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解己囊惠周合邑 受人托信著遠方

  一

  積書未必兒孫讀,白鏹遺留或受貧。
  不若暗中行好事。子孫富貴永千春。
  俗語云:「掙得好祖宗,然後有好子孫。」而子孫之福澤久遠與否,悉視祖宗積德之大小為準。蒼蒼者如量以償,猶如天平上稱兑過的一般。嘗見庶民之家,貧者忽富,賤者忽貴。推其先世,必做下一二樁濟人利物的好事,所以子孫得受其報。然或一二傳後,遂至陵夷衰微,畢竟其先世善根種得未深,而子孫又不能善承先志,所做的事,反去剝削元氣。如祖宗積下銀錢,只管將他浪費,但有出氣,沒有進氣,焉有不告竭之理?而世家大族,傳之數百載書香不斷,科第綿延,狀元、宰相,竟如他家故物,此豈天意獨厚於他?蓋其先世有大功大德,培養深厚,為子孫者,又能攔續下去。譬如根本既茂,又復勤於澆灌,焉有不一日茂盛一日之理?
  今先說一段洞庭東山席氏故事與看官們聽。洞庭有東山、西山,在太湖中,蘇州府吳縣所屬,土沃民饒。席氏住在東山,積世富厚,子孫繁多,尤稱富焉。人徒羨其家業富厚,不知其上世有一樁陰德培養出來的。
  話說席氏上祖有名某者,明朝秀才,為人忠厚正直,好行善事,見人患難,心常切切。因家計不足,處館餬口,人見其品行端方,教子弟肯盡心竭力,爭延為師。每至歲底,散學歸家,雖有數里之遙,絕不要舟輿相送,只是徒步而歸。
  一日,正當散學之期,別了主人、生徒,起身歸去。走至半路,天忽下起雨來,頭上沒有遮蓋,腳下路滑難行,只得躲在人家屋槽下,等雨過再行。等了一回,那雨一陣一陣,越下得大了,隆冬天道,看看天色漸黑,行走不得。別人當此,不顧這家認得不認得,且叩門進去坐坐也好。席秀才是謹慎人,見天昏雨暗,恐怕敲門打戶驚動人家,故但呆呆立住,如釘在人家門首的一般。
  等了好一回,雨聲漸小,聽見裡邊有婦人哭泣之聲,悲悲切切,其聲甚慘。側耳細聽,卻是婆媳兩個,噥噥唧唧,說一回,哭一回。一個老年人聲音說道:「媳婦,我本舍你不得,但家中柴米俱無,如何過活?只得勸你走這條路,免了餓死在家。」一個年少聲口說道:「婆婆,我與你朝夕相依,一刻離開不得。我若去後,你孑然一身,益發孤淒了,如何是好!」彼此絮語都是淚出痛腸的話。不唯門內哭個不已,連門外聽的席秀才也慘然下淚起來,心內想道:「世間乃有如此窮苦無告的人。我輩布衣得暖,粗飯得飽,室家完聚,不愁離散,就是上界神仙了。」直至半夜以後,裡邊的哭聲已息,席秀才猶嗟歎不已。正如少陵詩上所云: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把自己一夜立在簷下的苦處倒忘記了,而替人苦楚的心腸反牽掛不下,固想出一條計策來。天色才明,路上漸有乾處,遂記定這家門徑,匆匆走去。走過一二十家門面,有一認識店家正在開店,見了席秀才,便問道:「從何處來?這樣早法?」席秀才便即走進:一則立了一夜,暫坐片時;二來要問哭的那家姓甚名誰。因將昨夜簷下躲雨,裡邊婆媳兩人許多悲切的言語,告訴了一番,道:「吾兄近在咫尺,必知其細。」那人道:「可有一門一口,泥牆對過這家麼?」席秀才道:「正是。」那人道:「這家姓劉。其人叫劉達觀,做木匠的。五年前出門,到江西去了,音信全無,丟下一母一妻在家,衣食都缺,不能存活。其母只得將媳婦轉嫁,得些財禮濟急。聞說已有人家,兩三日就要娶去了。想是不忍分離,所以徹夜啼哭。但相公立了一夜,吃了苦了,洗洗臉,吃些點心再走罷。」席秀才道:「這到不消。有筆硯借一付,不拘甚殘紅紙與我一張,你自開店做生意,我到店後邊寫一個信。」
  其人將席秀才領到店後,紙墨筆硯現成,拱一拱手,道:「失陪,失陪。」自去做買賣了。席秀才便假作劉達觀聲口,寫了家信一封,身邊摸出館中送的束脩十兩,連信一總封好,起身作別。店家正在忙亂時候,亦只一拱相送,不來管他長短。
  那席秀才回轉身來,悄悄走到劉家門首,推門進去,問道:「這裡可是劉家麼?」裡邊應道:「正是。」便道:「你家劉達觀在江西寄一封銀信在此。」婆媳聽見,連忙走出。席秀才便將銀信放在桌上,道:「請收了。我別處有事,不能擔擱。」說罷,回身就走。其母還要留住問他兒子若何,趕出門來,已走遠,叫不應了。遂拆開信包來看,見十兩雪白銀子,信上的字卻不識得,央一鄰人念與他聽,寫道:「在外甚獲財利,來年四月一定歸家。先寄銀十兩,暫作家中用度。」婆媳聽了,歡喜無限,便將銀子換錢,糴米買柴,安然過日,把轉嫁事丟過一邊。說過這人,聽知其夫現在,也不好提起了。
  席秀才回家,絕不向家中說起,又在別處挪移,以作度歲之用。來年依舊到館教書。每到劉家門首,急急走過,唯恐撞見他家婆媳,反若做下虛心事的一般。
  那知事有湊巧,到了四月中旬,其子劉達觀果然歸家,囊中果然獲有重利。母妻接見大喜,日間忙忙的不及細談,燈下共坐,各訴衷腸。其母道:「千虧萬虧,虧了你舊年歲底寄了銀信回來,今日方得重聚。若無信到,我婆媳兩人不是雙雙餓死,你妻子定屬他人了!」其子愕然道:「家中苦楚,我原曉得,只因一時不能脫身,故久留在外,又無便人,要寄一個空信亦所不能,何況銀子?,舊年銀信,不知從何而來?」其妻道:「你書中說四月到家,果然四月歸來,如何不是你寄來的信?況人家銀子怎樣多法,肯拿來養活別人的娘親、老婆?」其夫道:「這又奇了!我不信。」其母道:「銀雖用完,書信尚在,我去取與你看。」隨即取出,付與兒子,道:「這不是你的信麼?」其子看了,遲疑了一回,便道:「我理會著了。這定是一個大行善的人哀憐我家窮苦,假寫此信,將銀寄來,救我母妻性命,免我夫婦分離。但不知其人是誰?何處報他大恩?」婆媳齊聲道:「若果如此,真正是我家救苦救難的大恩人了!」其子又問:「送信時,娘親曾看見此人麼?」其母道:「見是見的,但他放了信,匆匆就走,未及問他姓名,且認得不清楚,看去是一個讀書人模樣。」其子道:「我明日細細訪問,總有著落的。」
  過了一夜,劉達觀絕早起身,便去訪問鄰右。一來久不會面,本應望望;二來就將這樁事訪問,看可有人曉得也否。要知世雖澆薄,善心未泯,有此好事,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傳到席秀才借紙筆這店家耳中,便說道:「寫假書寄銀的,定是席秀才所為。」劉達觀聞有人曉得,便來細問。那人道:「這銀信可是某月某日早上寄來的麼?」達觀應道:「果是此日。」那人道:「這日早上,席秀才走來告訴我道:『昨夜遇雨,躲在人家屋簷下立了一夜,裡邊聞有婦人哭聲。』因問這家何姓何名,為著何事啼哭,我便一一對他說了。他便說:『要寫便信一封』,就坐在店後寫了。又窺見他身邊摸出一包銀子,連信一總包好。臨出門,見他又往西走。不上一刻,又從店前經過,才回家去。這寄信的,不是他是誰?」劉達觀點點頭,便問明席秀才住居,到家對母親妻子說了,急忙走去拜謝。
  那日,席秀才家中正為兒子行聘,親朋滿座。達觀走進,便問道:「那位是席相公?」席秀才道:「在下就是。」那達觀便叩下頭去,口稱:「席相公,你是我大恩人,特來叩謝。」席秀才以手扶住,道:「我與足下素昧謀面,有何恩德於你?請問尊姓大名?」答道:「我即做木匠的劉達觀,才從江西回來。,舊年冬底,家中正愁餓死,蒙相公托我名字,寫書寄銀,不至母亡妻嫁,皆出相公之賜。此恩此德,何日得報!」席秀才笑道:「足下莫要認錯了。我一處館貧士,那有餘銀贈人?或另有人周濟你家,卻不是我。」達觀道:「相公不要瞞我了。現有你親手寫的筆跡在此,請眾位相公共看。」
  眾人始初聽了,半信半疑,及見了書信筆跡,爭向席秀才道:「這書果是尊筆。如此盛德的事,何用推托不認?」席秀才只是搖頭。劉達觀道:「相公果是施恩不望報的君子。我雖是無知小人,何忍沒相公大恩!」席秀才道:「還有一說,我書中隨手寫你四月歸來,你果然四月歸家,此是天意使然,何關我事?」
  達觀因問今日有何喜事,席秀才道:「是小兒行聘。」達觀道:「我今日送還相公銀子,諒相公必定不收。小相公畢姻在即,我送一張做親牀過來,聊表微敬,求相公不要堅卻。」眾人不待席秀才開口,都道:「好,我們勸席相公領你情便了。」達觀遂起身別去。
  親友齊贊道:「席兄,你一介寒儒,解囊完人夫婦,已屬難得。做了這樁善事,不肯認在身上,尤人所難能。看來你的好事做得盡多,特不肯告人,所以我等不盡曉得。」大家贊歎不絕,反弄得席秀才跼蹐不安。
  到兒子成婚時,劉達觀果然送一張大牀來,以作賀禮。席秀才只得受了,就作做親新牀。在此牀上,連生三子,大以為吉利。其後子孫做親者,皆用此牀合巹,無不多子。至今其牀安放祠堂中,以上為子姓大婚公用,結親十日內仍歸舊所。而席氏後人出仕者,皆至大官;經商者,盡成巨富。傳至數百年,族姓益繁,門第日盛,豈非上世積德之報?
  然天下善事無窮。嘗從浙江往回,人人爭誇德清蔡氏之盛,因考其先代遺澤,人所萬萬不能及者,試聽下回說來與看官們聽。

  二

  富豪家計尋常有,積德施恩若個能?
  數十萬金輕一運,於孫科第永飛騰。
  話說功名莫重於科第,科第莫重於鼎甲。往往一縣之大,科第絕少,鼎甲尤不易見。浙江德清縣蔡氏,一門之內,科第累世不絕,大魁天下者二,此豈無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諱凱者,字元凱,號節庵。父為一東都司,家資富有,德清縣中推為巨富。節庵平日慷慨仗義,周急救難,一歲中嘗做幾樁好事,鄉黨無不悅服,即當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舊有的學宮,與街市相近,未免囂雜,士子肄業,每患喧擾。縣公欲另建他處,苦無善地可遷。謀之邑中紳士,你推我讓,無一肯擔承其事者。節庵道:「要地不難。吾聞蘇州府學是宋時范文正公舊宅,堪輿家說:『此地風水極佳,建宅於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數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當此,請建為府學,使蘇州一府,科第不絕。』我雖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極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塊,與市廛卻遠,形勢高厚宏曠,堪輿家亦言風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齊正公所云,以建學宮,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為何如?」縣官道:「蔡年兄有此義舉,是最妙的了。」眾鄉紳亦道:「兄能若此,為功一邑不小。」遂將此地建立學宮。其後邑中果然科第不斷。
  再說明朝州縣漕糧,不比如今定制,有衛官旗丁解運,都點盈實民戶,解往通州。當此差者,往往至於破家蕩產,民間不勝其苦,甚至賣男賣女,連性命多保不住的。惟鄉紳上戶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當點派糧戶的時候,有鄰人走來,向節庵道:「今年點著解糧,缺少盤費,欲要借貸數百金。」節庵也不言肯,也不言無,但道:「再作商議。」兩三日間,為著解糧來借貸者不一而足,節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語應之。眾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為何此番倒像慳吝起來?」那知節庵另有一種意思。他因見人民困苦,動了一個救拔的念頭。
  一日,來見縣官。縣官接進內堂,分賓坐定,便問起運糧之事。縣官道:「已點定某某名戶,著他解去了。」節庵道:「某某家道都窮,不能勝任,求老父台另點一人罷。」縣官道:「本縣是秉公點定的,並無偏向,已經點過的不便再點。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點得,叫本縣也無可奈何。」節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縣官道:「年兄,你又說笑話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瀆?不要取笑。」節庵道:「治晚並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踐土,同受國家生養之恩,苦樂自宜均受,怎見得鄉紳衿士就不該當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歲運糧竟是治晚去便了。」縣官改容起敬道:「聽兄議論,真仁人君子心腸,別人點著他,尚有許多推諉;兄憐念窮民受苦,慨然願去,可稱難得。竟遵命便了。」節庵便叫家人遞過認狀,問了起運日期,起身辭出。
  斯時,合縣盡知,都說道:「今年解糧,蔡節庵一力擔承,窮乏民戶不至吃苦了。」這幾個點出得免的,猶如閻王殿上降了一道赦書,多歡喜個不了,方想起借貸之時再作商量之語,就有自己解運的意思了。有親友走來埋怨他道:「我們叨列紳士,與凡民不同,縣官不來纏擾,也是向來舊例。老兄何為破起例來?」節庵道:「我們紳士宜享安身,難道平民獨該被累的麼?看他們妻離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過去。況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壯麗,也未始不可。」親友見他說得冰冷,便不來攔阻,都暗地裡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擔著干係,水陸奔馳,自尋苦吃!真正是個呆子了!」
  再說節庵一到起運時,收拾行囊,多帶些盤費,跟了數十名家人,將領解的糧米裝載停當,別過縣官,辭謝了餞行的親友,起身上路。一眾船戶水手,厚給工食,不時還有賞賜,人人歡喜,個個竭力,有風使帆,無風扯纖,過了長江,渡了黃河,安安穩穩,晝夜無阻。
  一日,路過東昌,因風大難行,泊舟城牆下,舟中無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頭一望,只見同歇者船隻無數,忽聽見隱隱哭聲從鄰舟出,聽去甚是悲切。節庵心中不忍,遂從別號船上,一隻一隻尋將過去,直尋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見一人年紀約三十來歲,白淨面皮,坐在艙內涕淚交流,哀號欲絕。節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見有人過船來,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長兄請坐。弟有急事,一時無可擺佈,所以寸心如割。有勞兄長過問,深感,深感。」節庵問道:「兄有何事悲苦,說與弟聽,或分得些憂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難說的時候,巴不得向人告訴。又見節庵面貌是一正經長者,今來問他,遂將心事一一細說,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載煤壓船,往京師貨賣,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親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見。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飛去,無如貨物拖身,程途又遠,急切不能到家。若再遲留,父有不測,是長抱終天之恨了。意欲留貨在此,又無人可托。況出門時所帶只有來時盤費,貨尚未卸,歸路無資,轉輾思量,進退兩難,故爾悲痛。」說罷,流淚滿面。節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兒,必當速速回去。若貨無可托,此亦易事。我本運糧至京,兄若見托,將貨船交代與我,一齊帶去,到京中發賣;發賣之後,本利一並奉繳。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盤費不敷,更為易處,囊中尚有餘資,可以相贈,愁他則甚?」那人聽了,連忙倒身下拜,道:「兄肯為弟周全,是極好的了。我輩相交,一見如故,貨物有何不托?」節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貨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說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貨物十大船,原價二萬八千兩,有細帳可查的。」節庵又問:「盤費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夠了。」
  於是兩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貫來,才曉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縣。之孝忙即喚集船戶,將貨物點清,細賬交付。節庵一面收下,一面送過盤纏二百兩。之孝交代過後,歸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連夜謝別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講節庵在東昌擔擱一日,明早風順,隨即開行,米船煤船一齊進發。在路又行了月餘,已到通州,好往總漕衙門投遞文書,倉場管糧廳過米色,使用了些銀兩,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須守候時日,因思自通到京,不過四十里路,兵部於少保素係通家世誼,理合進謁,兼可打聽煤價貴賤。痛了幾個牲口,帶了隨身童僕,趕進京來,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參見。
  其時,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國家多故。少保盡心王室,日夜勤勞,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應軍機大事,皆出一人主張,生殺在握,權勢赫奕。真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伺候求見者,車馬紛紛,冠蓋接踵。節庵以故人往見,投進名貼。少保平日素重節庵為人,即請相見,留入書房,問問家鄉光景,並別來如何,現今有何事來京。節庵備述解糧來由。少保口稱「難得」,也把京師近日情形說了一番,又道:「糧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來煤少,未免焦勞。」節庵道:「現帶煤船十隻,可以濟得急用麼?」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師口語說:「燒不盡山西之煤。」此際何以短少起來?只因也先犯順,天順皇帝已被他擄去,又連次殺入居庸關來,逼近京師,帝都幾至失守。虧了於少保扶立景泰,執掌樞機,號令嚴明,用兵有法,諸將盡皆用命,各處緊要關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國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經兵革之後,人民逃散,田野荒蕪,出煤的地方盡在山西,其時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遠處地方聞知京城被圍,准敢運來貨賣?你想煤是煮飯吃的,可一刻少得的麼?今聞節庵載得煤來,所以大喜,遂差人運交煤廠,悉照時價給發。
  節庵一算本利,除去二萬八千兩原本,反餘了十萬有餘,自忖道:「看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須送到他家裡,才為不負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辭別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來。
  再說房之孝,自與節庵別後,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牀,正在想念兒子,一見之孝歸來,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盡心調治,病勢頓減,不上半個月,已能起身行動,漸漸復舊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說起販煤之事,多虧蔡節庵一力擔承,才得趕回見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見家人進來報導:「德清蔡相公已到門首,欲見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趨出迎進。相見後,一邊說別後之事,一邊謝周全之誼。節庵聞知其父病痊,作揖稱賀,遂言及:「東昌一遇,見托貴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銀外,竟獲幾倍利息。」叫家人將載來銀子,一捆一捆,盡行扛進,堂中擺得滿滿的。又將細帳一本送過,道:「請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愛,代為經營,在弟得本已夠,其餘十萬餘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來?這是斷不敢領的。」節庵道:「前弟所以擔承者,實見吾兄思親念切,欲全兄孝心,非為謀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謀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卻,反看輕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讓,只見之孝父親走出。兩下見過禮,便向節庵稱謝道:「小兒承兄厚誼,周全回來,已感激不淺了,如何又將餘利見賜,怎好承受?但屈兄遠臨,待愚父子稍盡地主之情,然後再講,如何?」吩咐家人設席相待。節庵上坐,父子陪飲。因問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發進來?」節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動了。」之孝父子道:「這個如何使得?就不搬來,現成鋪蓋,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數日的。」節庵見他父子堅留,送來的銀子,必有許多推卻,假意應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暫住店中,明日搬來便了。」之孝信以為真,也不相強。飲至掌燈時候,辭別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別。
  節庵歸至店中,略睡片時,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們道:「相公要起行,這十萬多銀子,竟盡送與他了?」節庵道:「本是他的本錢,利錢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說。」家人道:「如此,白白裡替他辛苦一場了。」節庵道:「你們辛苦,我自有賞,豈可破費他人財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來回拜,並要邀請至家。店家回說:「已去久矣。」悵悵而返,稟知父親。其父道:「如此輕財仗義的人,真世所罕有。難道讓他獨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說其年浙省大荒,米價騰貴,德清亦被災歉,百姓嗷嗷,餓殍相望。節庵一聞荒信,忽忽趕回,見德清人民流諏顛沛,心中老大不忍,傾家所積,倡義賑濟,救活飢民不知多少。自歸家後,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亂一番,偶因身子勞倦,坐在家中節養。門上忽通報導:「山西房相公來拜。」心下大駭,忙叫請入書房,整衣出見。
  敘過禮後,節庵道:「長途迢遞,辱承降臨,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親,今為何事反遠離膝下?願乞賜教。」之孝道:「自兄去後,家父日夜記懷,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還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還。」節庵笑道:「弟若肯受,當時就已領賜,何至不別而行?兄今又送來,可謂太不憚煩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銀子一並發到節庵家來。節庵只是不肯收受。推來推去,放在之孝臥起的書房內,當夜設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節庵留住道:「難得吾兄遠來,暫停數日。敝邑雖是荒僻地方,觀玩觀玩風景也好。」之孝見堅留不放,只得住下。用過早飯,同往街坊遊覽,信步走到縣前,只見縣門口枷者累累,個個鶉衣百結,憂愁滿面,妻子扶著,啼哭個不了。節庵問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錢糧的窮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報荒,催科甚迫,只得賣男鬻女完納。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責,枯竹裡逼油了!」
  節庵聽罷慘然,回家嗟歎不已。之孝道:「弟一路來聞知兄長捐粟賑飢,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錢糧者不下數萬,吾兄雖有惻隱之心,卻亦無從援手。」節庵道:「雖則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過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薩心腸!但才賑飢民,又辦此事,兄雖家道富厚,只恐應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來萬利息,弟既送來,斷無重複帶去之理,兄又決意不收,何不就將此項代為完納?既免眾窮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讓之煩,豈不兩便?」節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銀子,作此義舉,亦是美事。但必須我兄具呈,稟明縣公,方曉得此項銀兩,出自我兄之賜。」之孝道:「這個不必。弟見兄一點仁心,故作此想,並非欲市名也。」
  兩個你一句,我一句,正讓個不了。適有兩個老友走來,,聞知此事,笑道:「兩位不必爭論,竟是連名縣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數,連名具呈道:「蔡節庵、房之孝願捐銀十萬,代完德清合邑條銀。」知縣見呈大喜,遂將銀子收庫,枷號者即時釋放,餘欠者盡行免提。一時哄動了一縣人民,人人歡慶,個個稱暢。不惟感激節庵,亦且念誦之孝,稱為「二難」。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別回去。至今房姓為山西望族。節庵壽登期頤,無疾而逝。子中孚,弘治進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孫演傳,亦登進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孫奕琛,自進士出身,直做到東閣大學士。康熙庚戌狀元啟尊,壬戌狀元升元,皆其元孫輩也。科第至今不絕。德清之稱富貴久遠名,蔡氏尤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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