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綸綍承恩詞臣應詔 絲羅踐約淑女於歸

  話說趙鼎銳望著吉慶和,說有件事要告訴他。看官你道是什麼事呢?只因現在朝廷勵精圖治,見那些在朝諸臣大半泄泄沓沓,年老的暮氣太重,新進的又礙於資格,雖皇上累下明詔,加意求賢,曉喻中外,臣工一體,訪察其有經濟素裕,膽識夙優之士,無論官紳士庶,俱著破格錄用,上副朝廷儲才之意,下慰草茅堀起之心。示諭煌煌,何等慎重。其如疆臣大吏,視為具文,每當聖諭頒來,始則以一紙文書飛行所屬,繼則置之膜外,不問不聞。即間有保舉參劾之事,仍不過循其舊例,以掩耳目而已。所謂保舉者未必真有經濟,真有膽識,或因情面而得,鑽謀而來,甚至有目不識丁,卑汗苟且的,也可列名薦牘。所謂參劾者亦未必無真才實學,皆係貪贓枉法之徒,或因不合時宜觸犯當道,致遭屏黜,有屈難伸。至於大小朝臣,但憑一紙空言,據情上達,亦未悉心遴選,冀拔真才。推原其心,皆存了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見,而且各分門戶,賄賂公行,不但版築魚鹽,埋沒了多少英雄豪傑,即有些敢言直諫,公忠體國之士,亦孤立無援,相與告老的告老,退歸的退歸。皇上天武神威,洞悉此中的弊竇,因此復下明詔,將所有告老告歸的臣子一律起用,限三個月到京,聽候召見。其實有因病致廢,或已經病故的,著由地方官據實呈報,並取具本籍紳士,連環保結,不准稍事隱瞞,致乾未便。倘有縱徇情事,一經察出,定即從嚴議處。其起用諸臣,如有名流勇士,實係為該臣素所深知的,不論出身貴賤,准其一體保薦,即由該臣率領來京,聽候試用。此旨一下,那些告退的個個存著振作之心,以冀進賢退不肖,為朝廷復隆古治。
  這趙鼎銳的父親趙弼,本係翰林出身,放過一任主考,亦因敢言直諫,不合時宜,為在朝權貴所厭,他卻見機得早,覆命之後就告病退歸,作個明哲保身之計。現在有旨起用,他又雄心復起,思為國家立一番事業,庶不負朝廷雨露之恩,更兼他賞識兩個人,一個吉慶和一個洪一鶚,常說這兩個大有作用,將來定為棟樑之才,因此要保舉他兩人,以顯顯自己的見識。所以趙鼎銳聽見他父親有這個話,便來告訴吉慶和與洪一鶚,叫他們預備預備,恐怕開春就要同行。因說道:「吉年兄你可知道,現在皇上又起用舊臣了,昨日才奉到上諭,凡那從前告退的,皆一律起用,限三個月內到京,聽候召見,不准藉端不仕。即有實係因病殘廢或已經病故的,仍責成地方官取具在籍紳士連環保結,以憑察核,並著令起用諸臣,隨時保薦人才,聽候試用。」吉慶和道:「據兄所言,年伯是一定要出山了。」
  正說著,洪一鶚走了進來,看見趙鼎銳便道:「趙兄何時來的,小弟怎麼不知道?」趙鼎銳道:「來了好一會了,我來的時候,那個韓宏還在這裡,我還同他作了兩句無謂的周旋呢!」洪一鶚道:「韓宏這廝,今日本是來求榮的,那裡曉得反受了辱去,送上門來討罪受,也是報應不爽,大快人心。但我們雖覺出了口氣,代他設想,不知他回去之後,是怎麼樣子難受,而且他那些家人都聽得明明白白,難免不互相竊議,這個聲名傳了出,怎樣有臉見人呢!」趙鼎銳道:「這到不然,昔齊人乞食牆間,尚且驕其妻妾;他雖被罵了一頓,依舊是個同知,有什麼無臉見人呢?」洪一鶚道:「吉兄你剛才說那個又要出山?」吉慶和道:「是因現在奉了上諭,起用從前告退的諸臣,我說趙年伯一定是又要出山的。」洪一鶚道:「趙老伯如果出山,則朝廷又得一柱石,非是小弟睥睨一世,試問當今之際,外而疆臣內而宰輔,有幾個胸羅經濟,膽識過人,能代朝廷建一番功業?皆是盈廷唯諾,泄沓相仍,實成為具臣而已。」
  趙鼎銳道:「洪兄不必牢騷,以兄抱負非常,久知為棟樑之器,現當撥舉真才之際,吾兄正可有為,況家父所最重的兄與吉年兄兩人,吉年兄已經高發,明年進京供職,便可大展猷為,兄雖尚未乘時,此番家父到京,必欲為之保薦,一則以副朝廷求賢之意,一則以展吾兄抱負之才。」洪一鶚道:「雖承老兄眷愛,復蒙老伯栽培,但臣本布衣,恐亦無從著手。」趙鼎銳道:「這到不必慮得,現今聖天子英明睿知,因本朝限於資格,致使英雄豪傑多半沈埋,故上諭有謂只取真才,不論出身貴賤,況吾兄亦復將門之子,只須薦牘上敘明履歷,就可以邀聖眷了。」吉慶和道:「天生我材必有用,說甚麼布衣不布衣,況且自古及今,以布衣而為將相者,何代蔑有?其韓侯諸葛,固昭然在人耳目間,就如弟媳所最羨慕那韓蘄王,又何嘗不是布衣而為名將呢?」趙鼎銳道:「原來洪兄的尊夫人羨慕蘄王,小弟尚不知這段佳話,既然如此,則自己必自命為梁夫人。」吉慶和道:「不但自命為梁姬,且直以蘄王許我們這位老弟,可不是裙釵青眼,巾幗英雄麼?」趙鼎銳道:「卻當現在承平無事,若遇著有征戰之日,我們這位洪嫂,也可效粱夫人親執枹鼓了。」洪一鶚道:「盜賊驕橫,於斯已極,老兄還怕沒有征戰之事麼?小弟如有這個造化,到奉命督師的時節,一定將賤內帶了去,以助一臂之力。」吉慶和道:「趙年兄你不曉得我們這位弟媳,夜間由洪賢弟騎馬試射,早間便跟著他擊劍,居然學得一手的好劍法,竟不亞那公孫大娘。」趙鼎銳道:「這卻怪不得洪兄誇口,說要帶他從軍呢,原來他尊夫人尚有這樣的技藝,可羨可羨。但是這劍術,他賢夫婦固是不相上下,卻不知那射法是洪兄勝洪嫂勝呢?」
  吉慶和道:「據小弟以意度之,光景是賢弟勝於弟媳。」趙鼎銳道:「年兄何以見得?」吉慶和道:「偶有所聞,明年三月我們弟媳就要慶弄璋之喜了,以此推求,故知弟媳的射法,終要讓賢弟一步。」說罷三人哈哈大笑,彼此又談了一會,趙鼎銳這才回去。
  話分兩頭,再說趙弼的女兒靜娟小姐,現年已交二十,是自幼許字趙弼的連襟鄭垣之子鄭洪鈞,這鄭垣字樞廷,也是江寧人氏,由兩榜出身,歷任浙江台州府,湖北荊州府知府,政聲亦頗卓著,因那年在荊州府任上辦理教案,未免偏護百姓,夷人不允,也便呈請告休,現年已有五十多歲,生平只有一子,極其鍾愛。這鄭洪鈞雖不曾中過,也補了本學的廩生,卻喜生性純孝,立志甚堅,他因兩個舅子一是舉人,一是進士,他便矢志不移,定要等中舉之後才肯娶親,故長到二十二歲尚未迎娶,鄭垣亦只得俯從其意。現在因皇上起用告退諸臣,就要進京聽候簡用,又見兒子的年紀已是不小,那中舉是有一定,不可強勉的,故乘著未進京時,帶兒子成就了百年之好,自己也了卻一件心事,因此就向趙老說項。趙弼也頗願意,鄭垣就擇了二月十二迎娶的日子,趕著年內通知過來。趙弼得了信,也就趕著制備妝奩。匆匆的過了新年,又是正月半後,不到一月就是嫁娶的吉期,趙鄭兩家好不忙碌。看看的吉期已到,兩家又備了請帖,預先請杜海秋、李亦仙兩人做個現成媒。趙弼又請了周夢梅辦帳房,並吉慶和洪一鶚幫同料理,那邊鄭家也請了許多親戚幫忙,不必細述。
  到了初十,鄭家就請了兩位大賓,率領著喜娘僕從,牽羊擔酒,先把冠帶送了到來。次日趙家也請了兩位大媒,並派了些家人,將妝奩備送過去,送來送去把兩個媒人坐在轎子裡,就同遊街一般,所喜兩家皆是盛席款待,不敢稍形怠慢。到了十二一早,杜海秋李亦仙就穿了衣帽,先往鄭家道喜,坐了一會,吃了早點,又過來趙家。吉慶和洪一鶚趕著迎了出去,原來吉慶和洪一鶚,趙弼特為請他兩個款待大賓兼陪新婿的,只見他四個人談笑著走了進來,杜海秋、李亦仙便帶趙弼道了喜,又同趙鼎銳兄弟作了揖,趙弼便先道謝道:「連日褻尊偏勞,實是過意不去。」李杜二人齊聲答道:「豈敢,豈敢,承年伯栽培,只恐儀節未諳,尚求原諒。」吉慶和又說道:「年伯,這樣的美差小姪討還討不來呢,還要請他們,吃的連路都走不動,還要轎來轎去,還有什麼褻尊偏勞,只是年伯太客氣了。」趙弼笑道:「今日藉重全福,卻是應該這樣的。」說著叫人擺上茶點,大家就入座用茶。才坐下來,只見有個家人拿著三封帖子匆匆的走到廳後,高聲說道:「上房裡預備接轎,吉老太太與吉太太洪太太都過來了。」說罷,拿著帖子又匆匆的走了出去。
  一會子一片環佩的聲音,先從裡面走出兩三個丫鬟僕婦,簇擁著趙弼的夫人與趙弼的兩個媳婦迎接出來,卻好吉慶和的母親與王氏娘子,洪一鶚的妻子白氏,都在廳上下了轎,趙老夫人和兩個媳婦接著,彼此先請叫了一句,趙老夫人然後陪著吉老太太,他兩個媳婦陪著兩位娘子,輕移蓮步,環佩叮噹,緩緩的走入後堂。於是吉老太太率領著媳婦並白氏,給趙老夫人及他家兩位娘子行禮道喜,因彼此初會,吉老太太又道謝了他兒子一向承情的話,趙老夫人也謝了他兒子虧吉慶和治好呆病的情節,又將各人的媳婦互相誇贊了一回,這才分賓主坐下。當時就有人獻了茶,擺了點心。茶點之間趙老夫人又望著自蒓秋說道:「久聞大娘子是個女中豪傑,今日果然名不虛傳,真是可羨可敬。」白氏便謙遜道:「這是承老夫人的錯愛,其實是毫無見識的。」吉老太太又幫著趙老夫人誇贊了幾句,一會子家人又進來報導:「徐老太太與姨奶奶來了。」趙老夫人與兩個媳婦迎了出去,原來這徐老太太就是趙老二的丈母。趙鼎銳的丈人,姓畢名煥文,號星北,是現任山東沂州知府,全眷都在任上,故此未來。
  此時廳上的客都坐滿了,日將停午,只聽得鼓樂聲喧,大家知是新貴人來親迎了。正說之兩,轎子已到了門首,鄭家的家人先投進門婿的帖子,這邊的家人趕著把大門關起來,俗例叫做悶性子。趙弼又體帖女婿,悶了一刻就招呼開了,又放了一掛旺鞭。吉慶和洪一鶚又趕著迎了出去,但見那鄭洪鈞穿著一身簇新的衣服,也是堂堂一表,文質彬彬的低著頭,慢慢的走進,若有不勝羞澀之態。此時趙老夫婦並兒媳等人,都齊集廳上,只見紅氈貼地,儐請新貴人登了氈,然後從旁贊禮,先拜了泰山泰水,以次舅兄舅嫂親戚朋友,足足的磕了有二三百個頭,把個鄭洪鈞爬起來跪下去,鬧得個氣喘吁吁,汗流滿面。各人行禮已畢,這才歸坐,獻了三道茶,又吃了些點心,接著酒席擺好,卻是一順三席,吉慶和同洪一鶚就陪了新貴人在中間一席,上首一席是兩位大賓,就改請了周夢梅並趙老兒自己陪著,下首一席全是至好的朋友親戚,趙鼎銳就在中間席上送了酒,兩位大賓的酒卻是趙弼親自送的,其餘便是趙老二代勞。大家入座以後,各人又同主人道了謝,然後歡呼暢飲,惟有鄭洪鈞坐在首席上既不談笑,又不飲酒,臉上直是紅一陣白一陣的。
  杜海秋在對面席上看見,便開口說道:「鄭兄何必如此羞澀,大家都是熟人,我們年伯雖是新令岳,卻是舊姨丈。鄭兄是自幼見慣年伯的,年伯也是自幼見鄭兄長大的,還有什麼拘束?即使泰山嚴嚴,今日亦不必懼怯,等尊夫人過門之後,那時卻不能放膽了。」吉慶和道:「海秋你這話我卻不懂,為什麼今日到不必拘束,等夫人過了門,反而不能放誕,這可真有些費解。」李亦仙道:「吉兄,我卻知道海秋的意思了。今日可不拘束者,為其夫人尚未過門,無從知其情節。年伯又不能因偶爾放誕,便責罰嬌客。等到過門之後,卻有夫人管束,一舉一動若稍形放誕,便自不行。只怕泰山嚴嚴,還不如河東獅吼呢!」洪一鶚道:「李兄此說雖近情理,據小弟想來,卻未必盡然,以鄭兄一表堂堂,豈有懼河東獅吼之理?即偶有觸犯泰山之處,吾知其夫人必代善為調停。萬一此老倔強難言,則泰水之前猶可代為伸訴,任他難說話,終得委屈彌縫,斷不忍使恩愛金龜,甘受老夫之責的。」說罷大家笑個不住,再看鄭洪鈞面上漲得通紅,就如大紅緞子一般,只是低著頭一言不說。周夢梅便指著眾人說道:「你們也太作虐,鄭兄今日做新郎,到了此地已經有些羞澀,再叫眾人拿他開味,怎麼不叫鄭兄怪難受的,臉上紅起來呢?」叉道:「鄭兄我勸你臉放老些,由他們胡說,你的臉便不會紅了。」鄭洪鈞聽說,覺得臉上更加難受。大家鬧了一會,已是席散,儐相又過來請鄭洪鈞去行親迎禮,依舊磕了許多頭,這才告辭而去。大家相送自不必說。
  看看日色將落,只聽鑼聲響亮,鼓樂喧天,喜轎已到。登堂之後,喜娘便各處磕頭請安道喜,又領著男家那些投帖扶輿一眾的家人們上來磕了頭,然後就往賬房裡請賞。領賞之後,又到兩位大賓而前請帖子催妝。大賓客應了一聲,就便即刻喊了吹鼓手奏起樂來。三道妝一齊催畢,又請了兩位全福太太進房,替新人香湯沐浴,梳妝上頭,加冠束帶。諸事已畢,又招呼在外面家神前點了香燭,又去請兩位大賓先往男家。及到大賓走了,他又招呼人夫轎馬掌齊燈火聽候發轎,這才進去。一會子又跑了出來,喊抬喜轎的人。喜班上聽喊,趕著跟了進去,將喜轎抬在房門口。喜娘遂請了趙弼進房,以備抱轎,又請了全福太太重新將喜轎照過,趙弼這才抱女兒坐進轎內,又叮囑了幾句,往之汝家,必敬必戒的話。喜娘便放了轎簾,忙著又跑了出去,招呼人升炮鳴鑼奏樂等事,諸事全畢。只聽得吹吹打打,喜轎抬出大門。趙老夫婦見一頂喜轎就把女兒抬到人家去了,也不免心中傷感,落下幾點淚來。欲知趙小姐此去鄭家,當晚新房如何鬧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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