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隋侑帝南郊讓位 孫伏伽御殿陳言
卻說宇文化及與其黨商議去就之計,德戡曰:「江都從駕軍民思歸久矣,丞相正宜復還京師,以從人望。」化及然之,即擁兵一十餘萬,西還關中。軍民大悅。次日,宇文化及與眾臣兵起,前後擺列盡用煬帝車輦儀仗。以少主浩付尚書省,令衛士守之。遣使取其蓋,敕百官不復朝參。將六宮采女、各庫珍寶貨物,盡數起行。化及大軍離了江都,望長安進發。在路途間,則令軍士搶人家車牛。遇濟川河,令奪客商船隻。及見後宮嬪妃數多,庫藏寶物沉重,又奪手下將士驢馬車牛,裝載宮娥采女、珍珠寶貝、金銀緞帛。軍士戈甲行裝,使其自負。道路﹪遠,軍士疲劇,皆起怨心。至顯福宮,虎賁郎將麥孟才等與折衝郎將沈光謀曰:「吾儕受先帝厚恩,今俯首事仇,何面目視息世間哉!吾必欲殺之,死無所恨!」光泣曰:「是所望於將軍也。」乃與孟才糾合恩舊,帥所將數千人,將以晨襲化及。二人準備停當,人報知化及。化及怒曰:「此死不盡人耳。」鄧令張汝和率五千軍圍了孟才、沈光宅。孟才知謀泄,率眾從內殺出,被汝和迎頭一刀斬之。沈光被眾軍亂殺死。麾下皆鬥死,無一降者。時義寧二年四月也。
雪航先生讀史至此,有詩贊云:隋主荒亡酒色迷,公卿緘口欠支持。堪憐效職雙忠士,顯福宮前血染衣。
宇文化及殺了麥孟才、沈光,遂發大軍前到彭城。司馬德戡謂趙行樞曰:「我等今日皆被足下所誤,明日身家必致慘夷。」行樞曰:「君為何發此言?」德戡曰:「當時煬帝不仁,天下離亂,英雄並起,故為下民誅其無道,欲求撥亂之主,必得英賢而立之。今所推宇文化及者,乃愚暗平常人耳,而立之為主,今臨邊上,盡用小人,六軍扼怨。他日諸侯舉兵討叛,其人必敗。眾軍身何所歸乎?」行樞曰:「諸公勿憂。此事盡在我等。來日聚集眾人定議,廢之何難?」德戡遂與諸將密謀殺化及。人報知化及。化及大驚曰:「賊黨敢自為亂!」即命心腹驍果數百人,伏兵於軍前,候德戡等入,就而擒之。化及準備停當。次日趙行樞等方入轅門,未及進見,被伏兵一齊向前,將德戡、趙行樞俱執了,押至化及帳下。化及問曰:「我與你輩共誅無道,以圖天下。如其事成,使若等子孫俱受富貴。今日大位未正,諸軍未及封爵,且在途間,何得起此意欲害我耶?」德戡曰:「本殺昏主蓋因淫亂無度,苦虐下民,故為眾而殺之,乃選明主與眾人造福。今推足下,殘暴尤甚,群下皆怨,並起廢立之議。我等不得已而從之也。」化及大怒殺之,並其黨趙行樞、元禮、裴虔通、令狐行達一十餘人。靜軒讀史至此,有詩歎云:
謀弒當時志已同,宮中冤苦逐西風。休言上帝無昭執,血濺彭城滿地紅。
時李密據鞏洛,以拒西路。化及知將士離怨,皆無鬥志,不敢望西行。引兵入東郡。通守王軌以城降之。化及大兵到於魏縣屯紮,與諸將陳智略、張章仁、王鐵佛、劉汝和、張敬、黃安等議,欲殺少帝浩而自立。張敬曰:「主上被弒未及數月,少主仁愛且無過惡,主公欲又行殘忍,恐難以服天下也。」化及曰:「古人云:『千日為臣,不如一日為君。』今時勢如此,更何惜其名乎?」遂用藥酒與少帝飲。少帝仰天大哭數聲,守備者無不流涕。少帝不得已,接過藥酒飲下。須臾,七孔中迸流鮮血而死。化及毒死少帝,即皇帝位於魏縣,國號許。是日百官朝賀。化及各加封贈畢,令御史臣作冊文,陳其美政,掩其惡跡,移檄於諸郡。
且說隋恭帝聽的宇文化及毒死少帝於魏縣,自立為帝,建國稱號,與群臣商議,欲禪位於唐王,恐唐王再辭。御史程理奏曰:「禪位實天下大事,人民社稷所繫。昔堯、舜推位,叮嚀告戒,各有訓辭。今陛下欲讓國於唐王,可在南郊築一台,名曰『受禪台』。躬領公卿百僚,明白推讓,略仿唐虞之法,則陛下子孫世世必蒙唐恩矣。唐王見陛下致實意,不容不行耳。」恭帝從其議,遣太史卜地築台於長安城南郊,上列五方旗幟,按九宮星曜,鋪張華麗之物,極其齊備。五月某日,恭帝以台成,自親率百官,文臣、武將各前後擺列,出城至台前伺候。遣使命來詔唐王。唐王與眾將議曰:「天下未定而先受禪位,何以服群下?」裴寂曰:「昔日三皇五帝互相推讓。無德讓有德,古今盛典。主公勿固辭。」唐王曰:「若竟行之,恐天下不能逃纂逆之名。」劉文靜曰:「國家興廢,自古有之。今隋失德,子孫懦弱,故禪位與主公,以安海宇。主公正宜順天應人。」恭帝復遣使命來催。以下將佐皆以言勸之。
唐王難阻眾意,只得隨命出長安城,至南郊拜見恭帝。恭帝用溫言撫諭,具以讓國之意。唐王曰:「臣在長安,本御外侮,用盡臣節,非敢有他志。今欲以位推臣,臣置陛下於何地?」恭帝曰:「吾隋氣運止此。值群雄搖攘之秋,卿秉政以來,民心已快。今日寡人禪位與公,為天下故也,非一人所私。卿勿固辭。」恭帝即令眾官扶唐王登台。恭帝親捧玉璽,以與唐王。唐王既受命,台下眾臣跪聽讀詔。唐王記室溫大雅揚聲讀云:
維有隋義寧二年五月乙已朔二十日甲子,皇帝臣某,敢昭告於昊天上帝:伏以生人以來,樹之司牧,眷命所矚,謂之大寶。曆數弗在,罔或偷安。故舜、禹至公揖讓,而興虞、夏;湯、武兼濟干戈,以定殷、周。事乃殊途,功成一致。後人創業,咸取則焉。臣恭承家慶,世祿降及,曰祖曰考,累功累德,賜履參墟,建候唐社,地居戚里,門號公宮,丕緒隆基,足為榮矣。但有隋爽德,屬饜大業,飢饉、師旅,民怨咨咨,謫見咎徵,昭於玄鑒,備聞卑聽所不忍言。臣恭守晉陽,馳心魏闕,被首濡足,拯溺救焚,大舉義兵,式寧區宇,徵要荒之辮發,輯兆庶之離心,誓以捐軀,救茲人命。指陳喪亂,期之久安,有功繼世,無希九五。惟身與子竭誠盡力,率先鋒鏑,誓以無貳;載蒙弘誘,克濟艱難,電掃風驅,廓清天邑。傳檄而定岷、峨,拱手而平關、隴,西戎即敘,東夷底定。非啟非替,孰能茲速?尊位世嫡,翊奉宗隋,戮力輔政,無虧臣節。值鼎祚雲革,天祿告移,謳歌獄訟,聿來唐邸,人符神瑞,輻湊微躬,遠近宅心華夷請命,少帝知期運已去,大命有適,遜位而禪若隋之初,讓德不嗣群臣逼請。今六宗乏祀,七政未齊,罪有所歸,恐當天譴,請因吉日,設壇告類,祗畏上帝,惠茲下民,翼子謀孫,罔敢愆德,則小則大,無惑無違。對越鴻休,伏深慚懼。謹遣太尉某,用薦告之禮。瑞冊蒼璧,香萁明來,嘉疏禋祀於皇皇后帝,明靈降享。
溫大雅讀詔已畢,受八般大禮。劉文靜率公卿行大禮罷,仍改義寧為武德元年,大赦天下,國號大唐,推五運為士德,色尚黃。程理曰:「天無二日,民無二王。陛下可封隋帝為公,以示厚德。」唐王遽不忍,群臣皆以為宜。唐主始從之,廢隋帝侑為酅國公,而選用其宗室。詔曰:
近世以來,時運遷革,前代親族,莫不誅夷。興亡之效,豈伊人力!其隋蔡王智積等,子孫並付所司,量才選用。
范氏曰:商之孫子侯服於周,誅其罪人之身,而立其子,天下公義也。況宗族乎?高祖始即位而錄隋子孫。由漢以來,最為忠厚。其享國長世,宜哉。
是年五月,隋趙王侗聞煬帝凶問,即稱皇帝於東都,號元曰皇泰元年。六月,高祖追尊皇高祖熙曰宣簡公;皇曾祖天賜曰懿王;皇祖虔曰景皇帝,廟號太祖;皇考昺曰元皇帝,廟號世祖,妣皆為後;諡妃竇氏曰穆皇后。每歲祀昊天上帝、皇地祗、神州地祗。以景帝配祀上帝,明堂以元帝配。立世子建成為皇太子;世民為秦王,仍兼尚書令;元吉為齊王;裴寂為右僕射、知政事;劉文靜為納言;竇威、蕭瑀為內史令。其餘不能盡示。
綱目斷云:觀高祖之得天下,大抵出於秦王也。使無秦王,高祖且不得安其祿位,保其身家,況有天下之大哉?高祖有言:「今日破家滅軀亦由汝,化家為國亦由汝。」是則唐三百年之基業,肇於秦王。其當有天下,無疑也。高祖於是時,盍召建成,明諭以其基業所由興之敵,非世民無以有今日,俾其明白推讓,則建成有讓國之美,世民無推刃之慚。萬一建成不從,則斷以大義,封之遐阻之地,世民苦遜,則質以至誠,察其內衷之言,至再至三,表裡面背,始終無間,然後定儲貳之位,必至於兩全而後已,則父子之道得,兄弟之好終,君臣之分定,而國家安於磐石矣。惜乎計不出此,厥後骨肉相殘,為古今之大惡,悲夫!
唐主待裴寂特厚,群臣莫及,日賜御膳,所言無不從,稱為「裴監」而不名,因命與劉文靜等修律令行之。置國子太學四所,門生三百餘員;郡縣學亦置生員。委蕭瑀以庶政,事無大小,莫不關掌。瑀亦孜孜盡力,繩違舉過。人皆憚而毀之。瑀終不自安。唐主知之,用手詔曰:「得公言,社稷所賴。朕既寶之,故賜黃金一函,公其勿辭。」會秦王為雍州牧,唐主以瑀為都督。詔嘗下中書省,瑀未即行,唐主責其稽緩。瑀對曰:「大業之世,內史宣敕或前後相違,有司不知所從。今王業經始,事係安危,故臣每受一敕,必勘審使與前敕不違,始敢宣行。稽緩之愆,實由於此。」唐主曰:「卿用心如此,吾復何憂!」唐主每視事,自稱名引貴臣同榻而坐,劉文靜諫曰:「貴賤失位,非常久之道。」唐主曰:「諸公皆名德舊齒,平生親友。宿昔之歡,何可忘也?」自是,唐主略近狎慢,召百戲,散樂萃於宮中。每詔擬五月五日於玄武門遊戲。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表曰:
隋以惡聞其過亡天下,故陛下得之。然陛下徒知得之之易,而未知隋失之之不難也。謂宜易其覆轍,務盡下情。凡人君言動不可不慎。陛下今日即位,而明日有獻鷂雛者,此乃少年之事,豈聖主所須哉!又百戲、散樂,亡國淫聲,近太常於民間借婦女裙襦,以充妓衣,擬五月五日玄武門遊戲。此亦非所以為子孫法也。夫善惡之習,漸染易移。太子諸王,參僚左右,宜謹擇其人。有門風不睦,素無行義,專好奢靡,以聲色遊獵為事者,皆不可近。自古骨肉乖離,以至敗亡,未有不因左右離間而然也。
唐主覽表大悅,下詔褒稱,擢為治書侍御史,賜帛三百匹,仍頒示遠近。遣使體探宇文化及消息,且聽下節分解。
范氏曰:天下之勢,如人一身,必氣血周流無壅,而後能存。諫者使下情上通,上意下達,如血氣之周流於一身也。故言路開則治,言路塞則亂。高祖鑒隋之所以亡,首辟言路,可謂知先務矣。是以民知上之憂,已而疾痛將有所赴訴也。唐室之興,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