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馬元美為兒求淑女 唐長姑聘妹配衰翁
一
造物安排閒世界,怪怪奇奇,幻出人間算。莫道衰年無倚賴,白頭花燭人稱快。寡媳機謀人不解,以妹為姑。手段天來大。接續宗嗣延後代,合家歡樂勞拖帶。右調《蝶戀花》
從來人家盛衰興廢,在男子,不在女人。男子為人正直,又有才幹,雖一時落薄,其後振起家聲,光大門戶,亦是尋常之事。若女子,雖賢,不過孝順公婆,幫助丈夫,勤儉作家,親操井臼,不失婦道之常,便已夠了。設不幸丈夫早逝,下無子嗣,能謹守門戶,潔清自持,已為賢節之婦了。至若宗祀絕續,後代興廢,只好聽天由命。然此等議論專為尋常女子而設,若果有大才大識,明於經權常變之道,處常不見其異,處變始見其能,譬猶隆冬閉塞之候,生機將斷,而一陽復發,枯木可使重春,祖宗血食賴以延,後代子孫賴以興,乾出來的事,為夫家絕大功臣,豈不令人敬羨?
這一段話出自前朝萬曆年間,江南蘇州府吳江縣太湖邊魚浦地方。其人姓馬,名元美。世代積德,家私頗厚。居常一心行善,修橋補路,濟物利人之事,全不惜費。只是歷代單傳,宗族門房絕少。娶妻王氏,成親十餘載,並不坐胎。年近四十,始得一子,取名必昌,其後王氏再不生育,看來也只好單傳下去的了。幸喜必昌易長易大,相貌清秀,七歲上從先生讀書,館課絕不費力,讀至十五六歲,經書滿腹,落筆成文。元美大喜,謂兒子學業可望有成。
一日,夫婦間閒話,王氏道:「兒子年已長大,再隔三四年,便可成親。須尋一好媳婦配他,方稱吾意。」元美說:「吾有此心久矣,特未告訴過你。有舊友唐有德,聞其長女聰明賢淑。四五年前,吾曾到他家中,此女尚在館中讀書,見其笑言不苟,貌甚端莊,今已長成,想更好了。年紀與必昌兒相等,兩家門戶也是相當,算來娶此女為配正好一對兒。但必須伊戚張景天為媒,庶幾成此良緣。」王氏聞之大喜,巴不得姻事即刻成就。
明日,元美絕早起身,即到張景天家拜望。景天方起梳洗,見元美,拱手道:「元兄,何事來得恁早?」,元美笑道:「有事相求,專誠拜謁。」兩人坐定,元美即將求婚唐姓,欲懇為媒的意思一一說了,又道:「如蒙令親俯允,煩兄即請庚貼,下午來候好音。」景天道:「看來此事合親定然應允,弟當造府奉覆。」遂一拱而別。
是日,元美在家等候。方及下午,家人報說:「張相公來了。」元美趨出相迎,向景天道:「有勞,有勞。」景天說:「此事果係天緣湊合,舍親擇婿頗難,一說令郎,便欣然允諾,親寫年庚,托弟送來。」即向袖中取出,雙手送上,說:「且收好,擇日定吉可也。但小弟為舍親代謙,倘嫁密不厚,莫怨媒人。」兩人大笑。景天即欲別去,元美堅留不放。王氏因為兒子姻事,知景天即來,預備酒餚相待,客人一坐,即遣小使搬出來,極是豐富。況彼此本係舊交,景天也不推辭,入座便飲。元美又喚兒子必昌出來相見,在旁陪飲,愈覺親熱。傳杯遞盞,直至起更後方散。元美遂擇日備禮,拜門定下。夫婦歡喜無限。
且說唐有德亦係世代讀書人家,為人忠厚,雖非大富,也算盈實之家。其妻張氏,即景天堂妹。張氏所生二女,長曰長姑,次曰幼姑,子名全義。長姑時年十七,聰明賢慧,說出話來就有大人見識。幼年識字讀書,便曉大義。十三歲始出學門,所以古今書籍皆能通曉。愛看史鑒,閒暇時每與父親講論,將古今成敗興亡之故一一推求,謂某代亂亡,其禍起於何人,其失在於何事。又自出一番議論,謂當此之時,應如何算計,便可轉危為安,轉禍為福。講到高興時,若恨不生當其時,為之籌畫。有德聞之,大笑道:「汝若生為男子,具此見識,異日到可乾些功業。可惜汝為女子,也沒處使用。且《詩經》上不說麼:『無非無儀,惟酒食是議。』汝何必替古人擔憂?」長姑道:「爹莫看輕女子。吾思女子之責,有時比男子更重哩!」有德說:「試說與我聽。」長姑道:「女子在家,唯叨父母教育。一旦出為人婦,則堂上安否,家人睽睦,皆由此婦妥當不妥當。妥當者,一堂和順,助夫成家,顯身揚名。不妥當者,弄得人家七顛八倒,致丈夫身敗名裂。女子之責豈不甚重?然此就其常言之。設或命犯孤鸞,丈夫蚤喪,親老子幼,內難外侮,一時並作,如徒束手閨中,坐視夫家危亡,不圖所以保存之道,則雖一死,不足塞責,人家何賴有此婦?譬如為人臣者,一旦國家多故,托以六尺之孤,寄以百里之命,能以一身保其萬全,方是為臣之道。今以巾幗女子而亦委以托孤萬全之事,重乎不重?難乎不難?豈非女子之責有時反重於男子?」其父深服具論。即幼姑聞之,亦以姊言為然。
他若工女針指,一見就會,一會就精,不必說了。又善於料事。有德嘗僱一工人,長姑一見便道:「此人貌非良善,不可收留。」後到別家做工,果盜了主人財物遁去。一日,鄰家失火,家家搬運物什。有德家中也倉皇失措,欲將箱籠等件搬往他處。長姑說:「不必搬動,吾家牆垣高厚,且居上風,無慮延及。黑夜間,倉忙搬運,恐反有失。」其後火熄,他家多所散夫,有德分毫無損。所以家中皆服長姑識見。長姑之言,一家無不聽從。有德有疑難事,也與長姑商量,嘗思覓一佳婿配他。語云:「娶婦易,擇婿難」。凡有求親者,不說真話。今景天為馬家求親,有德平日見必昌閉戶攻書,正有此意,又知馬家積善之家,元美亦正氣厚道,況景天為媒,自然不錯,所以一說便允了。允親之後,馬家即擇日送禮下定,越歲遂行大盤。未幾,必昌年十九,長姑年二十,訂在來春完姻。
忽一日,景天勿匆來向有德道:「今早令親家來說,令親母病重得緊,大勢不能好了,欲於日內娶令愛過門。恐一有不測,吉期又隔三年。況內裡無人照管家事,故再三托弟致意,妝奩一些不計較的。如蒙腐允,周全他家不小。」有德躊躇半晌,說:「此事還要商量,數日內恐來不及。」景天道:「吾且別去,候兄夫婦商量定了,明早來討回音。」遂拱手而別。未知有德允否,且聽下回分解。
二
紅絲一縷百年親,巾幗奇謀意更真。
煉石會將天罅補,媧皇端是大功臣。
話說有德因景天來說親母病危,數日內欲娶女兒過門,遂與妻子商量。張氏說:「向聞親母偶有小病,何以沉重至此?倘竟身故,內裡無人主持,所以急取我兒過門,算計卻也不差。只是妝奩物件,數日內焉能整備得來?」有德說:「他說妝奩不計,如今事情急迫,若嫁去時,只好隨身物件,其餘後日再補罷了。既係至親,彼此痛癢相關,允他的為是。」張氏亦以丈夫之言為然。
明日,景天來討回音,即一諾不辭。元美曉得,深感親家體諒。王氏病中巴不得媳婦即刻到門見面,聞知女家已允,心下稍安,便對丈夫道:「吾日來病勢愈重,恐不能久持,作速娶親為妙。」元美依言,遂草草擇了合巹日期。唐家亦忙忙打算嫁女。迎娶禮文,不必細說。
長姑自進門後,夫妻和順,固不必言。因婆婆臥病在牀,絕不作新婦樣子,早上起身,即往婆婆房中問安,檢點湯藥。王氏在病中,見新婦慇懃著肉,亦甚歡喜。必昌雖係新婚,日夜陪侍母親,不歸新房歇宿。長姑亦深服丈夫能盡孝道。只是病勢一重一日,不上滿月,王氏早嗚呼哀哉了。必昌哭泣盡禮。長姑痛念婆婆娶我為媳,侍奉未及一月,不能孝養,更哭個不了。元美見新婦如此哀痛,反來相勸。且見料理諸務,井井有條,性格又和平,特人接物,處處周到,妻子雖死,不憂無人當之,心下稍安。一到喪事畢後,即將銀錢賬目交代下來,飲食動用,悉托長姑管理,空下兒子功夫,令其認真讀書,以圖上進。
長姑自當家後,早起夜眠,克勤克檢,比婆婆在日更加精細周到,作事什停九妥,僕婦下人沒有一個不畏服的。服滿之後,生了一子,舉家歡喜。
元美自得孫後,存心愈加仁恕,濟鰥寡,扶孤獨。親友有急難事解囊資助,鄉黨之受其惠者甚多。媳賢子孝,上和下睦,正是一家無憂無慮,一日好一日的時候了。那知變生不測,樂極悲來。其年,元美已六十七歲。村中痘氣大行,病死者甚多。必昌亦染痘病,不數日身亡。其子方交三歲,亦相繼病殤。斯時,長姑方喪夫,又喪子,弄得全無主意,唯有呼天搶地,日夜悲號而已。元美遭此大變,如青天打一霹靂,驚得呆了,悲淚不止。有德夫婦恐女兒苦壞身子,時來勸慰,總難解其愁苦。若使馬家子姪眾多,就別房諸子中承祧一個,也好接續宗嗣。無如數代單傳,絕無宗族,即欲承繼一人,也無從覓處。人皆謂天絕好人,幾疑為善無益,每為元美不平。孰知天心佑善,更有一番奇奇怪怪作用,後來到底不爽。此意慢表。
且說元美見家中死喪相繼,終日悶坐,翁媳媳在家,楚囚相對。一年之後,有與元美相好者,勸其娶妾生子,以為宗祀計。元美道:「吾本有子有孫,一旦子亡孫死,是天命所該,應無後。況肯作妾者,大抵小家女子,嫁我垂暮之人,豈能相安?恐怕子不能生,反弄出許多醜態來,白白污辱門風,更不好了。此事斷斷不可。」又有勸其續娶者。元美道:「若要續娶,再婚之婦,自然不討,必聘人家閨女。吾年近七旬,而娶少女,一旦身死,又添一個少年寡婦,不是害了他一生麼?況或女性不良,吾死之後,任意胡行,以致家業耗盡,徒作話柄,則又何苦而為之?吾命該絕後,只好順天安分,度此餘年罷。
長姑聞之,思量公公所說也卻有理,然馬氏累世積善,難道宗祧滅絕,竟做若敖無祀之鬼不成?只有勸得公公續娶,後代之延還有一線可望。「吾思老年生子,亦是常事。況公公年齒雖高,看他精神尚奸,何以見得不能生育?」
一日,呼小婢吩咐道:「今晚老相公宿處莫將溺器送進,取一灰畚箕放在牀前。如老相公問起時,只說溺器失手打碎,今晚買不及,如夜來小便,即溺在灰畚箕中便了。你明日早上取畚箕與吾看。」小婢不解何意,到夜,果依長姑所言安放。元美問起,也如長姑所言對答。元美待下本寬,並不責備一語。
明日清早,小婢果取灰畚箕與長姑看。長姑見公公所溺之處,灰跡甚深,並不散亂,因思:「公公先天尚足,定能生子,可以續娶的了。」但又思:「續娶婆婆,必得性格溫柔,婆媳間方能一心一意,合得日子來。倘如公公所言,果娶一個不好的,情性乖張,作事顛倒,平日搖唇鼓舌,欺老嚇小,弄得家中時刻不寧,不唯生兒無望,公公老年人如何受得這般氣苦?是無益而有害,我反是一個罪人了。若但據媒人之言,說好說歹,總未可信,要得一耳聞目見,果然好的,方可放心。」思來想去,不止一日。忽然拍手道:「有了,有了!吾家妹子幼姑,為人謹慎,性氣和平。平日吾說的話,百依百順。娶得他來做吾婆婆,既得生子傳代,又與吾同心合意,方是萬全無失。但恐老少不對,爹娘不聽。」躊躇一晌,道:「必須如此如此,不怕爹娘不依。且待明日回去面求便了。」但未識長姑回去若何說法,有德夫婦聽與不聽,且聽下回分解。
三
棋分黑白定高低,絕處逢生始出奇。
八十老翁延似續,當先一著少人知。
話說長姑思聘妹子為姑,一夜不曾合眼。絕早起來梳洗,即喚轎夫伺候,一身素服,外面罩件色衣,走向堂前告稟公公道:「媳婦今日回家探望父母,去去便歸。公公萬勿他出。」說罷,即乘轎而去。元美見媳婦匆匆而去,只疑家中有事,也不去問他。「但叫吾在家等著他,畢竟回來有什麼話說了。」按下元美一邊。
且說長姑轎子一到自己門首,便有人進去通報。有德夫婦聞女兒歸家,迎出廳來。幼姑見小弟聞大姊歸來,也跟隨出來迎接。有德見女兒衣服外面罩件色衣,便想道:「他是最講究道理的,今日為何改起妝束來?」正欲開口,只見女兒一到堂前,雙膝跪倒,兩淚交頤,放聲大哭,道:「馬氏後代絕矣!女兒異日必作無祀之鬼,水無出頭日子!望爹娘救我一救!」有德見此光景,大為驚駭,自忖:「女兒素守閨訓,今來求救於我,難道不能守寡,意欲改嫁,欲求父母作主不成?」因道:「汝且起來,坐了細說。」長姑總不肯起,但道:「女兒有一句話,爹娘如肯聽吾,則女兒便可得生。如不依吾,今日即死於爹娘之前。」
有德愈疑。家人在旁聽者,也疑到長姑這一句說不明白的話,自然思量嫁人了,惟恐父母不依,故此以死相嚇。有德慢慢的道:「汝素知道理,所以吾平日最聽汝言。今日汝所欲言,一定合理,吾何為不依?」長姑說:「女兒為馬家媳婦,自應為馬家出力。因念馬氏世代積德,公公一生仁厚,吾丈夫為人,讀書好學,存心厚道,不應無後。即女兒賦命多蹇,亦自信無他,何至受此慘報?今承繼無人,遂至宗斬祀絕!」長姑說到此處,淚如泉湧,伏地悲哀,哽咽不能成聲。旁人俱掩面唏噓。有德夫婦亦流淚不止,因問:「汝意云何?」長姑說:「就女兒看來,公公年雖高大,精神尚健,相亦多壽,娶得一位婆婆,尚能生子,則馬氏可以有後,女兒終身亦有結局了。」有德斯時便以手來扶著女兒,帶笑說道:「此卻容易。只要汝家公公肯娶,天下豈少女子?汝不過求我為媒的意思,我當出力尋訪,擇一好對頭與你公公作配便了,何必如此光景?」長姑說:「尋訪的話,到也不必爹娘費心,女兒以看中一人在此了。」有德問是何人。長姑說:「兒看中的就是吾家妹子,可以為吾婆婆。」有德大駭,搖頭道:「這卻教我難依。」長姑見父不允,隨向袖中取出利刃,大哭道:「兒命畢於今日矣!」右手持刃,左手按頸,便作欲刎勢。有德夫婦大驚,向前劈手奪住,道:「兒勿著急,有話從長計較!」長姑把利刃收起,有德從容告說道:「汝妹姻事,自然父母作主。但汝翁年近七旬,汝妹年才十九,老少相懸,要問汝妹願與不願。倘其不願,強為主婚,使他終身抱恨,豈非父母害他?於心何忍?」長姑說:「爹言極是。但女兒去問妹子,妹子允了,爹娘有更變否?」有德夫婦驚心方定,況揣度幼姑必定不肯,因說:「汝妹若允,我爹娘斷無不允之理。」長姑磕頭謝了,立起身來往內便走。
要知幼姑初時原在堂中,聽見長姑看看說到自己身上來,便避進房中去了,及長姑同父母進來,便揣知父母推我不允,長姑親來求告的意思了。長姑一見妹子,叩欲跪下。幼姑以手扶定,道:「姊不必跪。姊之意,吾已盡知,竟從姊命便了。」長姑道:「然則妹無悔乎?」幼姑搖頭道:「無悔。」遂轉身向父母道:「妹已應允,乞爹爹寫庚貼付兒,以便回去報喜。」有德只道幼姑不允,便好推托。今見幼姑全無難色,一諾不辭,心中好生不然。然已有言在先,無可推卻,只得寫了幼姑庚貼,置於幾上。長姑兩手捧定,跪下道:「馬氏絕亡,全賴吾家救拔。」拜了四拜,遂起身道:「兒去矣。」頭也不回,乘轎而返。
看官請想,幼姑一閨中少女,豈無少年子弟對他,何以情願嫁此老兒?因素知長姑識見過人,做事不差,此舉決不相誤。又姊妹情重,今若嫁去,無論其他,即姊妹聚首,亦一生願足,故慨然應允。有德夫婦始悟女兒今日外罩色衣為求親故也。
話說元美自媳婦去後,靜坐書房。午後,忽報媳婦已歸,方欲出來,見媳婦已至面前,叫一聲「公公」,便痛哭跪下,哀哀不已。元美驚問何故。長姑道:「有一事稟知公公,能聽吾言,媳婦便有活理;如不聽吾言,此處即吾死地。但求公公聽從為便。」元美愕然,一時答應不出。
看官!要看有德是親生父母,初時尚疑長姑欲圖改嫁,作此伎倆。元美見此光景,能無疑及到此?「且孝服未除,忽穿色衣,忽忽歸去,與父母商量,恐我不從,所以回來求我。」元美疑想到此,一陣心酸,更流下淚來。長姑見公公呆立流淚,便說:「媳無他言,吾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公公何以置之不聞?」元美方拭淚道:「我豈不知?但我家無後,定是天意使然,非人力所可挽回。」長姑道:「公公若肯娶一婆婆,生下小叔,便可挽回了。」
斯時,元美方知媳婦為此起見,歎口氣道:「吾年將就木,何苦害人家兒女?」長姑說:「媳婦今日回去,已為公公擅專定一頭親事,故特來告罪。」元美驚問:「所定何家?」長姑道:「即吾妹幼姑,溫柔淑德,堪與公公作配,已經訂定,現有庚貼在此。」元美這一驚不小,毅然作色道:「媳婦錯了,吾與汝父誼若兄弟,伊女猶吾女,無論汝妹年輕,不應嫁吾垂白之人。且天下焉有姊為媳,而妹反作姑之理?此事若成,被人談笑不小,救吾何顏見人?」長姑見公公說得侃侃鑿鑿,全無一些通融之意,便將庚貼放在桌上,道:「公公可去送還,媳婦今日拜別公公了。」一面拜,一面取出利刃,便向頸上要刺。嚇得元美倉皇無措,又刃在媳婦手中,不便相奪,百忙間,連聲道:「吾依,吾依!」長姑聽說依了,便道:「公公既允,媳婦竟整備行聘迎娶的事了。」遂起身進內。
元美一時著急,信口應允,孰知媳婦執此一言為準,因想:「此事若何發付?」弄得進退兩難,一夜不曾睡。天明起身,只見媳婦忙碌碌請陰陽家檢日,整備行聘物件。家人你傳我說,鄰里親友無不知道,盡笑說道:「老壽星要做新女婿了!」元美怕人談笑,到行聘日期,只得避往他處,做一見不聞。長姑知公公怕羞避出,亦不遣人去尋他。行聘過了,收拾新房,重新置辦牀帳被褥,舊時有的一些不用,總取吉利的意思,手忙腳亂,獨自料理,絕不同公公商量一句。
元美見事已成就,勢難中止,到迎娶時,再不好避開了,無可奈何,只得打扮新郎與幼姑拜堂合巹,進房同宿。明日,合家見禮,長姑盡子婦之禮,在下四雙八拜。幼姑公然上受,絕不遜避。此卻是幼姑能達大體處。及房中相見,則敘姊妹之情。從此夫婦和順,幼姑絕無嫌老意思:姑媳相得,自不待言。來年即生一子。長姑大喜,僱了乳母,領歸自己房中撫養。三年中連生三子。不唯已美感激媳婦如重生父母,即有德夫婦亦信女兒所見不差。聞者傳為美談。
數年間,姊妹協力作家,元美憂游過口,家道益發興旺。其後三子俱讀書進學,長者中崇禎朝進士。元美壽至九十有五,與幼姑做了二十六年夫妻,方才去世。長姑、幼姑俱享高年。有孫十人,俱親見成立。其後子孫繁盛。至今馬氏族姓三百餘口,皆虧長姑一人旋轉之力,豈非馬氏絕大功臣?然此亦元美為人忠厚,平生好善,上世積德,故當宗祀將絕之際,天生大奇女子為之媳婦,識權達變,見得明,信得透,將人所不敢為、不能為的難事,辦得易若反掌,而極衰門戶變為極盛家聲。《易經》上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此一驗也。
觀此書者,當思人苟行善,無不可回之天意,毋徒詫為奇事已也。後人有四言贊曰:
種麻得麻,種豆得豆。
積德累功,居心渾厚。
子孫綿延,富貴且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