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逆惡糾眾亂神京 思烈損生殉聖主
話說賊黨造成五丈雲梯數百張,城外周圍佈置,孩兒兵四面扒梯,進了京城,逢人亂砍,官兵躲避無蹤。百姓們喧傳聖駕已逃,文武百官都換小民裝扮,各自奔走逃命。又說大兵已進,頃刻裡兒童婦女,啼哭震天,賊兵西進得勝門,東進齊化門。賊將牛金星、李岩兩人,領兵上城,飛跑到正陽門,把城門大開。那時獨有御史王章,在城上巡守,見賊兵攻打彰義門,熱頭來得利害,連忙督兵赴戰。王御史親手把石塊來擊下,殺了七八個賊兵,怎奈賊眾愈多,王御史被擒。賊將牛金星教降官來說道:「王御史若肯早降,自當重用。」王御史罵道:「爾這無父無君的賊子,不知報效朝廷,反來說我降賊。」罵不絕口,賊兵持刀亂砍,跌倒在地,口裡只是大罵。牛賊大怒,教手下登時打死。正是:
丹心似石今何在,惟有忠魂遍九州。
賊眾把忠臣殺死,又殺入鄉紳並百姓人家,進獻金銀財寶,也有劫財容命的,也有財命兩失的,也有先行自縊、自刎、自溺的,也有登時被賊亂刀殺死的。義夫、烈婦投井懸樑死者,不計其數。賊將劉崇文,傳諭城中百姓道:「我來安爾百姓,爾百姓毋得驚惶,爾們須用黃紙為號,寫順民二字,貼在門首,便不亂殺。」 這些百姓們百般恐惶,無計逃生,只得寫起順民二字,又寫永昌元年,順天皇帝萬歲。再說闖賊李自成,坐一匹雕鞍駿馬,自大明門擁入,便望著承天門射箭。心裡暗暗道:「 若能一統江山,射中天字中心,誰知一箭射去,正中天字旁邊。自成心下不悅,牛金星埋怨道:「爾既要代天承運,怎麼反射天,方才進大明門,何不射那大明二字。」 自成勒馬進入,忽路旁一官跪下道:「 恭候聖駕。」 自成居然不顧。那官又高聲大叫道:「 某衙門某官某人,恭候聖駕。」 自成只是不睬,那人慚愧而退。自成遂進紫禁城,同那賊黨牛金星、宋矮子、李岩、劉崇文、馮岳、容天成、李牟等諸將,一同共都擁進來。就在城裡先拿到娼婦三四十人,歌童小唱三四十人,開宴歡歌。百姓士人,各戴破帽,穿破衣,躲避在茅舍裡,或草莽中,庶幾免禍,得命全活的,百止二三。賊黨又到深宮大殿,擺設筵席,拿小子扮戲傳奇,通宵宴飲。諸賊出入宮闈,奔突禁門,同坐同食,嬉笑嘈雜,全無統攝。午門外任憑兵馬東西馳騁,褻漫狼藉,那班童子兵,掠下的錦繡帷幔被褥等物,各人包纏身體,馳馬市中,作禁不止。自成來到宮裡,不見崇禎皇帝,便大張告示道,若有人獲著崇禎者,賞銀一萬兩,封為侯伯之位;隱匿不報者,全家誅戮。忽又傳偽詔道,因獻城甚速,姑免爾民戮屠之苦,爾民各安生理,不許關閉店業,大兵擾害者,治以軍法。又停了一日,後宮尋見了崇禎爺的屍首,身穿黃色鑲邊白綿細背心,披髮覆面,左足有鞋,右足赤跣。衣縫上寫道:只因失守江山,無顏冠履見祖宗於地下。又在宮中見有遺下皇詔一封道:朕自登極十七年,上邀天譴,致逆賊直迫京師,皆諸臣之過也。任從分裂朕屍,可將文武官盡皆殺死。勿壞陵寢,勿傷我百姓一人。皇后屍骸也在宮中尋出,俱停在東華門側。自成發錢兩千,命太監買兩個棺材,把土塊作枕,殮入棺內。就放在茶庵神士邊,搭個棚廠,這蔽有老太監四五人,侍衛王之俊,也有薄石一塊,乘棺也放在旁邊。並無文武等官瞧睬,只有襄城伯李國楨,與兵部員外成德撫著崇禎的棺材,痛哭大慟,百姓們落淚如珠,正是:
神龍失勢同蚯蚓,瑞鳳遭殃類□□。
逆賊罪通天地大,難將史筆記情形。
再說大學士范景文,每日自恨身為大臣,不能殺賊,雖死何用。破城前一日,崇禎帝召對,先已絕食三日,只是吞聲入告,哽咽含淚。十九日城破,望闕四拜,又向先人靈柩前大哭一場,哭罷自縊而死。戶部尚書倪元路見京城已破,即整了冠服,望闕四拜,又向南拜了母親,就取出一條汗巾,向管家倪信說道:「我死分當如此,心念已決,切不要救我。」說罷便自縊死。眾人哀哭要救,倪信跪告道:「 這是老爺盡忠之日,已是再三叮囑的,萬萬不可救了。」 賊黨來索取印信,看見倪公面色不轉,驚惶羅拜,不敢侵犯內室,一擁出門去了。兵部右侍郎王家彥守德勝門,見賊大罵道:「逆惡無天,恨不能斬爾千刀萬剮。賊將李岩亦大怒,教手下砍為數段。刑部侍郎孟兆祥,兒子名叫章明,也中過進士,兆祥守正陽門,自縊在門下,兒子章明,全家自盡。翰林院左諭德周鳳翔,聞了先帝之變,望北再拜,自縊而死。有遺書一封,送與父親決別道:君辱臣死,君死臣焉能獨生,況男身居講職,忝列侍從,於忠孝不能兩全,望以來生,再圖奉養爾!兩個愛妾亦同縊死。皇親新榮侯劉文炳,父名繼祖,弟名文耀,有祖母年九十歲,親丁十六口,盡投井死。一面放火燒燬御賜第宅,一門死得乾淨。附馬鞏永固,公主先年死了,靈柩尚在府裡,有親生子女數人,永固把黃絨索子,一串兒縛在柩前,放起一把火來,盡行燒死。自己出廳上,寫下八個字道:世受國恩,身不可辱。書罷自盡而死。皇帝惠安伯張慶臻,與東宮侍衛周鎮,合門俱死。甲戌狀元翰林諭德劉理順,妻妾婢僕,一家殉死。他是河南開封府杞縣人,死後有賊伙百餘人,走到公衙裡來,都是向他下拜道:「劉老爺在鄉里中做人極好,我輩俱曾受他的恩德。我們來正要保護他,不期這般盡忠。」 說罷人人垂下淚來,人人而去。諭德馬士奇,兩日前已知國事敗壞,向家奴張千道:「吾此身久許朝廷,今其致命之日也。爾歸須稟白大奶奶,切不要思念我,以傷衰年之心。」 說罷張千辭出,士奇欲自縊,正遇姪兒馬陵在外回,才進來看見了,連忙勸解道:「目今成敗未定,叔父何故如此?」世奇道:「勝負已可預知,盡忠吾所自決,爾雖阻我,竟成何益。」 兩日後,李賊殺進京城,世奇即沐浴更衣,捧敕印北向叩頭,復南向進拜太夫人道:「忠孝不能兩全,見其完節,以見先人於地下,上蒼有知,使我老親無恙。」 拜罷即閉目自絕。愛妾朱氏、李氏兩人,朱氏道:「 老爺盡忠,賤妾豈不能盡節。」便挾刀自刎。李氏道:「君臣夫婦,忠義本無二理,國破君亡,主辱臣死,今夫君既致其身,賤妾寧獨愛此微體,以貽羞恥乎。言罷即向牆上亂觸,頭破而死。翰林院檢討汪偉,見事已敗壞,向夫人道:「我今日不能生擒逆黨,當為厲鬼殺賊。」耿氏道:「此乃妾鳳昔之願,今幸得同心,復何有撼。到城破日,喚丫環備下酒餚,夫婦兩人傳杯過盞,自早至晚不覺半醉。傳取筆大書壁上道:身不可存,忠不可降,夫婦同死,忠節成雙。寫完夫左妻右,從容自盡。都御史李邦華知事已不可挽回,先向闕叩頭,次拜文丞相祠,題詩壁上。詩曰:
生人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翰青。
今日魂歸泉府下,兒孫百世仰芳名。
書罷自縊。都御史施邦曜見城破君亡,即日占絕命詩二句道:「慚無妙策匡時難,惟有微軀報聖恩。」 遂投河而死。大理卿凌義渠聞變,先把自己生平著作詩文,付之一炬,即望闕四拜,復南向拜父,手寫絕筆,付家人,上達父親。內雲盡忠即所以盡孝等語。家人曉得他自盡,便把刀繩索都收密了,義渠便把袖裡的汗巾,令家人動手。眾家人相看淚下,那一個肯奉命。門客趙申道:「凌公志不可奪,不若從之為是也。」把汗巾縛在窗房上,義渠即投身自盡。太僕寺丞申佳胤、史科給事中吳麟瑞、戶科給事中吳甘來皆自縊。御史陳良謨城破日大書二十字於桌曰:
國運遭陽九,君王逢難時。
人臣當殉節,忠孝兩無虧。
書完自盡。夫人時氏同死。吏部員外許直,城破日長班稟道:「老爺急報名吏政府,以免受辱。」許直道:「吾命可捐,吾身不可辱。」那日傳聞先帝從齊化門出,門客羊君輔勸道:「 皇上既以南遷,為臣子者正宜護駕從行,以圖恢復,何必以有用之軀,輕棄若此。」 直不聽其言,出門一望,便道:「當此四面干戈,駕將焉往?」 再停半刻,便傳煤山的變異,號哭求死,羊生從旁解勸,家人環繞跪哭道:「親在高堂,子在幼稚。」 直也不回言,到半夜裡,取紙筆寫下家書一封,叫人速速送歸。書中直是首述忠孝的說話,並囑葬母教子,別無他言,家人領書拜別。直換了冠服,向北拜了四拜,又向南四拜,題詩四首云:
率土皆臣自聖明,妖氛何事敢縱橫。
驅除安得如西楚,一斬元凶盡洗清。
君國深仇慘古今,怎麼逆惡迫相侵。
微軀自恨無兵柄,殺賊輕身報主心。
一死酬君見立誠,滿胸忠憤淚難平。
天仇未報身先隕,漫化啼鵑灑淚盈。
擲筆翻然亂世行,老親幼子隔幽明。
丹心未遂生前恨,青簡空留死後聲。
直寫完朗吟數次。教家人作一環,家人手戰不能舉,直叱之出,即自縊。一手把索尾,一手上握屋棟,顏色如生,觀者無不墮淚。兵部郎中臧德元臨戶部,即寄書馬士奇曰:主憂臣辱,我等不能匡救,惟有一死以報國耳!年翁忠孝夙凜,諒有同心。比聞煤山凶言,哭臨戶部,出刀自刎。戶部郎中周之茂被賊中撞見,賊將喝教跪打,之茂不屈,賊喝教棍打,折臂斷足而死。兵部主事金鉉,罵賊不降,衣冠北向拜,投御河金水橋而死。八旬老母亦投井死。工部主事王家彥、御史陳純德、順天府推官劉有恒、及舍人宋天顯俱皆自縊死。宜城伯湯應春投井而死,後人有詩贊曰:
少負凌煙萬丈才,諸君懷抱未曾開。
請纓欲繼終軍志,沉水空罹屈士悲。
唾賊聲聲皆是血,酬君念念總成哀。
九泉莫歎遙穹隔,燦燦光芒入夜台。
上帝深宮閉九閽,晚虹斜日塞天昏。
英才盡作龍蛇蟄,遍地都成虎豹村。
才許誓心安王壘,已傷殞首向金門。
賢豪雖沒精靈在,地迥難招自古魂。
寒潭此夜落文星,星落文留萬古名。
已覺地靈埋幽恨,豈疑天意棄蒼生。
魂歸絕地為才鬼,國有遺編續正聲。
惆悵月中千歲鶴,夜來猶為唳華亭。
自城破之後兩日,裡邊盡忠的,身騎箕尾,使後來青史生輝。還有兩班從逆的,竟自甘心媚賊。且說李自成盤踞宮殿,丞相牛金星、權將軍劉崇文、制將軍李岩等,商議把在京文武官員,報名查點,下偽吏政府舉行,偽府奉賊命出示張掛,上面寫道:
吏政府大堂諭:為奉旨遴授官職事,照得大順鼎新,恭承天眷,凡屬臣庶,應各傾心。爾前朝文武官員,限次日一概報名齊列,不願仕者,照其自便;願仕者照前擢用。如抗違不出者,大辟處治,藏匿之家,一並連坐。仰合遵新旨,共擴皇圖,赴謁宜先,趨選無後。須至榜者。永昌元年三月日示
偽吏政府,著長班內外限尋,不許民間容隱。只因這番有分教:
濟濟縉紳,慘受非刑而喪命;
堂堂甲第,奇遭暴虐以捐生。
未知眾官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