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順承親志僦屋移家 冀蓋前愆求榮反辱
話說吉慶和的母親柳氏安人,自接著他的喜信,已經喜不自勝。這日見了兒子衣錦榮歸,更加悲喜交集,喜的是兒子點了翰林,一時榮耀起來,悲的是想起從前那樣光景,好不可慘,於是母子兩個痛談了兩日。吉慶和又將討了王娟娟的話細細告訴了一遍,老安人道:「你也這大歲數,如果從前不是遭了橫事,早已給你娶了親,現在你的兒子到要好大的了。今日既討了人,只要他能孝順,能持家,管他什麼貧賤富貴,若是娶了富貴不賢惠的,動輒倚著娘家的勢利忤逆公婆,欺侮丈夫,這又有什麼好處,但是這王娟娟是什麼個樣兒,人品性格究竟如何?」慶和道:「孩兒看來,雖曾入過青樓,卻還端莊賢淑,毫無下賤的氣習,卻不知母親見了如何?」老安人道:「我兒你此話到呆了,我不過為你想著,賢惠的是你終身的內助,不賢惠的也是你終身吃虧,我還有幾年活在世上,還怕媳婦不伏伺我?只要你看得中了就罷了。」
吉慶和道:「母親只管放心,孩兒同媳婦自然孝順你老人家,好好的給你老人家過兩年舒服日子,才償得起前十年的苦。但是孩兒有句話同母親商量,不知母親可願意不原意,孩兒不敢自主,要請了母親的示,然後方敢行。」
老安人道:「我兒有何話說,能行則行,只要理上無礙,有什麼不能說。」吉慶和道:「孩兒的意思,因家中的產業全行變盡,急切難於重置,家鄉又無親戚可靠,如搬往南京,權且住個十年八年,待孩兒氣候圓了,復了產業,再行搬回原籍。況且孩兒雖點了翰林,還要進京供職,不能常在家中,若把母親拋在家中,實在難於兼顧。南京趙家的人是極長厚的,平時也可請他家照應,孩兒在京裡也可放心,就是書信來往也比這家鄉便當幾倍,所以孩兒想把母親接到那裡去。」老安人道:「我兒,為娘的久有此意,因為你外間的光景不知是什麼樣兒,故我不曾向你說,我兒既有此意,這是好極了,家鄉有什麼戀頭,我也這麼大年紀了,自從到了你家,終日在八鄉底裡過日子,什麼頑意總未見過,落得兒子接了出去,各處遊玩遊玩,也不枉過一世,這有什麼不願意呢?」吉慶和道:「母親既能體貼孩兒同去,好在此間也無甚料理,略一收拾,就可動身,孩兒還想趕到南京過年,明年二三月孩兒就要進京供職的了。」老安人道:「去南京過年,這又有何不可,我就料理著,你擇了日子就可動身的。」
老安人又道:「我兒,還有一件要緊的事,為娘幾乎忘卻,前兩個月有個姓顧的來問你可中沒有,他說離此不遠,住在什麼顧家莊,是同你在南京會過的,我兒你可認得這個人麼?」吉慶和道:「怎麼不認得,孩兒從前不是同母親說的嗎,就是那畜生韓宏家的老管家,孩兒若不虧此人,安有今日呢。明日就要去尋著他,著實的要謝謝他去,我還用過他二兩多銀子,孩兒的意思要加十倍去還他。」老安人道:「這個理當,你明日就去。」吉慶和次日就帶了五十兩銀子,跑到顧家莊,尋著顧全家內,不期顧全已於前月到了安徽,吉慶和只得說明來歷,把銀子丟了下去,顧家的人卻不敢收。吉慶和又說:「是從前向他借的,今日來還他的。」顧家人才敢收下去。吉慶和又將南京的住處說明,恐怕顧全隨後找他,便有處詢問,顧家的人一一記清楚了。然後吉慶和才轉身回來,一連收拾了幾日,又備了許多祭品,祭祀祖宗,並他父母墳上祭掃了一回。諸事已畢,擇定冬月十五動身。
到了十三就僱了一隻三官艙大船,十五一早吉慶和同著老安人,並帶了來安僕婦等眾,一齊下船。李大送到船上,吉慶和又賞了他幾十兩銀子,李大又說了好些不忍離別的話,然後才灑淚而別。船家就祭了神福,鳴鑼開船,直望南京而來。在路行了半個多月才到南京,吉慶和招呼將船開到通濟門,進城較為靈便,抵了碼頭等船泊定,吉慶和便命家人先進城去通報,並僱兩乘小轎子來接。洪一鶚得了信,即刻飭傳家人打掃房間,又叫白蒓秋幫同王娟娟預備香燭糕饅及茶點之類,為老太太進宅之用。吩咐已畢,即帶著家人僱了轎子出城迎接。到了城外,先由家人上船通報,吉慶和見洪一鶚親自出來,趕著走上船頭,先道了謝,便請洪一鶚上去坐,洪一鶚見了吉慶和也道了喜,然後上船,進了艙便望吉慶和道:「先請老哥在伯母前請安,俟進了宅,當再行禮。」吉慶和一面謙遜,一面到裡面去請老太太,一會子老安人出來,先同洪一鶚招呼了一聲,便有僕婦挽扶上轎,吉慶和便與洪一鶚同行。
不上一刻已到中正街自家門首,老安人下了轎,只見兩個花枝招展般娘子站在那裡迎接,又聽問了一聲:「婆婆好!」「伯母好!」老安人便將媳婦上下一看,心中頗覺歡喜,也就回道:「你們好!」說著,便拉了娟娟的手,笑嘻嘻的走了進去。走到堂屋內,又見高燒著一對紅燭,焚了一爐香,桌上擺著發糕,老安人更覺歡喜。卻好吉慶和同洪一鶚已經進來,老安人便命吉慶和先磕了頭,然後自己又在家神前磕頭。王娟娟見丈夫婆婆都去磕頭,他也跟著去磕頭,隨又給老安人見了個全禮,老安人便笑著說道:「我兒你代我多養幾個孫子,讓我歡喜歡喜。」王娟娟臉上紅了一陣,就退下去泡茶裝點心。接著洪一鶚、白蒓秋都上來見禮,老安人一一道謝畢,娟娟便走來說道:「婆婆勞碌了一會了,請坐下歇歇,吃口茶,用些點心罷。」說著,又望白蒓秋道:「姐姐請你陪我婆婆吃點,我還要到房裡料理下子去。」老安人聽說,又道:「你也坐下陪我吃點,再去收拾不遲。」娟娟只得坐下。
老安人又望白蒓秋道:「我媳婦多承洪嫂嫂照應,甚是感激,我聽見我兒子說,洪嫂嫂是個女中豪傑,實在可敬,將來我媳婦還耍望姐姐指教,有什麼不到的事,也要帶量他點才好。」白蒓秋道:「伯母你老可不必慮,妹妹又會持家,又會理事,將來還會生多少大頭大臉的兒子,比你姪媳婦要強著十倍呢。」娟娟聽說,便道:「姐姐你可不要這樣恭維,說得人家怪難受的,連心裡都癢起來了。」老安人道:「洪嫂嫂你也不必過謙,明年就要吃你的喜蛋了。」娟娟道:「婆婆你老人家才到這裡,不曉得姐姐已經懷孕,明年三月就足月了。」老安人道:「竟被我猜著了,生了小相公,蛋是要盡我吃的喲!」白蒓秋尚未回答,只見挑夫挑了許多行李進來,家人僕婦幫著搬行李到房內,然後開發了腳力,又將房間收拾清楚,鋪設牀帳已畢,老安人又走進房去看了一看。原來洪一鶚住的房屋是三開間,前後兩進四廂,王娟娟住在後進,與白蒓秋對房門,前進為會客之所,現在柳氏安人一起搬來,就將前進上首房間騰出,讓老安人住下,首房間改作會客,只都是洪一鶚預為佈置的。安排已定,如趙鼎銳等人,又送了許多禮物。
隔了兩日,吉慶和又備了一席聊作東道,由此一家團聚,更兼娟娟極其孝敬,白蒓秋亦極親密,老安人又認了白蒓秋為義女,吉慶和與洪一鶚也結了異姓兄弟,於是母子婆媳兄弟姑嫂竟合為一家,老安人亦頗安閒。
話休煩絮。這日大家正坐著閒話,忽見來安手上拿著一封簡帖,走到吉慶和面前說道:「有個韓老爺說是與老爺同鄉,又是世交,特來拜會的。」吉慶和便看那帖子上寫著:「鄉世愚弟韓宏頓首拜。」便對著他母親說道:「這畜生韓宏現來拜會,在母親看,還是見不見呢?據孩兒的意見,從前那樣忘恩負義,現在又來奉承,終是個無恥的小人,爽性不理他,讓他自己慚愧。」洪一鶚便插嘴說道:「大哥是怎麼一回事,可告訴了小弟,讓小弟一決。」吉慶和見問,便將從前的情節,大略說了一遍。洪一鶚道:「大哥為什麼不見他,等見了面時,他必有一番粉飾,那時可如此如此,也好奚落他一回。」吉慶和聽了也覺好笑,便叫:「請他進來!」
韓宏在門外等了許久,不見動靜,正在轎子裡納悶,忽聽一個「請」字,就如奉了聖旨一樣,趕著下轎跟了進來,走到客座子裡面,剛欲坐下,只見吉慶和從外面走進,韓宏又趕著行了禮,這才分賓主坐下。有人獻了茶。韓宏便開口喊了一聲「來」,只見有個家人走進,站在旁邊,韓宏道:「你進去代我給老太太請安。」家人答應著走了出去。一會子來安又走了進來,拿著世愚姪帖子,站在韓宏面前說道:「老太太請老爺先同主人談談,一會子就出來,因多年不見,還有話問老爺呢!」說罷,也走了出去。韓宏心下便有點難受起來,卻不能現於形色,只得勉強向吉慶和道:「與老世兄闊別有二十年了,曾記當日承老伯母老伯的栽培,與老世兄同學讀書,那時老世兄不過才八九歲,一轉眼間如今是高入詞林的了。」吉慶和道:「連年飄泊,顛沛流離,以窮秀才仰面求人,尚難苟延殘喘,不料皇恩浩大,選入詞林,未免慚愧已極。閣下政聲卓著,治績昭彰,上游疊委優差,皆謂老兄辦事認真,不避嫌怨,較目今貪婪之輩竟不可多得,小弟不才,此中秘術尚可指教一二否?」韓宏聽說,覺得句句刺心,頗為難受,便又說道:「小弟自從老世兄出京的時節,就要趨前奉候,一則道喜,二來敘敘闊別之情,不期感冒秋邪,幾乎一病不起,還算托老世兄宏福,未曾永別。等到弟的病才好,各處探聽貴寓,方知已回襄陽,昨日在友人處聽說,方知老伯母已移寓來陵,故趕著到此請安,還望老世兄恕罪。」
吉慶和道:「本可不勞,何罪之有。」正說之間,又見來安走了進來,說道:「老太太來了。」韓宏聽說,趕忙站起身來,又將衣帽整了一整,在那裡伺候。只見老安人慢慢的走到裡面,開口說道:「這就是韓相公麼?」韓宏又趕著磕幾個頭站起來,但見老安人坐在那裡,直受無辭,只說一句:「老身受了。」韓宏才告坐,老安人道:「你那韓老兒夫婦現在多大歲數了,曾死沒有?你的老婆養了幾個畜生了。」韓宏才聽了這兩句話,已經氣過不能開口,只得忍耐著答道:「小姪的父母是已經過世,你老人家姪媳婦已生過好兩個了。」老安人又道:「你從前做了官,發了財,是認不得我的兒子。今日到我這裡來,難道你是被參了官,又窮了下來,找我的兒子給你說個情兒,或周濟你些麼?如果是真被參了官,窮得連飯都沒吃處,不妨還學你那死鬼老子與你老鬼老奶奶把你帶到我家來的那個樣子,你也把你這-起小畜生領了來,我還可以叫我的兒子再養你們一家,卻不算什麼大事。」吉慶和便擱著他母親說道:「你老人家可省一句罷,我們韓大哥因為孩兒點了翰林,特地來要好的,你老人家反說他參了官又窮下來,這是什麼話,不要叫人家道怪。當日你孩兒流落的時候去找他,他不認前情,是怪他無見識;今日你孩兒發達了,他來恭維,又怪他不好,這不是裡外難做了嗎?況且韓大哥當此之時,正是烈烈烘烘一位同知太老爺,誰人不曉得他有本領,不必說督撫是器重他的,就是他那年辦了大河口的釐金,連那些販雞子的至今還頌聲載道,說他實在精明,真能替皇上辦事。如這樣的好官都要被參,那些貪贓枉法剝削小民的,豈不是要殺頭絕後代麼?」韓宏聽了他母子這一番話,又聽得那些家人都是唧唧噥噥的私相議論,直羞得面如紙色,連半句話都答不出來,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如死人一樣。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卻好來安進來,說道:「趙大人過來了。」老安人聽說,便走了出來。吉慶和就叫來安去請趙鼎銳到了裡面,先同韓宏作了揖坐下,又問了姓名,彼此謙遜一番,趙鼎銳道:「原來是韓老父台,久仰久仰,吉年兄時常道及,累欲往拜,爭奈俗事太多,未能如願,今日得見足慰平生了。」韓宏亦強顏說道:「小弟尚未過去道喜,抱歉之至。」彼此又略談了一刻,韓宏便起身告辭。吉慶和送他上了轎,就轉身回來,才到客房門首,忽聽趙鼎銳說:「壽人我告訴你件事。」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