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薛延陀分兵入寇 北頡利遣使請糧

  太宗命玄齡監修國史,因語之曰:「《漢書》載《子虛》《上林》賦,浮華無用。其上書論事,詞理切旨直者,朕有從與不從的,皆載之。」玄齡叩頭領旨。俄有人告:「魏徵私其親戚,權由己出,乞陛下正其罪。」上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按之,彥博領旨往按,移時回奏曰:「魏徵私親戚事,無跡可據。以臣度之,恐未有也。」上不悅。以徵不僻嫌疑,次日徵會朝,太宗責之曰:「卿自今遇事宜存形跡,庶與朕可驗。」徵奏曰:「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但存形跡,則國之興喪未可知也。臣不敢奉詔。」上曰:「吾已悔之矣。」徵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莫使臣為忠臣。」太宗曰:「忠良有異乎?」對曰:「昔三代隆盛之時,稷、契、臯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桀、紂之世,龍逢、比乾,面折廷諍,身誅國亡,所謂忠臣。」太宗大悅。他日從容問徵曰:「人主何為而明;何為而暗?」徵對曰:「兼聽賢臣之言則明,偏信邪佞之說則暗。昔堯清,亦問下民;舜帝明旦達聰,故共鯀、歡苗不能蔽也。秦二世偏信趙高,以成望夷之禍。梁武帝偏信朱忌,以取台城之辱。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以至彭閣之變。是故人君兼聽廣納,則近幸之臣不得壅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太宗深然之。不則一日,言事者請上親覽各人奏表,以防壅蔽。太宗以問魏徵。徵曰:「此人不知國之大體,必使陛下一一親覽之,豈惟朝堂,至於州縣之事,亦當親之矣。」上是其言,因問曰:「朕每以前王得失為鑒,不敢自欺。昔齊後主與周天元皆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而亡。譬如饞人自啖其肉,肉盡而死,何其愚也。然二主敦為最下?」徵曰:「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自專威福。是二主雖同至亡國,而齊主尤劣也。」太宗曰:「卿言自專威福誠是也。人言天子至尊,無所畏憚。朕則不然。上畏皇天之鑒臨,下憚群臣之瞻仰,兢兢業業,猶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矣。」魏徵曰:「此誠至治之要。願陛下慎終如始,則善矣。」言未罷,有侍御史權萬紀奏:「房玄齡、王珪二人掌內外官考,多有不公平。」太宗欲命魏徵推勘之。徵諫曰:「二人素以忠直承委任,所考既多,其中豈無一二不平?然察其情,終非阿私。且萬紀近在考堂,曾無駁正,及身不得考,乃始陳奏。此非竭誠循國者乎。今使臣推之,未足補益朝廷,徒失委任大臣之意。臣所愛者治體,非敢私二臣也。」上乃釋而不問。
  靜軒先生讀史至此,有感君臣相得之處,有詩贊云:君臣相得古為難,龍虎風雲際會間。忠直股肱元首諭,唐虞治化可回還。
  卻說突厥自回本國,恃人馬勢強,嘗侵伐他國。有敕勤(勒)者,不能抵敵,因是諸部各皆分散。當時有薛延陀、回紇、都播、骨利乾、多濫葛、同羅、僕固、拔野古、思結、渾、斛薛、奚結、阿跌、契苾、白霫等十五部,皆居磧北之地。及見頡利不理其國,惟好酒色,政事大亂,薛延陀乃約回紇等曰:「突厥初以強盛,征伐我主,致吾輩各散不聚。今其國事離亂,人馬多死。我輩何不率眾攻入他國,復雪前恥。汝眾人以為何如?」回紇等曰:「今頡利結好於中國,若攻之,彼必借兵於唐,我眾人如何抵擋?不如叛入中國,據了幾座城郭,又資他軍器糧草,待我等有安止處,然後發兵攻突厥,豈能勝我哉?若有後患,卻只是歸降大唐便了。有何不可?」薛延陀曰:「君計甚高。」即日起兵。因前後望並州、朔州、潞州、雁門等處入寇。不數日,是處軍馬聽得胡騎入塞,各棄家逃走。守臣驚恐。一面遣人報入長安,一邊預防戰守。消息傳入長安,近臣奏知。太宗聚群臣議曰:「薛延陀絕遠胡夷,今何以擾攻邊郡?爾眾臣何謂?」親軍總管李靖奏曰:「此部落原屬突厥頡利所管。頡利不能制服之,因致其入寇。陛下若發兵徵討,則虛費歲月,無益也。只惟遣使見頡利可汗,令彼出兵伐之。薛延陀慮巢穴有失,必部回人馬矣。」上從之,即遣使星夜往突厥,見頡利可汗。使臣領了詔書,徑來突厥見了頡利,宣讀太宗詔書已畢,頡利先打發天使回朝,再與眾文武商議征伐薛延陀之策。左丞撒禮黑曰:「延陀等抵死之輩,必合諸部罄力而鬥。大王可差人通知朔、潞等處人馬,內外夾攻,使眾部首尾不能相救,必自敗散矣。」頡利依其議,即日遣人通知朔、潞等處守臣,自部胡騎十餘萬,出渤海掩襲薛延陀歸路,不在話下。
  卻說延陀與回紇多濫葛等相攻,欲攻雁門關。忽游騎來報:「大唐遣使於突厥處知會,即今頡利可汗統人馬已出渤海矣。」回紇大驚曰:「渤海渾谷力,吾等門戶,若被頡利襲破,我輩無所安止,必死之道也。不如急抽回人馬,乘突厥空虛,並力攻入其國。頡利知吾兵來,必亦抽轉騎兵。待他來,首尾擊之,無有不勝矣。」延陀從之,即退回各部人馬,搖旗吶喊,殺奔突厥而來。頡利知得延陀襲他本國,將人馬分作二路,出鐵籠山與延陀會戰。
  先說頡利先鋒塔察兒部,本騎二萬,出得鐵籠山來,遙望見前面征塵蔽日,殺氣沖天,知的薛延陀之兵。即擺開胡騎。延陀人馬已到,兩下出坡前廝殺。塔察兒出言大罵,延陀激怒,拍馬舉鐵杖,直取塔察兒。塔察兒兩馬相交,戰四五十合,回紇勒馬助戰。塔察兒敗走,諸部趕去。塔察兒繞沙地而走,回紇部屬毛虎哩不捨,先一騎追趕。塔察兒覷得毛虎哩來近,拈弓搭箭,一矢正中虎哩左目,死於馬下。回紇見塔察兒射死其將,怒氣充塞,用一柄宣花斧,乘勢劈來。早劈死數騎,塔察兒見延陀眾盛,不敢戀戰,引部下殺奔本國去了。薛延陀部落一齊趕近城壕邊。忽前面笳聲刮地,鼙鼓連天,一彪人馬已近,乃是頡利可汗也。薛延陀分騎兩路邀擊。可汗驍騎孛羅背後殺來,兩下喊聲大振,殺了一陣。霎時間城中撒禮黑、塔察兒聽得頡利交戰,引騎兵開南門,乘勢殺出,前後夾攻。延陀人馬初時並在一處,因廝殺亂了,各分散,被頡利可汗揮兵截〔殺〕,回紇等不能抵擋,大敗,與延陀走退三十餘里。頡利收兵入本國,堅閉了城門,亦不敢出。兩下一連相拒五十餘日。延陀眾部不退兵。頡利城中受困。
  會其年十二月中,天凍雨不止,遂成大雪。內外積深三尺。突厥營中人馬多死,軍民大飢。頡利君臣商議,忽統率都部擴廓奏曰:「薛延陀部落屯紮不退,城中軍士無糧,何以能濟。乞大王速差使臣入中國,見唐主,借得兵馬、糧食來,方可退得延陀,以濟吾今飢困。」頡利依其議。隨差使命前往中國,見唐主借兵糧。使人領了文書,徑入長安,朝見太宗,奏上突厥之事。太宗覽奏,與侍臣議曰:「突厥不能制服他虜,見今受困,遣人來借兵、糧。卿等以為可應之乎?」是時鴻臚卿鄭元璹自突厥回,奏曰:「戎狄興衰,專以羊馬為候。今突厥民飢畜死,又有兵革,將亡之兆也。陛下若許以兵糧,使彼復振,久則復為邊患矣。不如莫應之,以待其疲。」群臣多勸乘其國之弊而徵之。太宗曰:「卿等言似亦有理。既然與人盟,又背之,則是不信。利人之災,則不仁。乘危徵之,為不武。縱其部落盡叛,六畜無餘,朕終不擊。必待有罪,然後討之。朕將與其兵食。」魏徵奏曰:「陛下既與之兵,則勿與糧;與糧勿與兵。二者不可兼足,恐無益於中國,反生嫌隙也。」上曰:「天氣嚴寒,亦非出兵之時,只以糧草赴之。」即日遣人裝載糧草與突厥。使臣一同帶上本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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