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張玄素上書諫太宗 封德彝排言斥魏徵

  太宗區處外夷以來,沙缽羅及遠方蠻酋,各上表朝貢,年年不絕。因謂侍臣曰:「往者太上皇以百姓之故,稱臣於突厥,朕嘗痛心焉。今單于稽顙,庶幾可雪前恥矣。昔人謂御戎無上策,朕今治安中國,而四夷自服。豈非上策乎?」房玄齡等拜賀曰:「陛下英武廣被,四夷賓服。漢高之世,不及遠矣!」
  忽中書省奏入:「杜如晦疾篤,具表納還官誥。」太宗聞奏,即遣太子詣府中問疾。太子承詔,徑來看視如晦病體。如晦遣人迎接,入榻前坐定。如晦之子侍立於側。太子因問起居消息,皆其子應對之。如晦曰:「臣已老矣,病入沉痾。殿下回奏皇上,臣不能復起以視國事也。」太子曰:「君善保其恙,皇上亦必親來視。」言罷,即出。家臣拜送至府外。太子登了車駕,徑入朝,以如晦所言奏知。太宗其時正在便殿與講臣說書,聽得太子奏,即起,詔備鸞駕,與一派講官親詣如晦府問安。不移時,各執事準備儀仗已具,太宗啟行。早先有人報知。如晦著堂候眾人,迎接聖駕至府門外,謝了鑾殿。太宗輕身入到堂中,隨官於外伺候。如晦扶病見上於西軒。太宗坐於榻前,親臣遠遠侍立。太宗問曰:「卿之疾未瘳,朕無日不念。自以為戎馬在邊,不得與卿請誨。今四夷寧息,正好議論治道,輔朕不及。倘君萬一不諱,誰可代之?」如晦淚下而言曰:「臣蒙陛下知遇,雖粉身碎骨,無以報恩。今疾不起,而與陛下永訣。房玄齡與臣同任,其人忠貞可任。陛下當與理政事矣。魏徵、王珪盡言無私,實社稷之臣,若付人民之寄,必有可觀。臣再無他言。惟願陛下息兵革,毋傷天地之和,誠生靈之幸!」太宗曰:「卿言朕當識之。」俄陰陽官報:「日近晡。」上乃慰諭而出,升鑾駕回朝。百官隨至宮門方散。次日早朝罷,中書省奏:「杜如晦卒。」上聞知流涕,謂房玄齡曰:「公與如晦同佐朕,今獨見公不見如晦矣。」玄齡亦為慘焉,因奏曰:「昨日聖駕問安,如晦囑不及家事。真乃清節之臣。陛下須保全之。」太宗曰:「朕與如晦,分須君臣,恩猶手足。朕正欲以報其功也,肯忘之乎!」即詔有司依制給贈喪儀,官其子孫、至親十二人。
  後賢有詩贊杜如晦云:敷陳王道闡孤忠,致治唐虞念在躬。未見宣承星已墜,高墳先有鳥呼風。
  卻說太宗以如晦已卒,政事皆決於房玄齡。玄齡效忠開誠,剖決如流,上甚禮重之。侍立於朝,必過午始退。是日,正與太宗議論軍政,有御史大夫蕭瑀在列,每妒李靖功高,乃奏曰:「陛下以軍政在嚴,近有李靖所部,御之無法,曾傷場圃民稻。請付法司推之。」太宗曰:「靖有平戎之功,縱其部下有傷民稼穡之事,府司自用治之。今若輒付法司,非朝廷待大臣之體。」不聽。蕭瑀退出。次日,李靖會朝,頓首謝罪。太宗責之曰:「隋帝之臣史萬歲破達頭可汗,有功不賞,以罪見誅。朕則不然,錄公之功,赦公之罪。」乃加靖為光祿大夫,賜絹千匹。靖曰:「臣無功有罪,陛下何以加爵賜帛?」固辭不受命。太宗復謂之曰:「前者,人或讒公。今朕已寤(悟),勿以為懷,竟令受之。」會林邑獻大珠來,有司以其表辭不順入奏,請討之。太宗以獻表示李靖曰:「好戰者亡。如煬帝、頡利,皆所親見也。今林邑小國,縱有不順之辭,朕毋與計較也。」靖曰:「戰士初回,不宜即遣。若討而勝之,亦為不武。況未必可必勝乎?」上深然之。
  太宗以外夷屏息,來朝者眾,欲修洛陽宮,以備遊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曰:「洛陽未有巡幸之期,而預修宮室,非今日之急務也。且陛下初平洛陽,凡隋氏宮室之宏侈者,皆令毀之。曾未十年,復加營繕,何前日惡之,而今日效之也?且以今日財力不及隋世,陛下勞瘡痍之眾,襲亡隋之弊,恐又有甚於隋帝矣。」太宗曰:「朕今所為,異於桀、紂者乎?」玄素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於亂耳。」上歎曰:「吾思之不熟,乃至於是!」顧謂房玄齡曰:「玄素所言有理,可即罷之。」他日與房玄齡、蕭瑀政於便殿,上以玄素言即罷洛陽之命,因自思:「隋帝拒諫自任而喪國。」乃問二人曰:「隋文帝何如主也?」對曰:「文帝勤於為治,臨朝或至日昃,即引五品以上坐論治道,命衛士傳餐而食。雖性非厚,亦勵精之主也。」太宗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文帝不明而喜察。不明則照有不通,喜察,則多疑於事物。皆自決,不任群臣。帝王一日有萬機之事,豈能一一合理?群臣既知上之意,則凡事惟取決受成而已。雖有過失,莫敢諫諍。此國止以二世而亡也。朕則不然。擇天下賢才,置之百官,使思天下之事。經由宰相,使宰相審熟便宜可否,然後奏聞。有功則賞,有罪則刑。敢不竭心力以修職業?何憂天下之不治乎?」房玄齡拜曰:「陛下所見甚遠。臣等將睹治安之世也。」上因敕百司:「自今詔敕未便者,皆應執奏,毋得阿從,不盡己意。」
  次日,邊廷貝西突厥種落散在伊吾,將起謀叛,有司以事應執奏者,申於上知。太宗聚群臣議處。房玄齡奏曰:「戎虜之性,難以統率。今散居他處者,是其固俗矣。今陛下天威所披,外夷仰皇風尚不暇,豈有輒叛者耶?邊臣不原其意,故有是奏。乞遣忠直之臣安撫之,其患自息也。」太宗然之,以李大亮為安撫使,貯糧磧石以賑之。大亮進曰:「玄齡之見實然。安撫之策未便。」太宗曰:「何以言之?」大亮曰:「欲懷遠者,必先安近。中國如本根,四夷如枝葉。疲中國以奉四夷,猶拔本根以益枝葉也。今招致西突厥,但有勞費,未見有益。況河西州縣蕭條,不堪供億。不如罷之。其或自立君長,求內屬者,羈縻受之,使居塞外為中國藩蔽。此乃施虛惠而收實利也。」上從之。至是九月,伊吾來降,詔置伊西州以處之。未幾,高昌王麴文泰亦來朝,太宗加意接納。西域諸國聞知,皆朝請。上即遣使,令文泰使人迎之。魏徵諫曰:「昔光武不聽西域送侍子,置都護。以為不以蠻夷勞中國。前者文泰之來,陛下厚其賜,致緣道供億甚苦。若諸國皆來,將不勝其敝。聽其商賈往來,與邊民交市,則可耳。倘以賓客禮送之,非中國之利也。」太宗曰:「卿論是也。」時遣使人已行,輒詔止之。
  上以屢年豐熟,民殷國富,嘗與群臣語及治化,乃曰:「今朕承大亂之後,恐斯民未易化也。」魏徵對曰:「不然。久安之民驕佚,驕佚則難教;經亂之民愁苦,愁苦則易化。譬如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也。」上深然之。封德彝進曰:「徵之言非也。三代以還,人漸澆訛,故秦專法律,漢雜霸道,蓋欲化而不能,豈能之而不欲耶?魏徽書生,未識時務。信其虛論,必敗國家。」徵抗言曰:「五帝三王,不易民而化;湯武皆承大亂之後,身致太平。若謂古人淳樸,漸致澆訛,則至於今日,當盡為鬼魅矣,人主安得而治之?」上卒從徵言。先年關中飢饉,米豆一斗值絹一匹。連歲天下蝗蟲、大水,百姓疲竭。太宗勤而撫之,雖有東西就食,流離出境者,未嘗嗟怨。是時天下大熟,流散者皆歸鄉里,米豆不過三四錢。年終出死囚,才二十九人。東至於海,南及五嶺,皆內外不閉行旅,不用齎糧,取給於道路焉。
  他日,太宗謂長孫無忌曰:「貞觀之初,議者皆云:『人主當獨運威權,不可委之臣下。』又云:『宜震耀威武,徵討四夷。』惟魏徵勸朕偃武修文,中國自安,四夷自服。朕用其言。今頡利成擒,其酋長並帶刀宿衛,皆襲衣冠。徵之力也。但恨不使封德彝見之耳。」徵再拜謝曰:「此皆陛下威德,臣何力之有?」帝曰:「朕能任公,公能稱朕所任,則其功豈獨在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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