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馮酋長擾亂嶺南 崔仁師鞠獄青州

  太宗敕將出,魏徵固執曰:「國依於民。使良家盡入軍伍,則何以堪?」上曰:「且待來年。」復點兵矣,魏徵復諫,以為不可。上怒責之,徵曰:「夫兵在御之得其道耳,何以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云:『吾以誠信御天下。』今即位未久,失信者屢矣。」上愕然曰:「何以失信也?」徵曰:「陛下初詔悉免負逋官物。及有司奏負秦府國司者,陛下以此非是官物,令催督如故。且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復給一年。既而復有敕云:『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俟後再徵。』百姓聞之,不能無疑。今復點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在於守宰。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誠信為治乎?」上悅從之。
  時有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來朝,上聞其名,召見殿前,問以政道。玄素對曰:「隋主自專國務,不任群臣,不亡何待?陛下誠能擇群臣而分任之,遲其歲月,而唯考功績,何憂不治?」太宗悅曰:「卿言甚合孤意。」以為侍御史。又以張蘊古為大理丞。按:張蘊古,洹水人,為幽州記室時,上《太寶箴》以教人君。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黃主纊塞耳,而聽於無聲。」
  太宗設朝,邊臣奏曰:「陛下以選人襲封者,多有詐冒資蔭,乞詔禁之。」太宗下詔曰:「仍有詐冒資蔭,許自首。不首殺,處以死罪。」未幾時,有詐冒事覺,奏聞於太宗。太宗下詔殺之。侍臣張胃奏曰:「詐冒之罪,依法問擬,止應該流。陛下何遽殺之?」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胃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怒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既而知其不可,復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改容曰:「卿能執法,朕復何憂!」與胡寅同為大理少卿。時胡寅侍朝,有奏:「將軍長孫順德私受人餽絹。」上歎曰:「朕以廉恥風教於內外,近臣不能焉,何況遠者乎?」乃召順德入於殿庭,賜絹數十匹。胡寅以為不可,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於受刑。如不知愧,是一禽獸耳,殺之何益。」順德聞之,羞退其職。太宗知得,亦不復問矣。
  一日,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得良弓十數張,自謂無以加。近日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蓋謂木心不正,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自以弓矢定四方,識之尚未能盡,況天下之務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與寡人得民間疾苦,政事得失。」
  六月,封德彝卒。初,太宗令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御史就目檢校。」上以問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御史自應糾舉。如淹所言,大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德彝所言,真為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復何憂!」太宗聞德彝卒,因問侍臣蕭瑀曰:「德彝何為人?」瑀曰:「在朝儻立,亦敦厚君子也。」太宗曰:「誠如卿言。惜其不得留輔朕矣。」君臣二人議論間,問及周、秦修短,瑀曰:「紂為不道,武王徵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失雖同,立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異也。蓋取之,或可以逆;若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曰:「陛下之見,臣所不及也。」范氏斷曰:取之以仁義,守之以仁義者,周也。取之以詐力,守之以詐力者,秦也。此周秦之所以異也。太宗以湯武之征伐為逆取,而不知征伐順天應人,所以為仁義也。其曰取之或可以逆,亦非也。既謂之逆,則無時而可矣。
  是時,太宗以長孫無忌有布衣之交,加以外戚,有安命功,欲托以腹心之任。入宮與皇后商議。皇后長孫氏固請曰:「妾備位椒房,貴寵極矣。誠不願兄弟執國政。前朝呂、霍、上官,可為切骨之戒。」太宗曰:「無忌朕之幼相識也,寧有是事哉?吾必欲任之。」遂不聽後言,以為右僕射。
  冬十月,忽邊廷報入:「嶺南酋長馮盎與諸酋長自相攻擊,將欲謀反。」太宗聞奏,集群臣議曰:「嶺南連年不靖,今諸州告急,朕將發兵討之。」武臣皆請擊之為利。魏徵出班諫曰:「嶺南瘴厲險遠,不可以宿大兵。且告急者已數年,而盎兵未嘗出境。此其不反明矣。若遣信臣,示以至誠,撫以恩德,可不煩兵而服。何必動干戈哉。」太宗依其奏,即遣殿中侍御史崔仁師為使,前往嶺南安撫馮盎。仁師領敕命,徑至嶺南,見諸酋曰:「唐天子以遠臣不沾德化,自相殘戮,邊廷疑有反意,奏入京師。今上特齎敕書,安撫爾眾人。各宜自保其位,不得越分,而取夷〔滅〕禍矣。」諸酋長聽得有安撫詔書來到,大悅,各息鬥兵。馮盎遣其子戴智隨天使入朝謝罪。崔仁師回長安奏知:「諸酋各遵諭旨,無復叛亂。嶺南悉平。見有盎子戴智隨臣詣闕下請罪。」太宗大悅,詔戴智面撫慰之,遣回。顧謂魏徵曰:「卿一言勝十萬之師,不可不賞。」賜絹五百匹。魏徵固辭曰:「此陛下天威所及,非臣之能。」太宗由是甚重之。
  忽閣門太使奏知:「青州賊相聚為亂。守臣捕捉滿獄,乞候聖裁。」太宗與群臣議曰:「侍御史崔仁師明敏有見,日前撫安嶺南,甚稱朕意。今詔之按獄於青州,必得其明。」眾臣皆舉仁師可任。於是太宗召入問之。曰:「青州所繫於獄者實多。然而未有謀反者亦不少。朕誠不忍刑及無辜。卿莫惜一行,與朕公決之。」仁師曰:「君命召,行不俟駕。臣食君之祿,未有補報,今陛下遣臣,寧有辭哉。」太宗大悅。即日詔旨已下,仁師承詔徑至青州而來。不則數日,將近青州界。守臣各迎接入城。進府中坐定,仁師令取出有罪人於階下,逐一覆按之。仁師審其招辭,歎曰:「良民亦拘為謀反者,其冤何伸!」即令悉出木丑械,與之飲食,湯沐。吩咐監者:「不許禁逼之。」次日,仁師錄其當死魁首十餘人上奏,太宗詔依擬。孫伏伽退見仁師,私議曰:「足下承王命,按青州之獄。今惟坐罪十餘人,恐得免者或有為惡,則受刑之徒,未肯甘心矣。」仁師曰:「凡治獄,當以仁恕為本。豈可濫及無罪。今按之,知其冤而不為伸,是失朝廷之心矣。萬一誤有所放,以一身代十囚之罪,亦所願也。」伏伽唯唯而退。及太宗復差使至青州,更訊審之,諸囚皆曰:「崔公平恕無枉,請速就死。」無一人異辭者。孫伏伽乃奏曰:「陛下之臣崔仁師,體國公恕,臣等之所不如。」因謂之曰:「卿等可效仁師,以朕心為心,何憂國不治哉。」伏伽頓首曰:「近日聞陛下好騎射,臣實不願陛下如此。」太宗曰:「朕騎射亦安不忘危之意。卿何過慮乎?」伏伽曰:「天子居則九重,行則警蹕。非欲苟自尊嚴,乃為社稷生民之計也。夫走馬射的,乃少年諸王所為,非今日天子事業也。既非所以安養聖躬,又非所以儀刑後世矣。」上大悅,乃曰:「朕所不及處,卿等惟正言之。」伏伽復奏曰:「陛下遇視朝,神采英毅,群臣進見,皆失舉措。乞聖容寬悅,則臣下得以盡言。」上深然之。
  自是,每假以辭色。嘗謂公卿曰:「人要自見其形,必用明鏡照之。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規諫。苟其君自恃為賢,其臣阿諛順旨,必致失國。君既失國,臣豈獨能全?如隋煬帝、虞世基者,亦足以鑒矣。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惜盡言也。」伏伽等稱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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