱忍了。
其時,張璁方為觀政進士,朝廷大事,那得有他開口?一日,遇一相面的道:「尊相二年之內,位至宰相。」璁笑道:「吾一現政進士,二年之內,焉得翼登政府?」相士說:「相上生著的,連我也不得知道。」適當大禮議起,璁知朝廷欲崇所生,因格於廷議,不能遂心,自忖道:「吾若另創一議,折服諸臣之說,君心必喜,富貴可以立致矣。」遂上禮疏道:
皇上入嗣大宗,稱孝宗為皇考,稱興獻王為皇叔父,在廷諸臣,不過拘執漢哀帝、宋英宗嗣位故事,不知漢哀、宋英皆預立為皇嗣,養之宮中,久已明正為人後之議。若後上繼統,在宮車晏駕之後,群臣遵祖訓,奉遺詔,以倫以序,迎立為帝,比之預立為嗣,養於宮中者,昭然不同,理合尊興獻為皇考,以盡為子之道。若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於父母之義。
說得懇懇切切,盡反朝廷眾議。嘉靖見了大喜,傳諭內閣道:「此議遵祖訓,合古禮,爾曹何得誤朕於不孝?」繼而柱萼亦上一本,與璁說相同。帝見更喜。那時群臣見了二人疏,皆指為邪說,疾之如仇,守候朝門,急欲老拳奉送。二人見眾怒難犯,走入武定侯家求援。武定訴知嘉靖,旋有中旨,命二人為翰林學士,大禮竟從其議。凡不合者,盡皆罷斥。
張璁不上二年,果然拜相了。因有這個緣自,故與郭勛結為一黨。如今郭勛到來求救,焉得不出力相助?況二人常在朝廷左右,其言易入,遂乘間啟奏道:
郭勛為議禮,觸了諸臣之怒,舉朝皆與為仇,所以紛紛彈劾。臣等查得指揮張寅,實非福達改名。因諸臣欲害郭勛,故誣張寅為逆犯。求皇上莫聽諸臣之說。以成不白之冤。
要曉得嘉靖帝原非昏庸之主,但因議大禮上亦受了臣下多少委曲,今日二臣之言,正觸其怒,便信以為然,遂發出一道旨意,提福達一案來京,並命解巡植馬錄同審。諸臣尚在夢裡,全不曉朝廷已有先入之言,提到審時,三法司仍照前訊口供覆奏。嘉靖大怒,詰責問官審事不實,命張璁兼攝都察院,柱萼兼攝刑部,雜治其獄。斯時,群臣才曉得朝廷聽信讒言,大局有變了。
那二人奉旨會審,只要迎合上意,那裡管天理良心?廷訊時,絕不問福達長短,單詰責馬巡按枉法任情,屈害無辜。馬巡按極口分辨,二人只做不聽見,喝教用刑。頓時將馬巡按遍體拷掠,五毒備加。可憐一個正直御史,弄得死去活來。馬錄看來若不誣服,徒自吃苦,只得承認挾私故入人罪。問官才不用刑。這薛良竟問他誣首罪名。二臣審出口詞,以為得計,奏知嘉靖。那嘉靖只道審出實隋,不被眾臣瞞騙,那曉朝綱是非已被權臣弄得七顛八倒了!發下旨意:福達釋放,薛良抵死,巡按馬錄及台諫諸臣俱著錦衣衛廷杖一百,分別治罪。
這廷杖法律,歷代所無,惟明朝獨有。自設此法以來,不知屈死了多少忠良。那見得廷杖利害?凡官府犯罪,但發錦衣衛打問,例將犯官一拶敲五十,一夾敲五十,杖三十,名曰「一套」。此是錦衣衛打問規矩,已有受刑法這而死的。若奉旨廷杖,特遣內臣監視,大小眾官俱著朱衣陪列午門外西墀下,左邊坐中使,右邊坐錦衣衛,各三十員,下面旗校百人,皆衣襞衣,手執木棍,齊齊排列。宣讀旨意畢,一人持麻布兜從犯人肩脊套下,直至腰邊,連兩手束定,左右不得轉動:一人縛其兩足,四面牽住,唯露出兩股受杖。頭面觸地,塵埃滿口,連喊也喊不出的。打一下,上面高喝一聲:「重打!」打完一面,杖必數折。眾官側目屏息,氣象森嚴,儼如閻羅殿前一般。行杖旗校練就一副手段,打得兩腿如口,裡面血肉糜爛,外面皮膚一毫不破。醫治的法,用刀割開外皮,剜盡內邊爛肉,要取活羊一隻,割他腿肉填補空處,使他血肉相連,長成一片,然後可以行動。故明時有「羊毛屁股老先生」,人人敬畏他的。有一知縣出來,捉住一衝道路人,喝教「重責」,脫開褲子,見是羊毛屁股,知是受過廷杖的,忙即下轎請罪,陪了多少不是。其人大笑而去,把這位官府驚出一身冷汗來。只因廷杖過的,苟得君心一轉,叩起復重用。然幸而不死杖下,做一羊毛屁股的老先生。不幸而喪了性命,只好留一忠直名望了!可憐諸君子觸怒奸黨,今日受此極刑!
馬巡按廷杖後,發邊衛充軍。其餘或罪或死,共四十餘人,台諫為之一空。逆犯李福達仍為指揮,二子仍充匠役,儼然現任的武職官員。豈非一件天翻地覆的事!
那張、桂二人猶怕人心不服,日後有變,編定《欽命大獄錄》,請旨頒示天下,使被冤諸臣永世不得翻身。那知人心如此,天意不然。
再說四川有一妖人蔡伯貫,本是福達一黨,因山西事敗,逃在四川,招集無賴,私立名號,仍依白蓮教煽惑謀反起來,被官兵擒獲,搜出福達往來書信,有「改名張寅,現為指揮,可恃無恐」等語。四川巡按據實奏聞。
其時,嘉靖晏駕,隆慶新立,見奏大怒,立將李福達滿門抄斬,餘黨立決,以正叛逆之罪,其獄始白。又有都御史龐尚鵬上言:
武定侯郭勛與閣臣張璁、桂萼庇一福達,當時流毒縉紳至四十餘人,衣冠之禍,莫此為烈。今三臣雖死,理合追奪官爵,以垂鑒戒。被冤諸臣,宜特加優異,以伸忠良之氣。
朝廷一一如奏。斯時,馬錄欽召進京,復為御史,餘盡加官贈爵。至今《明史》上直臣流芳,奸臣遺臭,豈非天公報應,原是纖毫不爽。
後人論及此事,謂郭勛與福達始初來往,不過貪其財賄,原只知為張寅,不知為福達。至事敗說情,其罪難免。只劾其私書囑托,便已彀了。乃眾人必欲坐其同逆,置之重典,遂至激成大禍,上損國家元氣,下辱父母遺體,諸君子亦不無自取其咎。為此論者,亦非教人阿諛苟容,取媚於世,不走正直一條路去。總之,責人過犯,亦要存心平恕。留還人的餘地,即留還自己退步,不必專恃一時意氣,把人趕盡殺絕,卻是明哲保身道理,士大夫不可不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